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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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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再也笑不出来了。

  周秉昆说:“你叔不是给了你一张存折么?你先把钱取出来给我用,我一定会还你。”“不行。”柱子立即回应道,“那是我叔给我的生活费,我不借给你。”可是晚上的时候,周秉昆的手里已经攥了柱子从存折里取出来的生活费。两人去了游泳馆,站在场馆外面空地上偏僻的角落里等。柱子原以为能够把周秉昆伤成这样,对方一定有好几个人,可是天黑之时,只有一个络腮胡男人从远处直接走过来,那把胡须非常抢眼,柱子立刻想起来此人来过游泳馆,周秉昆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和他聊天。

  周秉昆小声对柱子说:“就是他了。”络腮胡走近了,对柱子上下打量,然后点了一支烟,抽两口,问周秉昆:“你带个帮手来也不行,钱带了没?”周秉昆把手里的钱往前一伸,“30块。”络腮胡怒道:“你小子是不是还嫌挨揍少啊。你害了我你知不知道。上次我警告你的时候你他妈是不是个痴呆儿呀。我说的是30块么?”这种粗俗的话语把周秉昆和柱子气得不轻,气呼呼地站着。周秉昆大声说:“我只有30块,你要不要?”络腮胡注意到柱子眼神中的凶狠,有些胆怯,僵持了好大一会儿,走过去从周秉昆手里猛地把钱接过,数了数装进口袋,又指着周秉昆骂道:“你他妈的是在装傻,我不相信你是弄丢了,明摆着你是自己起坏心留下了。妈的当初老子信任你才拿给你看,你却扭过头咬老子一口,真他妈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遇到你这种变态老子要倒八辈子的霉。”他转身要走,似乎突然觉得最后一句话很有意义,又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指着周秉昆,嘴里叼着烟却能清晰地大声骂道:“你绝对是个变态。”柱子和周秉昆愣愣地站着,夜色笼罩,冬天的风吹过来吹过去,在楼房之间呜呜地响。柱子问周秉昆:“你不是说让这人去辅导员面前道歉的么?现在人都不见了。”周秉昆说:“有你跟着,就不用让他去道歉了,你只要跟辅导员说你亲自看到这件事已经解决了,辅导员肯定会相信。”柱子丢下周秉昆,气呼呼地独自往回走,周秉昆小跑着追上去,跟在柱子身边说:“王玉柱,你不要相信那人说的话。”柱子质问周秉昆:“你指的是哪句话?”“哪句话都不要相信。”“我不相信的是你。”柱子停下来面对周秉昆,怒道,“如果真的是弄坏一块儿手表,那人干吗要骂你是个变态?你从我这里借钱,可是对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我迟早会告诉你的。”周秉昆争辩。

  但是这句话此时没有什么意义,柱子快步往前走,周秉昆在旁边小跑着追。柱子摆脱不掉周秉昆,心烦地喝道:“你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和你说话。”周秉昆说:“就算我不跟着你,可是我也要回学校呀,我也得走这条路。”有两周的时间,柱子心里怨气难消,一直对周秉昆不理不睬,周秉昆多次主动和柱子说话都没用。到了周末,柱子去看王芃泽,敲门后看到姚敏和姚瑞都在家里,王芃泽穿得厚厚的从大卧室里走出来,笑着迎接柱子。

  姚敏和姚瑞在厨房里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做什么,王芃泽和柱子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有王小川是唯一的活跃分子,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回跑。

  王芃泽问柱子:“你冷不冷,柱子?”说着握了握柱子的手,却发现柱子的手比他的手要热。柱子发觉了,疑惑地问:“叔,你很冷么?”王芃泽望了望窗外,皱着眉头道:“可能是感冒还没有好完全吧,我觉得今年冬天特别的冷。”王芃泽站起来,到厨房门口对姚敏说:“我带柱子出去走一会儿,活动活动。”姚敏说:“你们在家说话吧,待会儿我和小瑞也要出去了,去逛街。”王芃泽说:“这么冷的天不要逛街了,你们还是在家吧。我带柱子去我妈妈那里,中午就在那儿吃饭了。”姚敏说:“那你把小川带上。”王芃泽说:“好。”为了御寒,王芃泽戴了棉帽子,围了厚厚的围巾,又给王小川戴上帽子和围脖,抱起来,和柱子一起下楼。走在巷子里的时候,王芃泽看到柱子的脖子光秃秃里裸露着,就问:“你真的不冷么,你还是围条围巾吧。”说着右手抱王小川,左手把自己的围巾摘了下来。

