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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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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下子迷了方向。
  回学校的路上碰到了罗希林。他是学古典文献学的,但现在也在文津国际上班儿,爱跟我称兄道弟。他一见我,眼睛发亮,将我拉到僻静地方:“你上哪儿去?”
  “去食堂吃个饭,等会儿去行政楼。”
  “去行政楼干嘛?”
  “问问瞿男爸妈去哪儿了。我找不到。”
  “哎哟,大哥,你还要管这烂摊子?这事儿不已经算完了吗,说是你们瞿师姐精神问题,而且她自己的日记也只说了查教授让她反复改论文,偶尔有点儿亲密举动嘛。”他挑着眉头怪笑了一声,“嗬!男人嘛。你看哪个男导师身边每次围的不是女学生?摸摸头发捏捏脸,多得很!像我们这种男学生,只有靠边儿站,谁他妈搭理你啊。”
  “不可能。”我摇了摇头,“里面绝对有问题。”
  “嗐!你这个人。”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你知不知道你快毕业了?论文你们导师给你改了吗?你要伸张正义什么时候不行,非得挑这节骨眼儿上,你这是拿前程在赌。说句不好听的,别说咱们这种研究生,就是个博士又怎么样?你没背景没关系,导师要想整你,手指头都不用伸,吹口气就能弄死。话又说回来,人瞿男爸妈都没说不同意,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干嘛还咬着不放?别觉得过意不去,我旁观者清,看在眼里,你也算仁至义尽啦。证据不够,瞿男本人又不在了,那能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说:“我是拿你当朋友才这么说。这世上不公平不道德的事儿那多了去了,要你这么愤世嫉俗,凡事都插一手,千手观音也管不过来啊!”
  我不搭腔,也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石子路。这态度大约让他觉得我油盐不进,一撇嘴,两手一摊:“得,算我白瞎唾沫。估计你也瞧不上我这种怂话,我不说啦,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先走了,明儿公司见。”
  我点了点头:“没有。明天见。”
  他一走,落日立刻扑在我身上了。光线是溶溶的暗橘色,路上的小石子屁股底下出现深黑的椭圆影子,整个儿像一条被虫蛀的千疮百孔的烟灰色毯子。
  疲倦忽地就这么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耳道深处针扎似的疼,像被捅了个对穿。
  失眠没有再加重,但奇怪的是也没有好转。我经不住孟先生每天晚上问,扯谎说头不疼了,背着他买了点阿司匹林扔在公司,一个礼拜就飞也似地过去了。
  这天晚上突然风雨大作,窗外瓢泼大雨,我把阳台上的衣服都收进来,坐在沙发上跟孟先生看电视打发时间。临睡前,我习惯性地在关机前看一眼手机,发现有好多条短信,分别来自不同的陌生号码。
  “你就是那个举报的何遇君?”
  “瞿男的案子就这么结了?里面肯定有内幕吧,为什么就不了了之了?”
  “牛啊哥们儿,敢揭发自己老师,支持你!”
  “造谣死全家!”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几乎忘了喘气。
  我从不记得在什么场合透露过自己的电话号码。
  窗外狂风大作,遥远的夜色深处传来门窗狠狠拍上的声音,咚咚咚——女人模糊的惊叫声夹杂在成千上万片树叶翻刷的冷声里,像无数只放肆捶门的鬼魂。孟先生关了电脑,转头见我还坐在床头,不由问:“你还不睡?”
  “哦——这就睡了。”
  我掀开被子一角,按掉手机的时候,又一条新信息跳进来,正好被打开。比起前面许多条啰啰嗦嗦的长篇大论,这条的短短几个字,立刻凿进了我眼里。
  “你是同性恋?”
  我全身的血液都像被看不见的泵机抽了出去。
  “看什么这么专心?”
