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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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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觉,如同浓雾的迷蒙里,我仿佛听见宣何幸尽力压抑着惊喜的声音,小声说:“爸爸,我想给妈妈买个礼物带回去。”
“这么懂事呀?你要买什么?”
“我还没想好。”
“乖。现在也会想着爸爸妈妈了,长大了。是老师教的吗?……”
座位随着飞机一震,一圈一圈睡意的涟漪惊慌失措地向四周逃逸,我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忽然想到年初寒假回家,跟孟先生一起去给他母亲扫墓。说来惭愧,让阿姨从前待我很好,但那还是我第一次去看她。让阿姨的墓被打理得很干净,周围一点杂草也不见,碑上刻字的漆也丝毫没脱,在一堆无人问津的青草坟中格外显眼。孟先生解释说是他父亲时常来看顾的缘故,刻字的漆也随落随补。
我听得有点感慨,说:“没看出来孟叔叔心这么细。”
孟先生拂掉碑上的一层薄雪,淡淡道:“死人到底比活人好伺候。”
我嚼着这句话,心里没来由地为我母亲滋生出一枝迟到且多余的凄凉的孽苗。这情绪是落在澄静的池塘面上的一尾令人痛恶的寒叶,冲溃了一切有关繁春华夏的幻想。窗外阳光大盛,照得邻座男人手腕上的钻表珠光宝气,满目碎棱棱的冷光。我掉过脸,过道暗沉沉的影子顿时兜头袭来。
香港的商场里到处都是花钱的人,撅圆嘴唇争相拼货刷卡,以至眼球微微突出,像捞到烈日下曝晒的软鱼。珠宝橱窗里四面八方的射灯照得人眼花缭乱,我爸的影子投在一串珠光莹润的珍珠项链上,厚玻璃上映出的目光被衬得异常黯淡。
“你妈要什么?”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问问她要什么。”他将手机递给我,空空的指头不自然地搓抿着。
这是一场不快的开始。
我妈究竟是怎么知道宣何幸在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她的骂声已然透过听筒,如同干燥夏夜的一场大火,噼里啪啦地摧毁一切。宣何幸瞪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我,甚至连开单子开得纸片乱飞的导购港姐都在百忙之中投来一瞥。
“何遇君我问你,你是死人吗?啊?有人在你妈头上拉屎,你还帮忙领路是吧!老娘班也不上,辛辛苦苦把你伺候到这么大,你还有没有良心?从小让你念书不好好念,高考估分填志愿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跟我商量,好得很,自己就拿定主意了——翅膀硬了就敢跟我叫板了?我以后让你干什么,是不是还要跪下来求你?”
“妈,你别说这么难听。我不知道爸把她也带过来了……”
“你不知道?你是谁生的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你自己没长腿是吧,看见茅坑不知道回来非要上去踩一脚屎?你是猪脑子吗?你跟你爸一样,都不是东西!香港好得很是不是?我不跟你打电话你就不知道打,你跟你爸死在那儿最好,别回来了!”
我手上一空,电话已经被我爸劈手夺走:“喂。”
我妈的声音时隐时现,他皱紧眉头,转头向宣何幸伸手一指我,走到店外去了。
“你又发什么神经?我跟你说……”
——烦死了。
柜台上的港姐一口粤语叽哩哇啦讲得飞快,一柄小小的裁纸刀在花花绿绿的纸单下冷睨着我。店里人来人往,宣何幸像怕被挤丢,紧紧贴在我身边,似乎想牵我的手又不敢。一对年轻的情侣经过我们,姑娘带过一阵香风,宣何幸依依不舍地盯着姑娘手里的奶茶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回头发现我在看她,她晃了晃头,细软的头发垂下来——因为没人替她梳辫子——说:“哥哥,你生气啦?”
我不说话,她小声地又问:“你妈妈是不是说你不听话?”
