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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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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懂吗?


第55章 剑锋
  陈老太好像预感到了自己的病情,选了个和容、和春都在家的午后,把他们喊到面前,让周阿姨牵着小来出去遛了。三人对坐,她问和春要了手机,她平时几乎不用手机,和容给她买的老年机都不用,智能机更加没有碰过。
  可她掂了掂和春的智能机,就很准确地按下了关机键。
  那个场景在和春的眼里有点诡异,他想说什么,大妈已经把他的手机放在沙发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身,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坐姿。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几乎温柔地对和春:“孩子,你和明明,趁早算了,好不好?”
  和春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忽然明白陈老太给他关机的用意了。刹那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许多念头。大妈什么时候发现的?大妈这一招想了多久了?姐姐知道吗?明明知道吗?明明怎么还不回来?明明还回来吗……
  这些念头呈现在他脸上,是一种反应不过来的呆愣,他定定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起来像在打它的主意,其实只不过是为视线找一个落脚点。过了片刻,他想起和容在身边,就扭头曲看姐姐,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挺惊讶的。但和容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句话也不说,仔细看,她的眼神跟陈老太一样,可见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和春立刻知道自己没有援手了。
  他一声不吭,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从下午四点半走到五点,期间陈老太跟他讲了一通和永联的发家史,有些他听过,有些没有,但他都不感兴趣。到了夕阳端倪初现时,老太太终于说累了,挥挥手要上楼去休息,结果就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这次她的动静更大了,极其短暂的昏迷之后,睁开眼睛便开始抽搐,姐弟两个赶紧将她送到老赵大夫家里去。老赵大夫给她检查了半分钟,摇摇头,说:“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死犟什么,不肯吃我上次开的药,是不是?”
  陈老太听得都分明,想狠狠怼他两句,腮边肌肉却不太能自控,咧着嘴组织了半天的音也没组上,老赵大夫看她那样儿,又冲她笑了笑:“不吃就不吃吧,吃了也就是多捱上一阵子,你别说话了,我再给开一副药,这次是让给你睡得舒服点的,别再不吃了,你还有几十年可活呢,至少也十几年呢。”
  老头儿依旧哼着小曲儿,随手从课桌孙子的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纸,就着铅笔写字。完了递给陪同之一和春,嘱咐他去医院捡药,又仔细交待了怎么熬怎么吃。和春始终一言不发,听完了把老太太交给和容,看也没看她们,往医院去了,后面老赵大夫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病情不容乐观,因为他捡了两倍于上次的药。
  于是,这天为着陈老太突如其来的病情,他们忙到夜里八点多,和容在楼上服侍陈老太睡下,和春跑到客厅找自己的手机,翻遍沙发也没有,周阿姨去问他找什么,他刺激很大似的,冲周阿姨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火。
  和容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他发疯,等他自己不嚷嚷了,才开口:“你手机在我这里,你给周阿姨道歉。”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说:“对不起。”脑子里都是给曲景明打个电话,平时他们就差不多是九点钟例行通话,时间差不多了,他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等会儿给曲景明说说家里的事情,老太太中风了,抽搐还流口水,她很痛苦……
  但和容没有给他欺骗自己的机会,说:“你上来,我跟你谈谈。”
  他站在那里,抬头朝楼梯口看去,仰了仰脸,不一会儿,眼里就不受自控地亮晶晶一片。周阿姨看看这姐弟俩,很识趣地自己先退开了,交待了一声,菜热在饭里了。
  “家里的事情,我已经跟明明说了。”和容在他面前坐下来,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在旁边,他身子随这力气的方向趔趄了一下,人犟着不动,和容一放手,他就又站定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姐。
  和容叹了口气,缓缓吐露自己的决定:“我的决定,跟你大妈一致,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一趟曲家,明明我也会说通的,你们现在分开,总比以后容易点……和春,别只瞪着我,说句话。”
  和春看着她,动了动唇:“说什么?”停顿了一下,道,“我想给明明打个电话。”
  “和春。”和容神情肃然,眼神有些眼里,有点愠怒似的,“你不要疯疯癫癫的,一个男孩子,不要矫情。”
  闻言,和春眼神一凛,“嚯”地一下起身,吼道:“那你要我怎么样!趁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趁我们没办法,你们就搞这些动作,你们暗算!你们……”卑鄙两个字被他卷在舌头上,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来,却是发泄似的一脚踹在沙发旁的小椅子上。
  他转过身,一手插腰,望着窗外的夜晚,灯光夹在影影绰绰的树木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浓重,但浸着说不出的缠人,让人窒息。他沉默了足足半刻钟,然后低下声音,一字一顿:“我和曲景明没有错。”
  不知道是说给和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和容道:“是没有错,只不过……”
  “不要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他猛地回身,眼神发狠地扎向和容。
  他平时是个没心没肺爱笑爱闹的人,眼睛里总是盛着几分待侯绽放的灿烂,一身阳光;这时候却把这一切都收了,浑身裹着一股子狠戾,眼神冷得结冰,像个寻常的竖起防备的青春期少年,又似乎不止是这样。
  从八岁跟着姐姐生活起,他就算是奉了古人那句“长姐如母”,从来没有对和容耍过一次过分的脾气,平时吵吵闹闹也都是撒撒娇的性质,大家都只说曲景明早熟,其实他和春又哪里做了多少年小孩子?不都是还在孩子的时候,就置备了八百个心眼来察人做事吗?
