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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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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一点,再快一点!
  杜小园赶到楼下,双腿发软。
  “杜姐!”拿摄像机的少女还没有走,此刻她满脸恐惧,“杜姐!她没气了!”
  杜小园脑内轰地炸开一道惊雷。她头晕目眩,大脑却还算冷静。她抖着手拨出了余夏生的号码。
  “嘟,嘟,嘟——”
  夜间九点二十分,不算早,也不算晚。居民楼里还有不少人家亮着灯,现代人的生活,不必把白昼与黑夜切割得那样分明。
  别人家仍然亮着灯,于秋凉的家里可是全都黑了。余夏生累了,一到家就躺在了床上,而于秋凉也安分守己地在床上躺下,虽然他没能躺多久,又偷偷摸出了手机,在一片黑暗里和宋词然聊天。冬天的夜晚,于秋凉不喜欢开灯,他喜欢在黑乎乎的屋里躺在床上玩手机。尽管这样有损视力,可他开心。开心是最重要的,人如果不开心,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刺耳的铃声划破静寂,于秋凉吓了一跳,手机猛然脱手,砸中了自己的鼻梁。他揉着鼻子,感受到从床的另一头传来的剧烈震颤,这是余夏生从床上弹了起来。
  “什么!又一个!”当听清杜小园在说什么之后,余夏生极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他摸着黑,抓起堆在床头柜上的外衣,胡乱往身上一披就要出门。他出门这么急,恐怕还是工作上的事,于秋凉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追他追到大门口,高声问道:“你干什么去?”
  “加害人变受害人。”余夏生瞟他一眼,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推了回去,“冷。你在家呆着,我很快回来。”
  于秋凉一愣,还想往下追问,余夏生却转过身跑了,眨眼间就消失在楼梯口。一阵风刮过,吹得于秋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鬼还真是忙,他说他很快回来,谁知道他又要在外面呆多久!
  走廊里的声控灯始终没有亮,于秋凉又往外看了一眼,便要关门。而正在这时,整个走廊突然亮如白昼,强烈的光线刺得于秋凉几欲流泪。这是有人来了?还是其他东西?于秋凉忙不迭要关门,外面的门把却被死死地抓住了。
  “呃!”于秋凉双手抓住门把,使劲往里拉,然而外面的那位猛一使力,就让他做了无用功。一个人影投在地上,于秋凉吞了口唾沫,后退一步,低声叫道:“爸爸。”
  又喝酒了吗?于秋凉攥紧睡衣下摆,心情是十万分的紧张。他现在很想戴上睡衣的帽子,让那两只兔耳朵代替他挨打。
  “你现在和谁住在一起?”男人忽然开口。从他的语气和态度来看,他不像是喝了酒的模样。
  “我……”于秋凉不知如何接话,他压根没考虑过让他爹妈和余夏生见面,因此也从未想过该怎样向他们解释。
  “你妈妈说了好几次,门口总是有双成年人的鞋。”于父跨进门,反手将门一带,“你是想和我谈一谈,还是我现在叫你妈妈来?”
  于秋凉沉默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他保持沉默。
  “你想说什么话?”于父问。
  “不知道。”于秋凉很想把人推出去,但他又不敢动,那双手搓了搓,还是揣回了衣兜里。他低下头,只茫然无措了一瞬间,突然又恢复成了恶劣的情状。他重新仰起脸,挑衅似的冲父亲笑了笑:“我从街上捡来个人,就带回家睡觉了。请问这和您有关系吗?”
  “非要让别人觉得不痛快,你才能舒服?”于父几乎要被儿子气死,“从外面捡来个人?啊?你是个什么下贱东西吗你告诉我?”
  他骂得很难听,但于秋凉还是笑:“这和您有关系吗?我不乐意做好人,不行吗?”
  “你他妈混账!”男人的冷静维持了没多久,被禁锢的暴躁又冲破了牢笼,他抄起桌上的花瓶,朝着儿子砸了下去。于秋凉闭上眼,不闪也不躲,只是说:“你打死我,你有本事就打死我。你是个懦夫,你只敢在喝酒的时候发疯撒泼,一旦离开酒,你什么也不是。”
  “老子什么也不是?!那你又是什么!”花瓶硬生生停住了,狂风在额头前方不远处停歇,这一次果然没有砸下来。
  但于秋凉依旧闭着眼。他不愿睁眼,他只肯动嘴:“龙生龙,凤生凤,你是我老子,我当然随你。我不是个好东西,我是个孬种,废物。满意了吗?你没喝酒,没胆子骂,我替你骂。怎么样?满意了吗?我现在立刻去死,你满意了吗?”