“哥哥别生气好不好。”这次的声音比上次更小了。
“你想不想喝奶茶?我带你去买。”我问。
她受宠若惊似的,悄悄牵我的手:“要喝!”
我推开玻璃门,冷气瞬间被迎面的十万热浪爆得烟消云散。外面是金灿灿的太阳,火辣辣的热气,男人们汗如雨洒,女人们手提印着昂贵品牌标志的袋子,铁网般无处不在的汗味和南腔北调,我第一次牵比我小整整十二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爸不见踪影,但我肯定他一定在某个角落和我妈酣畅淋漓地对骂。
这他妈的生活。
临走之前,我买了一大卷张国荣的海报和两张CD——这是关庭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发短信问孟先生要什么,他说我买什么他就要一样的,我说我买了几套关之琳的海报,他就杳无音信了。
关庭分析他肯定在暗中吃醋。我告诉她孟先生肯定不会为这种事吃醋,因为他知道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被关之琳看上。再说,我哪儿舍得丢下孟先生跟别人跑了呢,铁定会找一栋小别墅把他养起来。小别墅最好是白色的,院子里有老玉兰树和桂花树的那种。
关庭夸我胸怀鸿鹄之志。
我告诉孟先生,他要是没别的要求,那我也给他买一样的海报。正准备让老板裹起来算账,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一震。
“我要邱淑贞的海报。”
于是现在孟先生住的地方的卧室门里贴着邱淑贞,门外贴着关之琳。关庭叉腰参观了一阵:“你们这是贴门神呢?”
我不搭理她,继续打游戏。
关庭翻出钱包看了看,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叫上我姐儿们,给你们认识认识。”
我嘿地一笑:“就跟你开房那个酒吧女歌手?”
“去去去。我们那叫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太晚了她没地方睡,我陪她去酒店而已。”她不怀好意地哼哼,“你以为都跟你和孟潜声一样?”
“孟潜声前几个星期搞社会实践,住宿舍,根本没在这儿睡。我们手都没牵,清白得很。”
“噫——”关庭挤眉弄眼,“孟潜声最近都干嘛呢?”
“不知道,好像在跟他那个魏师兄白天炒股,晚上炒汇。钱生钱嘛。”
“得,他们学金融的估计都这德行,整个儿一貔貅,只进不出。看来现在咱们几个里边儿属孟老板最有钱啦。你家孟老板什么时候回来,我好跟小程说时间。”
我连钟都没空看,随口道:“快了吧。”
“那我先下楼去买罐可乐。”关庭拿上钱包,“你喝什么,我给你带。”
“都不要,你买你的。”
她换好鞋出去,大门“嘭”一声带上了。
一张地图打通,剧情刚刚走完,自动保存的字幕还没退,门外楼梯间传来由远及近的粗重的脚步声,夹杂着人大声说话的声音。我心里稀罕,正想着这楼里难得听见有人这么张牙舞爪,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竟然像关庭的声音。
“……你给我滚!你敢再缠着我试试?”
我立马把游戏返回菜单,一拉开门,正对上关庭的后脑勺。门口的楼梯下一级站着个壮硕的男人,昏黄的声控灯照亮他棕色的脸,竟然是孔英光。
关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也同时看见了我,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抖动了一阵,重新排布成冷静的模样。还没来得及说话,关庭已经抢先一步道:“再——见!”
说完闪身进屋,门关到一半,孔英光一步越上前,伸手一挡,她关门的动作被迫停了下来。孔英光要来伸手拿她,关庭一惊,扶门的手松开,我跟她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你干什么!”
正要暗下去的声控灯“唰”地重新锃亮。
孔英光腮边的肌肉微微鼓出,似乎咬紧了牙关:“你跟他同居?”
关庭的手重新按在了门上,冷笑道:“关你什么事?我们上个星期就分手了,我现在爱跟谁一起跟谁一起!你还当真以为地球围着你哪?”
“你早就跟他一起了是吧,玩儿我?你他妈今天敢不给我说清楚试试!”