  “我真的不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身体。”柱子拦住王芃泽的手,把那条围巾重新围在他的脖子上,又把王小川接过来自己抱着。

  王芃泽笑道:“南京的冬天不比你们北方,你们那里虽然冷,但是冷得干脆利落,穿暖了会觉得冬天很舒服,而南京只是冷,怎么穿都觉得冷。”柱子问:“我听奶奶说,你的身体并不好,经常这个病那个病的,是不是真的?”王芃泽笑了笑,望着小巷的尽头若有所思,“我妈妈只是看到我家里的状态,其实我只要一出去考察,只要离开南京,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在你家隔壁住了一年,你看到过我生病么?”柱子说:“看到过。”王芃泽对柱子的回答表示怀疑,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真的看到过。”柱子说,“身体不好就是身体不好,你找再多理由也没用,你得锻炼身体了。”柱子问王小川:“小川,你说你爸爸是不是身体不好?”王小川声音清脆地回答:“是。”

    王芃泽无奈地笑。

  王芃泽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柱子在旁边帮忙,那时王小川非要奶奶带着他去筒子楼前的空地上玩。老太太牵着小孙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神色慌张地回来,看厨房里没有别人,就紧张地问王芃泽:

  “小川是怎么了?刚刚他和另一个小孩子争凳子,突然开口骂了一句很粗俗的话。”“哦。”王芃泽问,“怎么骂的?” 

    老太太说:“我不好跟你模仿。”

  王芃泽就弯下腰问王小川:“小川,你刚刚怎么骂人的?”

  王小川清晰而大声地回答:“我×你姥姥。”

  柱子愕然,以为王芃泽肯定会生气,却看到王芃泽忍不住嘿嘿地笑出声来。老太太不高兴了,瞪了王芃泽一眼,牵着王小川去客厅开展道德教育去了。

  吃饭的时候一片沉默,老太太还在为王小川的那句骂人的话而不高兴。为了活跃气氛,王芃泽开玩笑道:“还好小川那句话里说的是姥姥,而不是其他人。”柱子听了呵呵地笑。老太太放下筷子,严肃地教训王芃泽道:“芃泽,你对小川的教育太不重视了。你小的时候要是敢骂人,你爸爸可是一定要打你屁股的。”

  “我开个玩笑嘛。”王芃泽看老太太生气了,就停住笑,认真地说,“我心里也着急。明天我就去小川的幼儿园,我得向老师了解一下,首先教育那些说脏话骂人的小孩儿。”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周秉昆把30块钱还给了柱子,趴在他的床头悄悄地说:“王玉柱,明天你去我家里玩吧?我爸爸妈妈都出去开会了,家里没有人。”

  柱子问:“去你家里干吗?”

  周秉昆凑到柱子耳边悄声说,唯恐别人听见,“你不是想知道上次的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东西么?我明天就拿给你看。”

  周秉昆的家很大,三室一厅的结构,这一比较柱子才明白王芃泽家里算是拥挤了,特别是小卧室给了姚瑞之后,王芃泽每天只能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厨房。周秉昆家的客厅有个大书柜,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花瓶,这让柱子觉得颇为新鲜;他看过林慧珍的家,林慧珍爱干净和整齐,不喜欢往桌子上和书柜里放许多东西;王芃泽家的客厅也有书柜,但是放的多是王小川的玩具,王芃泽顺手捡起什么都往里面放,书反而是放在卧室里。

  柱子蓦然觉得周秉昆家的客厅因为这些光亮亮的花瓶而变得严肃和气派起来,他看到大茶几上的香烟,大烟缸里的烟灰,感觉到房子的主人必然是个与王芃泽不同类型、并且在气势上盖得过王芃泽的人。这让他觉得拘谨,有些不喜欢这里。他心想拿王芃泽来和这所房屋的主人比较完全是个错误,王芃泽根本谈不上气势,是个在生活中谦虚礼让的人,对谁都是毫无威胁。

  周秉昆没有邀请柱子在客厅坐下,而是直接拉他进了自己的卧室。

  “你能猜到我把那东西藏在哪儿么?”周秉昆笑着问,没等柱子回答,就抱着大衣柜的一侧开始挪,费力挪开一条缝后,又把胳膊伸到大衣柜的背后,伸到尽头处,摸索着摘下一个东西,拿出来,是个鼓鼓的牛皮纸做的文件袋,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

  柱子问:“这是什么?”

