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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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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就听见叫我的十八号,我冲他点点头,他会意一笑。走到诊室门口,我忽然问:“你要进来吗?”
医生已经眼熟我了,抬头一见孟潜声就说:“还没到你,麻烦在外面等。”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医生,他没病,他是陪我来的。”
医生问:“他是你家属?”
我说:“是我哥。”
一下子像回到了第一次坐在精神病诊室里的时候。
出门后,我发现孟潜声一直面带笑意,就问:“你怎么这么高兴?”
他笑容更深,说听到医生说我病情稳定,替我高兴。
我觉得我才像陪着来看病的家属。
晚上我们去市中心吃牛排,这家馆子老周常来,说主厨和老板都是西班牙人,做得地道。
按说应该开瓶红酒,孟潜声却没要,点完菜问我:“医生说建议你戒酒,你考虑过吗?”
我诚实道:“有点难。”
他笑道:“不是把烟都戒了吗?”
“戒烟有薄荷糖,戒酒靠意志,我可管不住自己。”
他说:“下午我陪你的时候,就想起当时第一次带你去医院。”
“嗯?”我看向他,“当时被我的病吓着了?”
“或许有点儿。”他微微一笑,“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很成熟,其实根本担不了事,遇上一点难题,就觉得天要塌了。”
“我刚上初中那会儿因为考试解不出一道函数题,想到会被我妈骂,哭了一整晚上,现在被我爸妈扫地出门也无所谓。长大本来就是一个脸皮越变越厚的过程。”
“好像有点道理。”
“我说话向来很有道理啊。”
“你跟以前比,确实长大不少。”
我笑道:“今天好歹是我生日,不能恭维我两句?”
“太多了。”他看着我,“我这儿想恭维你的话多得说不完。”
我有点不敢看那双眼睛了。
孟潜声还是住紫山饭店,一定要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我半天没摸到钥匙,声控灯暗下来,四周陷入黑暗,他站在我背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让我头昏脑涨。
刚推开门,钥匙还插在锁眼上,他从后面轻轻拉住我的右臂,叫:“何獾。”
走廊里的声控灯不敏感,必须大声呵斥或者跺脚才能惊醒。我转过身,虽然暗,但隔得近,尚且能看到轮廓。他却迟迟不说出下文。也许不必说出,因为一切足够昭然若揭。我反握住他拉我的手,把他带进大门,头靠上去,和他额头贴着额头。
“我要生日礼物。”我说。
他的手放到了我后脑上,我以为他要吻我,然而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后颈:“你说。”
“说爱我。”
他在黑暗里轻声笑了,温柔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偏头吻了他一下,“但是我不知道……在一起的话,我有点想不起来那种感觉了。”
“我知道,对不起。”他蹭了蹭我的额头,“可以慢慢来吗?”
“试试吧。”我笑道,“过日子已经够累了,感情上就别那么拧巴。成年人了,大家随性一点儿。”
“好。”他吻了吻我,倒像是很珍惜的态度。
像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望着水中的月亮,掀起一层多情的涟漪。
第62章
最近温卓和严向俞越走越近,好几回我都在画廊里碰到他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成了一对儿,我也不好多问。加上温卓没怎么主动叫我出去喝酒,我也就不好去逗他了。
还没到春节放假,孟潜声又来了,这次带了大包小包,像是搬来了全副家当。我开着关庭的车去接他,调侃道:“你这是搬家?”
他说对。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开玩笑呢。工作呢?”
“辞了。”
“车呢?”
“卖了。”
“不是说你还买了房吗?”
“也卖了。行情不错,挣了点儿钱。”
我还没说话,他接道:“上次来这边就是面试,现在已经定下来了。最近金融本来就不景气,干脆跳了,换个环境。”
“那你住哪儿?”
“先住几天酒店,找套房,反正年后才上班。”
我说:“房子一时半会儿哪有那么好找?我来的时候租到纯属运气好。不嫌弃的话你就住我家吧,我可以睡沙发。”
孟潜声同意了。
原本说我睡客厅的沙发床,他不同意,说他睡。结果铺好床后,上面只睡了三天人,后头一直空着,于是某天晚上,大家心照不宣地把那套被冷落已久的寝具收进了衣柜。
年前温卓打电话来,让我去一趟他家。
一进门,客厅里散着行李箱,衣服到处都是,温宝荣在毯子上走来走去,玄关旁摆了个巨大的袋子,里面全是它吃用的东西和各种玩具。我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问:“你干什么,要搬家?”