  孟先生凑上来,头发毛茸茸的,一股脑儿蹭到我脸上,几乎是同时,我退出收件箱,又死死按在退出键上,蓝盈盈的关机动画一闪而过。他神色狐疑,还维持着半跪在床上的姿势,软绵绵的呼吸吹得我脸上微痒,近得能看清他面部因为怔忡而僵木的肌肉线条。
  “没什么。睡吧。”我说。
  我顺势挨了挨他的脸,安慰地在他脸颊和嘴角上吻了吻。他的皮肤热得发烫,旋即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嘴唇太冷了。
  我隐约记得似乎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时梦中的情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还来不及反应。也许才四五点钟光景,屋子里呈现出一种水状的沌沌昏暗,睁得眼角发疼,才能勉强分辨出家具棱角分明的线条。
  我翻了个身,努力不发出一点儿响动。下巴一圈滑腻腻的,拿手背一揩,是层黏热的汗。席梦思似乎太软了,像一张湿软的蚌嘴,发了狠似的把我往里吸。这想法瞬间统治了我的五感,耳朵听见床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鬼魂的长指甲挠过地板,地板上一定还结了层灰;鼻间不时飘来锈涩的淡淡腥味,是什么怪物大张的嘴里散发的涎水气味。
  我简直一秒都不想再在床上多待,黑暗里孟先生的轮廓却横亘眼前,阻断了我夺门而逃的念头,只好恐惧地锁在床上,放任空气一口一口地凌迟神经。
  大多数时间里,我都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同性恋。偶尔在外面忘了形,撞见别人的目光,这才想起讪讪地收回动作,然而心里对那人却布满了恨意,怨怪他们为什么偏要这时候看见。恨意来得格外刻毒和凶烈,甚至之后的几分钟里,我脑子里都会不由自主地重复幻想这无辜的路人因意外横死的场面,隐秘而不存在的血腥使我尝到一种近似性高潮的快意,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兴奋得连血管都微微发痒。
  那感觉像是一个毁容已久的人,突然不慎在镜子中照见了自己不堪入目的丑态,于是狂怒之下将镜子砸得稀烂。我们都知道镜子毫无过错,但恕己尤人是普通人刻在骨头上的劣根性。
  人少的路上,有时孟先生跟我牵着手走得好好的,有人走近,他就突然撇开手,像被火烫了指头,有时是换我这么做。有回晚上,我们和一对情侣擦肩而过,他照例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我,那姑娘半偎在男朋友怀里,两人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吃吃的笑声像一串甜腻的糖泡,我感到一阵凛冽如刀的恨意。
  人走远了,我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问孟先生:“你刚才为什么丢开我?”
  他正在发短信,头也不抬道:“有人来了。”
  “反正没偷没抢,又还不是熟人,有什么关系?”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眉头先不自觉地往中间一拢,又很快展开,淡淡道:“可以。”
  于是第二次他就没有放开。
  那次是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男人,起头他没有注意,等到我们走进路灯的范围,他立即显出了惊疑的神色,眼珠子绞索似的挂在我们脖子上,还在不断收紧,我有点喘不过气,下意识从孟先生那里抽回手,想要松一松领口。我刚一缩,马上感觉到了手上的压力,我转头看孟先生,他直视前方,似乎在看那个男人,又似乎望着更远的路口,只是不看我。
  男人触到我的目光,眼珠往斜下一瞥,自然地转为鄙夷,嘴唇上下翕动,不出声地念着什么,又像只是在用舌头舔沾在牙上的食物渣滓。我稍微用力一挣,终于脱开,拖到街对面的影子跟着叠起小臂,已然是一种荒诞的欲盖弥彰。男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往里含着下巴,猛地吸了下鼻子,令人猜他是否有严重的鼻炎或者咽喉炎。
  孟先生朝我的方向掉过小半张脸,唇角一动,阴影跟着延伸,最终成为一个冷刻的嘲笑。
  而那露出的一只眼睛又是潮水带星,仿佛春江多情,恰到好处。
  孟先生出门后,我打开了电脑。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地打开了政大的BBS论坛。
  在学校外登录论坛稍微有点慢,政大的全名和校徽当先跳了出来,然后是论坛背景,论坛的类别目录,最后才是首页密密麻麻的帖子标题。
  心脏没来由地狂跳起来,我握紧了手里的鼠标。
  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准确地说,几乎每一个标题都有我的名字。
  “《瞿男事件内幕:实名举报人何遇君的个人情况》”
  “《学校公示出来了,是不是可以认为文学院的何遇君造谣?》”
  “《文学院查朋义教授和举报人何遇君的详细资料,见二楼》”
  “《瞿男案子不了了之,是否是学校有心包庇不良教授?》”