  这在平时,都叫做懂事、明理,在此刻,改头换面变成了忍耐。可忍耐成这样,有什么用。
  他不忍了。和容不给手机,他就去打座机,拨下曲景明的号码,并没有什么阻碍,电话就那样打通了,可他提着心等,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接。他又拨那老宅子的固定电话,这次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接了,是个女声。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你好,我找曲景明。”
  那边默然了须臾,轻声回道:“他睡了。”他下意识瞄向墙上时钟,那边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补充道,“他今天有点不舒服,晚饭的时候发烧了,刚刚吃了药,睡觉捂汗呢。”
  “我……”他动了动唇,说得有点艰难,“我想跟他说句话,就现在,拜托你…。。。”
  那边说:“好吧,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曲景明有点哑的声音,轻轻地喊他:“和春。”
  他心中喷薄出一股“喜极”的情绪,眼眶是酸的,嘴里反而“噗嗤”笑了出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是个寻常通话,他们也很快就会见面。但和容有句话没说错,不能矫情,不能矫情就包括不逃避现实,不装疯卖傻。
  他听着曲景明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明明,发烧严重吗?”
  曲景明含糊地“嗯”一声,带着点鼻音,说:“还好,就那样,睡一觉就会好的。”
  和春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曲景明:“嗯。”
  和春:“明明。”
  曲景明:“嗯?”
  和春:“还回来吗?”
  曲景明:“回不去了。”
  和春:“明明。”
  曲景明:“你说。”
  和春:“你说话算数吗?”
  曲景明:“算数。”
  和春:“两年。”
  曲景明:“可以。”
  和春就得意地笑了,笑得一肚子郁闷散了七七八八,他恨不得捧着曲景明的脸亲一口,虽然现在不行,可是他一点都不怕,总有一天,他要把人抓得紧紧的,就站在他姐姐面前,站在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面前。
  他这样追加了这个约定和告别,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和容,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和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生气,也找不到一丝或同情或无奈的情绪,那是真正无话可说的表情,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不在一个频道,无论如何无法达成一致,并且谁也不能说服谁。
  只好闭口不交流。
  从这天起,和春搬到了曲景明原来的房间去住,里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让人碰,以这个房间为线,他和这个家划下一条深深的沟壑,就连他最亲爱的姐姐也不允许跨过来。
  过了小半旬,高二开学了,在顾家的光环下,他的分班情况没有受到作弊事件的影响,但据闻其他被举报的人当中有一半都确实被判定了抄袭,而举报者也有被处分的,包括方勤;不过之前听顾剑锋提过的背后的校园暴力因素,却没有一点披露,新一届高二级看着风平浪静。
  然而,鸡蛋开了缝必有苍蝇围之。
  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学校论坛上就突然出现一篇帖子,头头是道带凭带证地侃侃而谈“举报作弊背后的真相”,被大家疯狂转载并偷偷讨论了几天,紧接着又出现校园暴力主题帖子,与举报作弊挂钩,声称在二中有一个横行霸道的暴力团体,逼迫没有反抗能力的同学,危害校园环境和风气,威胁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
  而这些,和春统统不在乎,全是王震钢告诉他的,他听得兴致阙阙。
  王震钢看他除了打球的时候生龙活虎之外,别的情况下都恹恹无趣,很是为兄弟忧心,语重心长地说:“你活着能不能有点生气啊,曲景明不在这里你就没了魂,曲景明要是没了,你是不是得跟着殉情啊?”