第53章 刺猬
  于秋凉有个坏毛病,他特别不顺心的时候,他就要夹枪带棒的,闹得别人也不顺心。也许正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只要对方不痛快,于秋凉就算再不痛快,也得痛快了。
  说完这一串话,于秋凉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昭示出他的放松。这回他舒服了,换成他亲爹不舒服,虽然知道儿子说这些混账话八成是为了刺激人,但任谁听见这种话,都免不了着急上火。如果是于秋凉的妈妈站在这儿,于秋凉可能不会说得这样难听,不过这也不管用,他母亲承受能力比他父亲差劲得多,大约听到一半,就已经开始哭。于秋凉缓了缓,又开始担心自己方才那番话传到母亲耳朵里,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为时已晚。幸好他母亲没有真的站在此处,否则他可有罪受。
  “算了。”于秋凉突然觉得这样和爹妈置气十分无聊,便兴致缺缺地往后一靠,“不是外面捡的野男人,是租房的。”
  “租房的?”于父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面上狐疑之色未减,“他家是哪儿的?你什么时候租的房子给人?谁让你往外租房?”
  “问那么多干嘛?跟您有关系吗?”于秋凉被问烦了,也懒得编瞎话,趿拉着拖鞋就往卧室里走。他烦心的时候就只想趴床上安静睡一觉,这是他逃避烦恼的最佳方式。这回他爹没有说话,但那张脸黑得能刮下来几层锅底灰。于秋凉余光瞥见对方的脸色,全部当作空气,给忽略了过去,只要他装作看不见,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不说话,不代表疑问不存在,于父依然认为于秋凉没有说实话,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就没讲过几句实话,基本都是在扯谎。于秋凉不是个坏孩子,但是他总骗人,和他对话要时时刻刻观察着他,不然会被他带到沟里去。于父跟着儿子进了卧室,于秋凉倒在床上,拖鞋滑落下来,于父替他把拖鞋摆好,又问:“最近感觉怎么样?”
  “没有变得更垃圾,倒还行。”于秋凉懒洋洋地回答,“我感觉怎么样,你们应该挺清楚的。”
  “不要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于父说,“你妈妈不求你做到最好,只要你高兴健康,她就满意。”
  她当然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但是他们说出来的和做出来的永远不是一套。还是那句话:光嘴上说说,谁都会,每件事都是这样,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于秋凉呵呵笑了:“我没对自己要求严格呀,我可放松了。”
  于父不讲话了。很多男人不善于表达,而一个前不久才因为醉酒把儿子打了一顿的男人,清醒以后面对着儿子,就更加不善于表达。于秋凉似乎哼了一声,又把脸埋回枕头里。他盼着他爹赶紧走,要是余夏生回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他爹,那就真正难搞了。
  大概是父子连心,他父亲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在他背上拍了拍,关门走了出去。大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响,于秋凉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给余夏生发了一条消息。
  “叮咚!”余夏生走在路上,手机忽然响了,他掏出来一看,只见于秋凉发过来几个大字:快到家叫我。
  这五个字煞是简洁明了,余夏生挑了挑眉,不知道这小鬼头又搞什么花样。
  “啊——!”于秋凉按灭屏幕,一把将手机甩开,抱着枕头弯下腰去,拿额头撞着床垫。他撞得又快又狠,因为他确定床垫够厚,伤不到他金贵的脑袋。他现在烦得要死,他做梦也想不到他那个粗心大意的妈竟然能在他家发现余夏生的痕迹,他一直以为她注意不到门口多出了一双鞋。他母亲永远都是这样,不该注意的地方她瞎注意,该注意的地方她却啥也看不到。
  烦过了,他又开始想那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的确,他以前是很喜欢上学的。至少在初三之前,他一直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从来没逃过课。
  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于秋凉暂时还想不清楚,不明白自己厌学情绪的产生正是由于“高标准”。
  从前的经历让他认为自己能学得很好,但是到了高中之后他的数学成绩直线下降,这是他出生以来最为惨烈的坠机事故。这架名为数学的飞机,一经坠落就已完全损毁,再无修复好的可能。于秋凉也曾经努力学过数学,当然,那是高一上半学期的事,他学了半个高一,然而到了下一学期,成绩还是不尽如人意。很惭愧,他高中三年,数学就没有及过格,最高一次考了八十九分,只差了那一分,他死活上不去。在八十九分的“巅峰”之后,数学成绩下滑得更惨烈,而依照他的性格,他本可以很好地接受现实——如果没有那些让人浑身难受的话。
  “废物”是他这辈子最讨厌的词汇。
  以前成绩拔尖的时候,谁说过他废物呢?谁不把他当成一个宝贝,捧在手心里呢?谁不盼着他以后有出息了,来带自己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大家庭呢?
