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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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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会继续打下来,可是再也没有第二拳。
因为柱子打了周秉昆一拳头之后,突然间就心软了。他听到周秉昆喊出的那句话,突然明白他要的其实就是周秉昆的一个解释;如果没有解释,也该让周秉昆知道那件事情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看到周秉昆哭了,他也想哭,拳头停在空中,怎么都无力落下去。
或许面对周秉昆时,他才能充分地去想那是一种怎样的伤害,两个多月来度日如年的苦,周秉昆是这个城市里唯一一个能够倾听,也应该倾听的人。然而这样做的话终会显得更加荒谬,或许周秉昆不过是与这事有关,既不能充分理解,也不能付出同情,而他要的也并不是同情,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在后悔,自己根本就不该遇见周秉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只能紧紧地把这个大胖身体按压着,不让他逃走。
周秉昆挣扎不掉,慌忙地继续解释:“王玉柱,我从来就没有害过你,我以前只会对你好,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那件事发生后我一直都想帮助你,可是我爸爸妈妈都吓坏了,他们也害怕,他们只允许我考虑我自己。”
察觉到柱子不做声,似乎在慢慢平静下来,周秉昆也不挣扎了,静静地趴着,沉默了一会儿,对柱子说:“王玉柱,我们谈谈吧?你松开我,我不会跑的。”
柱子松开手。周秉昆站起来,胆怯地望着柱子。
柱子冷冷地问:“谈什么?”
周秉昆说:“我和肖春莹没有谈朋友,她得罪了一些小流氓,一个人出来不安全,所以我才……肖春莹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柱子觉得心烦,大声回应道:“你和肖春莹的事与我无关。”
周秉昆又说:“你现在怎么摆地摊了?刚刚我没有认出来。”
柱子怒道:“我现在做什么也不需要你管。”
周秉昆不知该说什么,小心地问:“那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在这之前,柱子一直都想着有一天能够当面质问周秉昆,事情发生后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以前的情谊。可是此刻他觉得这些问题实在太愚蠢了,简直是对牛弹琴,搞不明白周秉昆的胖脑袋是怎么考虑问题的,简直是另外一个物种,连做个质问的对象都没有资格。他满怀失望与懊悔,对周秉昆说:
“我没有什么要问你,我只后悔我会认识你。我们根本就不能算是朋友,因为我们是不公平的,从社会地位来讲不公平,从思想上来讲也不公平,从人格上来讲更不公平。”
说完他就想走,心怀一种厌恶,匆匆忙忙地扶起自行车,重新把大包裹系好,赶快离开,推着自行车绕过花坛,走到人行道上。这时周秉昆突然开口说:“王玉柱,你得帮我一个忙。”
柱子停住了,不说话也不回头,深呼吸了一下,等着周秉昆把话说完。
“其实是想帮肖春莹一个忙。”周秉昆说,“那几个小流氓扬言要修理肖春莹,这几天总是出现在南大校园附近。肖春莹害怕,让我帮忙,可是我也害怕。”
柱子扶着自行车慢慢退回来,周秉昆表情木讷地等待着。柱子突然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周秉昆的脸上,打得周秉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柱子厌恶地说了一句:“我还是想揍你。”然后骑上自行车,在夜色中孤独的路灯下隐隐现现地远去了。
肖春莹与三个小流氓狭路相逢的那一天,是一周之后的事了。肖春莹每个周末都回家,冬天天黑的早,从家返回学校时已是暮色昏暗,肖春莹骑自行车穿过小巷,拐上大街时看到周秉昆也骑了自行车来路口等。两人在一起时肖春莹基本无话,都是周秉昆在一刻不停地说,两辆自行车貌似热闹地驶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肖春莹突然低低地喊了一声:“哎呀。”这时绿灯亮了,周秉昆正要过马路,肖春莹伸手拉住他的衣服不让往前走。周秉昆吓了一跳,急忙退回来惊慌地问肖春莹:“怎么了?”
