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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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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来由吓了一跳,脱口叫了他一声。
  他应声抬头,合上电脑,到床沿坐下,摸了摸我的额头:“出了好多汗。”
  “几点了?”
  “十点多。”他问,“前两天晚上你都在咳,刚刚没怎么咳,睡好了没有?起来冲个澡再睡吧。”
  我盯着他乌黑的鬓角,不由道:“我刚才还以为……”
  “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我看错了。”
  洗完澡出来,我又睡不着了,孟潜声躺在床上跟我商量买房。靠近三环的新楼盘,绿化多,他看上的是中庭,一百八十平的大户型,清静,采光也好。我咳嗽两声,问:“买那么大干什么?”
  他自然道:“我们两个住啊,再加温宝荣。”
  我犹豫了一阵,问:“要养它吗?我是说,可能不太方便……”
  他望着我的眼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于是说:“我想养。可以吗?”
  我怔了怔,反应过来:“可以啊。谢谢。”
  “谢我干什么?”
  “毕竟是我朋友留下的,我想你可能是因为我才答应的,照顾小动物很麻烦,又花钱。”
  “这点钱我都出不起,金融白念了。”他语气一轻,揶揄道,“再说我喜不喜欢动物,你不知道?”
  我想了好一会儿,回过味来,忍不住笑道:“知道个屁!你这人真烦。”
  他笑着凑上来吻我。我没躲开,恼道:“传染!”
  他叫了我一声,扶住我的脸,迫使我直直地盯着他。默然半晌,他说:“你朋友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一直没说,怕讲出来你伤心。”
  我轻声说:“我知道。”
  “这话听起来很自私,但我真的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出在你身上。”他说,“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不只是为了我。我一直想跟你这么说,又怕说出来会让你觉得压力太大。我不想你觉得过生活只是为了不让别人难过,所以勉强自己过下去。”
  “我知道。”
  “你一直都很勇敢。”他贴着我的额头,“比我勇敢。我很羡慕你。”
  我不禁笑了笑:“别夸我了。我没什么本事,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他吻了吻我,笑道:“瞎说。”
  雪渐渐收了,偶尔放晴,阳光能照到客厅的地板上。温宝荣在那两片暖洋洋的金影上安详地卧着,烟黑色的皮毛末端沾了金粉似的,闪闪发亮,有时翻出肚皮任我给它梳毛。一到六点半,它准要到门口,蹲在那儿,不一会儿就听见孟潜声钥匙开门的声音。
  孟潜声下班回来,跟我说可能要出国的事情。我问:“不是说年底才去国外吗?”
  “提前了。”他也有些为难,“最迟五六月就要走。”
  “那房子是不是尽快定下来比较好?装修家具还有的忙。”我说,“买车的事儿我也想了想,我平时上班也不用,立交桥那一段每天堵车,我开车上班还要提前二十分钟出门,麻烦。买一辆就行,买辆好点儿的。”
  孟潜声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买房结的全款,我开玩笑说这才几年你就身家百万了,他把网上银行账户调出来给我看,说之前跟魏乔商量着买了一段时间的期货。我问他怎么不继续炒了,他说:“心脏承受不住。每天做梦都梦见自己亏得一分不剩。”
  我笑倒在沙发上。
  因为买房孟潜声出的大头,买车时我把买成理财的那四十多万一口气全提了出来,补上点零头,选了辆A6。提车的时候,我告诉孟潜声:“有统计说,A6是车震率最高的车。”
  孟潜声抿唇笑了好一会儿,说:“这就是你看中它的理由?”
  我坦然道:“是啊。”
  他笑得说不出话。
  买了车没多久,孟潜声在后座上垫了块厚毯子,那里就成了温宝荣出门的专座。这天我们去看装修,把温宝荣也捎上了,孟潜声说:“回去的路上记得给温宝荣买鸡胸肉。”
  我调侃道:“你就记得它,我要什么你记得吗?”
  他笑道:“你答应了这一年不沾酒,等我年底回来,给你带一瓶好的。”
  “回头你没带,我就不给你新房子钥匙了。”我转头看了眼后座的大猫,“温宝荣要是乱抓,我第一个把它扔出去。”
  孟潜声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笑说:“温宝荣不捣乱,是不是?”