  “唉——”于秋凉没开灯,屋里黑漆漆的,关着灯,他感觉很凉快。
  在路怀明死后,于秋凉的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可别让我像你姑父那样,早早地被逼死”。于秋凉没考好,她要说这句话;于秋凉不高兴,她要说这句话;于秋凉难过了不想上学,她认为儿子在让她生气,所以她还是要说这句话。她没像路怀明那样被家里的长辈逼死,她身上的压力在减轻,但她儿子身上的压力却在变重。于是到了最后,先死掉的是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死了,她居然还不知道,这是最可怕、最荒谬、最可笑的。
  “早死早超生。”于秋凉小声嘀咕,“下辈子不做人了,做头猪试试。”
  过了会儿,他又觉得如果做猪就逃不过被杀掉吃肉的命运。他还是做棵草比较好。
  可是假如做了草,他可能又要被喂羊吃。
  算了,做人吧,去他妈的。人是万物之灵长。还是做人好。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就跑上去了。”杜小园蹲在信息楼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她面前已积累了很多烟蒂。在学校里头抽烟不好,不过横竖也没学生逗留在此,因而余夏生仅仅扫了地上那堆垃圾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好死者的家属,陡然发生此等变故,任他们心理素质再强悍,也接受不了独女身亡的事实。
  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发疯,一个正常孩子,怎么可能这样?余夏生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走进信息楼内,四处照明。他的打火机好像不是普通的打火机,被火光燎到的地方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如果于秋凉站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股黑气和顾嘉身上的那种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它颜色很浅,很淡,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是灰。余夏生沿着它的轨迹走出一段,无可奈何地停了脚步。这一招不管用,这条浅浅的痕迹猝然中断,在楼梯前就消失了。
  也正是因为它的颜色过于浅淡,余夏生终于放了心。看来这纯粹是一场意外,不是顾嘉那一类的恶性事件。如果再出一个顾嘉那样的鬼,他和路怀明就又得背一次黑锅,兴许这回还能捎带上恰好在事发现场的杜小园垫背,和他们一起倒霉。
  “怎么样?现在发现了吗?”杜小园从外面走进来,神色疲惫。
  余夏生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不是撞鬼,你累就去休息。”
  “今天你脾气这么好?”杜小园皱起眉,有些不适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非要我和你吵架你才舒服吗?”余夏生抬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顶。楼梯盘旋而上,一楼大厅正中央的圆柱撑起整栋高楼。他站在楼内,看不到楼顶的钟,整点时响起的声音却仍然能传入他双耳之中。这钟声唤醒了杜小园的魂,她低低地“哦”了一声,说:“如果你打算今晚加班,就多带几只鬼,让他们守住顶楼。”
  “啊——那我要让顾嘉戴罪立功?”余夏生开了个玩笑,转瞬间回归了正经,“我知道了,不着急,你回去休息吧。”
  他说不着急,就真的不着急。杜小园本还以为他是在客套,是想劝自己先回去,然而当她走出信息楼的那一刻,她回头一看,却发现余夏生悠哉悠哉跟了出来。哦,她算是明白了,这王八羔子现在是能不管事就不管事,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难道带孩子竟然能把人变懒吗?杜小园迟疑了。她带那些小鬼头玩儿的时候,可没有像余夏生这样闲散,看来她和余夏生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