肖春莹往对面一指,说:“我认出来了,就是那三个人。”周秉昆顺着肖春莹指出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对面的一个店铺门口,有三个小青年正靠在自行车上抽烟,对着这边指指点点的,显然已经发现了他和肖春莹,正守株待兔地等他们过去。
两人立即掉转方向,沿着另一条街往前骑。那三个人看到了,也都扔了烟头,骑了自行车远远地跟着,在路的另一边,并没有横穿马路跟过来。
肖春莹心里焦急,觉得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就对周秉昆说:“周秉昆,我们赶紧骑到小巷里去,想办法甩开他们吧。”
这时下班回家的时间已过,从经过的几个巷口望进去,小巷里没有什么人,只有路灯稀稀疏疏地亮着,而大街上还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的。周秉昆衡量了一下,试探着向肖春莹建议:“我觉得大街上还比较安全,人多,我不相信他们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坏事。”
肖春莹问:“要是他们真的敢在大街上做坏事怎么办?”
周秉昆说:“那我就喊。”
肖春莹皱了眉头,说:“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还是走小巷吧。”
到下一个巷口时,肖春莹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周秉昆只好跟着。猛蹬了几下后周秉昆回头看,只见那三个人正走走停停地在车流中横穿马路,急忙催促肖春莹快点儿。实际上肖春莹的速度比周秉昆要快,贴着墙根的黑暗处倏溜溜地骑远了,周秉昆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蹬着自行车,低声喊着肖春莹别跑太快,别走散了。
这边的小巷两人都不熟,见弯就拐地骑了一段距离后,蓦然发觉前边竟然没有路了。周秉昆眼看着肖春莹在前边停了下来,掉转方向又飞快地往这边骑,走近了对他喊:“前边是个死胡同,得走另一条路,快点儿。”说着已风风火火地与他擦肩而过。这让周秉昆更紧张了,随着肖春莹拐入另一条黑乎乎的小巷时,敏感地听到那三个小流氓追来的声音,正不停地按拨自行车铃声,在冬夜里隔着一排排房屋乱糟糟地回响着。
然而三个小青年最终也没有追赶上肖春莹和周秉昆,就在他们大声按拨铃声吓唬前边四处躲藏的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身后也有一辆自行车飞快地越来越近,骑车的人戴齐了棉帽围巾口罩,只有带着凶狠神色的双眼没有被遮住。这辆自行车很破很旧,行驶起来吱扭作响,三个小青年听到了,却没有在意,后来其中一人听到这辆自行车已经很近了却仍不减速,就疑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骑车人的黑色身影带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汹汹,惊怕起来,“啊”地喊了一声。
肖春莹和周秉昆在横七竖八的小巷里左拐右拐地绕迷了,路上的建筑物都毫无特色,记不清哪些地方是经过了的,推着自行车走了一会儿,竟然又遇见了三个小流氓。那三人的三辆自行车坏了两辆,不得不推着往前走,每个人都鼻青脸肿,其中一个人频频地举起手擦脸上的血,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没想到肖春莹这小妮儿还认识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的能打架。
两人躲在暗处看他们走远了,肖春莹迷惑地问周秉昆:“怎么回事呀?”周秉昆想了想,犹豫着猜测道:“会不会是王玉柱和他们打架了?”
黑暗中肖春莹愣了一下,轻声问:“王玉柱,他怎么会知道?”
周秉昆并不打算隐瞒,立即回答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你在一个地摊前想买5毛钱一条的围巾?”
肖春莹等了一会儿,似乎对周秉昆的故弄玄虚很不满,带着怒气催促道:“你说呀。”
周秉昆急忙说:“那个摆地摊的就是王玉柱。”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渐渐地肖春莹哭了,剩下的路她是推着自行车走完的,在寒冷的夜里一边走一边流泪。周秉昆推着自行车跟在后边,不敢劝说,也不愿离去。
八八年的元旦一天天地近了。有一天晚上柱子摆地摊结束后回到家,把自行车停在外边,背着装满货物的沉沉的大包走进筒子楼。拿出哗啦啦作响的钥匙正要插进匙孔,门突然开了,灯光下王芃泽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望着柱子说:“回来了柱子。”
柱子一阵惊喜,蓦然又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外躲了一下。王芃泽急忙跨出一步,伸手把他拉进去,从他肩上取下那个大包裹,笑道:“躲什么?我早知道你在摆地摊了。”
王芃泽往脸盆里倒了热水,催促柱子洗脸洗手。他把包裹提到卧室去,像柱子平时做的一样塞到床下,又回到客厅时看到柱子已经洗好了,就伸出双手按着柱子的肩,两人一起坐到饭桌旁。桌子上是王芃泽做的四菜一汤,还有一瓶酒。
柱子惊讶地问:“叔,你又要喝酒呀?”
