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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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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鬼发出一阵嗬嗬声,拱起了背,真像一只要抓老鼠的猫。于秋凉这只小老鼠冲她笑了笑,继而半弯下腰,似乎要找寻一个突破口,从她的视线中逃走。他们僵持了约莫一刻钟,女鬼突然动了,校服外套灌满了风,像是一个大口袋,她整个身体胀大成了一只气球。
  她志得意满,认为于秋凉一定会逃跑,可于秋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待女鬼扑到于秋凉面前时,她的肩头忽然一沉,紧接着,于秋凉手腕翻转,将她丢进了火堆里去。她徒劳地挣扎着,但夜风又变大了,她的校服外套膨胀起来,突然使不上力气。于秋凉毫不客气,在她背上重重地踢了一脚,把她踢进火堆,火苗晃了一下,影子疯狂扭动,过了些时候又安静下来,于秋凉拧开水瓶,哗地一下把火灭了。
  骤然从明处回归到暗处,于秋凉的双眼有些不习惯。若有若无的叹息飘进他的耳朵,他揉了揉被火烤得酸涩的双眼,突兀地落下泪来。人不仅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才会落泪,流泪是一种生理反应,和打个哈欠是差不多的。
  “我应该谢谢你吗?”余夏生拿着一部手机,神色复杂地看着于秋凉,“你一下子给我送走三个,你真是……”他“真是”了半天,没说出个贴切的词。
  “唉,我说你这个人大有问题啊!我出来见我女朋友,你还要跟踪我。”于秋凉一张嘴颠倒黑白,随便就能溜出一句瞎话。他哪儿是来见女朋友,撒这种谎也不脸红。
  女朋友?余夏生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假如刚刚被丢进火堆里的那个是于秋凉的“女朋友”,那他就要把这孩子带回去好好教育了。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话有几分理,于秋凉是该挨打。
  纵然那女鬼被火焚烧也是罪有应得,可她应当走正规程序,经过判决后再被送去受罚,如果都像于秋凉这样随意办事,那就乱了套了。余夏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总认为于秋凉是该害怕的,然而事实和他所预测的截然相反,刚刚那一幕,甚至给他造成了心理上的强烈冲击。他有一种直觉:于秋凉是在报复。而于秋凉想报复什么人,针对哪件事,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
  “你这样是要被抓走问话的。你以后……”余夏生说到这儿,话音猝然终止,茫然的云雾在他眼里闪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怎样的话。他将地上的纸灰和未燃尽的蜡烛扫视一遍,这才说道:“你太不听话。”
  “我本来就不听话,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于秋凉惊奇地望着他。余夏生悚然一惊,那双眼里可是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我很讨厌的,我是个坏人。”于秋凉郑重其事地宣布,如同在宣布一个大新闻。
  “……你以后不能这样了。”生硬地续上断了一截的话,余夏生走过去,想把他拉走。他好像受了刺激,又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疯狂,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讲,最危险的就是疯狂。
  果然,于秋凉不愿意走,而是和他拉拉扯扯,同时不依不饶地问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是你偷偷跟着我,还是谁打了小报告?你告诉我是谁跟你说我在这儿——”
  “杜小园。你又不认识她,问来做什么?”余夏生的语气有些重,“她看到你了。你真会给我惹麻烦。”
  “你!你!”于秋凉不觉得他是在关心自己,反倒觉得他是在抱怨:瞧瞧看,都是因为你,我才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丢脸。于秋凉感到那杜小园的地位仿佛高到了天上去,她恐怕是比他要讨老鬼的喜欢。
  余夏生手背一疼,硬生生被啃出一圈牙印。他吃痛松了手,于秋凉趁机挣开他跑了。他抽着气,无可奈何地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他不觉得于秋凉此举有何特殊意义,提前跑走又怎样?这小崽子没带钥匙,还不是得在门口乖乖等他回家?
