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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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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作者:戴林间
文案:
我很高兴能和孟先生分享这庸俗的一生。
满三十岁这天,我终于破了禁酒令。然而到开酒的时候,却想不出一句好的祝酒词。
——能敬什么?除了这黑白分明的世界,伟大的爱情,和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孟潜声×何遇君,竹马竹马,有糖不甜饼,第一人称,回忆三十年的狗血人生,后期情节高度放飞自我,请自行避雷。
第1章
昨天下午我的电脑被师傅搬走了。
我请他帮忙把里面的数据资料拷贝出来,他听完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就好像我是要让他在葬礼上搂着死者跳一支旋转踢腿的探戈舞。
看来我的电脑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我就看见办公桌上躺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打扫这层楼的蒋阿姨说,这是在我电脑主机柜的夹缝里发现的,她以为是我落下的东西。
我还以为里面藏着价值连城的商业机密,翻开来看,本子只写了两页,是三年前的一次例会记录。实在失望得很。
第二页抬头的空白处,签字笔写着一行字:
“已用赖肖电脑整理抄送,电脑修好后再本地存档一份。”
看来这个工位风水欠佳,专克电脑。
本着勤俭节约的美德,我打算在扔掉这个本子之前把它写满,以免良心不安。这是我很多年养成的习惯,也许该归功于铺天盖地的环保公益广告。
正好近来工作清闲得出奇,办公室也没有人可以说话,我原本琢磨着写两笔日记,但每天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此计划在两天后宣告破产。
另外,由于周彪周总裁出差在外,特意叮嘱帮忙照顾鱼,我只能勇挑大梁,每天往开水间跑十几次。
周大老板品味独特,不爱香车美人,对养鱼情有独钟。澡盆那么大的热带鱼缸就堂皇地摆在开水间里,我上周数过,总共十七条,品种不详,花花绿绿。我一直坚信热带鱼就是一个品种,起那么多名字完全是糊弄人的噱头。
周彪说我门外汉,亏我还是学文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里下嘴怼回去好。
老周自认为把我说得心服口服,下了“年轻人要多看报学习”的指示,甩开大步走出去,剥夺了我辩驳的一切机会。
能在商场这个油锅里打滚的,果然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老油条,其余都炼成了冒青烟的滚油,连渣都不剩。
比如老周的女助理,那个叫梁馨茹的斯文姑娘,头发又黑又直,喜欢抿嘴笑,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
我对她印象不错,尤其在她夸我帅之后。
我刚来那几天,总听老周“梁馨茹”叫得飞快,还错以为她的名字是梁静茹。
她爸妈是不是梁静茹的歌迷我不清楚,但这姑娘有勇气倒是真的。上上个礼拜,记得是周五,我正在格子间里跷着腿等下班,老周突然杀回公司,据说是踹门进来的,气势那叫一个秋风扫落叶,把底楼的前台小妹吓得够戗。周老板回来第一件事直奔人事部老大办公室,俩老狐狸关着门叽叽咕咕了半天,又把梁馨茹叫了进去,过了差不多一个多钟头,梁馨茹白着小脸儿抽抽噎噎地出来了。
这事非同小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到我耳朵里时几乎已成了刚出炉的清宫秘史。市场部的小王推门进来,后头跟着扫地的蒋阿姨,据说小王近来是周老板跟前的红人,我不敢冒昧,只好和蒋阿姨套近乎:“出什么事了?”
蒋阿姨挥舞着手里黑色的分尸袋,表情高深莫测:“小姑娘在里头又哭又闹的,肯定给折腾坏了。”
我目瞪口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老周扯着领带进来,我登时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老周似乎被我的热烈视线打动了:“你怎么两眼放绿光?”