  周秉昆回答:“录像带。” 
 
    第六章
 
  周秉昆让柱子到客厅坐下,他自己仔细地拉上厚窗帘,把门关严了,客厅立刻暗下来。播放那盒录像带之前,周秉昆怯怯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柱子问:“什么?”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你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好啊。”

  “还有,你看过后,不要因此而看不起我。”

  “哦。”柱子疑惑了,猜不透将会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喃喃地回答道,“好啊。”

  周秉昆开了电视,把录像带插进录像机,然后快步走回来坐在柱子旁边。两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电视屏幕闪了一下,没有任何过渡地,突然显出了两个拥抱着的外国男人,赤裸着,交颈相吻,强壮的胸肌与腹部紧紧贴在一起,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肩或头,一口一口深深地吻下去。

  柱子脸红心跳的,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这时镜头尚在两个赤裸男人的上半身,周秉昆家的电视是进口的彩色电视,图像清晰,色彩逼真。柱子感到惊慌,他自认为这惊慌并非完全来自于被镜头锁定的两个赤裸的成年男人,这镜头带有一定的侵犯性,让无数人可以不怀好意地窥探到他们本该隐藏起来的一幕;但他更确定地认为这种惊慌部分来自于坐在自己身边的周秉昆,他觉得周秉昆对他也是不怀好意的。

  两个外国男人吻得越来越带劲,“嘬,嘬”地响着,“嗯,嗯”地着,柱子感到全身发热,他的口中有了多的唾液,强忍着,不敢在周秉昆面前发出下咽的声音。这时镜头开始往下移,看不到大口大口咬向对方的嘴了,上面只剩下热情耸动的喉结。两个贴在一起摩擦的肚脐出现了,渐渐看得到大腿与腹部之间那道敏感的明显的沟,旁边没有毛,被剃光了。柱子的思维停止了,大声地咽了一口唾液。两个外国男人是侧躺在床上的,应该私密的器官没了遮掩,清晰地放大在屏幕上,硬硬地翘着,急切而活泼地抵在对方起伏的身体上。柱子热血翻涌上头顶,脑中“轰”地一下,空白了。

  他身体僵直,两眼发直,不知道谁先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和周秉昆都慌乱而紧张地摸向了对方的手臂。

  许多年后,柱子才能坦然地面对他生命中不请自来的一切,而在这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周秉昆在他的人生旅途中究竟出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为他的信念推波助澜还是把他一步步拖入欲望的深渊?是让他更清晰地辨别出情与欲的区别还是更加茫然无所知?他不明白他和周秉昆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他怀疑周秉昆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还是他们两人各有自己的理解,只是错位了?他甚至想到这些事情只有他才会去苦苦求解,而周秉昆浮躁的大脑完全没有想过。

  那一次的录像带他甚至不能坚持看到10分钟处,剩下的画面只是一些片段的记忆:一只手从正面正中一路滑到腹部像炽热的车轮碾过一段起伏的丝绸,握住一根蓬勃涌动的生命,从前边,从后边,沿着火热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吻下去,咬下去,同时接受爱抚的两点或三点,或相对或相背的两个完全接触无法控制的身体,或硬挺,或松弛,毫无顾忌地深入到不曾想象过的部位;几次在闪念中茫然地追问怀中温暖而期待的身体是谁,有时明明白白地想起周秉昆的衣服是被他扯掉的,周秉昆的身体有奶味儿像婴儿,他完全拥有了,可以彻彻底底地用身体掌控;周秉昆不停地,突然大喊一声:“疼!”他知道周秉昆汗流浃背,狠狠地抱紧了,抓紧了,他也大喊了一声,像是驶入了天堂的列车,在安静而宁静、昏暗而又耀眼的一处陌生的时空中沉沉睡去。

  柱子醒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他觉得冷,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屋顶陌生的窗帘。他有过短暂的迷茫,很快想起这是在周秉昆的家,外面是喧闹而明亮的世界,而此处是昏暗而凝滞的秘密。他扭头,周秉昆仰躺着还未醒来,张嘴发出鼾声,整个身体白白地垂落在沙发上,已经成熟的男人器官软软地倒在毛发中。

  最初只是对周秉昆的身体有些微的厌恶,觉得房间光线的昏暗与周秉昆皮肤的虚白搭配得让人不舒服,可是渐渐的,柱子望着冷而凌乱的房间开始陷入恐慌,像是堕入了不可挽回的罪之深渊,他无法理解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他快速穿上衣服,急切地想离开这个不愿再次面对的地方,他对这里不熟悉,也不愿去熟悉。走之前他去周秉昆的床上抱来一床棉被,抖开了,丢在周秉昆的身上,周秉昆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并未醒来。柱子关上门走了。