  温宝荣听到叫它,抬头抖了抖尾巴,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车里有点闷热,我放下车窗,云片似的阳光和被晴空染成碧蓝的风全钻进来,吹得脑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不会再想,只有前方一望不到头的路。
  这就是我跟孟潜声二十九年里的所有事了。
  孟潜声回来待了一周,我们挑了几天的家具,又该走了。我送他去机场,他下车前说:“圣诞的时候给你带酒回来。”
  我笑说:“你记性可真好,小半年了还记得。等你回来一起过生日。”
  他抱了我一下,推门下车。
  结果并没有过成生日。他那边因为持续的恶劣天气,航班不是晚点就是取消,等飞机落地,已经是二十六号的晚上了。关庭刚从新加坡看了她爸回来,直摇头:“孟潜声太惨了,好歹满三十岁,生日居然是在下着暴风雪的机场一个人过的。”
  我低头看手机时间,感慨说:“大概牛郎织女就是这种心情吧。”
  关庭大笑,突然推我:“你家织女出来了。”
  因为准备搬家,家里很乱,许多东西都打包堆在客厅。温宝荣似乎知道自己沉,不爱往太高的地方爬,半高的纸箱就成了它的心头好,成天跳上窜下,有一回一个纸箱没装满,硬被它踩凹了。关庭第一回见它时被吓得尖叫,现在爱得要命,每次上我家都给它买罐头,进门先抱它。温宝荣知道她喜欢自己,关庭一说“温宝荣,抱”,它就立起来,两条前爪搭上关庭的肩膀,像人似的拥抱她。它已经十八斤了,还在长,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想把它举起来。
  年底又开始下雪,我去宠物医院接孟潜声和温宝荣,今天是它体检的日子。坐在车里实在无聊,我打开微信随便看看。
  这两年微信流行起来,高中同学群,大学同学群一下子全冒出来,整天都热火朝天。关庭说我,你能敷衍得认真点吗?连头像都不设一个。我顺手拍了张温宝荣毛茸茸的大尾巴,设成头像,她直呼可爱,兴冲冲地要跟它打视频电话。
  高中同学群里,男的们谈政治,谈股市,谈谁当老板买了大别墅;女的们聊孩子,聊辅导老师,聊谁嫁了个有豪车的老公,徐苗正跟两个人讨论这两年的金融危机,说:“金融股市这些肯定要问咱们的高材生啊,人家是内行,”点了孟潜声的名,“我昨天刚买了××股,网上有人说出台了个政策……”
  大学同学群突然也热闹起来,我点开一看,有人推送了一条新闻,说:“祝贺查朋义教授获得长江学者的荣誉称号!”
  一时间无数的“恭喜”“查教授真厉害”“文学院的荣誉”掠过眼前。忽然,我看到一条说:“我记得当时不是说他性侵女学生吗?”
  没有人回答,这条很快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道贺声中。
  我打了几个字,迟迟没有发出去,关庭的消息又跳出来:“气死我了,我刚从医院出来,小陈她老公被人打得进医院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严重吗?怎么回事儿?”
  “已经脱离危险了。前几天不是新闻说有个男学生上吊自杀,遗书说因为遭到老师骚扰,学校威胁他不准说出去吗?小陈她老公看不过去,就提供法律援助,免费帮那男学生家人打官司,结果今天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被一群人打了,满头是血。他妈的,这什么世道?”
  我安慰了她两句,心里涌过一点久已不想的情绪。
  未发送的草稿还保存在大学群的对话框里,我重新点开,又看了看,发送出去。
  “师德败坏,他也配。”
  然后退出了群聊。
  高中同学群里还在说话,孟潜声回复了徐苗,说行情确实不好,建议他们尽快斩仓退出来,徐苗说:“你不懂我们这些挣小钱的,不在股市里捞钱怎么办,学费啊贷款啊,每个月都催着来,不炒等着饿死?”大家纷纷调侃起来,说中产阶级钱多,就是永远都在焦虑和恐慌,我们兜里只有这俩,不怕。
  孟潜声没有再说话。
  生活还是往前走,我有时会想起温卓,不知道我和他哪个才算真正的勇敢。孟潜声说过,忍受和接受不一样,忍受是一种沉默的抗争。我问那你是忍受生活还是接受生活?他不回答,朝我笑一笑。
  公历的最后一天,我跟孟潜声去看了一场电影。英雄拯救世界,没有多大新意,旁边坐的两个小姑娘倒是被主角之间的爱情感动得泪光涟涟。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孟潜声:“要是没有拯救世界成功,是不是就不算英雄了?”