  如果他肯让脑筋拐个弯,从另一方面好好想想,兴许还能把孩子哄回来。但他的脑子直直地往一条路上走,走到黑,走到死。孩子在另一条道上冲他跺脚,他都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生气。
  及至余夏生慢慢晃回了家,门口果然蹲了个人。余夏生心情大好,哈哈地笑起来:“叫你跑,没带钥匙吧?”
  “臭傻逼。”于秋凉蹲在地上骂他。


第40章 死敌
  “他们是在你的辖区丢的,凭什么要我来担责?”女人一巴掌拍在桌上,水杯都被她惊动,从桌面上跳了起来。路怀明眉毛一挑,眼皮微微弹动,最终没有出声。另外几名男女看了看这正在发威的大姐,又怯怯地望向站在大屏幕前头的余夏生,等着老大发话,将这事掰扯清楚。
  余夏生站在大屏幕前面,低头调试着手提电脑,好像压根没听见女人的质问。
  “操/你妈的余夏生你给老娘说话!”女人高声大骂,好像要把积累多年的怒气都发泄一空。
  “我没妈,你尽管去操,操得到我妈算我输。”余夏生面色无改,神定气闲地吐出粗鄙之语。
  “狗娘养的!”女人又骂,“你这王八犊子狗逼菜篮!”
  她骂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在她心目中,余夏生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杜小园你安静一些。”余夏生终于烦了,“你们谁把她弄出去,别让她在这里撒泼,不像话。”
  “滚你妈的,臭狗屎。”杜小园说,“你来解释解释?三个挂在通缉榜上的鬼全丢在你的辖区,为什么要我担责?”
  她问来问去,最后还要绕回这个问题。路怀明翻着面前的小册子,觉得她这通火发得不无道理。
  关于她的质问,余夏生闭口不答,也不知是哑口无言,还是懒于辩驳。杜小园一双眼中似要迸出火星,把站在前头的余夏生烧个一干二净,但余夏生对她眸中凶光熟视无睹,他几十年间看习惯了杜小园这副模样,不觉得有何稀奇。
  路怀明幽幽叹口气,几次三番想要劝杜小园冷静下来,却又觉得余夏生此番是咎由自取,是该放着杜小园冲他撒气。平白无故丢了三只挂在通缉榜上的鬼,还恰好丢在余夏生的辖区,明眼人一看便知其间有些问题,而余夏生只将此事推到杜小园身上,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怎能叫别人心服口服?再看杜小园的态度,显然是被冤枉,虽说余夏生不像是蓄意放跑恶鬼的那种人,但此事定然与他有些干系,杜小园不过是他顺手抓来的替罪羊而已。
  冲着一个哑巴发火,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杜小园发了好大的脾气,余夏生依旧伫立原地岿然不动,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又似一座坚定不移的大山。他安静得过分了,杜小园的火气逐渐熄灭,尽管眉梢眼角还挂着怒意,但起码不再像方才那样出口便是污言秽语。她在气头上,谁都不敢惹她,更不敢在她面前和余夏生交谈,是以会议室静寂半晌,直到余夏生轻轻一咳,率先走出房门,屋内才骤然喧闹起来。
  “哼。”余夏生走了,杜小园紧跟着也出了门去,路怀明忙起身向外一望,唯恐这两个死对头在走廊上大打出手,毁坏公物,然而他看到这两个家伙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余夏生从左边的楼梯向上走,是去楼上的办公室;杜小园从右边的楼梯向下走,她是要回家休息。刚做了别人的替罪羊,她的精神头不太好,她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
  送走两尊大神,路怀明好歹松了口气。他摆摆手,叫屋内众人坐下,走到大屏幕前头,继续宣讲余夏生未说完的内容。三只恶鬼凭空消失,余夏生也不派人去追,他精心制造了一个假象,以谎言来欺骗他的职员。路怀明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骗过人,这会儿背脊一阵一阵地发凉,好像有谁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戳着他的脊梁骨。