“不是。我过年得去香港见我爸。”他把衣服往箱子里扔,“可能要走一两个月,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阵子猫。”
我问:“严向俞呢?”
“过年了,他不回家啊?”温卓笑瞥我一眼,“你要不乐意,我就把它送宠物店去。”
“不用,我带它回去,下雪天还能抱着暖手。”
温卓扬眉一笑,说我早就猜到你会答应。温宝荣从屋里蹿出来,叼着个东西到温卓跟前放下,温卓不耐地拨开:“温宝荣你别来烦我,找他玩儿去!”
我走过去把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个橡胶做的星星。我突然想起来,问:“你不是说要送我东西吗,这都半年了我也没见着。”
他抬头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别失忆抵赖,在青海的时候你自己说的,回来要送我礼物。”
“哦,对。”他放下东西走到我跟前,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下,“送你一个香吻。”
“滚!”
温卓大笑:“本来说想送你两巴掌,还是你真想要两巴掌?”
我把星星扔他头上,又弹到远处,温宝荣敏捷地扑过去拾回来,放在温卓脚下,抖着尾巴等再来。温卓把它赶到一边,笑骂:“去,谁跟你玩儿,我都挨打了你也不知道帮我,白养了。”
到四点多,温卓说送我回去,沉甸甸的猫箱和大袋子全扔后备箱,温卓给温宝荣戴上遛狗的背带和绳子,它就乖乖跟在后面走,活脱脱是条小狗。温卓笑道:“它能牵出去遛,你别总抱它,十几斤呢,累手。”
孟潜声最近天天拿着楼盘广告看,今天又出门看房去了,不在家。一进门,温卓环顾四下,立刻发现端倪,讶异道:“你跟人同居了?”
“是啊。”
“谁啊?”他眉头一皱,“不会是你那个老相好吧?他分手了?”
我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他佩服道:“谈了十年就是不一样,烂船也有三斤钉。”
我笑骂:“狗嘴吐不出象牙,快滚。”
他赶着回去收拾东西,也没久坐,我送他到电梯间。回屋把温宝荣的东西整理出来,它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不叫不吵,但就是随时围在我脚边打转,逼得我上厕所不得不锁门。
我到厨房做饭,温宝荣亦步亦趋跟进来。我在流理台上切菜,它个子大,两条前爪一搭就立了起来,还能露出个头,在桌上嗅来嗅去。
六点多孟潜声回来了,进门就叫我:“我今天去看了个新楼盘,一百八十平的大户型,我觉得还不错,你看看怎——”
他突然收声,我一回头,温宝荣伸爪从菜板上切好的鸡肉堆里扒拉出一块儿,塞进了嘴里。
“温宝荣,你给我出去。”我刚下菜,腾不开手,“你帮个忙,把它弄出去。”
见到生人,温宝荣立马缩回地上。孟潜声问:“哪儿来这么大的……这是猫吗?”
“我朋友的猫。他去香港一阵子,托我照顾。不咬人,你把它弄出去,别让它进来捣乱。”
孟潜声来了兴致,蹲下摸了摸温宝荣的头:“叫什么名字?”
“温宝荣。”
孟潜声笑:“还有名有姓。”
我笑道:“它主人神经病。”
孟潜声伸手要抱,温宝荣自己溜出去了。
我放假后陪孟潜声去看了几个楼盘,买了点年货,年关前的几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多了温宝荣这个大个子,尤其当它往地板上一摊,家里顿显拥挤。我开玩笑说:“没个大房子还真装不下它。”
孟潜声就笑,揉了揉它的脑袋,温宝荣懒洋洋地甩尾巴。
不知怎么地,照顾它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孟潜声的工作。我只喂过它一顿,还没喂饱,它头上顶着舔得干干净净的罐头满屋蹿,孟潜声说它一顿要吃魏乔家那只猫一天的量。过了几天,温宝荣跟他熟了,开始天天跟着他打转;什么时候想玩了,就叼着最喜欢的小铃铛去房间里找他。
难怪温卓嫌它黏得烦人。
年三十晚上十点多,我想温卓大概在家,给他发消息:“你家温宝荣可真黏人。”
他回得很快:“你别惯它,不然它成天赖着你。”
“你在香港玩得怎么样?”