  和春不响他。
  王震钢长叹一声,继续刷论坛,不一会儿,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读道:“盘点二中十大养眼CP,阳盛阴衰走入男男时代……哇,太可以了,你和曲景明是榜首!”
  听了这话,和春终于“有点生气”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有一丝兴趣。王震钢见状,赶紧把手机凑到他面前,一边划拉一边说:“你看你们的照片,真心很帅了,高一第一学期的合照好多啊,运动会上……这个什么情况,亲上了?你们当众亲上了?”
  和春瞄了一眼,是运动场观众席上,他也不记得当时跟曲景明闹什么,靠得是挺近的,估计他那时候倒是想亲上,但哪有那胆量……早知道就应该有那胆量。
  王震钢见起哄无果,就悻悻收回去了,自言自语地说:“别说女孩子总编排你们了,我都忍不住怀疑你们,这张也太真了,唉,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春心头一动,道:“是。”
  王震钢猛然刹住自言自语,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和春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人知道,他泰然自若地对上王震钢的视线,回答:“是真的,你可以多发几个帖子编排我,需要素材还可以问我提供,过不了几天你就是论坛上精华帖最多的人了,干不干?”
  王震钢回过味儿来,退开半步,打量他:“你们俩有病?”
  和春冷哼了一声:“病入膏肓。”
  说完,他就走了。
  就这样,他又以自己和与曲景明被结束的恋情为山,把自己圈在山巅之上,将所有反对、不善、不解、好奇、同情……全都打成“可恶的世俗”,只许他自上而下睥睨众生,不许任何人爬上来真正靠近。他进入世界皆为我敌的叛逆期,凛冽孤僻,刀锋般冷酷。
  如果叛逆是剑,他以剑捍守自己的尊严与爱情。


第56章 梦游
  十月,和容与顾剑锋如期举行婚礼,薛冰冰自远洋打来电话,两人除了主宾之间的恭喜和应答,没有多一句体己话,薛冰冰连曲景明的事情也没有多问一个字,这个电话打得索然无味,彼此都不再有什么感慨,深情厚谊尽付与苍白的生活,终落得一句歌词,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好在不必见。
  白色婚纱加身,半生与世界的不和,半生的自我挣扎,都仿佛在这一刻打上句号。她的心灵曾颠沛流离跌跌撞撞,也曾以为自己这具碳基皮囊会早早湮没尘土,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与世界和解的一天,有心甘情愿投入婚姻的一天。
  她把自己的手递给顾剑锋,身后仿佛有一扇门关上,那门后有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庞稚嫩倔犟,不可一世,但在缓缓关上的门前,小女孩的倔强与傲然,全部都显得幼稚可笑,岂有一丝还手之力?
  走吧,她已经足够强大,内心再不需要十五岁的小女孩了。
  “我愿意。”
  随着一句宣誓,她的后半生开始了。
  婚后,和容是要定居彷州的,她和顾剑锋买了一栋新的独栋房子,打算把陈老太也接来,但陈老太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说话挺利索,还能简单行动,不好的时候神志不清也常见。而医院常规的治疗和控制,对她好像都没什么用,她好与不好,全凭心情,她声称习惯老赵大夫了,那老头治她她才好。这样,接她到彷州的事情就暂时耽搁下了,和春和周阿姨仍是照顾老太太的主力军。
  和春在九月份的时候闹过一个月,一天也没有回家,等和容结了婚,他便仍旧是每周末回家了。
  他在家里,话变得极少,有时候在客厅坐坐,跟陈老太两人相对,他总是低头玩玩手机翻翻书,不主动开口,如果陈老太说什么,他偶尔搭腔;但这样的时刻也少,他更热衷于呆在房间里,无声无息的,一天也不嫌闷。
  别墅里,安静和冷清渐渐成为常态。
  听说曲景明进了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一个月得以出学校一次,平时在校园里,对外通讯很成问题。他那个彷州的手机号码虽然一直通着,可是形同虚设从来没人接过了,连和容结婚,在和春的所知范围内,也没有接到来自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和春觉得他已经消失了。
  可他又分明记得两年的约定。
  两年是那样短暂,眨眼之间就可以过去;又是那样漫长,不知道可以生出多少变数来。和春忍不住地去想,曲景明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是依旧那么一枝独秀吗?数学有没有横扫全校?新学校的公告栏也是他长期霸占吗?他那么好看,是不是招了什么小姑娘的眼?