我说:“你他妈有病吃药,别他妈乱咬人!”
他垂在两侧的手突然捏成拳头,我眼皮一跳,生怕他照关庭就是一下,赶紧把她拨到背后。关庭又往前挺了一步:“你狗日的少在这儿开门接客又立牌坊,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那一大把妹妹?自个儿头上顶了泡屎,倒会往别人怀里擦!”
“谁跟你说的,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什么女生不清不楚了,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你要脸不要?敢拿我的钱给别人买吃买穿,吃屎还要我帮你找纸擦嘴?”
孔英光不答她,只是不住地重复追问:“谁跟你说的?谁告诉你的?孟潜声是不是?是不是他?”
关庭不理,只叫他滚,一连说了七八个“滚”字,孔英光一只脚踩进门内,抓住她的胳膊,我吓了一跳,拉紧关庭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扯到身后,关庭手腕上指印分明,痛得大骂:“我操你妈!”
我的火早蹿了上来,推了他一把,将他搡到门外:“谁他妈让你进来的?给我滚!”
“干什么你们!”
孟先生的脸突然出现在孔英光背后。谁都没听见他上楼的声音,场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静了下来。孟先生看了眼孔英光:“你来我这儿干什么?不是跟关庭分手了么?”
“他来找茬。”我说。屋子里的关庭已经翻出手机拨通了110,说话的内容一清二楚,说有人强行入室施暴,孟先生叫了她一声,似乎有意制止,对孔英光道:“让开,我要进去。”
关庭举着手机走回门口,孔英光大骂一句“不要脸的烂货”,冲下楼去。她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半晌吐出口气:“狗东西。”
孟先生关上门,问:“怎么回事儿?”
“我去小区外面的小卖部买饮料,刚好碰见他,一路跟着我回来。”关庭把手机丢回沙发上,注意到我的眼神,“110还没拨出去。他要敢进来,我肯定报警。他妈的。”
我关掉游戏:“你以后躲他远点儿,疯狗。”忽然想起来,“他真用你的钱……”
“不知道,我猜的。”关庭拉开了易拉罐,“不过他特爱管我要钱,这儿三百那儿五百的,我开头给过几次,后面觉得有猫腻就没给过。妈的,真当我提款机呢?暴发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孟先生说:“晚上我还要回趟宿舍,把东西全搬过来,寝室的床位我已经退了。去吃晚饭吗?”
“走走走!”关庭灌了一大口可乐,“吃点儿好的冲冲晦气,我给小陈打电话,吃完饭我们先帮你搬东西,然后去酒吧听小陈唱歌儿,她答应请客喝酒的,你们到时候别客气,什么贵喝什么。”
我拿上一件外套,笑道:“暴发户。”
关庭朝我扮了个鬼脸。孟先生把文件袋放下,进厨房关了气阀,冲我一招手:“走,我请客。”
第35章
我和花臂陈第一次见面就在那天晚上。
她真名叫陈碧桦,由于在酒吧驻唱都用英文名Gigi,所以外人一般只叫她小吉。她身上总揣着张假身份证,因为她说真名比处女膜还宝贵。
花臂陈比我还大两岁,当然不是处女。十四岁破处,上床对象是琴行里教她弹吉他的男老师。“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妈的。”花臂陈使劲嘬了口烟,薄雾从她的口鼻一齐逸出来,在半空变成冶媚的幽蓝色,五官模糊的脸如同呛水的小牛犊子。
花臂陈的处女膜虽然英年早逝,但她一直以处女自居。灵魂和精神纯洁的女人都是处女,贞操不在阴道里,她总爱这么说。
花臂陈有条名副其实的花臂,一整条左臂被刺青盖满,不知道纹的到底是天使还是恶魔,栩栩如生的面孔简直是辟邪利器,只能瞧出背景是一副纹饰复杂的十字架。花臂陈特别得意,说这图案是她亲自设计的,一个劲儿让我猜有什么含义。
我想了想,恰好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过,香水味熏得我打了个喷嚏:“十八罗汉?”