“过年能去哪儿?无聊死了。”
“那你忙完了早点回来,金华公园旁边新开了一家馆子,味道不错,我请你去吃。”
“好啊,敢抵赖看我不收拾你。”
“香港天气好吗?”
“潮湿得很,下雨。家里又下雪吧?”
我说是,找到手机里昨天存的温宝荣在窗户边玩雪的照片发过去。他说:“妈的,真想念去年跟你一块儿过年的时候。”
我说:“放屁,去年过年你明明在日本潇洒。”
“我记得我不是初十就回来了吗?不出正月都是年啊。”
这个混账耍起赖来,真是谁都敌不过。
初六早上,孟潜声正在厨房里忙活,我从浴室洗漱完出来,到厨房里喝水,温宝荣果然又蹲在他脚边。我看了看灶上的锅,问:“今天炖鸡?”
“对,晚上可以给你做鸡丝面。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吗?”
我想了想,自己似乎是说过这话:“我都忘了,当时随口一说,你还记着呢?”
他笑道:“那你想吃什么?”
我说:“那还是就吃鸡丝面吧。”
转回卧室,找了半天才从被子底下翻出手机,打开一看,整整有五个未接来电,全是严向俞的。我心里纳闷,拨了回去,立刻被接起来,严向俞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心陡然狂跳起来。
出什么事儿了?我抢先一步问他,好像问出来就不会有糟糕的事发生。
严向俞的哭音像隔着整个冰原的风雪,簌簌颤抖着说,温卓自杀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仿佛被绑上石头投进了海里,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了没有。
求你快来,严向俞哭得像马上就要死了,我在殡仪馆,我在殡仪馆里,我很害怕。
穿衣服的时候,我的四肢一直难以抑制地颤抖,穿鞋时又撞到鞋柜,打翻了上面的一个小花瓶,惨白的瓷片碎了一地。孟潜声闻声立刻从厨房出来:“怎么了,伤到没有?”
“没事儿。”声音哽得吐字都困难,“我要出去一趟。”
孟潜声一见我的脸色,神情跟着变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去看我一个朋友。”
“我陪——”
“不用了。”我甩上门,跑向电梯间。
王八蛋。
我死死握着手机,握得指头生疼,耳朵里清晰地听见牙齿格格打颤,我咬紧牙关,牙床酸软无力得如同发泡了的浮土,腐朽的树根从上面颤动着,哀吟着脱离。
脑子里涌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有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感情,却顷刻被吞没到不见尽头的长夜中去。
推开出租车的门,寒风夹着大雪撞进我眼睛里。风是一柄钢刀,决绝地从眼眶里插进去,把躯体搅得血肉模糊,鼻间萦满并不存在的铁锈味,我下意识一弯腰,差点吐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起来殡仪馆长什么样。
里面为什么要点那么多光线雪白的灯?我走过一串灯影,身体已经成了一堆冷冰冰的碎肉。一个人站在门外,哭得不能自已,丑态百出,我的眼睛不能聚焦,走到跟前,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是严向俞。
他抓住我的手臂,越发绝望地痛哭起来,使人想起某种失偶悲鸣的动物。
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哭声,也许是别人的哭声,我区别不出来。
严向俞终于停下来,我几乎整只袖子都被他打湿了,他嘶哑着喉咙道:“他……他在里面,你去看看吧。求你看看他。”
我怕见他,又那么想见他。
那时我脑子里想起的是有天下午,我心血来潮想用他的车,但不会开法拉利,他戴着墨镜坐在副驾上,一边骂我蠢如猪,一边告诉我哪个按钮在哪里。后来我把顶盖收到后面,敞篷开到城郊去,猎猎的风把他的笑和骂全都扯得破碎,像天上一缕勾卷的云。那是四月末的一个下午,是春天最好的时候。
最后,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看。
之后的记忆是很大一段空白。
我走到温卓家,大门敞开着,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看见我,其中一个问:“你是死者的朋友吗?”