  他站在大街上无处可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的方向,他突然伤心地明白自己的人生是没有方向的,王芃泽虽然陪伴着他,但是王芃泽有王芃泽自己的方向,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他觉得自己难过到了极点,有一种眩晕,只能向王芃泽寻求援助,此时此刻,唯有王芃泽是他灵魂的支撑。他摸摸口袋,还够买一张去往王芃泽母亲家里的公交车票。

  站在站牌下等车的时候,他清醒地认识到就算见到了王芃泽又能怎样,他不可能把这些事情讲给王芃泽听,就算讲出来了,王芃泽也不可能有解决的办法,有些事情是命运,只能自己默默承担。他犹豫着衡量还要不要去找王芃泽,可最终说服不了自己的脚步,公交车来了,他毫不迟疑地上了车。

  他觉得额头冰凉,从来没有过的疲惫与困倦,就靠在车窗玻璃上沉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公交车走走又停停,车窗外是尚未结束的灰色的冬天。

  他差点儿坐过站,挤过人群冲下车门后,从路边的商店里看到已经快12点了。他顺着巷子低头匆匆地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听到老太太的声音在前边响起来:“柱子。”柱子抬起头,看到老太太提着个大饭盒正迎面走过来。

  柱子疑惑地问:“奶奶,你要去哪儿?”“我去医院给芃泽送饭,他住院了。”“啊。”柱子的眼泪突然间就流了出来,“我叔怎么了?”柱子流泪是因为旧伤加新愁,正是感情脆弱的时候,又听到这个消息,等于是往新鲜伤口上撒盐。老太太慌了,她没想到柱子和王芃泽的感情这么深,本是一个需要安慰的老人,此时却反过来匆忙地安慰柱子。

  “柱子你别哭,芃泽不是什么大病,前几天他们单位检查身体,他有肝硬化的迹象,所以去住院治疗。其实不住院也可以慢慢调养,但他们有这个医疗的福利,所以才住到了医院里。你别想得很严重,快别哭了。”可是柱子的眼泪流个不停,用棉衣的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止住了,接过老太太手中的饭盒,陪着她一起去医院。

  王芃泽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病床上看报纸,房间暖暖的,好几张病床,可是只有王芃泽一个病人。柱子搀扶着老太太走到病房门口,急不可耐地先推门进去了,王芃泽的目光离开报纸,抬起头来笑着向柱子打招呼:“柱子,你怎么来了?”看到王芃泽并无痛苦之色,柱子放了心。他回头扶老太太进来,两人搬了凳子分开坐在王芃泽的床边,一边一个人,老太太把饭盒掀开,有两层,一层是米饭和菜,一层是个汤。王芃泽问柱子:“你一定还没吃饭。还好我妈妈每次给我送的饭都多,我给你拨一半。”柱子说:“你快吃饭吧,不用管我了,我不想吃。”柱子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是没有胃口吃饭。但是王芃泽不理睬他这句话,拿过饭盒的盖子,在老太太的帮助下把饭菜拨了一半到盖子上,这时才发现没有另一双筷子。老太太对王芃泽说你先吃吧,吃完了我去把筷子洗一下给柱子。王芃泽看了一下柱子,笑着说也好,反正柱子不嫌弃我的口水。

  柱子望着王芃泽的脸,觉得明显苍白了。他心里难过,把这个发现说给王芃泽听,王芃泽说不是苍白,是病房的墙太白了,映得人人脸色都苍白,医院嘛,就算没有病,进来以后也会觉得身体有问题。

  王芃泽问:“柱子,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情绪不对,学校里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柱子说:“没有。”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突然间万千苦楚让他忍不住又要流眼泪,干脆“嗵”地一下往前倒在王芃泽的腿上,把脸埋进棉被里,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

  王芃泽和老太太都吓了一跳。王芃泽放下手中的饭盒,手伸过来拍了拍柱子的后脑勺,着急地问:“柱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都长成大人了还哭,快别哭了,有什么事给我讲一讲。”柱子泪流不止,不敢抬起头,头埋在王芃泽腿上的被子里一动不动。王芃泽又说:“柱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老这么只顾自己哭,不说话,只会让叔担心,我一担心,肝脏就会有压力。”老太太小声告诉王芃泽:“柱子是不是被你的病吓坏了?刚刚听到你住院,就已经哭了一次了。”王芃泽“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坐着,只用暖暖的大手轻轻地摩梭着柱子的头,从头顶到脖颈,一遍又一遍。