  “《政大,请给我们一个清楚的交代,我们有权了解真相》”
  一条点击量和回复量高到离谱的标题突然跳了出来。
  “《个人知道的一点关于何遇君的内幕》。”
  我把手机开机,顺便点开了它。
  “看到有很多同学说瞿男和何遇君是男女朋友,这个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情况是,何遇君是同性恋,同居对象是贸大金融专业同级二班的孟潜声,学号是XXXXXXXXX。孟潜声和何遇君大三时就办理了退寝手续,在锦绣小区里租房,地址是三栋三单元七号,不信的同学可以自己去问。而且他们双方的室友在外面无意撞见过两人举动亲密,绝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如果照其他同学提供的说法,何遇君和瞿男是男女朋友,那么这又从何解释?恕我做一个阴谋论,大家在为受害者声讨的时候,不要忘了这件事从头至尾只有何遇君一个人的证词,难道瞿男当时的同学朋友没有一个知情者?瞿男的案子是不是还有其他我们被欺瞒的内幕?……”
  未读短信雪片似的飞进来,铃声长驱直入,漆黑的陌生号码出现在屏幕上。


第47章 
  一切好比一块玻璃破裂,你只能惊恐地亲眼看着裂纹四下飞速蔓延,心急如焚,却找不到最初的那一线裂痕。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陌生电话。因为那个号码锲而不舍地打过来,于是我抱着一点莫名其妙的侥幸,按了接通。
  听筒里传来的男人声音很年轻,我不知道他是政大的学生,贸大的学生,或者是查朋义从前的学生。他破口大骂,说我不是东西,吃瞿男的人血馒头,他说你个断子绝孙的同性恋怎么不去死。
  之后我的手机就没有再开机,直到三天后买了张新的电话卡,把旧的扔进大街上的垃圾桶里。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我妈,撒谎说原来的手机卡坏了。
  我在满目飘着我名字的帖子里打开了一个回复数量最多的。
  帖子的楼主罗列出了至今流传开的所有消息,做出了“目前最合理也是最可能的推论”。有人找到了我本科时的同学和室友,说我大学时期就时常夜不归宿,私生活混乱,不止搞同性恋,还和贸大的女生同居,而后面这个事实正好是由女生曾经的男朋友,同时是孟潜声室友的某人透露的,因此绝无杜撰污蔑。瞿男研究生时的室友接受采访时也说过,瞿男生前和我关系密切,“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但他们经常一起出去吃饭,能看出来瞿男很喜欢他,两人关系很好”。查朋义手下的博士生曾为他作证,说“查教授对学生要求严格,但平时作风很端正,私下对学生也很和气,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也没看出来何师弟对查教授有什么意见,只是有次我们吃饭的时候,查教授明确拒绝了他做博士的事情。”
  楼主最后说,政大作为孕育政法界精英人才的摇篮,他相信政大的结果一定是公正无私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我欺骗了瞿男的感情,以致于给她造成精神心理上的打击,之后又以此向查朋义索要博士名额,因为查朋义的严词拒绝,所以我一手策划了这场莫须有的性侵举报,让他名誉扫地。
  跟帖里吵成一片,我点了翻页,却显示该帖子已被删除。到晚饭时间,所有关于我和瞿男的帖子都被删了个干净,首页新发了一条公告,禁止发布泄露任何个人隐私,违者封禁账号。
  我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猜是设成了敏感词汇,因为我妄图澄清自己的帖子也显示发送失败。
  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所做作为像个天真的傻子。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有时会想起那个下午关上电脑,太阳照不进窗,整间屋子静得怕人,一瞬间我竟怀疑自己失聪了。或者只记得起我硬起头皮去穿过一整个学校去找查朋义,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朝我投来难以言明的目光,结伴的人窃窃私语,我总觉得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我从没有像那时如此憎恶过这阔气的校园。太阳把皮肤融化成油脂的灼痛,指缝里的汗水散发出铁腥味,整只手都像锈迹斑斑的旧金属。还没跨进办公楼,阴森的冷气夺面而来,能清楚地感觉到毛孔争先恐后地闭紧,肤色的地砖一尘不染,反射着头顶的日光灯,像铺满了一地的刀子。
  除了这些还固执地种在脑子里的感觉给我留下一二印象,当时的情绪已经杳无踪影,整个的记忆仿佛一幅大块脱落的壁画,只剩零星的色彩还在上头,成了一种艳丽犹存的反讽。
  查朋义没有威胁我,也没有表现出记恨我的模样,只是一遍遍地让我改论文,越改越没有章法,全都乱了套。
  “你要是存心不想毕业,我也没意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我。阳光在他背后的玻璃上晕成一团,活像天成的圣光。
  “论文怎么样了?”