  这些他都想过无数回,可等难得联系上了,又觉得太鸡零狗碎,不值得拿出来闲聊,久而久之,也就全成了他自己把玩的想象,得不到印证,也不再需要印证。
  分科后的第一个学期过去,没有曲景明监督和补习的和春,在学习上力有不逮,成绩表现自然一落千丈,期末考正卡在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上,理科一百名。放假前老师找他语重心长谈了一次话,他只盯着窗外无缘无故下起来的细雨。
  冬天还下雨,无端让空气冷了几度。
  他听不见老师的话,突然一心想去找曲景明。左等右等,老师还没说完,他只好使出杀手锏:“老师,我家阿姨刚才来过电话,说我大妈犯病了,我今天得早点赶回去呢!”
  这招屡试不爽,老师一瞥嘴,一拍桌:“走吧!”
  和春就跑了,留着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翻看他一个学期来的考试表现,一次比一次低,而且很有规律,五次月考,每次有一科如同遭遇滑铁卢一般刷地滑下去,把总成绩拉得很难看。
  对于老师的愁苦,和春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的,他回家清点了自己的现金,拿了自己秋天生日时办的身份证去银行把卡办了,将自己这些年的压岁钱都转进去,数目竟然相当可观。然后,他打了一次曲景明的手机号,自然是没有人接的,他没在意,又打电话买了机票。
  他策划了一场千里相会。
  一直到出发的当天,还也没有联系上曲景明。但他根本不怕这些,只跟陈老太说自己放假了跟同学们出去短游几天,就奔着机场去了。除了上回去美国,他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这样目的清晰可又不甚明确的千里奔赴。
  飞机倒是很快降落在上海,他早前查了去水乡的路线,下了飞机就直奔旅游集散中心,赶上当天最后一趟去水乡的汽车。关于曲景明在这边的事情,他只知道水乡爷爷家了,别的便无迹可寻。
  手机从落地上海就在打,不出所料地没有人接。一个多小时后下了汽车,他换了老宅子的座机打,这家里总是有人的,接电话的还是宅子的女主人,声音听着年纪不小,却总是清浅温婉的,和春觉得她有点像莫淑芳心情好的时候。
  对方听说是他,很快报了地址,又问他在哪里,口述了走过去的路。
  半个小时后,和春穿梭了几条青石板路,站在老宅子面前。宅前种了一排绿竹,那竹子被料理得很好,冬天里翠影依旧,他等了一会儿,有人出门来接他进去。从彷城出来,到这里,他一路无知无觉兴致勃勃,此刻才像做了个梦,踟蹰抬不起步子。
  “柳阿姨,景明……知道我来吗?”他望着眼前气质出尘得不像个凡人的女人,电话里认为她像莫淑芳的念头散得一干二净,这比莫淑芳高雅不知道哪里去了。
  曲老爷子的红颜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古时添香红袖的味道,叫柳林姝,也有着和名字一样的韵味,随便说一句话都让人心头湖水泛涟漪:“景明不知道吗?”