  孟潜声替我掩紧了围巾,凝望着我的眼睛,笑着说:“是不是英雄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他明知失败还愿意去做,说不定比英雄更勇敢。”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过生日的时候。
  关庭送了我们一套香槟杯,开酒的时候,我却想不出什么敬酒词。关庭说那就朴实一点,祝你们俩长长久久吧。灯光下的孟潜声摇了摇手里的玻璃杯,说:“今天是你生日。敬何遇君。”
  ——敬我自己。
  这世界未必正义无暇,爱情世俗,灵魂相通的爱人终生难觅,我不觉得一切有多大的意义。什么是意义,谁来定义意义,本身或许就是无稽之谈。我不为了某个人强颜欢笑,不是剧本里前程远大的角色,尽管只有庸俗的一生,却不妨碍继续走下去。
  只要还活着一天,我愿意勇敢地过。

  作者有话说:
  后半段的孟潜声休假在时间线上是接的第九章。全文时间线是现在…回忆…现在。
正文到这里完结了,这几天会有番外掉落(暂时不要抛弃我),关于故事的构思和人物灵感也会在后记里说明,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
  微博@戴戴戴林间,欢迎交流感想,能提建议最好了,各种不服来怼我也可以(我会回怼的哈哈哈)。终于完结了,我能骗到长评吗?


第64章 番外 孟潜声 
  一
  孟潜声对父亲怀有某种恨意。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第一次隔着门听见父母争吵,也许是父亲将他一个人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也许是母亲给他听写,累得伏在他书桌边睡着了,父亲醉醺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含混地叫着她的名字,说倒酒。
  这种不为人知的情绪就像传说里的羽人长翅膀的过程一样,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阵痛,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他经常半夜惊醒,因为梦见自己杀死了父亲,他害怕自己为此兴奋到喊出口,被别的耳朵听见。
  醒来时,他经常会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那是何遇君的后脑勺。
  孟潜声小时候不喜欢何遇君,因为每当何遇君来家里,母亲对他格外得好,孟潜声觉得自己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爱又被蚕食了一点。但何遇君总爱黏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熊喜欢掏鸟蛋一样,他觉得何遇君可能是出于一种并不存在的本能。
  别的小孩都说:“何遇君总跟在你后面,你好威风啊。”
  孟潜声莫名有些骄傲,之后每当一群孩子一块儿疯,他总会不自觉地袒护何遇君。
  何遇君的母亲从小督促他学习,动不动就要挨打,别的小孩还滚得一身灰尘时,何遇君已经会背诗了。他记得有天,何遇君有点得意又有点神秘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不是让阿姨从诗里给你取的?”
  他心里有点轻蔑,想说我妈早就告诉我了,但看他一脸殷切,就没好意思说。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软绵绵得像猫尾巴一样的情绪叫做不忍心,他认为自己是不好意思了,于是他说:“可能是吧。”
  何遇君就高兴了一整天,原因是“我知道了孟潜声的一个秘密”。
  大概是从那天开始,孟潜声就不讨厌何遇君了。随着年龄增长,何遇君在他眼里越来越顺眼,直到最后把别人都比了下去。
  二
  得知母亲的病情后,他偷偷哭了一整夜。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生活”的存在,并且感觉到这东西仿佛有意跟自己作对。有那么一瞬间,他怨恨过得到这种悲惨命运的人为什么不是他父亲。
  但见到父亲在医院里给母亲擦身按摩后,他又心生无尽的羞愧。起初愧疚是满的,随着父亲的日渐敷衍,这愧疚也慢慢风干成灰。
  何遇君跟着母亲来医院看望,那时候他已经不敢长时间地端详自己的母亲,一见就要流泪,母亲会跟着流泪。他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所以背对着坐在阳台上。
  何遇君在他身边坐下时,孟潜声闻到他身上有股味道。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他心里掠过一阵情绪,好像是一只动物,终于找到了那堆整夜被自己垫在身下当作窝栖的稻草。他在被何遇君抱住的时候,感到自己跌进了一个稻草味的梦里,忍不住哭了出来。
  何遇君小时候不爱说话,大人们总说何遇君内向。孟潜声知道他不内向,只是黏糊糊的,像刚从蜂蜜罐子里爬出来。孟潜声偶尔会被他黏得有点心烦,但还没等他说出来,何遇君就仿佛发现了似的,会远离他一阵子;远得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了,他又贴上来,反反复复,像吃糖造成的蛀牙,腻甜的折磨。