花臂陈愤怒地把酒杯拍在桌上,斥责孟先生择偶的眼光太差。
她自称对孟先生一见倾心,见第一面就问愿不愿意让他当自己的男朋友。孟先生问为什么,花臂陈说因为你长得像我初恋。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但凡长得漂亮,学历好,头脑又精明的男人,花臂陈都觉得像她初恋。
你问花臂陈怎么知道孟先生跟我搅在一起的,这要说回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已经入秋,夜里凉幽幽的,然而穿着外套坐在室内又觉得闷热。我们坐在一家店面极大但仍旧人满为患的大排档里,油腻腻的木桌亮得能当镜子照,关庭正在对着桌子检查睫毛膏有没有晕开。忽然一阵凉飕飕的夜风刮进堂里,花臂陈就在这阵夜风里背着把木吉他杀气腾腾地走进来,吉他从背后卸下,脱掉没系扣的薄衬衣,一整条花臂露出来拍在桌上,连着细腰的屁股往下一沉,大马金刀地坐在我和孟先生对面的空位上。
附近几桌的人短时间内都被这派头镇住了。她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的目光打量了我们,对关庭点点头:“你朋友?”
关庭说是,说了我和孟先生的名字,那语气跟报菜名似的:“这个是茭白炒鳝丝,这是红烧狮子头,你尝尝哪个好。”
花臂陈喝了口浓尿颜色的粗茶,仔细看了看我,点点头;又看了看孟先生,点点头,再看几眼,忽然定住,从眉心向外掀起波澜:“你愿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我心里警铃大作。
两个钟头后,我们在花臂陈驻唱的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我完全断了片儿,据孟先生说,我举着酒瓶子跟两个醉醺醺的女酒鬼称兄道弟,如果不是他拉住,我肯定被她俩拖进女厕所去了。
关庭说要听Leslie的歌,花臂陈立马唱了一首《红》,但因为跟我们玩得太兴奋,到后面彻底跑调,诡异得像野猫叫春。不过没人在意,所有人都在喝酒,大声说话,尖嗓怪笑,另一头小舞池里的摇滚乐震得心肝脾肺满地乱滚,醉汉眨眼的声音比酒杯碰撞更震耳欲聋。
花臂陈跳下椅子跑到我们的卡座,关庭把桌上花瓶里插来假装情调的玫瑰抽出来送给她,玫瑰已经凋了小半,根茎在水里泡得脱皮,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腥臭味。花臂陈被这味道熏得差点呕吐,触电似的赶快扔掉,在密集的鼓点声里大声说我们来猜拳,谁输了脱一件衣服,赢了就亲一口孟潜声。
我东倒西歪地一屁股坐在孟先生大腿上,强烈反对,孟先生搂稳我,附和表示自己已经名花有主。花臂陈尖叫一声“我操”,反过去拧关庭,说两个都不能泡你带来摆橱窗?关庭醉得两眼迷蒙,不知道听成了什么,也往孟先生腿上坐,酒气冲天地说:“我、我怎么不敢泡?”