我像点了头,又像没有。
“遗体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我们也已经联系了家属,等家属赶回来。”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他们身上烟和热气的味道让我作呕,嗓子眼有虫爬过去。
屋子里向来采光好,四处的玻璃明净如新,此时泼进惨淡的光线,亮得人几乎不敢直视。家具上全盖着灰色的防尘罩,仿佛是没心没肺的主人临行前想起抽完了烟,出门去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包,而它们在这里等着自己被装进后备箱,去一个温暖的地方闯荡。
只有茶几上的玻璃大花瓶里插着一束白玫瑰,开得正当好,每一朵都盛放到极致。
“王八蛋。”
只骂了这么一句,眼泪已经滚到了衣服上。
王八蛋。不是说去香港了吗?
香港有什么不好,这里天天下大雪,不开暖气待在浴室里,你不冷吗?
走了两个半钟头,我满身都是雪,睫毛被雪压得抬不起来,每喘一口气,胸口都要剧烈地疼痛。实在走不动了,我在路边蹲下,二十分钟后,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提醒我抖掉身上的雪,我听见了,但一动不动。暖气很快让雪融化了,湿冷冷的,发疯似的往心里钻。
很久之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的夜里,我和温卓窝在卧室里喝酒。那天他心情好,破例让温宝荣进了卧室,跳到他的床上,经过我,又跳下床,跑到坐在窗边地板上的他身边。温卓抚摸着温宝荣的肚子,大猫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像烧开了一壶水,房间里跳动着明红的火焰。
“我在美国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雪。”他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下雪天放假?”
“不是。因为我在那儿交不到朋友,跟老外只是喝酒泡吧,聊不到一起,走在路上没有话说。我心里很难受,看到别人都高高兴兴的,自己像个怪胎。我总觉得很孤独,跟别人格格不入,包括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有雪天大家不会在路上聊天,只低头走路,因为一张嘴雪就会呛进喉咙。这样我觉得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我也喜欢下雪天。”我说。
“为什么?”他疑惑地转过来。
“我很容易被别人影响情绪,下雪的时候你一般心情很好,你心情好,我就跟着高兴。比如现在。”
他望了我一会儿,突然笑道:“你真是个傻子。”
“天天吃这些药,说不定过十年我真的成傻子了。”
“那我也是。”
我们大笑起来,温宝荣不明所以地抖着尾巴尖。
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孟潜声一打开门,温宝荣就从他腿边挤出来,抬头望着我。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孟潜声一把抱住我:“怎么了,你朋友出事儿了?进来换衣服。”
“他死了。”我哽咽道。
孟潜声愣在原地。
“自杀了,割腕。”
孟潜声半晌无言,沉默地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我随手抹掉眼泪,平静下来:“我去换衣服。”
卧室里没有开灯,孟潜声跟进来,站在门口,客厅的光线透进些许,半明半暗里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他轻声问:“累不累,吃过东西了吗?”
“没有。”
“我替你拿进来。”
“谢谢。”
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发呆,隐约听见厨房里的声响,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动静消失后,他端了个碗进来,我让别开灯,他就径直进来,蹲在我身边:“吃两口吧。”
鸡丝面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刺疼。胡乱吃了几口,我放下筷子:“我没胃口。”
他接过去,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仍旧握住我的手。温宝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蹲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它的头。
“你那个出事的朋友,是宝荣的主人吗?”他轻声问。
“嗯。”
“你想说什么,可以跟我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我今天不敢进去看他,总觉得他还在香港。太突然了。王八蛋,为什么骗我?我他妈才不想替他养猫,让他赶紧滚回来把他的猫接走。”
孟潜声将纸巾递到我手边,我盖住眼睛,忍到肺里疼得又刺又酸,才没让眼泪滚出眼眶。放在腿上的右手腕微微一沉,随即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温宝荣把一只前爪搭了上来,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说:“温宝荣,这回温卓真不要你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它抖了抖尾巴尖。
“我们在医院认识的,他也是双相。”我说。
孟潜声无声地紧了紧我的手。
“他早就减药了,每天都过得那么高兴,我真以为他能好……现在想想,他高兴是真高兴,还是因为躁狂,我他妈根本不知道。”
孟潜声揽住我,我说:“你忙吧,我想自己坐会儿。”他不动,我放开了他的手,“我真没事儿。”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要什么随时叫我。”说完端着碗出去了,温宝荣却没有走,紧紧靠着我坐下。
我问:“你会想他吗?”