  没得办法。余夏生不管,把撒到一半的谎置之不理,只能由他来继续余夏生未竟的事业,把这个谎给圆回来。路怀明站在大屏幕前方,压根不敢抬头看底下的同事,他生怕自己一旦对上那些眼睛,就要当场栽倒。
  冥冥之中,他突然想起那个惹事的小兔崽子。他总觉得余夏生最近反常,这反常大概和那孩子相关。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许他不应该把于秋凉推回人的世界,可现在若想后悔,也已经晚了,于秋凉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并且从他的特殊性质上来看,他是“另一个余夏生”。路怀明擦了擦额角,那里并没有冒汗,但他就是想擦一下,仿佛这么做能叫他安心似的。
  “你给我闯了大祸。”余夏生推开办公室的门,反手又把它锁上。被关在屋里的孩子在沙发上躺着,闻言哼哼两声,没有多余的表示,没有多余的动作。他躺在那里,悄无声息的,像是失去了意识一般。他刚挨了余夏生的打,此刻正在置气,不想和殴打他的凶手对话。
  余夏生暗道一声作孽,他这回惹毛了杜小园,往后可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要和死敌斗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而直接导致他和杜小园起冲突的臭小子,竟还好意思给他摆脸色看。他哪儿能知道于秋凉是在气什么,他只晓得于秋凉根本没意识到己身错处,是个知错不改的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把抱枕从脸上撤下来,一双大眼眨了又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讲,但喉头一动,那些话又被吞回去了。于秋凉哼哼起来,重新把抱枕盖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余夏生。他脖颈上先前被990215掐出了黑印子,如今这印记消除掉了,另外一种黑印却越发显眼地印在他后背上,从他衣领中延伸出来,犹如藤蔓攀附着一棵树,一边汲取树的生机,一边往更高处攀爬。这东西缠在他身上,他是不觉得痛的,但是他不觉得痛,并不意味着此物对他无害。毒丸外头常常裹着糖衣,教服毒之人消除了戒心,可毒素仍要侵入对方的五脏六腑,将其由内而外地腐蚀,蛀成一个空壳。
  余夏生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门被锁好,这才坐在沙发的边沿上,往孩子的后背抚去。他那双手落到背上的时候,于秋凉浑身一震,险些要翻身坐起,一拳直击他的面门,最终却只是默默地搂紧了抱枕,把脸埋得更深。好在他不用担心窒息的问题,否则他迟早得叫这只抱枕捂死。
  “疼吗?”余夏生掀开小孩的上衣,指尖轻轻点着他背上的痕迹。红皮鞋只知道于秋凉能帮她烧掉鞋子,救她脱离丑恶的人世,却不知道这样一来,她从前的罪孽就要转嫁到于秋凉身上。如果她知晓这一层,那她说不定还会有所挣扎,如果于秋凉知道这一层,那他说不定还会有所顾虑,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所以如今祸事酿成。余夏生烦闷地拧起眉头,下手重了一些,于秋凉颇为不适地动了动,他才醒过神来,放轻了动作。
  若仅仅是990214的黑印转移到了于秋凉身上,或许还没有这么大的规模。他背上的图案张牙舞爪,妖异的花纹铺满了半身,这是综合了三只厉鬼的罪孽。假如他只是个普通人,一定要叫这些黑沉沉的东西吞吃了个干净,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但他不是普通人,因此到目前为止,黑印还只是盘踞在他身上,而没有更多的变化。