孟先生哭笑不得,把她推开一尺,往群魔乱舞的舞池一指:“泡男人去那边。”
花臂陈连连摇头,拉着关庭坐下:“那边没一个好东西,我见多了。”
关庭躺在她的花臂上,指着我们:“这两个,好、好东西。咱们姐妹一人,一人一个,分了他。”
花臂陈哈哈大笑:“你心还挺黑。”
关庭点头如捣蒜:“心不黑,挣不了大钱。你、你看我爸就不行,我妈——”她伸出手,竖了个大拇指,又要拿酒,孟先生说别给她喝了,花臂陈就夺过她手里的酒灌进自己嘴里。
关庭说没钱不行啊,钱是人的胆。花臂陈就笑,说你还能缺钱?关庭说不一样,有人一辈子就指望十万块做个小生意糊口,有人剩一百万就绝望得要跳楼,人的追求不一样,不能这么比,比如你非要说“男赛刘德华,女胜林青霞”才算有个人样,那咱们都别活了,排队跳护城河去。
花臂陈点了根烟,说你说得对。
“你看我妈,”关庭打了个酒嗝儿,一字三晃地说,“为了拿到我爸手里那五十万,专门找她那个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朋友帮忙,抓我爸跟他女朋友简阿姨的出轨证据。你说,他两口子早就不一块儿过日子了,就因为钱的事儿扯了几年皮,平时互相除了钱和生意别的都不问——我妈连我都不问。那律师也有点本事,最后判下来那五十万还真到我妈兜里了,还有上青路那套房,飞南大道那两套铺面……把我爸跟简阿姨掰吹了,她倒跟那律师一个战壕里蹲出感情了,转头俩人还扯了证儿。好家伙,一个会打官司,一个会聚财,了不得啦。
“说来也怪,离了婚没多久,我爸生意就开始不顺,这儿亏钱,那儿合伙人资金出问题……他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说当初跟我妈谈朋友的时候俩人一块儿算过命,说我妈旺夫。我爸开始借钱做生意,挣了点小钱,后来我妈跟他一起,眼看越做越大……他这么能耐,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花臂陈发了好一会儿闷,全程目光灼灼地盯着吧台后面调酒的小哥,说:“做生意脑子得清楚,脑子浑了就要坏事儿。”
关庭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说到点子上啦。人,人嘛,越错越急,越急越错,你说我爸那老糊涂,小半辈子都在生意上打滚儿过来了,怎么还栽跟头呢。做生意都是人精变的,看你不行了,都不来往,翻……翻身真比登天还难。何遇君,你,你爸是不是好久没跟我爸联系了?”
我早就靠在孟先生怀里睡着了。
“求,求我妈也没用,她还劝我早点儿自立,别让我爸拖我后腿……妈了个×的。”关庭骂到一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大家都不作声,她忽然哭声一止,抓起花臂陈放在桌上的烟盒,“我妈也抽这个牌儿。”
花臂陈用力一捏,把烟盒揉成一团:“咱们以后不抽这个了。”
孟先生说太晚了回去吧,花臂陈附和,说关庭要发酒疯了,别让她在外面丢人,不然明天她准得拿菜刀砍了我们几个。
于是我们就回去了。
孟先生把我扒干净丢进浴室的时候我醒了,他打开花洒,热水的雾气一下子满屋升腾,像个妖精洞府。我搂住他胡乱亲了两口,他问:“关庭家里的事,你早就从你爸那儿知道了?”
我抱住他,下巴抵在他颈窝后面,看到他身后墙壁贴的雪白瓷砖上的水雾渐渐爬成细密的水珠,最后聚成一滴水,飞快地滑落到地上,没入一大片水影里不见了。
我装作没听见,他也没有再问。
关庭她爸确实有本事,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竟然还继续硬撑了好几个月。直到大四上学期的寒假,那天早上我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我爸折好报纸从饭桌旁起身,我妈正在念叨他还没喝完泡的西洋参水,他瞟了我一眼,我放下还在揉头发的右手。后脑发旋上的那撮毛又翘了起来,我感觉得到。
“起来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拿上包,走到门口换鞋,低头道:“你跟关庭还玩得好吗?”
我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迟疑地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换好鞋,还没有听到回话,这才向我看过来,见到我的表情,说:“她爸公司垮了。你知不知道?”
我呆在原地。
“你们小孩子家的,玩可以,不要乱借钱,知道么?”
