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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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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哭一声,几颗泪水跟着震落下来,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甚至能依稀看到胸骨的线条。这哭声熬得我面皮紧绷,想到孟先生刚才挨的一巴掌,只怕比我还重些。屋子因哭声盘旋更显得沉寂,我奇异地感到一阵如释重负,低头看见她赤红的鼻头和被泪水粘连在一起的睫毛,心里忽然泛起怜悯。
我蹲下来,两条手臂红得像要沁出血,粉红的肉棱爬布其上,背脊高耸。我轻轻叫了声妈。
她抬起头,视线一点一点地剥着我的脸。她脸上的肌肉僵硬着,僵硬的线条却减弱了凶态,反倒透出一种迟钝而原始的温柔。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忽地抬腿,当胸踹来一脚。
当天夜里我妈说什么也要带我回家,出租车停在红绿灯口时,我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闷头只管往漆黑的小巷里跑,浑不理她在背后声嘶力竭地骂我,奔出两条街,拦下一辆空出租,一股脑儿开到了市区。
凌晨的马路长得望不到头,头顶的路灯大如满月,目之所及,只有大团奇形怪状的黑影,迷乱得像是臆造的幻觉。
车费几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下车后我一直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一路奔上楼,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像石斧拖过地面,最后一头撞在门上,不停地喊孟潜声。
门刚打开一条缝,我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只恨自己不是一张纸,好更快一些。
孟潜声没有睡,眉梢挂满心烦意乱的倦意,见我先是一愣,立刻把我上下检看了一番,把冰箱里的冰用毛巾包好,问我妈是不是又打了我,怎么一个人跑了过来。
我说我跳车来的,他吃了一惊,旋即冷下脸,骂我不要命了。
我听着就大笑起来。
他有些气急,说你还笑,挨打还这么高兴。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不一会儿把冰块敷到我另外半张脸上。他自己的模样也狼狈得不像话,半边脸因为过度的肿胀而略微变形。
我贴着墙站起身,不理他叫坐好,两手穿过脖子扶住他的后脑勺,端详着他的眼睛,说:“孟潜声,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他停下动作,半晌才憋不住似的,微微一笑:“我知道。”
我吻了他一下:“你不知道。”
他笑得更浓,把冰块搁在洗脸池的台子上,湿淋淋的手揉抚着我的后颈。沁入骨髓的冻意冰得我一个激灵,像断头台的铡刀。
我们交换了一个深而长的吻,然后上了床。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比现在这时候更爱他了。
就像上帝在毁灭整个世界前,允许我再看它最后一眼。于是所有的不甘、欲望和爱意,都化在这一眼里了。
孟先生父亲的电话是第二天早上打来的。
他没有让我听,出去时带上了门,很久以后才回来,之后一言不发。第二个电话打进来时我就守在旁边,发现那是我妈的号码,孟先生看了我一眼,然后按下了免提。
他只来得及叫声“阿姨”,其他尚未出口的话全被那头的刻毒言语堵了回来,她咒骂他去死,说不要脸,做下贱勾当,孟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孟先生却像没听见,直到她说“你怎么对得起你亲妈,她要看到你这个鬼样子,在地下都不得安宁”,他脸色陡然一变,我抢先挂断了电话。
孟先生从我手里拿走电话,直接按了关机。
午饭吃到大半,他放下筷子,竹筷在碗沿上磕出丁点声响,攥得我心都紧了。他叫了我一声,说:“我要回趟家。”
我问:“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或者明早,坐飞机回去。”
见我不吭声,他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我爸住院,回去看看。”
“什么病?严重么?”
“高血压而已。”他顿了顿,又说,“你呢?”
我佯作不明白:“嗯?”
“你妈那边……你不回去吗?”
“我不知道。”我说,“而且我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你家里人……也知道了?”
“咱俩这不是有难同当吗?”
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孟先生去厨房洗碗,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原位上,发了一阵呆,近来的事情争先恐后挤到眼前,血液狂涌,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晕眩的感觉。心脏搏动得太厉害,我觉得不太舒服,想叫孟潜声,舌根底下一麻,竟然吐不出半个字。
冷汗猛地从脊骨根蹿了上来,有那么几秒钟,我眼前全是青紫黄绿的碎花。过了几乎半辈子那么久,杂彩似的光斑渐渐散开,人才慢慢回过神,耳朵里也能听见声音了,厨房里的水声温柔地淌着,偶尔发出瓷器碰撞的脆响,像一粒不规则的珍珠跌到玻璃上。
心脏安详地跳动,我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全是幻觉。我走进厨房,孟先生已经洗好了碗,关上水龙头,问道:“要拿什么?”