  于秋凉始终未曾开口,不过这无法浇灭余夏生说话的欲望。余夏生在他背上抚摩半晌,不知弄了点什么东西,竟让那些黑印消下去些许。可惜,杯水车薪,难题难解,余夏生望着于秋凉身上的印记,久违地感到自己束手无策。
  “能把我逼得毫无办法,你也算是真有能耐。”余夏生气劲过了,反而发笑。这时候他又动手去拉于秋凉的裤腿,想看看不久前被责罚的痕迹还在不在。他知道自己下手重了,此刻有些羞赧,他本不应代替于秋凉的亲人给其一个教训,但他实在是被气狠了,乃至于失去理智,拎起竹棍就是一通乱打。
  “兔子死了,狐狸还哭,你说这是为什么?”于秋凉翻了回来,拿抱枕堵在余夏生脸上。他背上的确不疼,但他的小腿稍微动一动就难受。这倒不是因为伤筋动骨,不过是皮外伤摩擦到衣料,惹得他不舒服罢了。他过两天还得回去上课,现在他只盼着到那时候他的伤能好个七七八八,否则他就要一瘸一拐地走进学校大门了。
  兔死狐悲之理,余夏生不是不懂,可于秋凉不是什么纯良小白兔,他也不是大尾巴狐狸。因此,他只当听个笑话,笑了笑便把此事揭过,手下依然轻轻揉着被打得红肿的皮肤。于秋凉心思多,又觉得屋里暖气开得太足,唯恐横生枝节,慌忙把腿抽了出来,又将卷起的裤管放下去,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仰头看余夏生。事到如今,他眼中还是全无悔改之意,余夏生又摇了摇头,不想再对他说别的话,毕竟说了也派不上用场,还不如省些力气。
  他们两个就这样各怀心思地面对面坐着,暖洋洋的室内略显压抑。余夏生想了想,去办公桌的抽屉里拿了一包软糖,放在于秋凉手中权当认错,于秋凉本来高兴了点儿,当看到包装袋的那一瞬间,脸忽地又垮了下来。这粉嫩嫩的包装他不会认错,就是先前那个神神秘秘的小园姐姐给余夏生拿来的。
  “借花献佛?”于秋凉把那包糖捏在手心,软绵绵的像是捏着一团肉,“别人给你送的礼物,你转头又送出去,你还要不要脸了啊?”
  “谁给我送过礼?”余夏生没明白他的意思,直至看到他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包软糖,才知道他定是误会了点什么。这糖是他假公济私要求杜小园带来的没错,但这并非杜小园送他的礼物。他和杜小园的关系差到可怕,杜小园给他送礼物?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如果他出意外被埋在土里了,杜小园也许会假惺惺地掉几滴鳄鱼的眼泪,给九泉之下安眠的他烧几叠纸钱,但送礼物,绝不可能。
  余夏生暗地里发笑,脸上却平平淡淡,毫无波动:“你倒是说说,谁给我送的礼?”他打算听听于秋凉的想象力能强到什么程度,能捏造出个怎样的故事。
  于秋凉急了:“你女朋友啊,小园啊!”
  “话不可以乱说!”余夏生猛地跳了起来,他不敢想象杜小园做他的女朋友。且不说他本来就对女人有种莫名的恐惧,就杜小园那个凶巴巴的样子,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都不大可能看上她。余夏生不是受虐狂,心脏也没那么强大,杜小园说十句话,里头有八/九句都要消音处理,他可不想过这种日子。和杜小园谈恋爱?他疯了不成?
  “砰!”一声巨响突然在门板上爆裂开来,杜小园气势汹汹,去而复返,扛着一把大铁锹杵在外面骂街。屋内的声音她是没听见,可她的声音却一点儿不漏地钻进屋,震得余夏生双耳嗡嗡作响。余夏生能打但不能骂,这一点上就先输给了杜小园,况且他的家教不允许他打女人,他对上杜小园,大多数时候只能认栽。任职位再高又怎样?杜小园是个女人,还是个凶女人,这两项叠加在一起,足够吓跑余夏生了。
  “小菜狗,给老娘滚出来!”杜小园在门外狞笑,“你他妈给老娘扣一口大黑锅,你倒好,在这儿金屋藏娇,还锁个门儿!你滚出来,老娘要切了你那根东西喂狗!”
  “你能不能别闹事了!”余夏生抬高音量,也冲着外面吼,“你们是吃干饭的吗?还不快把她弄走!”