看到我点头,他随口敷衍了两句我妈兀自喋喋不休的念叨,开门出去了。
姑姑胆结石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得厉害,干脆到医院住院。住院费是我爸背着我妈偷偷掏的,有两次我去医院看姑姑都碰见他,他没看到我。
姑姑的身体坏得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七十岁的老人里她也算糟糕的。我替她削苹果,问怎么全身都是病,姑姑就开始说她那些讲了几百遍的陈年旧事:那年头吃不上饭,爷爷奶奶忙生计,她和我爸长期住在农村的舅公家,我爸还小,她必须帮着舅公干活,因为他们俩是外甥,不算自家人就不能白吃饭。姑姑想念城里的高中,每天念书念到深夜,哪知道赶上六几年,大家都不上学了,爷爷寄来一封信让她工作,她只好打消念头,跟熟人到城里谋生。
这个熟人她没见过,带了一封信,是她爸爸的一位朋友写的,说受她爸爸的委托,替她谋了一份差事,但路途不短,于是请自己从前的战友——如今干采购的某某把她捎进城。
她背着一个包袱跟着这个男人踏上了遥远的进城的路。
姑姑是两天后的早晨逃走的。天还是黑的,整个世界像刚退潮的海岸,积蕴着厚重的水气。她从小窗户里硬挤出去,木头窗棂上长长的铁钉子像漆黑的爪子一样划破了衣服,在背后勾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现在我背上还有疤。”姑姑说。
姑姑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听到房门响,但她怀疑是自己做梦。直到她惊醒过来,亲眼看到抵死门的大椅子被门后的力量摇得剧烈抖动,男人那张隐忍憨实的脸在门缝后忽隐忽现,眼白泛着幽幽的蓝光。
开开门,妹妹。开开门。男人说。
我就是靠乱走走到了城里,姑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路上淋了两天的大雨,那时候哪有人管你。
男人先一步回到城里,给爷爷的朋友告状,责怪说老何家的闺女不听话,乱跑,没教养,转头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一番怒火弄得爷爷的朋友很下不来台,差事闭口再不提,爷爷听说后也大发雷霆,说丢人现眼,不是我家的种。
姑姑什么活路都干,十八岁当上了小学老师。放假坐车回舅公家看我爸,他已经被爷爷奶奶接走了。爷爷奶奶一直怄她的气,不许回家,她偷偷溜回去一看,我爸饿得像只瘦猴儿,脑袋出奇得大,一身泥巴印子,坐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嚼树叶。姑姑可怜他,带他出去吃饭,回到家门口,我爸打着饱嗝儿抱住他姐不撒手,气得爷爷脸色铁青,最后还是没法,让她回来住。
姑姑笑道:“你爸小时候特别听话,文静,从来不跟别家的小子闹腾。你小时候跟你爸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到何幸那丫头,她原先有一回说过:“更喜欢爸爸,妈妈都不陪我,爸爸会给我讲安徒生童话。哥哥,你喜欢听爸爸讲什么?”
窗外的太阳被云遮住,天顿时阴了。
“我跟他才不像。”
我拿了姑姑家的钥匙,下午帮她把杂物室的东西清理掉。来收东西的大爷跟姑姑很熟,两人早就定好了时间的。
经过高中大门,远远望见姑姑家的小区门外,有几个小孩儿不怕冷地蹲在地上玩卡,手里金银闪闪的,旁边几步外站着孟先生,两只手抄在衣兜里,专心致志地看他们玩儿。
孟先生刚满二十一岁,但皱紧眉头不笑的时候,乍一看却像个神态冷漠而疲倦的大人。
关庭说一个人比真实年龄看起来精明成熟太多不是件好事,说明这个人比同龄人倒了更多的霉。人是不栽跟头不长记性的动物。
孟先生一家一直住在那栋楼里。继母丁阿姨和他父亲也时常吵架,丁阿姨指责孟叔叔眼红别人做生意发大财,然而自己没本事,折掉了打算用来买新房子的大半本钱;孟叔叔怨怪丁阿姨对公公不闻不问,反而偷偷拿他的钱贴补自己父母,一个家乱得像猪窝。
孟先生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不是帮忙分忧,因为他见不得又脏又乱。