王芃泽笑道:“今天有高兴的事情嘛。”
柱子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事,淡淡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高兴起来,又从心底里袭来一阵浓浓的伤感。王芃泽拧开酒瓶的塑料盖,倒了两杯酒,然后望着柱子的眼睛,说:“这件事情终于有结果了,明天税务局的院子里会贴出两条告示,一个是修改过的处罚决定,只保留看了不道德这一项;另一个是给你的公开道歉信。上头给了贺主任一个警告处分,另外还有你的一些补偿金,等他们的财务通知我了,我带你去领。”
王芃泽端起酒杯,对柱子笑道:“来,我们喝酒庆祝一下。”柱子回过神来,急忙说:“你不能喝酒呀。”
王芃泽说完就要先喝,柱子立刻伸手抓住王芃泽拿着酒杯的右手,王芃泽就把酒杯换到左手,待柱子抓住左手时,又把酒杯换到右手里,如此游戏似的争了一会儿,柱子不耐烦地直接抓住酒杯,夺了过来,低着头不说话。王芃泽嘿嘿地笑了两声,看到柱子一点儿也没有笑的意思,自觉无趣,也沉默下来。
王芃泽似乎早已预料到柱子的这种反应,有心认真地安慰几句,就轻声唤道:“柱子。”
柱子说:“叔,你肝脏不好不要喝酒,你就看我喝好了。”
王芃泽说:“这个结果虽然并不能让人满意,警告处分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你的工作也恢复不了,但毕竟我们是胜利了。”
柱子说:“我知道啊。我心里挺高兴的。”
“你知道什么呀?我还没有说完呢。”王芃泽皱了眉头,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件事情处理到后来我自己都怀疑它的意义了,我知道不管是什么结果,你都会受伤害的。”
柱子转过脸去,王芃泽伸手扳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但是没用,柱子倔强地把脸朝着另一边。王芃泽说:“柱子,你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还担心什么。”柱子不哭,转过脸来一点泪水都没有,拿起桌上的两杯酒一饮而尽。王芃泽怔怔地看了,说:“那你喝酒吧,喝醉了,就把这些事情忘掉了。”
王芃泽拿着酒瓶给柱子倒酒,也不劝柱子少喝,倒了一杯又一杯。后来柱子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低声哭泣。王芃泽伸出手温暖地摩挲柱子的头和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唤着:“柱子。柱子。”
他原本以为柱子需要靠在他的怀里哭的,但是始终没有。后来看到柱子不哭了,他就去卧室帮柱子铺了床,嘱咐道:“都凌晨1点了,你睡觉吧。”柱子不睡,红肿着眼睛送他到门口。他不愿开门,他知道这是柱子最需要他的时刻,他能感觉到柱子内心的孤独无依,但是更能感觉到柱子那种坚决不说出口的倔强与坚硬。于是他主动说:“柱子,要不我今晚不回去了,我留下来陪你吧?”柱子拒绝了,低着头说:“你要是不回去,奶奶他们都会担心的。”王芃泽坚持了一下,轻声道:“现在都1点多了呀。”柱子微微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静静地低头站着等他离开。于是他只好走了。
距离元旦还有两天的时候,王芃泽带柱子去税务局领取赔偿金,柱子依然用帽子围巾口罩把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王芃泽说:“你不能总是躲躲闪闪的,你还要继续在南京生活下去呢,你得有勇气面对别人的议论。”看柱子没有反应,王芃泽又说:“柱子,把口罩摘了吧?”
柱子不愿意,低声说:“我没有想过要在南京继续生活下去。”
王芃泽没有听清楚,问:“什么?”