我觉得自己是只有二两重的棉絮,飘到他跟前,从背后抱住他。
他一怔,然后才把盘子放到架子上沥水:“没事儿,放宽心。”
我伏在他耳边,慢慢地说:“不是我跟家里说的。”
“我知道。我又没怨你。”
那篇贴出了孟先生学生信息登记表的帖子又浮到我眼前来。盘子上的一滴水飞快地淌下,我吻了吻他耳后的皮肤:“对不起。”
还是不要说了。
他一只手伸到身后,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背。
第49章
孟先生是当天晚上的飞机走的。
我攥着听筒坐了一个钟头,最后还是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她破口大骂的过程称得上是“畅所欲言”,我以为自己会气得挂掉电话,结果没有,比起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那种沉甸甸的空气,这种属于活人的活泼生气可亲得太多了。
我妈钳着我的胳膊登机,外面的天光正一点一点亮起来,风满凉意,夏天的日出总是这样。自投罗网的踏实感让我松了一口气,久违地感到短暂的畅快。
我的手机我妈没再给过我,但我猜孟先生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家门一开,清冷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一只脚刚跨进去,就见我爸在他惯坐的那个位置上正襟危坐,棕黄的沙发皮和椅背上漆色透亮的雕花反衬得他面上一派暗沉的青色。
“回来了。”他说。
我妈胡乱应了两声,东西一股脑儿扔在沙发上,走进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饮水机咕咚咕咚的声音,像匿了头焦渴的大兽。
我爸盯着我,目光像固定标本的两根钉子。我不太自在,转而看向他斜后方那些插满香槟玫瑰的圆肚花瓶。
我从小就对他有些没有来由的恐惧。又因他不大管教我,使得这份恐惧更添两分神秘。就像有深海恐惧症的人不会走到海边,更不想看海底藏着什么,我也一样。小时候我挨的打基本来自我妈,我爸间或骂我,每回总能精准地踩在最致命的痛脚上,从不失手。
原来我也曾借着耍浑哭过“我怕爸爸骂我”,我妈一边替我揩眼泪,一边说:“你爸说的都是气话,你还当真了?你一个男子汉,怎么心眼比针尖还小。你管他说什么,当听不见不就完了。哦哟,怎么还哭起头了,你是林黛玉变的啊?”
但我笃定他是有意的。我性格像他,我妈说我们父子俩都是闷葫芦,其实远不止如此。我们骨子里都刻毒,不管再怎么藏,那股气味还是从皮肉里渗出来。
“你很厉害啊,念几年书,什么花样都给我搞出来了。”
我没说话,暗中一点一点强行松开绷得僵硬的肌肉,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泰然自若。
“孟潜声呢?”
“不知道。”
他轻轻哼了一声,略有得色:“看他爸怎么收拾他。”
“你那天跑到哪里去了?”我妈从厨房大步走出来,“你儿子厉害得很,车在红绿灯口停一下他都敢跳,我在后面怎么喊都不听,两下人就不见了。”
我爸从鼻子里轻轻出了声气:“我就说他有本事啊,你看他平时那个样子。”
一阵风吹得雪白的抽纱窗帘往墙角退去,阳光投在地板上,金灿灿的硬块儿。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孟潜声住一起的?”我妈问。
我爸冷笑道:“我早就跟你说了,他没事儿搬出去住,肯定有问题。你不听啊,还帮腔说宿舍条件差,别人住宿舍都能住下去,就你儿子不行,他那么金贵?你就帮吧,我看你要把他帮成什么样子!”
我不吭声,我妈勃然大怒:“你聋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是不是还觉得很光荣,了不起?恶不恶心!这叫变态,要早几年,你就要被抓进去蹲监狱!你还在这儿跟我摆这副表情,真不知道养你来干什么,养条狗都比你懂事!从小就是这副鬼德行,一说你就不吭声,跟个死人一样……”
我爸打断了她:“你还读不读书了?你不想上就别上了,少浪费我的钱。”
我转向他,冷冷道:“又跟上学什么关系?搞清楚,是你们要把我抓回来,别到时候交不上论文毕不了业,又成我的错了。”
他猛地抓起面前的茶杯,朝我摔过来,我浑身一紧,下意识要躲,又生生忍住了,那杯子在我脚下炸开,裤腿立刻飞上斑斑水渍。
一股胜利的快慰袭上心头,好像杯子没有砸在身上是我意念的功劳,我连语气都不禁轻快起来:“你怎么不看准砸?砸死了我大家都解脱。”
隔着茶几,我都能看见他气得浑身颤抖:“你他妈的不是东西!”说着霍然起身,“还读个屁!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趁早给我滚出去!”