我点头哈腰:“看到老板平安回来,心情激动。”
从中东回来的周老板若有所思,仿佛拷量我话里水分几何。
我跟老周还算熟,但也不能狗胆包天到当面去问他们三个在办公室里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然而梁馨茹一直没来上班,同事们的流言蜚语让我心痒难耐,还没等我做好被炒鱿鱼的心理准备为八卦事业发光发热,老周自己在饭桌上打开了话匣子。
梁馨茹把一部分客户资料给泄露了出去,小姑娘经验不足,偷鸡不成蚀把米,瞒不过耳听六路的老周,回来就被飞了。
老周告诉我的仅限于此,台面下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真是君心难测。
第二个星期办公室突然开始闹耗子,行政部勒令全员整风,我也忙着收拾那二尺见方的小格子间,把吃的全扔进蒋阿姨的分尸袋。整理抽屉时,忽然发现一个文件夹下面放了半条软糖。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有段时间我犯低血糖,脸色白得像要上台唱戏,梁馨茹问过,第二天就送了我一管糖,开玩笑说怕我晕倒在工位上,又说她那儿零食多,让我想吃什么随时管她要,用不着自己买。
想到她专门去问自己的医生朋友,回来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应该怎么搭配饮食,我就有点感慨。
软糖已经变了色,不能再吃了,白糖粒也撒了很多在抽屉里,有些甚至黏成灰黄的一团,死死嵌在抽屉底,我不得不叫蒋阿姨帮忙,换了新的抽屉格子。
梁馨茹的工位全部清理了一遍,大风过境似的干干净净,连她电脑旁那两盆小小的多肉植物也没能幸免于难,被小王丢进了垃圾桶。
只剩下了灰的地毯,雪白的办公桌,蓝的文件夹,黑的电脑,还有永远穿着不会出错的黑白两色西装的小王,时刻准备着为周氏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脑子里像在反复咀嚼一片失味的酱肉,我开始想念姑娘不重样的花裙子和真丝衬衣,还有柑橘调的香水,让我一整天心旷神怡。
第二天午饭时间,我到楼下随便买了一盆多肉,放在电脑旁边。蒋阿姨看见了,夸我有童心。
渐渐跟小王熟起来,我才发现此人也不全然是锯了嘴的葫芦,有时候喜欢讲他老家乡下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老故事,我听完后,在七月的中午当机立断关掉了空调。
里外的空调是通的,午睡的老周被热醒了,满身大汗地冲出来骂娘,我请他过来坐,顺便喝一杯楼下买的凉茶,败败火。
凉茶是小王买的,美其名曰孝敬我。我这人本就生性多疑,尤其踏进商场这趟浑水之后,向来贯彻商场大拿周老板“临渊履薄”的四字原则。先闻了一闻,气味可疑,迟迟不肯下嘴,恨不得当场变出一根银针来试毒。然而迫于小王殷切的目光,我抱着不逊于狼牙山五壮士的决绝之心,咬紧牙关抿了一小口。
真他妈的!
那味道像搀了可乐的马尿,或者过期牛奶,又酸又呛。我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没有把那一小口吐回杯子里。
小王还一直问:“好不好喝?好不好喝?”
他兴奋得脸皮泛红,我开始认真怀疑里面下了鹤顶红。
老周不讲究,拿起我喝剩下的凉茶就嘬。小王给我们开故事会,说得唾沫横飞,我和老周端着办公椅对着他坐,就差两把大蒲扇和一盘凉西瓜。
半个钟头后,老周嘿嘿站起身,说了句:“你们这办公间挺凉快。”逃也似地回了办公室,像有稻田鬼在后头撵他。
我前天发邮件给孟先生,告诉他小王买的凉茶有多难喝,他半夜回了我,说前阵子一个外国同事请大家去他家里聚会,拿自制饮料招待,味道像浓缩了一百只蟑螂,第二天大家都拉肚子,集体请假。
我一听乐了,先问:“你怎么知道是浓缩一百只蟑螂的味道?背着我偷偷吃过蟑螂了?”
旋即发现重点偏离,立刻又问:“你也拉肚子了?”