柱子没有再说一遍,沉默地骑着车。王芃泽想了一路,脸色阴沉。
取了赔偿金之后,王芃泽送柱子回到住处,对他说:“后天元旦呢,你到我家里去吃饭吧,我妈妈很想见你呢,我考虑到你的心情,拦了她好几次,要不然她早就来看你了。小川也想你。”柱子“哦”了一声,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王芃泽笑了笑,又补充一句:“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元旦那天中午,柱子打开床下的包裹,拣最好的货物拿了几个,当礼物带着。王芃泽在旁边看着柱子从床下拖出那个大包裹,突然竟觉得有些伤感,一路上把那几个礼物从柱子手里拿过来,自己提着,到家之后分发给老太太、姚敏和小川,大声说:“这是柱子给你们带的礼物。”
这次相聚,气氛终究与从前不同,饭桌上似乎人人都小心翼翼的,说话前都在反复考虑,只要王小川不懂这些事,自始至终笑闹着,过去王芃泽总会训斥他两句,这次也不说了,任凭他越闹越疯。
饭后王芃泽送柱子到楼下,似乎有话要说,看柱子骑上了车,回头说:“叔,我走了,你回去吧。”王芃泽急忙说:“柱子你等一下。”然后想了一下,对柱子说:“我昨天遇到了化工厂的党委书记,过年之后我想再去和他聊聊,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化工厂的工作。”
柱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背对着王芃泽不说话。
王芃泽又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不知道。”柱子回头看了王芃泽一眼,说,“叔,我走了。”
柱子骑车很快就拐个弯消失了。王芃泽又站了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上楼去。
接下来下了好几天的雨,柱子无事可做,只能闷坐在家里看书。王芃泽来了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都看到柱子刚刚从床上下来,王芃泽有些生气,对柱子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有志气的人天天躺在被窝里。”柱子尴尬地笑,辩解道:“天冷嘛。”
王芃泽带柱子去看长江,两人没有骑车,下了公交车后撑着伞往前走,在能眺望到长江的地方停下来。江水越发雄浑壮阔了,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在空旷的大地上流淌,豁达而永恒,喧闹得毫无心事。
下雨天,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默默地凝望了一会儿江水,王芃泽问:“柱子,我想知道你这段时间心里在想什么,你能不能说?”
柱子没说。王芃泽又问:“你会不会回家过了年之后就再也不来了呢?”
那些在心底始终犹豫不决的念头就这样被猜中了,柱子扭头望着王芃泽的脸,此刻远远近近只有他们两个人,王芃泽温暖的身影的背后,是笼罩在雨中的城市的剪影,灰旧的,废墟一般,这让柱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许多年以前,在西北,那一天晚上他和王芃泽从乡里回湾子村,黑夜里肩并肩牵手走在山路上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种感觉,那时候他认为他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唯有王芃泽会默默地走在自己身边。而现在他明白那并不是人生之路,而是一条现实的路,你只能走着,没有地方可以停歇。
柱子突然笑起来,轻声喊王芃泽:“叔。”
王芃泽看到柱子的表情,迷惑地问:“怎么了?”
柱子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了王芃泽垂在身体一侧的手,握在手里,如此温暖而厚实。可是此刻又是如此不合适,雨水沿着伞骨流下,冰冷地落在王芃泽的手上。于是柱子又把那只手送回去,松开了。
柱子对王芃泽说:“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暑假的时候,在你家里,我们不小心吻了一下?”
“哦。”王芃泽尴尬起来,匆忙地看了柱子一眼,“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那天从你家里出来后,我就来江边了。”柱子望着王芃泽慌乱的模样,笑着说,“到了江边我突然想哭,就在这里哭够了,才回到奶奶那里。”
“你笑着讲你哭的故事?”王芃泽瞪大眼睛问柱子,“你怎么回事呀?你那时候哭什么?”
柱子笑道:“我不知道呀。”
过了一会儿不笑了,柱子就认真地问王芃泽:“叔,我很想知道,那一天你为什么要吻我?”
王芃泽看到雨伞下柱子认真的脸,蓦然有一种强烈的时光的感觉,这阴沉天空下的光阴是如此的薄弱,似乎将转瞬即逝。王芃泽似乎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说:
“你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不能妄想着把所有事情都问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本来就活得糊里糊涂,并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柱子笑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东流的江水。王芃泽在一旁观察着柱子,主动伸出手,牵住了柱子的一只手,不顾冷雨扑簌簌地打在两只手上,低声说:“柱子,你听我的,回家过了年还来南京,看看我能帮你找到什么工作再说。如果你就这么走了,你的性格,我不可能放心。我的性格你也知道,我要是不放心,就会一直想着。”
柱子准备回老家的那几天,王芃泽又找到柱子,把两个钥匙塞到他手里,柱子不明白,迷惑地问:“叔,你干什么?”王芃泽说:“这是这个房子全部的钥匙,你要是不回来,这房子就再也没人进得来了。”
“你这算什么?”柱子笑着说,“叔,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我要是决定不回来,你用两把钥匙能拉住我么?”