  直到这时,于秋凉才猛然惊觉,外面原来还有余夏生的其他同伴。看来那个闹事的女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她在余夏生办公室门口折腾,竟也无人阻拦。
  得了余夏生的命令,堵在门口的那一群才敢动手拉走杜小园。门外吵吵嚷嚷又是好久,于秋凉堵上耳朵,不忍去听。他还在疑惑外面那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难道是余夏生的上司,或者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人?但这说不过去,余夏生不可能把自己的上司关在门外不见,她一定不是余夏生上头的人。
  杜小园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走了,留下一把铁锹靠在门外的墙壁上,路怀明瞅了那沾满泥土的铁锹一眼,怀疑杜小园是想用它把余夏生埋进土里去。回头得往小花园的门上加一把锁,省得杜小园又进去寻觅凶器。如果她真的破门而入,一铁锹砸下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铁锹重的很,被它打一下子,轻则皮开肉绽,重则脑浆飞溅,那场景着实血腥,不是小孩子所能观看的画面。
  路怀明重重一叹,敲响了余夏生的门。
  “哦,你听听,刚刚那个骂人的就是杜小园。”余夏生听到路怀明的敲门声,料想是外面安全了,便不可思议地冲着于秋凉摇了摇头,扶着沙发靠背站起来,“和她谈恋爱?说胡话,说胡话!”
  老鬼开了门,把路怀明放进来。他们两个视线交错一瞬间,余夏生点了点头,侧身叫路怀明从他身旁过去。路怀明垂下眼帘,大步走到了沙发边上,低着头看沙发上的于秋凉。于秋凉正不安分地去摸腿上的红肿,被他这么一盯,顿时浑身不自在地收回了手,往沙发里面缩了缩。
  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于秋凉经常像这样子缩成一团。不过,路怀明不清楚这一细节,他不常和于秋凉生活在一起,于秋凉又不是他的孩子。在他的逼视之下,于秋凉怯怯地摸了摸鼻尖,弯腰从沙发底下拖出自己的鞋,居然想蹬上鞋就此开溜。
  他没能溜成。路怀明一下把他按了回去,与此同时,余夏生咳嗽着关上屋门,独自到走廊的窗口前面喷云吐雾制造二手烟去了。
  都咳嗽了还他妈抽烟。于秋凉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在心里痛骂老鬼。
  “挨揍了?”路怀明就站在他面前,也不坐下,只是站着,像一座高山似的挡着光,挡住他逃跑的路。纵然于秋凉知道路怀明不会打自己,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路怀明个头很高,站在他面前太有压迫力了,他害怕的是这个。
  “知道杜小园为什么在外头闹吗?”路怀明又问,“知道你背上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于秋凉当然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敢对着路怀明撒谎。
  “她在外头闹,是因为她给你顶了罪,这个月的工资被扣了一半。”路怀明把手搭在于秋凉肩膀上拍了拍,叫他抬头。于秋凉有些尴尬,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余夏生办公室里的灯太亮了,照得他眼睛发疼。他眨了眨眼,眯缝着双眼去看天花板,上边白花花的一片,像是冬天的雪地,一尘不染。
  “呃……”于秋凉想自己应该说点儿好话挽救一下局面。他搜肠刮肚,找到一个话题:“我知道我背上这个是什么。”
  他不光知道了他背上是什么东西,他还因为此物挨了余夏生的一顿揍。他动了动腿,肿块和裤腿摩擦着,磨得生疼。路怀明还是没有坐下,也没有针对他的这一句话再多说,于秋凉又尴尬地低下了头,以视线描摹着地板砖上的花纹。余夏生的品味还行,这屋里的地板砖挺好看。
  “好不容易有个活下去的机会,你得珍惜。”路怀明把手揣在兜里,后退一步,皱着眉打量着面前的孩子。在他眼里,于秋凉没有缺点,再怎么样也比他那早早结束学业的女儿要强。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是全家人眼中的希望,不知怎的,今天的他竟然成了这个模样。难道闯祸比规规矩矩地生活更能让他快乐吗?大约不是这样的。路怀明亲眼见证过于秋凉小时候是有多乖多守规矩,那时候的于秋凉每天都高高兴兴的,看不出任何异常。
  于秋凉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过了会儿,才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要?”