  于秋凉又在给宋词然发消息。不管有事还是没事,他都要不定时地骚扰宋词然。宋词然正和该死的政治大题奋斗,正愁没有人陪他聊天听他怒骂,因此欢欢喜喜地点开了聊天框,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和于秋凉讲话。他们两个人,一个咒骂数学,一个咒骂政治,说的完全是两个不相同的话题,但竟然也能聊到一块儿。
  过了会儿,于秋凉骂够了,他喝了口热水,感慨万千地说:“我现在很生气,很难过,想去吃小孩儿。”
  “冷静兄弟,人肉又没那么好吃。”宋词然下笔如飞,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显示出他又迅速地抄完了一页练习题。政治大题字数过多,宋词然写字又大,可想而知,他一定没把答案抄全。他每次都只抄答案的前面几行,政治老师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来,然而他死不悔改,纵然被发现,也不觉得有多尴尬丢脸。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宋词然凭借一张厚脸皮在政治课上征战天下,直至如今未尝一败。
  想到他潦草的字迹和政治老师难看又吓人的脸色,于秋凉浑身发毛:“你抄答案也敬业一点吧,回头她又要说你,你还得罚站。”而且是脑袋顶上压几本厚书的那种罚站,其困难程度不亚于头顶水缸、胸口碎大石。
  宋词然不无知却也无畏,于秋凉提醒他,他也毫不在乎,从笔尖流淌出的依然是富有凌乱美感的字迹,他就是新中国的张旭。十分钟后,于秋凉听着纸页发出的声响,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其实于秋凉烦躁是真的,不过他说他想吃小孩只是随口一说,这个当然是假的。他的烦躁还是来源于令他恶心的数学题,他忘了他曾经听谁说过,最让人讨厌的事情,就是明明在努力,却永远得不到相应的回报和收获。他想,数学和他之间就是这种尴尬的关系,他确实也努力过,但是数学给他的回报接近于零。
  他早就认清了现实:他压根就不适合学高中数学。
  惨淡的数学成绩几乎成了扎在心里的一根刺,平时它没有什么动静,只是默默地横在血肉里,当于秋凉一动,它就要撕扯着皮肉,让创口流出鲜血。于秋凉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是不是承受能力太差,如果他承受能力强的话,为什么会因这种小事而烦闷?他老是这样想,结果思考的次数一多,他居然开始相信他父亲说的“废物”。
  莫名其妙的灰心丧气,莫名其妙的孤僻,莫名其妙的被寄予厚望,莫名其妙的无可奈何。无数莫名其妙的事,构成了于秋凉的中学时代。他讨厌这样的生活,并因此开始抗拒上学。上课的时候不听课,或者干脆不上课,只有离开学校,才能让他的压力减轻。
  他也因为逃学被打过。那时候他傻,不知道逃学要避开爸妈。后来他知道了,从那以后,他在他爸妈眼中就又恢复成了好学生的样子,而在良好的表象背后,藏着一个古怪得不能更古怪的小孩。
  有些人生孩子像是在投资,一旦发现投资的效果不好,他们就立马撤资,颇有种翻脸不认人的感觉。于秋凉曾经因为成绩的下滑被“撤资”过,而等到他的成绩有了起色之后,父母再想给他投资,他也不愿意了。他不光开始抗拒学校,他还开始抗拒父母。距离产生美,这话半点儿不假,只有离得远了,他妈妈才会想念他。
  他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他亲爹亲妈。
  但是路怀明可能不一样,他常常念叨着路怀明。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他要和路怀明一样,做被人吃的那种人。
  宋词然的最后一条消息来源于五分钟前,于秋凉盯着那张图看了许久,手指缓慢地动了动,发过去四个字:“我要睡了。”
  他的这条消息,上面是空落落的一大块,仿佛他真的有很久没回复宋词然一样。但事实上,才过了五分钟而已。宋词然右手在忙着写字,顾不上打字回话,因此他发来一条语音,于秋凉点开,听到他说了句“晚安”。
  于秋凉把这句“晚安”反反复复点开来听,听了很多次。他忽然有点害怕。他想他毕业之后,大概就要离开了。或许他还能拖延,但是等到宋词然遵循自然规律,开始慢慢变老的时候,他就不得不销声匿迹,从此再也不在宋词然的世界中出现。
  到那时,不知宋词然还会不会像今天一样对他说晚安。
  他心里乱极了,也不明白在乱些什么。是觉得自己太软弱吗?是觉得自己只会逃避吗?是在为死亡而后悔吗?是在因不自由的生活而难过吗?看来都不是的,那他到底在难受什么?他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舒服吗?