  “还在改。”
  “吃好了吗?”
  “嗯。”
  “我来洗碗,你歇着去吧。”
  孟先生站起来收拾,我帮忙把汤盆端到厨房里,收拾干净饭桌,站在厨房的推拉门边上看着他洗碗。他瞥我一眼,笑道:“守着我干什么?”
  我跟着笑了两声。
  “怎么突然想起换个新号?”他问,“这个号没你原来那个好记。”
  我摸了摸后脑勺:“买张新卡方便啊,不然还得去重新办。”
  孟先生笑了笑:“把你懒的。出差两天就打不通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
  “这不好好儿在这儿呢吗,能有什么事儿。”
  后颈一圈都热烘烘的,我不大自在,说:“你这儿洗差不多了,我去洗澡。”
  他点点头:“去吧。”刚转过身又叫住我,问,“你们学校这几天没为难你吧?”
  我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飞快地回了句“没有”,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不太放心,“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就问问,毕竟闹得也不小,怕他们给你施压。毕竟瞿男这事儿明显有点问题……你之后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学校的意思是想让我别添乱了。大概他们也知道我没什么关键证据,不如就让这件事过去。”我觉得有些烦躁,“我当时也不该脑子一热立马捅出来,现在再说证据已经来不及了。明明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是大家都不说;瞿男她爸妈更是……”
  “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孟先生擦干净手,走过来按住我的一边肩膀,“瞿男的家人已经拿了钱,说明他们对这个处理结果表示同意,那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已经了结了。”
  “那瞿男就这么白死了?”我质问道。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我的眼睛。然而那目光里已然袒露了一切。
  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愤怒过,这是一场懦弱的怒火。火山底下岩浆翻滚,然而那上面的火山灰千尺厚,使得那股岩浆小得可怜,只能徒劳地撞在石壁上,发出细小的呜咽。
  那天下午,我刚把写好的一大段内容删掉,突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喂?妈。”
  “你在哪儿?”
  “在家啊。”电话用肩膀夹在耳边,我慢腾腾地打字,有点不耐,“怎么了?”
  “问你两句话,你就那么不耐烦?”她突然爆发,震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妈!”
  我被骂得懵了,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听她在那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扯着吼哑了的嗓子说,“你回家一趟。”
  “回家干什么?我事儿多着呢。”
  她冷笑了一声:“你有事,你天天那么忙,没见你整出个屁来。”
  我捏紧了电话,食指在J键那条凸起的棱上来回抚摸:“我不想跟你吵。”
  “你不回来,你在学校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写论文呗。不交论文怎么毕业?”
  “说两句话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少跟我说那么多,你马上收拾东西给我回来,就买机票。”
  我把键盘往里一推,安静的房间里顿时发出结实的一声“砰”:“回去回去,你考虑下我行不行?”说着我一下子站起身,整块头皮下的血管全都突突猛跳起来,让人感到轻微的晕眩,“有什么事儿你就说不行?”
  “要我什么事儿?问你自己!”
  心头猛地一缩,我下意识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你好意思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
  我一把按了挂断,把电话丢在桌上。
  奇怪的是,电话竟然没有再响起来,我还捡起来确认过好几次它是不是磕在桌上摔坏了。
  比起突如其来的打击,我更怕日复一日的折磨。