  孟潜声经常想问何遇君是不是会读心术,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很傻,于是只想一想,从没有问。
  三
  他们越长越大,孟潜声形神肖似母亲,何遇君则像他父亲,不笑的时候神态有点冷冰冰的,青春期的小孩又没来由的傲,于是更显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只要他一笑,孟潜声就像看见了暖光下的玻璃,亮晶晶的,又干净得要命。
  男孩子们之间的话题慢慢隐晦起来了,视线也从金银的游戏卡牌移到了女孩子们偶然露出的肩带上。有时说到互相都不好意思,就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笑得血液都热融融的。有一次徐苗说自己上楼的时候和二班的胖女生撞个满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特别软,他说,然后嘿嘿地笑起来,又说,你不知道,狗獾还跟小孩儿似的,一点儿没长,下回骗他去女厕所。
  孟潜声忽然生了气。但他母亲教他的礼貌让他没法破口大骂,于是板着脸说:“你把他当朋友就别欺负他。”
  他的怒气很明显,徐苗愣了一下,说:“我开玩笑的。而且又不怎么的,就是逗逗他而已。”
  他没理徐苗,自己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请何遇君吃糖水冰棍,他叼着冰棍背书包,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汗味,笑起来像只温驯的小动物:“你为什么突然请我吃冰棍儿?”
  孟潜声怀着一种莫名的歉意,嘴上却说:“多吃点儿,长高。”
  何遇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吃冰棍儿怎么可能长高。
  孟潜声觉得他毫不留情的笑实在可恶,但同时自己又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那天他的书包里装着一封情书,是同桌的笔迹,但他没有看,满脑子都是何遇君舔冰棍的样子。
  四
  孟潜声不喜欢和女孩子走太近,尤其是温柔的女孩子,她们总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太过相似的气质令他恐慌,也许是害怕以假乱真。相反,他钟爱温柔的男孩子,依稀有她母亲的影子,又保持着一种美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像隔着玻璃瓶子观赏珍爱的器物。
  何遇君因为父亲的冷淡和母亲的强势,不怎么具有雄性天生的攻击性,在这方面最得他心,因此两人更加亲近了。
  他都没注意到何遇君什么时候和关庭好起来了。
  何遇君解释说,因为偶然知道双方的父亲在生意上有来往,经常和她碰上,就慢慢熟了。孟潜声不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不速之客的气味让他暴躁,偏偏何遇君还要来缠着他,关庭长关庭短地念叨。他故意冷着何遇君,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孟潜声舌头底下酸酸的,又夹着一丝回甘,暗地里总忍不住笑,面对何遇君时,却不忘把脸板得紧紧的。
  他觉得自己坏透了。
  五
  孟潜声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展心蕾,是她进拉拉队半个月后的事。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他没喜欢过什么人。那天他们一直在集训,只留了十分钟吃饭,她自告奋勇从食堂把饭打出来,在场边等他,把晚饭和矿泉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晚霞正好将她半张脸披上瑰丽的红色,他看见一缕细而黑的长发从她的辫子脱出来,风温柔地穿过他的指间,指缝里的汗水像绒毛搔着他的心。
  他觉得再过一段时间,等到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展心蕾,可能会向她表白心迹的。
  但这一点朦胧的光在何遇君的一句话里消失无踪了。
  “我看你不如喜欢我吧。”
  孟潜声的心脏猛跳了一记。他想佯装无事,但睫毛违背心意地颤动,他肯定何遇君也看见了。
  他半真半假地说:“你瞎说什么呢。”
  何遇君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他自己的心脏更加疯狂地猛跳起来,脊柱像被一根冰刺插穿了。驶来的公交车简直是救星临世,他轻轻搡了何遇君一把:“车来了。”
  难道何遇君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徒有其表的问句,他没有听见脑海里传来任何反对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何遇君喜欢他,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何遇君。
  六
  何遇君是同性恋?