  和春抿了抿唇:“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柳林姝笑笑:“你放心,他还没有回来,但说了你会来的,所以家里煮有你的饭。”
  和春一惊:“他说了我今天来吗?”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他正是联系不上曲景明,才一个冲动跑来的,曲景明怎么会知道呢。
  柳林姝说:“他说这几天,也没说是哪天。别站门口了,快进来吧,外面冷。”
  水乡确实比城市里冷,不被提醒没感觉到,一有了提醒,和春就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寒意,打了个冷颤,跟柳林姝进了老宅子。其实这宅子他不陌生,因为曲景明给他拍过很多照片,全景和细节都有,他看了好多遍,现在有种奇妙的游览故地的感觉。
  今天老爷子好像不在,只有柳林姝和阿姨,他参观过老宅子一圈,吃了晚饭,就留在了曲景明房间里,发现曲景明在这里跟在家里——他们家里,很不一样。这里的房间放的是老式大木床,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家里才没有这么整齐。床对面有一张长长的书桌,上面只有寥寥几本书,但笔墨纸砚俱全,还有一个小香炉。
  柳林姝给他点了一炉香,香飘飘悠悠了半刻钟,他就蜷在床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入耳,他才醒了过来。看到曲景明很轻地把一个行李箱放平在地,拉链还没拉开,对上他刚刚醒来的视线,就停下动作走过来了。大木床很高,曲景明半蹲在了床前,下巴枕在床沿,嘴边带着点笑,看着他。
  和春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现在看到人,目光上下打量,发现没什么变化,就放心了似的,什么也不急着说了。两个人这么看了对方半晌,同时笑出来。
  曲景明伸手拿了个枕头,塞到和春怀里:“你怎么在别人的床上睡得这么好?”
  和春搂着他的枕头,盯着他:“瞎说,你的床算别人的床吗?”嘴上这么说着,人还是爬起来了,想下床,结果还没坐起,就被曲景明按住了。
  “你接着躺,你躺久一点。”他握着和春的手腕,拇指轻轻捻了捻,“现在像做梦一样,你不要动,你一动,等下我醒了就糟糕了。”
  和春第一次看到曲景明露出这样小心的神情,心都疼了,恨不得立刻就抱住他,但他回过神来,也感觉到这是别人家了,外面传来老钟的声音,“叮咚”一下算一点钟,一共响了九下,说明已经晚上九点了,他居然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
  曲景明不让他起来,自己去收拾那些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各自讲讲各自学校里的事情,主要还是和春在问,曲景明回答,彼此都没有去谈及半点关于和容、陈老太的话题。
  曲景明收拾完,又点了一炉新的香,才过来躺下。
  和春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曲景明说:“我猜的。”
  这也不难猜,和春的性格就是那样,他大多数事情大大咧咧,不十分计较,但总归有一两件揣在心窝上的事情不能任人摆布,被摆布了也得掰回一局。就和曲景明的事情而言,他不是绝不肯放一放的,只是被暗里一刀斩,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明不白,他不认。
  “你是真的了解我。”和春轻叹一声,抓着曲景明的手指把玩,睡多了,脑子很精神,但总觉得不够清醒,他一会儿握着曲景明的五指,一会儿要十指相扣,怎样都不很安心。“明明,我要是没来呢?”
  曲景明说:“那就不来呗,就是阿姨白多煮了几天饭。”
  和春听了,哈哈笑出来,捏曲景明的虎口:“你可真是小没良心的,我跑这么远来,你不说感动,也不给我奖励。”
  曲景明看着他:“感动。”他叹了口气,“感动啊,你真傻。”
  和春翻个身,趴着,支肘俯视他:“那奖励一下。”
  “好。”曲景明大大方方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自己怀里,咬着耳朵亲了一下,吹了一口薄薄的气,把和春吹得浑身一抖,脑子清醒多了,笑嘻嘻地说,“这可是你爷爷家,有规矩没规矩了?”