  后来柱子哭够了,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王芃泽的被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王芃泽和老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着柱子。

  王芃泽说:“柱子,你吃点儿饭吧。”柱子摇头道:“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吃。”王芃泽又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柱子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我以后周末什么都不做了,我只过来陪你去锻炼身体。”“是么?”王芃泽疑惑地问,又用手摸了摸柱子的额头,神色更凝重了。

  “你发烧了,柱子。”

    柱子打算用整个上午陪王芃泽跑步,王芃泽说吃过早饭不宜马上就运动,于是隔了一个小时之后才跑出家门。王芃泽穿了球鞋,开始的时候衣服裤子都是厚厚的,边跑边脱,跑到公园后身上只剩下专门为跑步而穿的薄薄的秋衣秋裤。柱子手里抱着王芃泽的衣服,拎着一个军用水壶,陪着王芃泽绕着公园灰色的小湖跑了一圈又一圈。王芃泽累了,就突然停下了。

  柱子回头看见王芃泽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立刻过去问:“叔,你这是在干吗?”王芃泽气喘吁吁地回答:“我休息一会儿,再跑。”柱子说:“你不能坐下来休息,累了可以慢慢跑,慢慢走也可以,就是不能这么坐下来,把运动效果都破坏了。”王芃泽不起来,不屑一顾地笑道:“乱说,这话是谁说的?”柱子严厉地道:“我说的。”看到柱子的严肃模样,王芃泽也笑不出来了,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继续跑步,跑一会儿,走一走。柱子担心王芃泽会觉得无聊,就陪在旁边找话说。

  终于跑足了一个上午,结束时望望四周,他们是公园里仅有的两个锻炼到中午的人。王芃泽汗流得把秋衣都湿透了,扶着光秃秃的树坐到树下的石凳上,这时柱子又过来了,对王芃泽说:“叔,你站起来,石凳那么凉,你先把衣服穿上再坐下吧。”王芃泽辩解道:“我身上这么多汗,现在穿衣服会把衣服弄脏的。”柱子不客气地问:“那你说是健康重要还是衣服重要?”王芃泽没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呼地站起来,从柱子手中接过棉衣棉裤穿上了,重新坐在石凳上,闷闷地低着头不说话。柱子把水壶递到王芃泽的眼睛下,嘱咐道:“水凉了,不要喝太多。”王芃泽接过水壶,并没有喝,而是对柱子说:“柱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很多?”柱子有些迷惑,“我哪里变了?”“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听我的话;可是现在反过来了,你总是想让我听你的话。”柱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为了让你多锻炼一会儿。人都会有惰性的,需要别人监督。”“我哪里有惰性了。”王芃泽不高兴地呵斥柱子,又压低声音道,“我不是单指这件事,你这个样子很久了。”“哦。”柱子愣了,默默地看着王芃泽拧开水壶的盖子,喝水,又把盖子拧上。最后柱子的语气松动了,说:“那也应该谁有道理听谁的吧。”“不行。”王芃泽说,“你在我面前就得听我的。什么谁有道理听谁的?人又不是机器,不是依据道理转动的。”柱子闷闷不乐地望着初春的公园里阑珊的游人,心里翻来覆去想着王芃泽的这句话。

  王芃泽看到柱子不高兴了,有心安慰,却又不愿示弱,就说:“你好好想想吧,你会想明白的。”

    另一个周末,柱子清晨出了校门要去找王芃泽,到公交站牌下等车时意外地看到沙老师在附近的路边坐着。他远远地望见了,觉得这对于沙老师来说是个比较异常的行为,沙老师从来不在人前停留,更别说是在街边席地而坐了。他犹豫着,拿不准该不该上前去打个招呼,他觉得沙老师也注意到了他,但是沙老师一向是个比较孤僻的人,不喜欢和人说话。这一点周秉昆跟他说过,他自己后来也感觉得到。

  公交车来了,又走了,但柱子并没有上车,还在站牌下伫立着。他终是觉得不放心,远远地望着那个白发苍苍、孤独而又瘦小的身影,决定过去问一问。

  沙老师发现柱子走了过来,就凝神望着他慢慢走近。

  柱子问:“沙老师,你怎么了?”沙老师回答:“我没有事。”“你怎么坐在这里?”“我腿疼,休息一会儿。”“你的腿怎么了?”“早上出来锻炼,摔倒了。”沙老师似乎不喜欢柱子来干扰他自己的生活,柱子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柱子有些担心,不去在意沙老师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继续问下去。