一瞄时间,他那边是半夜,我发过去就没管了。今天收到回复,孟先生说他只尝了一口就坚决不肯再喝,有幸逃过一劫;关于第一个问题,他只模棱两可地说吃蟑螂这么重要的人生经历,肯定要跟我共享。
孟先生天生会说情话,虽然这句情话的内容有点恶心,但是我还是抹不开脸骂他,甚至对着性冷淡风格的邮箱界面傻笑了两声。
小王立刻探头,问我是不是在看成人色情视频。
孟先生在一家外资的大公司供职,因为开发市场还是商务合作什么,具体我不记得了,零零总总差不多要驻外两年,所以我们现在被迫远隔重洋,只能掰着手指头等他的探亲假回国,一慰相思之苦。
我在企业上班的时间不长,懒散惯了,刚开始很不习惯聊天依赖收发邮件,对于孟先生的同事们用邮件聊天谈八卦,我表示匪夷所思。但如今我们隔着小一万公里,加上时差这个混账东西棒打鸳鸯,只好用邮件骚扰他。因为工作原因,邮箱他是随时在看的。
不只是女人,男人谈起恋爱来同样小肚鸡肠,我就曾经忿忿不平地指责孟先生对查邮件太过钟情,忘了吃饭也不会忘了查邮件,等他百年之后,最好用那台手提电脑陪葬。
孟先生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很高兴似的,同我说:“这样好,我不至于躺在坟墓里太寂寞。”
又说:“你记得多写几封。”
这男人上辈子定是到处纵火狂烧芳心的妖怪。
工作清闲的时候,我就靠着和孟先生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打发日子,伴着小王五彩斑斓的打嗝声,度过很多个无趣的下午。
忘记说了,孟先生是我男朋友,我们认识三十年了。
第2章
我出生那天就和孟先生认识了,不过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依照文艺作品的发展规律,两个人要想成为天上有地下无的天作之合,总要有点什么羁绊,最好捆上吊车臂那么粗那么硬的红线,任他狂蜂浪蝶怒涛卷雪,也只端着个破木瓢,配上露出八颗牙的标准深情假笑,喊出“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的口号。
多谢网络爱情小说资深读者的小王提醒,上面这句台词大约过时了,眼下似乎都说“你是我是沉沉世界里第一抹光,是冬夜里最后一点火,是心口那一颗滚烫的朱砂痣”。
果然还是排比句气势磅礴。
小王今年二十六,只谈过一次恋爱,据说是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公司实习期间,喜欢上了一个女同事。追求之路道阻且长,好容易美梦成真,你侬我侬了一年多,却没修成正果,半途惨遭一个“雷克萨斯”巧取豪夺。
“雷克萨斯”是小王给那个情敌取的外号,据说前女友飞了他之后,那男人天天开着辆锃光瓦亮的雷克萨斯来公司接小王前女友下班。小王受不了这闲气,不等升迁,风风火火辞了职。
我表示年轻人太冲动是要吃亏的。
“君哥,没钱寸步难行啊。”小王感叹,“你女朋友不催着你买房?你们结婚怎么办?”
我高深莫测道:“君子固穷。”
小王在情感问题上一向将我的话奉为圭臬,听完之后久久不语,把手里的可乐一饮而尽,拊膺长叹,表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王看起来八面玲珑,内心却还是有几分多愁善感,从他耽溺于春花秋月的爱情小说就可见一斑。以前的梁馨茹也是这样,我不由怀疑老周秘书的招聘条件里可能暗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要求。
从前梁小姑娘在偶然得知我和“女朋友”是青梅竹马后,艳羡之意溢于言表,据不完全统计,光“我好羡慕你女朋友”这句话前后累计就说了二十多次。这小姑娘也是情路不顺,谈了个大她七八岁的男朋友,精得流油,从没把黏黏糊糊的小情小爱往心里去,偏偏小姑娘爱得要死要活,前一天还心碎成渣,第二天就能继续往上凑。
大约我和孟先生满足了她的爱情乌托邦幻想,缠着我说完情史之后,立刻颁给一顶金灿灿的“理想男友”高帽。
实在受之有愧。
我和孟先生大抵还算有缘,出生在同一个妇幼院。
据我妈说,因为她生我的时候属于早产,没有奶水,把我饿得嗷嗷直哭,隔壁床住的正好是孟先生一家子,他母亲二话不说就把我抱过去喂奶。
关于吃过丈母娘奶水这一点,虽然听起来稍显变态,但绝对算得上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
孟先生比我大两天,我刚吃完奶,他正好睡觉醒了。然而经过我一番鲸吸牛饮,孟先生已经无奶可吃,他父亲只能兑了一小壶奶粉凑合,搞得我爸妈报歉得很。
这件事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之后许多年里,我还给孟先生添过大大小小数不尽的麻烦。俗话说见微知著,其实那时就可以看出端倪,只可惜当时我和他都还只会翻着肚皮乱蹬腿,连眼睛都睁不开,自然无从追究所谓的宿命论了。
我从小到大都是个麻烦精,但这么多年里孟先生从未表露嫌弃,我真心非常感谢他。也许因为他家老一辈跟着党革命打天下,血液里流传着忍辱负重的优良基因,所以和我相处的几十年里,他大都事事耐烦,对我这个逼得他绝境求生的白匪也百般迁就忍让。