  我很难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认为对此没有真正切身体会的人,大概都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西西弗斯的惩罚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起头我每天会写废很多字的草稿,但总能写出点新花样,尽管这新东西第二天仍旧会被删掉。我妈打过电话那天之后,我经常一百个字都写不出来,开着电脑,对着窗户发一整天的呆,连对面那几户人家的防护栏有多少根铁条都数得一清二楚。
  我能感到查朋义在给我下绊子。但这是无形中的,就像当时跟警方交涉中的碰壁一样,你没法向别人说明它是什么样,在什么地方,明明看起来一切可行,但偏偏落脚就只剩无路可走。
  有天午后突然下起大雨,空气里都是灰尘酸闷的气味,我关紧窗户,细细亮亮的雨点像针一样把玻璃割出条条裂痕。天很灰,边缘泛着陈旧的黄色。脑子里一根神经趁我不备,悄悄地将“瞿男”两个字拖到被记忆遗忘的深渊里去。
  于是那场雨后,我就开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生活照旧平静得死水无波。
  偶尔的一句流言蜚语,一个眼神,一段沉默——也许不关它们的事,只是因为太阳底下的温度太高,我的理智也跟池塘里的水一样,在慢慢蒸发,尽管那变化肉眼难察。
  就连待在身边的孟先生也不能让我稍感宽慰,有时反而让烦躁变本加厉。
  他太聪明了,每次在他跟前撒谎,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丑角。我知道他是这之中最无辜的人,因此极力克制不向他泄愤,然而大脑充血下的口不择言,快得我都来不及遮掩,像用石头把玻璃窗砸碎的可恶小孩,只留一地的玻璃渣子。
  我每次都不知道怎么收场,尴尬地坐在原处,孟先生就像原谅小孩儿似的,摸摸我脑袋,继续做被争吵打断的事。
  我感激他这样百般忍让,然而这宽宥的爱却像西西弗斯的大石头,在暮色中从山顶直滚下来,将我碾成齑粉。
  三天两头从市中心去学校实在折腾,瞿男的事情似乎已经风平浪静,孟先生问过我的意见,我同意之后,又一起搬了回去。
  晚上我照例睡不着,压得一侧的耳朵实在疼得厉害,才耐不住轻轻翻了个身。然而这老式床比市中心屋子里的旧得多,稍微一动就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老迈的呻吟。
  这声响不算大,但因为屋子里太过安静,就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吓得我一下子连呼吸都屏住了,尖起耳朵听身边人的动静。背后没有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就听孟先生轻声问:“还没睡着?”
  我抱歉得很,勉强平躺着,方便转过头看他:“吵醒你了?”
  他翻身面向我,一只手在我颈子上摸了摸:“热吗?”
  “不热。”
  “怎么睡不着?”
  “我……可能在那边睡习惯了,认床。”
  “白天别总坐着不动,黑眼圈都要挂到锁骨了。”说着他自己先笑起来,手上稍微用劲,我半截身子顺势歪到他枕头上,头发蹭了他一脸,“你最近还头疼吗,不然我明天陪你去挂个号看看?”
  “不疼了。”我这样说的时候,无数根针死命地扎着我头皮下的血管,惩罚我的谎言。
  他亲了两下我的发心——我早就发觉他似乎钟爱毛茸茸的东西——然后找到我的耳朵,含混地说了几句闲话。与其说那是话,不如说是一串细碎的吻,最后在我耳尖上咬了两口以作结尾。
  我偏过脑袋,对他的屡教不改表示抗议,他跟着追到我枕头上来,继续正大光明地咬耳朵:“快睡。要不就起来做一场。”
  然后我们就激烈地做了一场。
  晚上八点多钟,我们正在看电视。两个人没长骨头似的在沙发上靠成一团,是晚上闲待着的常态。电视上播动物世界,母狮也懒洋洋地卧在草丛里,小狮子在旁边上蹿下跳,其中一只把它的一个兄弟按倒了,扑住脑袋咬它的耳朵,它的兄弟大张着嘴,杀气腾腾地甩尾巴。孟先生正在看杂志,我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看,跟你一样。”
  他正要卷起杂志敲我的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来了。”我抢先答应了一声,人仍还窝在沙发里没动,“谁啊?”
  “晚上谁还来?”
  孟先生把杂志丢到我怀里,起身去开门。我跟着探出去半个身子,伸长脖子往外望。孟先生拉开大门,正好挡住我的视线,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一愣。
  我的心陡然提到了顶。
  孟先生叫了声“李阿姨”。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门口,我妈正一只脚跨进门,一见我,她脸上层层严霜顷刻山崩地裂,眼圈倏地猩红,硬得如同铁皮的提包随着一扬手旋风般地砸了我一头一脸。
  “何遇君!你今天不说清楚,我砍死你!”