  “不要那么多话。”曲景明抬起膝盖顶进他双腿,伸手探进他衣服下巴,手掌碰到他后腰,一下子就把他唤起来了。他们以前天天厮混的时候,有约法三章,过分的事情不会做,但现在其实做什么都很过分,他心里充盈着快乐,如堕入云雾,再次感觉一切不像真的,因此又生出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
  曲景明很耐心地亲吻他,帮他纾解,年轻的身体火气旺盛,经久不熄,大冷的冬天,汗水湿了发梢,最后额头抵着额头,腰身维持释放那一刻的弧度,紧绷躬曲,呼吸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唇舌交缠的力气,拥吻直至乏意上了头顶,才肯安生躺着。
  和春听到曲景明说:“这次回去以后不要再跑出来了,不然和姨跟大妈会担心的。”
  和春不想这时候跟曲景明意见相左,撇撇嘴角,说:“知道了。”
  香燃尽的时候,他们就睡着了。
  和春按照跟陈老太报的时间,在水乡停留了两天,确实算一个短期旅游。老爷子这阵子被书画协会请去忙一个新年画展了,因此两天下来,和春并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爷爷,只在第三天要走的时候,收到由柳林姝转交的小礼物,一个刻着和春名字的玉石印章。
  曲景明说:“这个我也有的。”
  和春立刻要跟曲景明换,说拿着点曲景明的东西走才算来过,不然回去了以为真的是梦游一场。曲景明难得没有挑他的逻辑错误,慷慨把自己那枚给了他,又亲手帮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到上海的机场,圆满告别。
  后来很长时间,和春都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不应该去追求这场圆满的告别,他拿回来一个印章,留了个纪念,却活生生把约好的两年翻了数番,抻成十二年。漫长得超过了他们从相识到分离的时间,漫长得他险些把这段过去埋成了前尘往事,就快超脱了。
  那年冬天,他出走水乡一场回来之后,没有人追究他的去向,他揣着这场梦游,渐渐磨得了一身心平气和,在第二个学期找回点往常的亮色,过着寻常的高中生活。他不再对人提曲景明,别人提他也不怎么搭腔,好像一个远房亲戚,走了就走了。
  学校总是热热闹闹的,喜欢他的女孩子仍旧前赴后继,学校论坛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个告白楼,里面时不常就有给他告白的,他有一天无聊地回了一条,立刻绯闻满天飞,王震钢看他对女孩子有兴趣,很快就把他上学期说过的话当气话、笑话了,他也懒得对人强调自己的取向。
  在这个一切都在趋向正常的学期,唯一的惊雷,是曲景明去了美国读书。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和春给老宅子打电话的时候,柳林姝说他已经走了,他咬了三次牙关,才问出:“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柳林姝善解人意地解释道:“上次你来过之后吧,他爸爸有个朋友回来,刚好提供了一个学校的预科入读机会,就那么定了。”
  他握着听筒,半天过去,回了一句:“哦。”
  他觉得自己好像曾有预感,但被忽视了;仔细想到底是几时产生过预感,又想不起来,便放弃了追究。这次他没有歇斯底里的生气,也没有撕心裂肺的伤心了,只觉得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如意十之八九,无法强求的事情太多。
  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曲景明直接联系过。


第57章 荆棘
  起初的确是联系不上,曲景明去了美国之后,彷州的手机号码终于停了,水乡老宅也不可能再找得到他。网络通讯工具,那年头他也就只有一个□□是用得比较频繁的,但这个频繁也仅限于发一条信息过去,一个礼拜内能见回复。
  和春犹犹豫豫的,还是给曲景明□□发过信息,然而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回复,他也就没再试图联系了。偶尔,他能从和容那里得到一点二手消息,说曲景明一个人在美国挺不容易的,又是上学又是打工,他的天才之光都黯淡了,因为他的天才在数学上,别的,其实和一般优秀生差不多,到了新环境里总归还是吃力。
  和春一听这点就难过。
  曲景明这辈子就没在学习上吃过力,他是天才,怎么就受了泯然众人的委屈。
  有几天,他总是梦到曲景明三言两语给他把一道题讲解清楚的样子,是个自信骄傲的模样,可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是怎样,心里就火烧一样疼。
  他也怪过曲景明不告诉他就走,情绪严重的时候,觉得他是背叛了自己;等到静下来再想,就不这样小家子气了。这一走,两年肯定是拿不下了,到底得到什么时候估计是说不清楚,曲景明这个人从来不爱解释,他出口的话总在心里过上好几轮,过来过去都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定是不说比说了好。
  ——反正不管曲景明是什么道理,他都会信服的,所以怨怼在过了心里那点劲儿之后,就显得没有什么必要了。
  和春逐渐习惯了曲景明不在身边,至于他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其实都一样。“想太多”的日子也并没有太长,他一个天宽地广的大老爷们儿,有的是朋友,不至于憋死在一段被迫中断的恋情里。
  秋天,进入高三。家里陈老太很争气,中风好了七七八八,又能说能动了,只是偶尔犯犯半身不遂、口水横流的毛病,总得来说,生活自理、溜溜小来是没问题的,给和春省了不少事儿,他放心地滚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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