我妈也气得不轻,厉声道:“你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我们还是不是你亲爸妈?你巴不得我们早点气死是不是?肖梅跟我说我还不信,你本事可真大,闹得你们全校都在说你的破事儿,被人看笑话很得意?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管别人闲事,那个女生比你妈还亲是吧,为了她你爸妈也不管了,学位也不要了,老师领导得罪干净,我看你这一堆烂摊子还怎么毕业!”
之前听说小姨的闺女肖梅一进大学,就谈上个政大的男朋友,但我压根没想过她会知道。我忍了又忍,一番话在舌间来回乱滚,终于还是冲口道:“肖梅知道什么,谈了个政大的男朋友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谁跟你说我毕不了业,我师姐的事儿你又知道什么?你永远都只顾自己骂得痛快,我他妈谈个恋爱犯法了?同性恋怎么了,我搞同性恋碍着谁了?”
“你还有脸说,你还说!”她脖子上青筋暴起,“那你怎么不去杀人?”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就是同性恋,这辈子不可能改了。”
我想起卧室里还有个旧手机,准备去拿,我妈从沙发上跳起来,拦住大门,发现会错了意,立刻追上我:“谁准你走了?我让你走了吗,啊?”伸手要来拽我,我几步跨上楼梯,冲进卧室,反手锁上门。她在门外拍得震天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天灵盖上,我头疼得厉害,索性往床上一躺,隐约听见我爸说了句:“你还管他干什么?要死要活随便!给他脸了还。”
“何遇君!”我妈的声音从门外浸进来,“你想都不要想去找孟潜声,他爸不打死他才怪。你等着看吧!”
我拉开抽屉找手机,应也不应。
孟先生的电话一直关机,我想了想,还是没敢轻易发短信。我蒙着被子躺在床上,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醒来时竟然已经暮色沉沉,手机还握在手里,一手的汗,滚烫得如同一颗心。
还是打不通。
盯着天花板发呆,我忽然发觉这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连梦都没有做。
我翻身起来,从窗台往外看,暗淡的光线中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温柔的轮廓,热烘烘的风像是从猫肚子底下吹来的,含着说不出名字的幽淡花香。我瞥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窗棂上,淡灰色的,几乎看不出人形。
就是这么一个转目的功夫,疲倦胀满了身体,人只剩了张皮。
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憋屈?
夜色将近的时候,一只麻雀衔着最后一缕暮光落在远处的树梢上。我看它啾啾懒鸣,短喙伸到翅膀底下擦动,脑子空得像一口抽干水的池塘,没有孟潜声,没有学位,没有关于瞿男和我的帖子底下那些满天飞的个人信息和乱七八糟的猜测评论。
这个窗台的位置好极了,一辈子如果只剩今晚,这么过也不错。
在打开房门之前,我都没想过,为什么我爸妈一直没有来敲过我的门。
门从外面被锁死了。
我第一反应觉得这很滑稽,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能笑出声。
家里的房门的确可以从外面用钥匙锁死,但从来没用过,我连钥匙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在屋子里被关了一夜。
事实上,我之后几天都被反锁在房间里。我妈会把饭和水送到门口,让我滚出去吃,但要我向她保证改好,不准再和孟潜声联系,她准备给我介绍几个合适的女孩子认识,绝不能再提搞同性恋之类的疯话,“必须给我正常一点”。
我气得笑出来,说不可能。
她一拳头砸在房门上:“那还吃个屁吃,饿死你算了!”