不收拾我宁愿睡大街,他自己说的。
孟叔叔和丁阿姨两人在家摔杯子摔碗摔锅,除了动手,大约因为丁阿姨是个常年板着脸不好惹的高大女人。前年我去过一次他家,全然变得像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屋子一样,只有孟先生的卧室还固执地维持着当年让阿姨打理的简净模样。眼前的屋子和我记忆里的突兀重合,像一只被钉锤撑得变形的丝绸袋子。
然而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让阿姨那样的不是,太有情调,那不叫过日子,叫演戏,穷讲究。
从小大人们就爱这么谆谆教诲。
姑姑要处理的旧货五花八门,有旧衣服,旧报纸,纸板,泡沫板,旧书,甚至还有几大块生锈的铁皮,连客厅里坏掉的旧电视也不打算修,直接卖掉。
回收废品的大爷忙着称重打包,我和孟先生把里间的纸制品一摞一摞地往外搬。不知道姑姑这些东西平时都藏在哪儿,简直像凭空钻出来的。很多旧杂志和旧书上长满白绿色的毛茸茸的霉斑,暗黄的书页摸上去潮漉漉的。孟先生随手翻开一本《易卜生精选集》,说:“挺可惜的。”
我说:“姑姑要留着的书都在隔壁那间大书柜里,这些都是要清的。你要想什么就拿回去,就是懒得收拾,全生霉了。”
孟先生低头一看,才发现摸了一手灰:“算了。”
我拿过他面前那本,收脚时不小心踢倒了旁边的一小摞书,多米诺骨牌似的全斜倒在地,还有许多脱掉的书页飞出来。我的脚尖尴尬地立在那里,孟先生把我赶开,蹲下去把那些散页拾回来。
我走到客厅让人等一等,忽然听孟先生叫我。探头进去,只见他拿着张相片,问:“这张照片上是你姑姑吗?”
我接过一看,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姑姑。她模样没大变,只是年轻得多,看上去还略有孩子气,短头发,穿一身干部装,肥裤子,抿着嘴笑。旁边紧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戴眼镜,国字脸,像是个老师之类。背景看不出是哪里,也许是公园,相片上白色的裂纹深深。翻过来一看,后面写了一排模糊的钢笔字。
“庞瑞国赠何俭芳,一九七二年”
孟先生问:“这是谁?”
“不知道。”我说。
“夹在书里的。”他指了指面前那本书。
“留着吧,我还钥匙的时候拿给姑姑。”
“等下学期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们俩也照一张吧。”孟先生提议,“过个四五十年还可以缅怀青春,想当年我们何獾也这么帅过。”
“去,少来涮我。”
孟先生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抱着玩具老虎哭那张?我妈多洗了一张送你,后面不也写了个‘赠何遇君小朋友’?”
“怎么净掀我老底?”我作势要捶他,“那毕业照上你也得写个‘孟潜声赠何遇君’。”
孟先生抱起一摞旧报纸出去,满口答应。
后来毕业时我们两个确实单独照了相,只不过相片背后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写。我不记得为什么,也许是太忙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这次大学部分是真的结束了。
第36章
这年的六月还没来得及热,一夜之间,所有人全从象牙塔伊甸园里被连人带铺盖卷一齐丢了出去,前程像个不耐烦的宿管,挂出“不要来投奔我,快滚”的神情,大家只好茫然无措地坐在路边,听前面的人都说“走呀,挣钱去”,便稀里糊涂地拍拍屁股跟去,理想这小东西迈着两条小短腿追得屁颠屁颠,一跟头摔进路边的阴沟里,不见影子了。
孟先生在外面租房的事情没同家里说,住宿费虽然退出来,但用来填房租远远不够。孟叔叔像是生怕他有钱学坏,一个多的零头也不肯多给,他也从不向家里人开口要,于是我们各摊一半。孟先生爱跟那个大他两届的师兄魏乔一块儿做事,没多久就攒起一笔小金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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