王芃泽要带柱子出去,想给他买身新衣服。柱子不去,说要自己买。王芃泽说:“你的钱挣得让人心疼,你肯定不舍得买好衣服。”柱子说:“再不好的衣服也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听你。”王芃泽劝道:“回家过年嘛,你父母都想看到你衣锦荣归呢。”柱子叹了口气,倔强地说:“我没有,为什么要假装呢?”
湾子村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变化,唯一变动的是人的生老病死,每个人都循着亘古不变的规律在走。
柱子回到老家后,忙忙碌碌地和柱子爹备年货之余,耳边一直都是柱子娘的唠叨,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村子里哪个老人去世了、哪个小孩儿出生了……柱子听得呵欠连连,直到柱子娘突然讲起一个熟悉的人,才稍稍能打起精神来听。
柱子娘说:“你知不知道,曹老头儿的外孙都两岁了。”
柱子正在看着英子做寒假作业,听到这个消息,随口问了一句:“曹老头儿哪个外孙呀?”
“他的二女儿生的,就是以前村长老婆给你说媒你又不愿意的那个。”柱子娘一想起从前的事,又抱怨起来,“要是那时候你结婚了,现在你的儿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柱子有些发愣,自言自语地感慨道:“这么快么?”
柱子娘咄咄逼人地问:“你在南京谈对象没有?”
柱子摇摇头,说:“不急嘛”。柱子娘怒道:“过了年你就赶紧谈对象结婚,你再不结婚村里人都会疑心你有病。”
英子看到哥哥在忍着怒气,就大声对柱子娘喊道:“妈,你少说两句吧。”
柱子娘不客气地还击:“我不说还有谁说,你再不听话我打死你。”
曹老头儿二女儿的婆家就在邻村,所以她经常带着小孩子回娘家,临近年关又回来一次,曹老头儿就特意抱着两岁的外孙来柱子家串门。柱子心想这年前年后的,第一次见到这小孩子,应该给压岁钱才对,他以前没有给过别人压岁钱,也不知道给多少合适,就回屋拿了一张五块钱,出来院子里塞在小孩子的小棉袄里。
在湾子村,八八年的春节给五块钱的压岁钱是多得令人咂舌的。柱子娘和英子在一旁看着五块钱就这么没了,惊讶得目瞪口呆。曹老头儿呵呵笑,柱子爹在旁边跟着苦笑。
曹老头儿问:“柱子在外面发财了吧?找对象没有?”
柱子摇摇头,不想理睬这种问题。
“没有?”曹老头儿夸张地大声表示惊讶,又问,“咋回事儿呀?”
柱子心烦,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院子走出大门。在家门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看着阴沉的天空下远处灰冷的山,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后来他回头望了一眼隔壁的院子,突然间很想进去看一看,就走过去推开大门,看到满院深深的枯草,王芃泽曾经住过的堂屋有些坍塌了,屋脊陷落成一个大洞,残存的灰瓦凌乱地散落着。
他茫然若失地站在院子里的慌草丛中,怔怔地站了很久。后来英子找了过来,喊道:“哥,你别进这个院子,有很多蛇。”柱子回头看见英子,笑道:“冬天蛇都冬眠了,哪里还有呀。”
英子怕被隔壁的人听到,走到柱子身边低声说:“曹老头儿这人真招人烦,要过年了都忙呢,抱着外孙子过来干吗。”
柱子笑了笑,问:“英子,你不是心疼那五块钱吧?算了,给都给了。”
“五块钱只是一方面。”英子说,“他还来咱家里乱说话。他正在跟咱妈说是因为王叔叔你才到现在也没有结婚,王叔叔那么好的人,竟然被这个死老头儿这样说。”
柱子脸上没了笑容,无奈地仰头望着天空,看到冷灰色的空中正飘下细细的小雪花。
“哎呀,下雪啦。”英子说,“怎么每到过年都下雪呀?”