  “我已经化成灰了。”路怀明提醒他。是的,路怀明的尸体已经被焚烧成灰烬,他最后的容身之所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其实无需他来提醒,于秋凉自己也记得清楚,因为每年的正月初二,他都偷偷溜进祠堂,对着那骨灰盒絮絮叨叨说上一会儿,再到祠堂的后院里去给路怀明烧纸。阴森凄凉的祠堂是路怀明的伤心地,所以他不去那儿,既然他不去,那么于秋凉当然没在祠堂里和他相遇过哪怕一次。他一提到这件事,于秋凉就沉默了,于秋凉总觉得他死了以后就没把任何事再放进心里过,可能他连他为什么要自杀都忘记了。
  于秋凉的脑子里乱极了。又过一会儿,他嘴里蹦出一句:“我不行,还有我弟弟。”
  “他不行。”路怀明有些无奈,但声调仍旧柔和。于秋凉听闻此语,猛地抓紧抱枕边沿缀着的流苏:“你回去看过。”
  于秋凉的弟弟出生之时,路怀明已死了半年又半个月,于秋凉仰起脸来,死死地盯着路怀明:“你回去,都看见过什么?”
  “啊……”路怀明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然露了马脚。这回他装不下去了,支支吾吾半晌,只得承认:“我什么都看到过。”
  “你都看到了。那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变成这样子,是因为哪些事,是因为哪些人?!”于秋凉骤然激动起来,“你拿得起放得下,谁都拿得起放得下,只有我不行!我心眼就那么点儿大,你让我好好活着别去和他们生气,我做不到!”
  “……你……算了。”路怀明口舌拙笨,无法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也没法给他一个合乎常理的解释,只好拉开门,叫余夏生回来,自己扛着铁锹顺着楼梯走下去,要把它放回小花园。
  “妈的。”于秋凉低声自语,“凡是要作对的都该死。但为什么是我死了?我死了,他们不就高兴了么?”


第41章 后患
  回了家以后,于秋凉就很少说话,任余夏生怎么逗他,他都不肯开口。余夏生看出了他的不悦,同时也知道他的不悦并非是来源于受罚。他一定是想到了不高兴的事,不愉快的情绪才从心底向外抽芽。其实,余夏生对于秋凉也不是那么了解,他又不敢多问,唯恐触及逆鳞,只好打着哈哈,尝试哄人开心。
  出了这档子事,余夏生再不敢分心旁顾,他须得一心一意照看好于秋凉。他看出来了,路怀明虽然对这孩子没有太浓厚的亲人之间的爱,但仍旧是关心孩子的,只要于秋凉能好好地过日子,路怀明就能放心,毕竟于秋凉是他的也是他们整个家的希望。然而,于秋凉本人仿佛对此一无所觉,他貌似不认为自己是全家人的希望,而把自己视作一个累赘。余夏生没看出他有哪里不行,除了爱闯祸爱惹事,他一切都好,况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少有不闯祸不惹事的。于秋凉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怎样把犯下的错误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之内,这次的祸事,不过是他一时考虑不周,这不能说是他有问题。
  不知不觉间,余夏生已经在心里给于秋凉脱了无数次罪,直到最后,他都感觉自己打孩子的时候下手太黑太狠了。然而他如果不打,于秋凉就永远长不了记性,没准儿下次再有鬼求他帮忙,他照样跑去帮。顾嘉一开始也是求他帮忙,所幸她托于秋凉办的事并不会将她身上的罪孽转嫁到对方身上,否则余夏生定然饶不了她,对于她和自家小弟私下联系的事,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睁只眼闭只眼了。
  余夏生的苦心,于秋凉当然明白。他长了眼,也长了心,他并不傻。只是,他如今实在是笑不出来,顶多僵硬地扯扯嘴角罢了。他觉得无奈了,他发现自己果然是个业余的演员。倘若他是个专业的演员,那他尽可以扮演出快乐的假象,好叫余夏生放心,可惜他不是专业的,真伤心的时候,他几乎笑不出来,连敷衍都做不到。他烦闷地踢了踢路面上的小石子,小石子打着转被他踢飞进草丛里,枯黄的草顷刻间吞没了小石子的影踪。原来掩盖住一样东西是这么简单,但人的情绪偏生是最难掩盖的那一类。