我说:“那也行啊。”
然后门外响起她咚咚下楼的脚步声。
我妈真的没有再来擂过门,但到第二天我就熬不住了。时不时的心跳加速,好像让整个头部的血管都收紧了似的,紧跟着胃部一阵收紧,等真对着小浴室里的马桶了,喉管又像被铁丝线栓得死紧,什么都倒不出来;脑袋朝下久了,还有点两眼发黑。
或许我真是从小好日子过惯了,没饿过饭。
后两天的夜里我也几乎没睡——根本睡不着。我开始头疼,做长得没有尽头的噩梦,醒来后才过了个把钟头,有时还不到。醒后比睡着之前更累,想要再次入睡必须要不断的心理催眠和更长的时间,之后又是噩梦,头疼,头疼又让入睡更加困难。
我从床上坐起来,眼前一黑,仿佛脑后挨了一记闷棍,那瞬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
那是第三天的黄昏,院子里的汽车声惊醒了我。我摸到窗边一看,一辆越野车正好停在我窗户底下。我爸平常开的是另一辆轿车,这辆只在短途出差和出去玩儿的时候用,大概是他的秘书替他开回来的。
我屏住呼吸,隔着厚重的房门,依稀听到楼下我妈开大门,然后响起了说话声。
小时候在影厅里看的香港电影全在这时候涌上来给我壮胆了。我把抽屉里从前存压岁钱的存折揣上,换了身衣服,衣柜里翻出双没穿过的新鞋,翻窗跳了下去。
不知道会不会压坏车——这个念头只来得及我脑子里冒头,就转瞬无踪了。
去他妈的吧。
该庆幸这辆越野车的确够高,只蹭掉我两块油皮。我看都没敢往屋里看,撒腿就跑,路上给徐苗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孟潜声家里看看,拿上几百块钱在火车站等我。当然也没忘让他买点吃的。
那大概是我这平淡无奇的一生里最疯狂的事情了。
徐苗蹬着辆漆掉了大半的破自行车,停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外的街沿边上,手里拎着个大塑料袋,方便面、面包、饼干、矿泉水装得满满当当,嘴里还叼着根烟,见我就大摇其头,问我是不是捡垃圾去了,脸色难看得像抹桌布,又说孟潜声他爸说孟潜声不在家,问我怎么回事儿。
我含糊说跟家里吵了架,他就抖着烟灰直乐,说何狗獾你多少岁了啊,你妈管你管得够紧的。吵什么架?
徐苗销售的工作辞了,正跟朋友搭伙做生意,加上他跟冯艳玲喜事将近,连带着脸都圆了一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脑子空得连个借口都编不出,他更乐了,说干嘛呀,封建家长干涉自由恋爱啊?
这话像一锤子,震得我受不住地点点头,突然惊醒,掉头就往售票大厅走。
唷,咱们何总铁树开花了啊?他追上来,笑得牙龈都露出来,恭喜恭喜,弟妹哪位啊?
孟潜声的名字在齿间压碎了,到底没有漏出去。
你们这是私奔?徐苗揽着我肩膀,行啊,够浪漫啊你。
我管他要了根烟,跑了一路又坐了一路车,我觉得头都要裂了,说,我累得很。
不怕。徐苗把胸膛拍得扑扑作响,兄弟永远是你的后盾。
最近的一趟车是两个钟头后,我和徐苗在面馆一人吃了碗面,徐苗说你他妈总算有点人样了,刚才你简直像土里跳出来的。
徐苗撬了几下我的嘴打听八卦,没撬开,也就放弃了,拉着我畅想和冯艳玲今后的婚后生活,美得他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我从来没那么嫉妒过他,嫉妒得五脏六腑全都酸得生疼。
临走时我顺走了他的烟,说下了车把钱还给他,他挠了挠后脑勺,哈哈大笑说不用。
我朝他挥了挥手,他很快就被五颜六色的人潮淹没了。
只有坐票,车厢里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车窗全掀了起来,汗味、体臭味、食物的气味,将人的感官割成了饼干渣似的碎末,什么都感觉到,什么都辨不出。嘈杂的人声如同闷雷从我脑后碾过,我靠着窗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远处只有夜色如潮,一勾弯月倏忽而逝。
心脏成了只皮口袋,说不清的情绪像风一样呼啸着灌进去,越撑越大,最后几乎要爆裂开来。
我身上只有那张几千块钱的存折,却觉得自己拥有一切。
我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侠客去见心爱的姑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胸腔里怀着一寸幼稚得令自己发笑的豪气,烫得手和心都微微发颤,月下千里走马,一路素光同。
管什么风刀霜剑,我愿意为他仗剑闯天涯。
作者有话说:
日更要命。后面该是俩主角内部的感情危机了,预警一下。另外就是之前说过的,请不要用二元对立简单评判人物对错,我们看到的世界都是何遇君眼里的世界,是他主观世界的外化,并不是绝对客观的上帝视角。这故事里没有道德楷模,普通人都有缺点,都会犯错。
第50章