  想到这三个字,孟潜声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不适。
  在小时候,他觉得同性恋很恶心,因为他在小学放学的路上,见到过一个裸露下体的男人,男人冲他咧嘴一笑,顶了顶胯,那一条肉粉色的东西跟着一颤,像要飞到他脸上。那天何遇君刚好请病假,身边的同学拉着他飞快地跑走,跑出很远,才气喘吁吁地说:“那个人老在这附近走,他是同性恋!”
  这种反感一直持续到他长大。当有一天,他偶然知道同性恋不等于露阴癖之后,这种反感无声地消散了。有时他对同性之间这种奇异的相互吸引感到好奇,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探知的乐趣,但他知道自己的乐趣并不出于理解和尊重,而是像想知道两条蛇怎么交配一样的猎奇。
  他不愿意用这种上帝式的审视和观察来打量何遇君。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他想,男生之间就喜欢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就像唐宇才前天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
  他想了一整晚,主动帮何遇君找了许多理由,但那时候的他偏偏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只把何遇君的话当真。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念书的时候,想到当年那个辗转反侧的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随后一种月光似的怅惘笼罩了他。
  七
  孟潜声觉得何遇君很勇敢,更准确地说,他有一腔孤勇,活像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侠客。
  何遇君把他拦在路中间,说喜欢他。他听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变成了大洋中间的一座孤岛,而何遇君是唯一一只落在这孤岛上独啼的鸟。
  如果换成他自己,孟潜声想,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就算要说,也该是在十几年后婚宴的碰杯声里,深夜某场淋漓的大醉里,变成响亮的祝贺,和淹没酒嗝里的呓语。
  金红的夕阳给何遇君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起初他还固执地抿紧唇角,装得无所畏惧,眼泪突然滚出来时,唇线立刻恢复成柔软的弧度。孟潜声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他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就像是一粒灰尘,忽然有天,他一直羡慕的太阳对他说:“原来你也会发光啊”,他就发觉自己是颗闪烁的星星了。
  他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又怕这高兴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深切地爱着。他嘴上还说着同性恋,心里根本不以为然。就算何遇君是同性恋,那也跟别的同性恋不一样。
  别人是别人,何遇君是何遇君。
  他想让何遇君别再哭了,少年的眼泪简直像烧红了的刀子,切黄油般切化了他的心脏。
  八
  很多年以后,孟潜声回想起刚跟何遇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尽管这个人仍然躺在他身边。
  他坚信这世上绝不存在完美无瑕的东西,就像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最终会下落不明一样,他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他时常在眷恋的情绪里想起他的母亲。
  她是个富有浪漫气息的女人,相信且钟情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花,比如爱。受到他父亲热烈的追求,她拒绝了其他家境更加优渥的追求者,甚至毅然推掉家里的安排,与自己的家人决裂,孤身嫁给了孟潜声的父亲。在孟潜声还小的时候,她经常讲给他听,孟潜声就像听她讲其他故事书一样安静地听着。她坐几天几夜拥挤的火车回来,身无分文,蓬头垢面,下车时是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站台上是茫茫大雾,她却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他父亲。他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捧着一束鲜花,仿佛怕手上力度太大把柔弱的植物捏碎,又怕被来往的人群撞坏,只敢轻轻地捧着,不时低头检查。
  她不禁笑了出来。
  他立刻就发现了她。她觉得羞赧,自己的模样一定糟糕极了。但他却露出狂喜的神情,奋力拨开涌动的人潮,将她和沾着露水的花束一齐拥进怀里,像拥住了整个世界。
  孟潜声重新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他跟何遇君刚刚吵完一场架。
  九
  魏乔问他,何遇君是不是真的举报了他的导师,他一愣。魏乔奇怪道,你竟然不知道?