  “你走路好好的怎么会摔倒呢?是不是有人撞到你了?”“是那人骑车不小心,天黑,他不是故意的。”“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沙老师抬起瘦瘦的手腕看表,认真而保守地回答:“有一个小时了。”柱子感到迷惑,他搞不明白一个小时后仍坐在这里这种情况究竟能说明什么问题,想了一下又问:“沙老师,我扶你回去吧?”“不不,不用了。”沙老师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少见的淡淡的笑意,感激地拒绝道,“王玉柱同学,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柱子“哦”了一声,觉得自己在这里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看到公交车又开过来了,就急忙和沙老师告别,冲过去上了车。

  上午柱子还是陪着王芃泽去公园跑步,王芃泽的身体好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跑一段儿走一走,后来还是柱子说:“叔,休息一下吧。”两人靠着大树休息,空中是满树春天的翠绿。柱子把水壶递给王芃泽,顺便把早上遇到沙老师的事情跟他说了。

  王芃泽疑惑地喝了一口水,望着树梢想了想,突然有些生气地问柱子:“你怎么不早点儿跟我说?”“怎么了?”柱子不解地问。

  王芃泽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你的沙老师,他的腿可能摔断了。”“啊。”柱子皱着眉头道,“不会吧,你上次摔到了腿不是没事嘛。”“我上次有在地上坐一个小时么?你现在赶紧回去,看看沙老师是不是还在那里。”趁这个时机,王芃泽不忘教训柱子两句:

  “有不懂的事情要及时问我,不要以为自己懂道理了就什么都能做,道理能代替经验么?”柱子心急火燎地赶上公交车回学校,下车后看到沙老师苍老的身影果然还在原地坐着。

  柱子跑过去,蹲下来着急地扶到沙老师的背,问:“沙老师……”沙老师没等柱子问完,就胆怯而无助地低声求援道:“王玉柱,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柱子立刻说:“沙老师,我背你去医院。”说着就要把沙老师从地上抱起来。

  沙老师急忙用双手抓住柱子的手,痛苦而慌张地解释道:我可能是骨折,得用医院的担架才行。麻烦你给职工医院打个急救电话;另外,我现在无法去银行取钱,得有人垫付医药费,还要麻烦你回学校找个工作人员赶到医院。

  从沙老师倒地的地方可以看到机电学校的大门,柱子觉得有两个越来越近的女生就是从那门里走出来的,就跑过去拦住她们,急匆匆地大声直接问:“你们是机电学校的么?”两个女生吓了一跳,犹豫着回答:“是。”于是柱子快速地向他们解释这边的情况,要她们帮忙去学校找个工作人员过来。女生说现在是周末估计不好找。柱子说你们就去某某宿舍直接找我的辅导员吧。两个女生回头往学校走,柱子也转身冲向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

  救护车来了之后,医生指着柱子问沙老师:“这是不是你的亲戚?”沙老师看了看柱子,摇摇头道:“他是我的学生。”医生问:“得有人跟着你去医院里办手续。”沙老师回答:“过一会儿,会有学校的工作人员赶过去。”医生又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赶到?”柱子挺身而出地对医生说:“我去吧。”几个医生动手把沙老师绑在担架上,把受伤的腿牢牢固定了,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里,柱子注视着沙老师瘦小的身体、恐慌的脸、斑白的短发下苍白松弛的皮肤、紧紧抓住担架的手,突然间强烈地感知到衰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有一种深入到精神中去的难过,反复地在想人活一世,忙忙碌碌地究竟意义何在;没有快乐和幸福,只有孤独和回忆,难道沙老师的求生意志仅仅来自于对于伤痛的恐惧;如果换了是他,到了这一天会不会没有勇气活下去?

  这一天辅导员不在宿舍,不好找,周秉昆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反而先一步赶到了职工医院。那时柱子正站在**室的小窗口外,为两毛钱发愁,他一向都很清楚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接过沙老师从兜里摸索出来的零钱后,立刻知道把自己的那点儿钱加上去仍是缺少两毛。就硬着头皮排进取药的队伍里,挨到窗口时低声问:“缺两毛钱,先把药取了吧,待会儿我把两毛钱给您送来。”卖药的妇女不耐烦地摆摆手,对柱子后边的人喊:“把你的单子给我。”柱子不走开,愣是把窗口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继续恳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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