关庭打电话来时,我正在研究怎么把桌上的二两面吃完。咽下二两面对最近这段时间的我来说是件不大容易的事,面碗仿佛成了个聚宝盆,源源不断地长出新面条。
关庭说她这几天总接到骚扰电话,还有人问大学时我是不是跟她同居过,说我是同性恋,让她离我远点,以免被骗。她莫名其妙,找到个贸大的师妹一问,才知道了整个事情的起末。
她说到“瞿男”两个字,我心里条件反射地涌起一阵反感。也是到这时,我才惊觉自己已经实打实地不想再听任何人谈起这件事了。
师妹告诉关庭,她的事情据说是本校的一个师兄披露的,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校外的社区论坛,一些看热闹的网友就把她的电话号码和在校时的学籍照片贴得到处都是。
“肯定是孔英光那个王八蛋。”关庭提起这三个字口气都变了,又问,“你们学校没为难你吧?几个电话我都被烦得要死,你和孟潜声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你别操心了,把你拖进来挺不好意思的。”我随口扯了个谎,“换个号码就清静了,反正这事儿都过去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些不要脸的玩意儿我全都骂回去了,真以为女的就可以随便捏,看我不骂得他爹坟头长草!”
我忍俊不禁:“你这张嘴啊,真是绝了。”
她直乐,说你跟孟潜声这对儿熊猫可得看好,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我笑得后脑勺一抽一抽地疼,说能有哪门子的喜酒,我俩喝你和你家杜勋的还差不多。
关庭只是跟着笑。
我的论文照旧躺在电脑里,审稿怎么也过不了。长时间对着屏幕,到夜里眼睛一见那白花花的光线就疼得睁不开,止不住地冒眼泪。
第三天夜里,我又半途惊醒,冷汗浸得枕头上全是湿漉漉的潮气。开灯换了个枕套,再躺下已经睡意全无,耳边仿佛听见有人远远地说话,又听不真切,凝神细听,慢慢地又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因为睡眠太浅或是梦境太真,我间或分不清现实和梦里。明明人已经清醒,那些辱骂声却还在耳边嗡嗡狂震,身体像被打翻的水罐,冰冷湿黏的汗水从每个皮肤相贴的缝隙里钻出头,嘶嘶地吐着温热的信子。
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我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接近凌晨两点,我鬼使神差地给孟先生拨了个电话。
这几天他的电话一直关机,我甚至想过以失踪为理由报警。就像我爸妈说的,依他父亲暴烈的脾性,孟潜声如果躺在遍体鳞伤地医院里,一点儿也不稀奇。
电话竟然拨通了。
响到第十七声,终于被人接了起来,但没有声音传来。
我等了一会儿,那头还是悄无声息,但确实又显示通话中。我不敢贸然叫孟先生的名字,试探地“喂”了一声。
“……何獾?”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孟潜声!”
他立刻问:“你在哪儿?你电话一直关机,我都准备按失踪人口报案了。”
“我在学校这边。”我忍不住笑出来,“我手机被我妈扣着呢,买了张新卡。”
孟先生说他今天夜里刚回来,在市区的佳华公寓里。我们俩真没默契。
我想见他想得不得了,说话的时候像有一万根针在扎喉咙:“我现在过去找你。”
“别闹。”他这样说,语气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都几点了,不安全。”
“我爸妈来逮我怎么办?”
“谁半夜来逮你?”他不禁笑了,“睡觉去,明天起床把你东西收拾好过来,或者我去接你。”
我不知道孟先生是怎么从他爸手底下脱身的,但肯定脱了层皮。因为第二天我见到人,他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三四处擦伤和淤青,大热天还穿了件长袖衬衣,一掀衣服,底下果不其然紫红青乌的,衬得几块好皮好肉更加惨淡,我想抱他一下都找不到地方下手。
我没提被爸妈锁在家里关禁闭,最后还是听孟先生的劝,在路上随便找了个电话亭打回家,免得我妈真以为我应了她的话,半道上被车撞死了。不意外的,我被骂个狗血淋头,她直接利索地挂断,我全程一句话也没插上。
孟先生在几步外的地方等我,问我怎么样,我说我已经被老何家除名了,我妈说她没生过什么不要脸的儿子。古有文君,今有你何哥,不然咱俩当酒贩子去卖假茅台吧。
他被我说得藏不住笑,但眉头微微拧着,看起来万分无奈。
那两三个月我们真是好得不像话。
我一点儿不察,有天晚上我盯着厨房的水流出神,孟先生突然笑道:“怎么这几天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怕我跑了?”