  他有许多苦不敢说,因为总有人觉得这不算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残忍的折磨。他抱着枕头钻进被子里,蒙着脸不停发抖。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做不出一道题就被拉起来打,考试只少一分就被责骂,冬天里发着烧还要上学,把五元钱也当成宝。他发现了,强加在他身上的要求永远最多,而他所得到的永远最少。他也想和其他孩子一样有性情温和的父亲,有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刻,但他不行,他的玩耍,只能建立在“第一名”的基础上。
  他不喜欢酒。不喜欢喝酒,不喜欢闻到酒气。这会引起他的恐惧,让他回想起落在身上的拳脚。他过分善良,为着一点温暖的过去,就心甘情愿地蹲在地上挨打。他发自内心地唾弃自己。他的背上竖起尖刺,他是一只小刺猬,然而刺猬的腹部也是软的;在某些时刻,小刺猬也会把柔软的肚皮暴露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它也希望有人走过来,轻轻地温柔地摸一摸它,陪它玩耍。
  他曾经也是一只幼小可爱的,会亮出肚皮打滚的小刺猬,但他很不幸,他碰见的人对他不怎么样。他被铺天盖地的酒气淹没了,酒瓶、易拉罐、烟灰缸,争先恐后地扑过来,要把自己的恶意倾倒在他身上。他到现在还记得,这场噩梦的起因不过是一幅画,他只不过是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朵花。
  爸妈想打你,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想打你,于是就打了。
  手机屏忽然亮起,照得天花板上那一块明晃晃的,好像即将要诞生一颗小太阳。于秋凉拿被子抹了把脸,摸索着抓住手机,是余夏生给他打了电话。
  “快到了?”于秋凉把手机贴在耳侧,赤着脚爬下床。
  “快到了。”余夏生的声音夹杂着滋滋的电流,莫名让他觉得安心,“等会儿给我开门。”


第54章 巧遇
  男子汉大丈夫,自当言而有信,说快到家,就快到家。于秋凉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扶着栏杆向楼下望,虽然他知道余夏生不一定能从他看得到的地方回来,但他仍要朝外面看上两眼,好像他这样做,就相当于站在路口接人回家一样。余夏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不久,路灯下的明亮地带出现了一个人影,余夏生一边和谁通电话,一边沿着小路往楼门口走。于秋凉没开客厅的灯,因此他看不到二楼的一点光,自然也不知道黑暗中有一双正在凝视他的眼睛。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
  于秋凉穿上了拖鞋,踢踏踢踏地跑到家门口,默默地蹲在大柜子旁边。柜子旁边有个矮小的板凳,他经常坐在这小凳子上换鞋,此刻他摸着黑找到板凳,然后坐下,过了片刻,忽地笑出了声。他依稀想起,以前还未搬家到这里的时候,他常常搬着小板凳坐在大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等着他爸爸回家。有时他等得太久了,脸蛋和手都被风吹得冰凉,妈妈就会拿着炒菜勺从屋里跑出来,数落着他,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屋里去。其实小时候的他不怕冷,起码没有现在这样怕冷,不过,当时不怕冷,可能只是因为穿得厚而已。
  孩童慢慢生长,逐渐变为少年,身上的衣服倒是越来越轻巧单薄了。穿得这么少,总是会感觉冷的,但是,谁也懒得穿太厚。于秋凉想把小门打开,让楼道里的风吹进来,给屋里换换气,可出于对外面冷风的惧怕,他退缩了。了解的东西越多,人就越畏头畏尾,这是一种生存的智慧,同时也是一种可悲的懦弱。
  打开底下的小门,会看到什么呢?
  爸爸应该走了,不会再站在外面,他还有自己的工作,他明天还要早早地起床上班。
  妈妈一定不在,下班后她很累了,回家以后要做饭,要洗衣,还要教小孩子做作业,现在不是送药的时候,她不可能出现。
  外面会有鬼怪吗?会有不怀好意的坏东西守着他的家门,想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吓他一跳吗?