这些矫情话我也不要脸地跟孟先生说过,他听完,笑着摸了摸我的狗头,并没有说什么。
我当时以为这是默认,但现在回想起来,大约不是那么回事。
孟先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军转干部,三代单传,但他没当过兵,因此老孟家的从军传统到他身上,算彻底断了。不过孟先生小时候还是表露过那么一点从军的苗头,那要追溯到我们还在大院里做邻居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都只得两三岁,有天孟先生家里来了客人,我们的爸妈都去串门凑热闹,同院的小屁孩跟着跑出来捣乱,又派了一个去敲孟家的门。过了一会儿,孟先生被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抱出来,手里还攥着抠下来的肩章。走到我们面前,孟先生没抓稳,肩章“啪嗒”一下落在地上。男人捡起来,孟先生又抓回去,男人搂着他开玩笑:
“这么喜欢肩章,以后是不是也要当军人?小孟上尉。”
那位上尉转头把这件事说给大人听,大家笑成一团。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但大人们不时还爱拿出来打趣,我才勉强记到现在,至于其他细节,就无从谈起了。
小时候院里的孩子都“孟上尉”地叫他,年纪渐大,脸皮薄了,才慢慢不再这么喊了。
后来上了学,孟先生因为形象上佳,经常被老师叫去做主持人之类,这种场合最爱拿腔拿调,半大不大的中学生连西装都穿不利索,偏偏还要一本正经地称“先生小姐”,实在笑掉大牙。我是从来不肯去的,只愿意在后台帮忙,偶尔撞见他到后台来,就学女主持的调子装腔作势地叫他“孟先生”。
他没空抓住我揍一顿,只好隔着笑成一团的人堆,狠狠瞪我一眼。每到那时,我就尤其能体会流痞恶霸戏弄良家妇女的低级趣味。
这句调侃被我锲而不舍地坚持到今天,孟先生已经能处之泰然了,甚至在某天反将了我一军。
“看巴金的书么?”他问我。
我很纳闷:“你对我这个学文学的有什么误解?”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据说萧珊就叫巴金‘李先生’,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你是有意暗示。”
“嘿。”我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我发现你念金融之后,脸皮一年比一年厚。”
他一偏头亲在我骨节上:“彼此彼此。”
说来也挺神奇,有时人多的场合不只一个姓孟的男人,他居然能准确分清我是不是在叫他。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叫哪个孟先生,他就不说话,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有一回急了,箍着他的脸不许顾左右而言他,非要让说出个子丑寅卯,他就顺便亲亲我,说因为“心有灵犀”。
这显然是一种高明的糊弄,但我除了束手就擒,别无他法。
不过孟先生也没怎么好好叫过我的名字。他和我们小学班上那些同学一样,都叫我外号。
这个外号实在有损英名。
据我所知,男生的外号除了“狗蛋”、“牛屎”这种难以启齿的贱名,无非是“花花”、“小春”一类当女孩子养的小名,到底翻不出太多花样。相比之下,我倒情愿叫狗蛋或者花花。
而不是“狗獾”。
这个外号集猎奇与难听于一身,汇神秘与搞笑之菁华。还有人试图跟我摆事实讲道理,说这外号挺牛逼的,听着像外国谍战电影里的特务暗号,里面的特工都是这种名字:眼镜蛇,白鲸,猎鹰……
我居然还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
这个外号叫响的时候,我刚读一年级,还不认识“獾”这个字。给我取这个外号的,是我们院里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儿,上六年级,成天抱着几斤重的《百科全书》看,得空就在我们跟前谈古论今,把我们一群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小屁孩唬得一愣一愣的,长辈们都叫他“小百科”。
有一次我们小学搞活动,宣传京剧,老师让每个班挑几个孩子出来,穿上租来的行头,在舞台后面站着做人肉布景。其实又累又苦,站在大灯旁边,跟锅炉房似的,汗水流满背,连水都喝不上一口。然而小孩子就是稀奇,大家都争着去,现在想想我们班主任也挺现实,挑了几个,都是班上顶好看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
比如我。
当然也少不了孟先生。
这件事年代久远,但我还有点印象。记得当时是把大舞蹈室拿来做了活动后场和化妆间,外面请来的京剧老师问我们:“你们看这些衣服,认不认识是什么角色呀?”