  进了屋里,不用余夏生开口劝告,于秋凉就自动摸到衣柜前头,从柜中的小格子里取出那些瓶瓶罐罐。他随便瞟了一眼说明书,就倒出几粒药片往嘴里送,也不管是吃得多了还是吃得少了。是药三分毒,药若是没有用对,那它非但治不了病,甚至还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余夏生害怕他吃出毛病来,慌忙伸手将他拦住,随后细心地比对着说明书,把分量恰到好处的药片搁到他手心里。于秋凉望着手心里的药片,有些发愣,他茫然地把它们放进嘴里,又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嘟一口把药都吞下了肚。
  那水杯放了好久,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但是于秋凉舍不得把水倒掉,因为饮用水也要花钱。他在尽量减少自己的开销,他永远都在尽可能地缩减开支,哪怕他并不缺钱,也并不需要自食其力。实际上,他完全可以安心做一条米虫,和他那些游手好闲挥霍无度的同学们一样,但这样的人是社会渣滓,于秋凉做好孩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包垃圾,就更不愿意去和真正的渣滓为伍了。那种感觉怪恶心,是真会令他发疯的。
  “怎么就喝凉水?”余夏生端着玻璃杯走过来,杯口还蒸腾着热气。袅袅的白雾升起,盘旋而上,犹如一条白龙,又似参天大树,于秋凉想到自己背上的奇怪纹路。他嗫嚅着拉住余夏生的衣摆,没有去接那杯热水,倒先哭了起来。
  男孩子们是很少哭的,这不是搞性别歧视,这只是一个事实。也许男性天生就神经大条,没有女性那么细腻,也许他们的自尊心太强,不肯在别人面前哭。余夏生从前是生活在战争年代的,他见眼泪见得不少,但那些人的眼泪为何而流,总是有一个明确的理由:国破家亡,当然能招惹出人们的眼泪,不管男儿还是女儿,面对这种悲伤,都是一样的心痛,他们是有理由落泪的。
  到了如今,几十年过去,再也没有战争在国内发生,可人们的忧虑无穷无尽,它们也在伴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它们也在与时俱进地强健自己的体魄,好更快更凶残地摧毁人们的身心。余夏生开始看不懂别人为什么哭泣了,每个人和每个人难过的理由都不相同,个中缘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掰扯清楚的。有时候,他觉得于秋凉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不想学习,但于秋凉究竟为何不想学习,他却又说不上来了。物质生活在逐渐改善,精神上的需求也随之增长,于秋凉不快乐的原因,是他精神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好像在他心里,有一样他特别害怕的东西,时时刻刻都要冲出来吃掉他的坚强。余夏生一手托着水杯,一手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等于秋凉哭够了,拿他的衬衫擦脸的时候,他才把热水递过去。刚好,滚烫的水晾到温热,恰恰是可以入口的温度。于秋凉接了水杯,把剩下的几颗药也吃了。
  余夏生有两大特长:一是擅长把天聊死,二是擅长把已经聊死的天聊得更死。不知道他脑子里是哪根筋给搭错了,当于秋凉喝完药躺到床上要睡觉的时候,他竟然坐在了床边上,问对方刚才为什么哭。于秋凉被他一噎,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兀自瞪了半天的眼,最后一掀裤管,硬邦邦地说道:“你打得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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