没有人回答。烈风撞在玻璃上,路灯下的大雪金闪闪的,像无数星星的碎屑。
夜里,孟潜声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卧室角落的落地灯被他临睡前打开了,亮度调到最低,一团模糊的光影,一页被烧得边角蜷缩翻卷的旧书。身体仿佛是灌满了液体的封闭容器,什么在里面汹涌不歇,却偏偏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打开手提电脑,试了几次密码,才进到自己的Facebook。我几乎不用,上次登录还是为了敷衍温卓加好友。
温卓的头像跳出来,最近一条是两天前的凌晨。
2月12日:“我写了封定时邮件,现在有点后悔,像个傻缺。”
2月1日:“我要把世界上十九二十岁的小孩儿全消灭掉。烦人。”
1月28日:“何遇君的手机竟然关机了,我还想打个午夜电话吓他。下次要骗他晚上睡觉开着机。”
1月14日:“温宝荣你属狗?迎门等我回来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不要用头撞门!”
1月3日:“梦到跟何遇君登记结婚了!半夜惊醒。”
12月27日:“傻子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生日快乐。”
12月24日:“跟温宝荣过的第二个平安夜。两年前我还能把它揣怀里,现在是一头猪。”
图片是他和温宝荣的合影。
温宝荣忽然立了起来,挤到我怀里,凑近屏幕,细细地喵了一声。见没有回应,它又叫了一声,爪子按到屏幕上,耳朵直竖,像在等谁叫它。我搂着它,问:“他不回来接你了,你会想他吗?”
温宝荣不说话。
手机震动,我从口袋里掏出来,已经是十四号的凌晨一点了。邮箱提醒我有一封未读邮件,正要关上手机,余光瞥见屏幕,我心里突然猛沉了一下。
我打开了那封未读邮件。
“何遇君:
这是定时邮件,别吓着了。这不是我的遗书,不要给别人看,我只是想找个人随便说几句。本来平时我都是跟温宝荣说的,但是它现在在你那儿享福,我太无聊了。你真的挺傻的,我说我去找我爸,你就信。我妈过世后我跟他就不来往了,我怎么可能去找他?其实我是准备回香港给我妈扫墓,我只看过她一次,还是我刚回国的时候,感觉挺对不起她的。
“我跟严向俞说了我的病,他居然还来缠着我,说会比你对我更好。你到底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你把我扔在酒吧,刮我的车,有回还吐我车上,那小孩儿要敢吐我车上,我立马剥了他的皮!我是看在生病你照顾我的份上才没跟你计较,就算扯平了。
“上次我去复诊,我问医生你的病情,结果他死活不告诉我,真烦人,他明明知道我们是朋友。而且他又把我的药量加了回去,我不想吃那么多,还是照以前的量吃。我想不通你是怎么忍下来的,吃完药根本就是个傻子,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活着还是死了,反正没什么区别。那次我问你要是真的终身服药怎么办,你说你就孤独终老,而且精神药物副作用那么多,说不定四十多岁就死了。我想我也是。
“我实在受不了这么过下去。高兴的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躁狂发作了,低沉的时候也不知道我是真的难过,还是到了抑郁期。我的脑子骗我,情绪都是假的,我被耍得团团转,这种感觉太他妈糟了。
“谁都没办法体会这种感觉,医生只会跟你谈剂量和副作用,关心你有没有幻觉,有没有失眠和自残,心理辅导假惺惺地说‘我能体会你的感觉’。你难受得撞墙,他们只会说你是犯病了,吃了药就好,正常人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很孤独,为什么开车兜风到半路突然想大哭一场,看到卡车经过会想踩油门撞上去。我现在都好得多了,在美国犯病的时候,我半夜去过三次急诊,住院时一直自言自语,看到我妈和国内的朋友来看望我,告诉医生学校里有人追杀我,所以我开了几十公里连闯十几个红灯,为了去超市买一把刀防身。医生和护士把我绑在床上,让我一个人待在一间病房里,我那时候特别希望有人来救我,谁都好,我感激他一辈子。我不想死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怕我妈再也见不到我了。所以后来听你说你一点都不怪你前男友跟别人走了,因为你发病的时候一直是他陪着你,我觉得我能懂那种心情。
“可能因为我们俩是病友,很多时候我脑子里想什么,我觉得你好像都知道。我躁狂的时候总幻想自己拯救世界,你躁狂起来只会乱花钱,太小儿科了。你说你一直觉得活在这世上没什么意思,更没有意义,我一到抑郁期,就能体验到你说的任何一种情绪,正好是我想的。我觉得很神奇,好像我们的思想可以相通。就因为这个吧,我觉得,后面我什么都想跟你说,只有你能看到我看到的东西,就像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很幼稚的高兴。
“我渐渐发觉自己可能有点喜欢你了,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脑子给我的错觉。晚上失眠,我会忍不住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候会特别想给你打电话,又怕半夜吓到你。我一下楼,温宝荣就会爬起来跟着我,我不睡它就不睡,坐在我旁边打呵欠,特别好笑。你说猫长期失眠会不会也得精神病?