那时候家里的老一辈挺多都爱看唱戏,我奶奶喜欢在电视上看戏曲,我粗略知道一些,指着一件白衣服说:“这是白娘子。”
我奶奶最喜欢《白蛇传》,每次到电视上唱,总要停下来看。我只记得白娘子一身白得跟雪似的,衣服仙气飘飘的,比我床上挂的蚊帐白亮多了。
本想等着老师夸我,但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报出了一串名字,老师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也就顾不上夸我了。挨着我站的几个小孩偷偷笑我,弄得我有点不高兴,像出了丑似的。
老师让我扮项羽,我不知道什么是“项羽”,那个男生说项羽是坏人。
我当然不肯扮了。
京剧老师又哄又劝,我发现她手里项羽的披挂行头比别人都威风,心里窃喜,面上却还要忸怩作态,半天才含泪答应了。
后来老师果然随时很照顾我的情绪。
也不知道我哪里来那么重的心机,惭愧惭愧。
活动当天京剧老师给我们化妆勾脸,我才知道自己是“花脸”,顶着黑白两色的脸出去,当主持的“小百科”就说:“你像百科全书上的欧洲狗獾。”
(这段话旁边画了个潦草的狗獾头像,一个箭头指过去,写着“欧洲狗獾”。)
当即翻开书指给我们瞧。我伸头一看,那叫“狗獾”的玩意儿白脸上两道黑边,可不跟我这副尊容一样?
现在一想,我对有人会随时在包里放本百科全书表示怀疑,说不定这是一个筹划已久的阴谋,可惜我已经不能揪出始作俑者了。
“狗獾”越叫越开,慢慢成了我行走江湖的固定名号。再到后来,流行起了损友之间互称“狗×”,我“狗獾”里的“狗”字也就从名词顺理成章地过渡成了形容词。比如徐苗成了“狗苗”,谢晓华变成了“狗华”,孟潜声变成了……
有点太难听了。
最开始我也义正言辞地要求孟先生叫我的名字,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真的改不过来,我也就渐渐不再提这一茬了。不能忍受的是,有不熟的人把我的名字和外号对应起来,以为我大名“何欢”,每次都让我在心里骂娘。
当时孟先生扮武松,我想跟他站一块儿,老师却把我扯到拿剑的虞姬身边。我一定要挨着孟先生,老师好气又好笑:
“人家孟潜声是《武松打虎》,跟你不是同一出戏。”
我这人一急眼就容易口不择言,这坏毛病从娘胎里带出来,我爸妈也没想着帮我改改。据我妈回忆,我当时铿锵有力地大吼一声:
“那我当他的老虎!”
具体情形我已记不清,但应该可以想见当时是怎样的哄堂大笑。我妈那天去给我照相,这件事时常被她翻出来说,已然成为我家逢年过节谈论童年趣事的保留节目,各种添油加醋的细节,听得我不胜其烦。
可惜老师已经给孟先生发了个老虎的毛绒玩具,就被他夹在怀里。
我妈说,不知道是我站在大灯底下烤得太热累着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活动刚一完,她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看见我站在舞台底下抱着孟先生嚎啕大哭,孟先生的母亲连照相也顾不上,一个劲儿安慰我。
老师把我们拉开,我哭得更伤心了,脸上糊成一片,像卸妆卸到一半的欧洲狗獾。孟先生把他的老虎塞到我怀里:“老虎送给你,别哭了。”
我妈说神了,你当时立刻就不哭了。
这件事后来被定格在了相片里,出自孟先生母亲之手:史上最窝囊的西楚霸王一手拖着小老虎,一手紧紧揪着眉眼清明的武松,两个小孩儿齐刷刷望着镜头,背后是狼藉混乱的舞台,大灯明晃晃地罩在我们头顶,像一轮永不落下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萧珊是巴金的妻子,萧珊称呼巴金“李先生”的事情详见《随想录》的《怀念萧珊》一篇。
第3章
我听说有的小孩早慧,两三岁就开始记事,孟先生算得一个。我是拖后腿的,十岁前的事情大都记得七零八落,时常张冠李戴,少不得劳驾孟先生从旁刊校指正。
我常说,幸亏生下来就认识他,不然可怎么办呢?
孟先生说我嘴甜。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哄他高兴,确实是有感而发,但看他似乎为此心情大好,我也只好将错就错。毕竟周幽王不惜作死也要烽火戏诸侯,何况我只是动动嘴皮子,何乐而不为?