  午休时,他用电脑登上了政大的论坛,看到了那篇帖子,顿时恼火极了,仿佛有已经看见何遇君在墙头撞得头破血流。魏乔说,不可能有结果的,政大绝对会把这事儿压下来,而且查朋义这人有背景。没看出来何遇君还是个伸张正义的热血青年,他笑了笑。不过你们这会儿正是要毕业的节骨眼儿,别乱来,你回去劝劝他。
  孟潜声说我知道。
  他天生深谙社会的丛林法则,有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并且在其中游刃有余。从继母一开始对他的冷淡,到后面对他不自觉的关心就可见一斑。
  何遇君不接电话,孟潜声请假回家,被这小子的固执气得要命,路上他已经决定好,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要逼何遇君收手。孟潜声从不觉得什么人有能力保护谁,人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就像动物一样,本来人也是一种动物,只不过多披了件道德与法律的外衣。
  但他看到卧室里的何遇君,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何遇君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那神态跟小时候犯倔一模一样。
  何遇君确实话少,正因为话不多,一双眼睛就波凌凌的,尤其会传情送意。
  孟潜声最后还是没有说。像是无奈的妥协,又像是含着一点恨,铁了心冷眼旁观,让何遇君自己摔一个大跟头,摔疼了,以后才知道不要在河边走路。
  孟潜声想,反正自己会扶着他。
  十
  投行的实习生,要是没有资源,无非就是打杂,孟潜声刚从办公室听训出来,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一个久不联系的校友发来的,很久以前他们因为活动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活动结束后的交流只限于节假日群发问候短信。
  “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同性恋,你还好意思在贸大待着,贸大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请你删掉我的联系方式,我觉得很恶心。”
  孟潜声愣了愣,仿佛一盆炭从后领倒了进去。
  然后他把短信和联系人一起删掉,并且拉进了黑名单。
  不久,魏乔也着急地来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在说你和何遇君是同性恋?
  孟潜声说对,我就是。
  魏乔气得要命,说论坛上到处都是你的个人信息,你被人肉了知不知道?我早就说过别让何遇君蹚浑水,你们的烂事儿我不管了!
  他进到贸大的论坛,看到满屏幕的转载帖子和截图,原帖发布在隔壁政大,已经被删除了。他找到论坛管理员,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们不立即删除我马上举报。
  一个小时后,那些帖子都不见了,但接下来的几天孟潜声还是不停地收到各种辱骂和调侃的短信和电话。
  何遇君告诉他新号码,说自己的卡坏了。孟潜声知道他撒谎,没忍心拆穿,他觉得何遇君的正义幼稚得好笑,但又有些珍贵。他不想让何遇君为此过意不去,没换号码,所以只好遇到一个拉黑一个。
  过了半个月,终于慢慢消停了。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到陌生电话还是会不自觉地神经紧张。
  十一
  何遇君母亲的那一巴掌像把孟潜声从梦里打醒了,唤起了他对感情消磨的那种无法淡去的恐惧。
  像一根绞索,每跟何遇君吵一次架,那绞索就收紧一点。
  孟潜声预感自己最终会被绞死,高高地挂在城墙上,可他仍然不愿意把脖子主动从圈里拿出来。
  十二
  孟潜声想不通何遇君为什么越来越爱喝酒。
  他恨酗酒。
  十三
  冯艳玲和徐苗终于结婚了。
  晚上回到酒店,他觉得何遇君好像很难过,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何遇君说,我真希望我一辈子都这么喜欢你。那还是他第一次从何遇君口中听到“一辈子”,尽管前面有个虚拟词。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从何遇君这样的悲观主义者那里听到有关未来的承诺,实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同时又觉得惶恐。人们通常说“希望”的时候,通常表达的是一种并不存在或者没有达到的状态。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也许他和何遇君的关系有一天会走到头。
  从前他真的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四
  如果不是激烈的争吵,孟潜声有时都快想不起自己还喜欢何遇君了。像一个在柜子上摆了十几年的旧花瓶,你一直不怎么注意,直到有天不小心碰碎了,才想起当年刚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珍爱过。
  他也是在这时注意到方雯倩喜欢他的。
  方雯倩是本地人,家庭条件很好,个性外向但没有关庭那么风风火火,跟她说话很轻松。孟潜声不喜欢愚钝的好人。
  感情与爱人有时候像买东西,本不觉得哪一个尤其得好,但因为有了比较,反而更衬得好的越好,坏的越坏。尽管孟潜声不想将何遇君拿出来跟任何人比,但脑子不听使唤,比较在无意识之间已经违背心意地完成了,结果在他跟前,由不得他不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跟何遇君吵架,有时候双方都不顾脸面,尽可能恶毒地相互攻讦。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总能找到对方最痛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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