这个除夕夜,零点之前柱子又一次踩着厚厚的雪走进隔壁的院子,看着手中闹钟的指针一点一点地移过了零点。他什么祝福的话语都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坍塌的房屋,觉得物是人非,又一次感觉到他的生命里一种无法承受的压力。
在南京,王芃泽仍是独自看着春节晚会,零点时仍然走上阳台,望着西北的天空轻声说:“新年快乐,柱子!”刚说完就听到王小川在哭。
王芃泽急忙回到卧室,看到姚敏已经把王小川摇醒了。王芃泽问:“小川怎么了?”姚敏说:“小川睡着睡着就哭了。”
王芃泽坐在床沿,抚摸着王小川的脑袋,问:“小川你怎么了?”王小川回答:“我做恶梦了。”王芃泽问:“什么恶梦呀?”王小川想了想,说:“我又忘了。”
王芃泽无奈地笑:“小小年纪还会做恶梦呀。”站起来后又补充一句,“做恶梦,说明你又要长高了。”
过年时亲戚串门,家里一旦来人,必定会围坐在火炉旁谈论柱子有出息,其中一定会问起婚姻大事。柱子娘不懂得避讳,更不知道什么叫隐私,总是当着众人的面问柱子:“你倒是说说,打算啥时候结婚?不结婚村里人都会认为你有什么病,你让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柱子不说话,心里都懒得抱怨柱子娘的愚蠢了,这种个人的问题,怎能摆到桌面上让人讨论。他看看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是一副认为他不结婚就是有病的木讷的眼神。
端着碗吃饭时柱子娘当着亲戚们的面直接问:“你说,是不是那姓王的不让你结婚?”
柱子怒道:“你别听曹老头儿胡说八道。”
看到柱子发怒,别人都不敢说话了,但是柱子娘又说:“过完年我跟你一起去南京,我好好问问那姓王的。”
柱子说:“那你自己去,别和我一起。”
英子一看要吵起来了,赶紧不耐烦地说:“妈,你去南京丢人现眼呀。”
一个亲戚试着劝道:“反正柱子你也去南京见过世面了,把你爹你妈带出去看看也好呀。”
柱子辩解道:“我才从学校毕业半年。”
柱子娘说:“你就不该去上学,耽误得老婆孩子都没有。”
柱子“嗵”一声把碗搁在地上,气呼呼地出去了。
柱子觉得自己没法儿在家里待下去,有些路,一旦踏出去就不能回头,回头尽是失望。他既然离开了湾子村,就应该永远离开,还回来干什么。他心里极度烦躁,到了初六就开始收拾行李。柱子娘看到了,问:“现在就收拾行李?你想啥时候走?”柱子没好气地说:“明天。”
可是过了一个又一个“明天”,他还是坐在湾子村的家里,天天望着外面消融不了的厚厚的积雪。柱子娘看着这一切,颇有些趾高气扬,一旦再和柱子发生争执,就大声说:“你不想听我说话你就走啊,你快滚。”柱子气得脸色铁青,无可奈何地走出院门,望着远方白茫茫的世界,他心里苦涩,绝望地想着世界那么大,为何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曹老头儿又抱着两岁的小外孙来串门了,又和柱子娘站成一个阵线,共同追问柱子结婚的事儿。曹老头儿想进屋坐,但是小外孙非要在院子里玩雪,于是曹老头儿和柱子娘在院子里站着,对着屋子里的柱子有一声没一声地问,柱子和英子围着火炉取暖,一句也不回答,任他们说去。后来曹老头儿仿佛语重心长地说:“柱子,人活着一定要多个心眼儿,有些人看上去是对你好,其实是在害你呢,有些话听起来是真的,其实是假的,这个你得想明白。”
英子毕竟年幼,一听这话就火了,跳出门槛指着曹老头儿就骂:“死老头儿你说谁呢?你才是在害人呢。”
曹老头儿立刻恼羞成怒,问柱子娘:“这是你闺女说的话么?换成是我闺女早就打断腿了。”但是柱子娘不觉得有什么,慢吞吞地没有反应。柱子站起来,牵着英子的手穿过院子,走出院门,在墙根下站住了,严肃地对英子说:“英子,你不能这么说话,你怎么骂人呢?”英子不服气地回答:“曹老头儿本来就该骂,你听听他说的话。”柱子说:“他说话不好听,你不用理睬就行了,如果你也骂人,那你和他们有什么分别?”英子似懂非懂,不说话了。
两人在墙根下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走出来,柱子爹站在门口喊:“柱子。”柱子和英子扭过头去看。柱子爹说:“你想做啥就做吧,不要管你娘咋说,谁都知道她说话没有脑子。”
柱子“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柱子爹。后来柱子爹又回院子里去了,柱子收回目光,柱子爹的话让他感到一些安慰,却又更加难过,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觉得自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迷茫。
英子问:“哥,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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