“偶尔我会觉得这么活着勉强也能接受,但为了这点偶尔,要我一辈子靠药物像个怪物一样活着,跟虚假的情绪待在一起,我又觉得一秒钟都忍不下去。我没你勇敢。就这么把温宝荣丢给你,不知道会不会让你很烦,如果你不想养,把它带去注射安乐死吧,我不想别人对它不好。要是你决定安乐死,我希望你可以陪着它,临死前的那段时间很寂寞,我不想它像我一样。
“我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因为我快七十个小时没合眼了。随便你笑吧,反正我也听不到,这次不跟你生气。如果我有一天真正活过,我希望能好好地爱这世界,以及爱你。
P。S。我插了束白玫瑰在客厅你最喜欢的那个花瓶里,送给你的。情人节快乐。”
第63章 尾声
我在温卓家里见到了他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和孟潜声的父亲几乎如出一辙。
他问我是谁,来干什么,我说来取东西,他言辞傲慢地说不管是房子还是车都不可能给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我只是收拾了温宝荣用的毯子和其他小玩意儿,他问那些是什么,我说是温卓养的猫,已经送给我了,他没权利要回去。
他淡淡地说,随便你拿走,反正都是要扔的垃圾。
我问温卓的葬礼是什么时候,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说怎么可能给他办葬礼。他不成器,连个正经事都没有,还是自杀,有什么脸面让我给他办葬礼?
我头都不回地走出去。
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外面雪下得正疾,却再也没有人叫我一起喝酒。
年后收假,我半夜突然发起高烧,喉咙疼得说两个字就要喘气。孟潜声连夜带我挂急诊,医院量体温烧到四十度,挂水也降不下来,连打了两支退烧针。孟潜声说一定是因为我这几天总冒着雪在外面跑的缘故,我想附和他,但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这两天可把他忙坏了,要去公司办入职,要在医院照顾我,中午还要赶回家喂猫,有几次晚了,饿得温宝荣喵喵直叫,食盆都叼到家门口,围着他团团转。我跟老周请假,他亲自来看了我一次,捧着一束百合花,我受宠若惊,差点以为他要职场潜规则。见我说不出话,他笑道:“我还没让你累,怎么就病成这样?你这小身板儿不行啊。”
我点头如啄米。
他把百合摆在床头柜上,说:“我丈母娘也在这家医院住院,就顺道来看看你。”
我打字到手机屏幕上,拿给他看:“周总,其实这花你是送丈母娘剩下的吧。”
老周打了个哈哈,说早日康复,我还有事。
我什么都不能吃,医院里的盒饭更吃不了,孟潜声每天熬粥送到医院里,红豆薏仁粥,核桃黑米粥,冬菇瘦肉粥,连吃三天,花样再多我也吃不下了,一看到他把粥盛出来,我就下意识想吐。
他笑道:“别摆这副表情,你好了我带你下馆子。”说着在我床边坐下,焐了焐我插针的左手,“我怎么觉得你病这么几天,好像瘦了。”
我哑着嗓子说:“被你活活饿瘦的。”
他笑说我乱讲。
住了三天出院,回家养着。吃过晚饭,躺在床上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躺得好好的,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孟潜声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脑,温宝荣趴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灯离得近,照得他脸上明晃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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