我爷爷从前在劳动局工作,后来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后没过几年,我家就搬出了大院。
那时正赶上“下海”热潮,我爸不甘心只赚铁饭碗里几个钱,扑通跟着跳了海去捞金子;剩我们孤儿寡母在家,我妈每天坐立不安,天天跟院里其他下海的家里打听消息,其余没动心的人也被吹得心慌眼跳。那年头公务员的工资并不高,但孟家不知道是有额外补贴还是什么,手头宽裕,毫不动摇,安心当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
我小时候从来没操心过柴米油盐,加上我爸的生意都在外地,我妈后来辞职在家,我自己念的专业更是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到现在,我对政商之道都无知得可以。被身边老老少少知道了,都说我命好,天生的闲人。像是有几分羡慕的意思。
我学识浅薄,但记忆里从古到今,游手好闲都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话,到我身上却摇身一变成溢美之词,难免令我大为忧心。
九五年前后,奶奶过世,我们搬出大院,住到正儿八经的楼房里。
爷爷过世不久,奶奶跟着住了院,缠绵病榻一年多,最后在回家的路上咽了气。老两口吵了一辈子架,一生怨偶,常挂在嘴边:“死了才清静!”
倒是一语成谶。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的婚姻像活生生的童话,有人大半生的婚姻却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役,没有一天不是枕戈待旦。
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像海天之间的地平线,看得见摸不着,究竟蓝色还是白色,扁的还是圆的,始终不知道。所以爷爷去世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切身的悲哀,但还是照我妈的吩咐,人云亦云地哭了几场。
起先我还哭不出来,干嚎了一阵,只能硬挤出眼泪;四周人投来的惊诧目光,使我惶然起来,顿生一种无地自容,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怎么描述这种心情,眼泪登时冲出眼眶,居然止也止不住了。
哭有瘾头,我哭哑了喉咙,不能自制地打嗝,还有素不相识的长辈为此夸我。我妈一边替我揩鼻涕眼泪一边笑着客套,我才知道原来哭得好,也是可以被表扬的。
肝肠寸断地哭完了,夜里还要欢声笑语。我当时觉得大人真是神奇,倘若我被老师批评了哭一场,多少也要伤心个一天半天,根本笑不出来,他们怎么可以又哭又笑?
小时候真一点也不明白。
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小孩子这样大哭大笑是不对的。难怪不管小孩儿哭还是笑,都会被大人喝骂,难怪永远听不见大人嘹亮的笑声和穿透楼板的嚎哭。大人们总是木着嘴角,好像嘴巴生来只是用来吃饭和说话:吃着索然无味的饭,话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有什么过不去的?忍忍就完了!”或者“钻什么牛角尖,谁不是凑合凑合过!”
但我不是,我的嘴巴是用来哭和笑的。这几句话我也不喜欢,每当我妈拒绝我或教训我,这几句话总和鸡毛掸子一起落下来,以至于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听见这几句话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像鸡毛掸子落在肉上的一瞬间,心脏像长了爪子,把喉咙抓得死紧。
我突然一点也不想变成大人了。
大人像家里供着的菩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做,只是活着,除了活着什么也没有。
我偷偷问过我妈,林家的小叔叔跟我一起玩泥巴,帮我粘树上的知了,带我买零食,会大声地教我唱奇奇怪怪的流行歌,从来不会像大人一样骂人,为什么其他大人不能像小林叔叔一样好?是不是其他大人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说他那样的人不好?
我妈本来在洗碗,勃然变色:“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跟姓林的一起!”
我吓得扭头就跑。
我一直没有得到答复,为此还生了一下午的闷气,觉得大人们坏透了,用可怕的谎话来骗小孩,只有小林叔叔好,从来不骗人。
然而后来小林叔叔疯了。
他走的那天,街坊邻居都走到街上来看,比庙会还要热闹,大家都兴奋极了,颧骨上泛出幸福的红晕。我和孟先生挤在陌生的大人堆里,他们身上的油熏气和烟茶气混在一起,发出奇异的笑声,逼得我手心发了汗。
林叔叔被送进汽车里,满身都是血,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厉的叫喊声。他的母亲发出同样高亢的嚎啕哭声,脖子上的青筋像小蛇游动,支持不住,坐倒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被绑成那个样子。我甚至觉得小林叔叔的骨头早就被他们折断了,他眼球突出,不放过任何一条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臂,嘶声大喊:
“他们!他们要杀我!”
“医生!医生!有人要杀我!”
一个男人把他的手臂折回身后,那是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衬着黄云压地的阴天,像一幅用色浓腻的仿画。
那是我对大院外那条小街的最后一点记忆。
新家离得远,我没法再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即使还在一个学校,但他们下课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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