我这才发现近来黏他黏得过分,只差要求他把我装进贴身口袋,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嘿嘿笑两声敷衍过去,借口改论文溜了。
他走进卧室,我正蒙着被子,处在睡意朦胧的当口。在床边坐下后,他拧亮了床头灯,把灯罩往旁边撇开,低声问:“延迟毕业的申请交了么?”
“还没有。”我有点不想看他,撇过头,“延毕有用吗?”
“我说的你该不爱听了。”他摸着我的后脑勺,“如果你真想揭过去,最好去找查朋义。”
我嘲道:“下跪求他?”
“我觉得他就是想让你低头。瞿男手机那么关键的证物,说丢失就丢失,不管是不是他的关系,这里面明显水深,你也别蹚了。”
“他们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还准备查下去,就只有提请上面的检察院。”
“为什么总是要我管?”我烦躁地一扯被子,“亲生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父母拿上钱就可以不闻不问;我来当出头鸟,反而说我造谣污人清白!我被人肉,什么私人信息都传得满天飞,谁都可以上来踩两脚,反正我还是个同性恋,什么烂事儿都做得出来。我还管什么,这英雄谁他妈要当谁当去!”
整个脑袋的血管疼得突突直跳,那只手顿了一会儿,按在我肩膀上。
“别想了。”他淡淡道。等我平静一些,他又放柔了语气:“不是你的错。”
经过文学院门口,什么东西在太阳底下晃眼,我眯起眼睛望过去,发现是亮闪闪的一摊水。我突然想到《现实一种》里,山峰为了给儿子报仇,一脚踢死了自己的侄子,那小孩的血在太阳底下晾着,也是闪闪发亮。
办公楼里的冷气像从刀子尖上拈下来的,浸得人皮肤生割似的疼。走廊中间的那扇门虚掩着,逸出更幽浓的寒气。我敲了敲门,指关节叩在木头上的声音大得心惊。
“请进。”男人的声音说。
门一推开,我同时调开了视线。然而坐在办公桌后的人影仍旧蛮横地闯进余光,他放下手里的钢笔:“延迟毕业对你也好,把课业重新巩固一下。”
日光灯像雪亮的铡刀落下,溅起一汪同样白惨惨的看不见的血。这明亮让我有点头晕目眩,我合了合眼皮,咽下一口干得泛腥的唾沫。
“査老师,之前的事,是我没搞清楚,很对不起。”
我鞠了一躬。
他淡淡地笑了笑:“你太冲动了。名誉对一个人是很重要的,饱受舆论攻击,谁都会受不了。”他掀起眼皮看向我,“你说是不是?”
我惊醒的同时深吸了口气,肺部一下涨得发疼。孟先生坐起身,温热的手盖在我额头上:“又做噩梦了?”
九月的几场暴雨赶得暑气转眼无踪,这种天气发烧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不盖被子冷,盖上一会儿就闷出满身的虚汗。我没吭声,耳朵里嗡嗡直响,像灌了水。
“喝点水,我去看粥。”
他走出卧室,带上了门,屋子里一下子静极了。
我渐渐清醒,正准备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清晰极了,仿佛贴在我耳边,正说着不堪入耳的辱骂的话。
我一下子定住了。
坐了两三分钟,我翻身从床上跳起来,一头扎进厨房。孟先生闻声回头,奇怪道:“你怎么了?”
耳朵里的骂声逐渐小下去,最后不见了,一时间空空荡荡,只有灶上煮粥的锅发出懒散而惬意的咕嘟声。
我愣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没什么。”
毕业后,孟先生更加忙得脚不沾地,我在文津国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几个新入职的恨不得天天拜佛烧香,让领导不要再毙稿,省得天天夜里说梦话都是“这篇我再润润色”。失眠的毛病也没见拖好,为此孟先生还拎着我去医院看过。我挤在一群鸡皮鹤发的老年人当中,医生看了我都笑:“你这个年纪的小年轻失什么眠?平时多加强锻炼,不要熬夜。”
头疼也如影随形。我懒得再去医院,对孟先生当然更加三缄其口,不然他非得把我弄去挂号不可。我要不去,他一准儿生气,说心里话,我真有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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