  于秋凉已经有好久没看到过鬼了,除了顾嘉,除了路怀明,除了杜小园和余夏生,除了他自己。阳光一天一天地微弱下去,空气一天一天地冷了起来,鬼魂似乎也被冬天的冷漠吓退了,回到了自己的坟墓里、骨灰盒里。它们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地冬眠,即将睡过一整个冬天。冬夜里寒风呼啸,万籁俱寂,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都不愿踏出家门一步,谁都想找一个温暖的好去处,谁都想拥抱舒适与安逸,像拥抱早早到来的春天。
  春天还没到。于秋凉在暖洋洋的室内坐得久了,不禁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外面的风着实没有那样冷,先前的一切都是他多虑了。他伸出手,抚摩着镶嵌在门板下半部分的小“窗口”,盘算着要不要将它打开。
  身体先于大脑而动作,手指微微一动,轻轻地打开了那扇不起眼的透气窗。寒风穿过铁丝网,仿若直入无人之境,它径直从走廊上那扇正对着于秋凉家大门的窗口扑了进来,越过一层薄薄的阻隔,一个猛子扎进于秋凉的怀抱。于秋凉无意和它拥抱,他被冻得猛一哆嗦,一下子把透气窗又关上了。
  风声静了,冷气却还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他身上。他摸了摸胸口,不敢相信那里竟然是一片冰凉。地板砖的温度,恐怕都要高于他胸口的皮肤,不过这也正常,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就是没有温度的。
  于秋凉坐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地想,忽然又憋闷起来。屋里的气氛太过压抑,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太过空旷。他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似乎在这静静的冬夜里穿越了时光。他一会儿回到六岁,一会儿回到十二岁,一会儿回到十五岁,而终于,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打破了窒息,一道光洒了进来,照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
  他的魂儿又回来了,他是十七岁的于秋凉。
  “在这干嘛呢?”余夏生方一开门,就看到一个乖乖坐在门口的小孩,瞧那模样,就像是在等爸妈下班回家。他随手打开灯,紫色的光洒下来,于秋凉闭了眼睛,十分嫌弃地说道:“重新开灯,换个颜色。”
  “噢哟我的小祖宗,我就换个鞋,马上就关了它,用不着那么亮。”余夏生没听他的,自顾自扶着大柜子换了鞋,又把外套脱下,挂在大衣架上。别人家的衣架,大约都是摆放在卧室里,但于秋凉的卧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他的书柜太大,书桌太大,卧室里就容纳不下大衣架,只好委屈它一下,让它在这里充当忠实的守卫。反正这个家平时无人来拜访,家里的陈设再乱,摆放的方式再不合常理,也没有什么人会对其指指点点,要求他将这些家具改换位置。于秋凉“嘁”了一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心情极糟糕似的,一拳把开关砸了下去。才亮了没多久的灯再次灭了,余夏生在黑暗中一抬头,顿时“哎哟”喊了一嗓子。这是他的头撞到了衣架上。
  于秋凉没再说话,把小板凳踢回原位,就回到卧室里,继续躺在床上。他今天夜里困得出奇,迫不及待要睡一觉,自从上了高中以后,他就很少能睡得舒服了,他绝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余夏生察觉到他可能在生气,但惹他生气的源头恐怕是别的什么东西,便没有作声,只揉着被磕痛的脑袋,扶着墙壁进了卧室里去。卧室里的灯也没亮,既然要睡,那就不再开灯,灯也需要休息,此时它和人类一起入眠。
  于秋凉抓住了好机会,他躺在床上不到十分钟,就已沉入了梦乡。但是,他在梦里好像不□□宁,余夏生看他老是翻身,料想他做了不好的梦,便侧过身,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仿佛老母亲在哄生了病的小孩子。这一招果然奏效,于秋凉和之前一样,抱着玩偶朝他身边拱了拱,和他挤在一起,继续睡觉。
  他睡了,余夏生可睡不着,老鬼睁着眼和顶灯含情脉脉地对视,直到今天变成了昨天,才稍微有一丁点睡意。有了睡意,就得赶紧去睡,省得熬过了头,又不困了。余夏生赶快放空大脑,努力入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睡着了。然而很悲惨的是,于秋凉不做梦了,这回换成他做梦了。在梦里的那个世界,他有着堆积如山的做不完的工作,加班加点也无济于补,他忙得满头大汗,只想分分钟饮弹自尽。被工作逼迫至死的人不在少数,不缺他这一个,不多他这一个,可他抬起了枪,看着枪口的时候,却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挂掉,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值得他去忙活。
  梦,基本上都是毫无逻辑的。且不说余夏生本来就已经死了几十年,完全没有再死亡一次的可能,单说他手里的那把枪——在和平年代,是没有一把枪能让他随身携带的。人的脑子时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哪怕梦很没有逻辑,余夏生的脑子依旧是人脑,而不是猪脑或者其他的什么玩意,因此他在睡着的时候,也不太能分得清虚幻和真实。隐隐约约地,大脑在给他发出暗示了,他发觉眼前的这个世界有哪里很奇怪,但是,他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奇怪,他暂时醒不了,他还得在梦中被困着。
  他们俩这一觉睡得很好,尤其是于秋凉。于秋凉前一天睡得早,第二天醒得也早,闹铃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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