第48章 
  大四毕业那阵子,我到处喝酒吃饭,虽然步入社会的惶然和兴奋于我都还遥遥无期,但连串的散伙饭下来,被烟酒味的男儿泪冲刷得头洁脸净,竟然也生出了那么一丝感慨。孟先生他们的酒席就在同一家饭店的楼上,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等他,最后一点暮色也沉到了楼房背后,橘红的晚风卷起灰尘和汽车尾气吹到脸上,还是实打实的热气。
  徐苗喝高了,挂着张关公脸大喊要和冯艳玲毕业就结婚,大家一股脑儿起哄让求婚,他就歪歪扭扭地走到冯艳玲跟前,手里攥着个绿幽幽的酒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中气十足地说玲儿咱俩领证吧!冯艳玲涨得满脸通红,又去拉他,嘴里又骂臭不要脸。我也喝得晕头转向,被人群隔到了最外面,不知道后来她为什么又哭了,抱徐苗又抱得那么紧,像生怕她化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截走了我叼在嘴里的烟。
  “别总跟着他们抽烟。”
  孟先生随手把烟扔进垃圾桶——因为没有打火机,那支烟还保持着冰清玉洁——我不由有点心疼,他伸手把我拉起来,俯身时我闻到他衣服上辛辣的酒气。
  “我刚刚想到徐苗之前说的,他和冯艳玲毕业就要结婚。”
  孟先生笑道:“说的醉话你也信。”
  “他这应该算是酒后吐真言吧?”
  他笑睇了我一眼,没答腔。
  “我还挺羡慕他俩的。”我说,“不像我。你和我,以后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他笑吟吟地问。
  有那么一瞬间,我直觉他在装样。但路灯底下看不清,我只当他有点醉了,于是解释道:“一辈子不结婚?”
  他反问:“也有人这样。”
  “然后呢,实话告诉你爸妈?”
  他慢慢不笑了,定定望了我一会儿,最后说:“总会有办法的。”
  天上的弦月很亮。
  我没想过的一件事是,当摆在眼前的两条路走不通时,多数人并不会选择愚公移山,而是自然地走向另一条路。
  大概因为那天被我妈狠狠打了头,我的回忆都是片段式的,断断续续地不连贯。她提包上的金属片锋利得要命,在我侧脸上刮了一长条口子,两颗滚圆的血珠子滚到白T恤的领口上。因为那两块淡黄的血印子怎么也洗不掉,那件衣服后来被无情地抛弃了。
  我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压根没想到要解释什么,何况一切的解释都是欲盖弥彰。两间卧室门都对着大门口,各自露出半张床,其中半张床上空空荡荡,只盖着一张旧床单遮灰尘。
  精明如我妈,从不把力气和精力浪费在分辨别人的话的真假上,全神贯注地用提包抽我,不遗余力,以致于那个她引以为傲的名牌提包的一边手提耳朵终于不堪重负,飞脱出来,她索性将整个包朝我砸来,我忙不迭躲开,那包就恶狠狠地冲一个玻璃细颈花瓶扑去,撞下柜子,炸开一地的清水和玻璃渣子。
  她用上身边一切可抓的东西,两只手背上的血管突起,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嘴里翻来覆去地骂道:“狗东西!畜生不如的玩意儿!你还要不要脸?我跟你爸供你养你,哪里对不起你了,给我搞这些下三滥?你就怕我气不死是不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我当时就该把你掐死……”
  孟先生抢在中间,刚叫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反吃了个劈面而来的耳光,脆辣辣的响声如同一道炸雷,扇得他偏过脸去。
  “你干什么!”
  热血和冷汗一齐冲上脑门,我把人扯到背后,迎上去,她手里攥着把叠好的雨伞,正挥在我手臂上,那块地方的皮肉顿时惨白。我顾不得疼,箍紧她的手腕,眼鼻口里都是滚辣的烫气:“妈,你疯了!”
  话音没落,被她反手掴了一巴掌,正好扇在那伤口上,右眼顿时被疼痛激出的泪水堵得模糊一片。孟先生急得喊了我一声,我妈死命想从我手里挣脱,厉声尖叫道:“你敢过来!你过来我就砍死你,你试试!”
  她矮胖的身体巨力无穷,我几乎拦不住,连声喊孟潜声快走,他犹不放心,直到我妈目眦欲裂地扑上来,他才闪身出门,临走时看我的眼神真如刀锋一般。
  我拖住我妈,她转头望向我,我确信如果当时她手里真的握着把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砍过来。然而她没有,所以只又还了个重重的耳光。耳光声还没落地,她的身体猛地朝下一沉,跌坐在沙发扶手上,上身向后一仰,几乎栽倒,又立刻缩紧胸背向前一佝,紧跟着哭声大震:
  “你是要我死啊,你逼我死给你看是不是?我欠你们家什么了,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你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每哭一声,几颗泪水跟着震落下来,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甚至能依稀看到胸骨的线条。这哭声熬得我面皮紧绷,想到孟先生刚才挨的一巴掌,只怕比我还重些。屋子因哭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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