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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随风而来-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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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咸卮穑骸袄垂恕!蓖送樱钚髀车厮档溃骸捌M泽和姚敏一定又闹别扭了。”“我叔说了么?”“他是不会跟我说的。但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人沉默地洗完了碗筷。柱子出门时老太太送他到筒子楼的门口,在柱子要骑上自行车离开的时候,老太太终于鼓起勇气说:“柱子,你下午能不能抽个空儿去看看芃泽?我怕把他愁坏了,他只是表面看起来乐观,其实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好啊。”柱子笑道,“你放心吧奶奶,我知道该怎么劝。”下午3点的时候,柱子敲响了王芃泽的家门。王芃泽开了门,看到柱子面带笑容,挎着卖冰棍儿的箱子站在门外。王芃泽忍不住要对柱子开玩笑:
“你卖冰棍儿卖到我家里来了么?”“我是代表奶奶来看看你,怕你愁坏了。”王芃泽给柱子拿来拖鞋,柱子换了鞋走进去,把箱子里的十几支冰棍儿拿出来放进冰箱。王芃泽在一旁不满地说:“你怎么学会给我送礼了?”“自家人怎么能叫送礼,你这句话说得太没道理。”柱子说,“我是捎过来给我弟弟王小川吃的。”王芃泽笑了。柱子问:“小川呢?”“床上呢,睡着了。”“我阿姨呢?”王芃泽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在家。”“是回娘家了吧?”柱子无奈地说,“奶奶猜得真准。”王芃泽转身进了厨房,柱子跟过去问:“你在做什么?”“做饭。”“现在做饭?”柱子疑惑地向客厅张望,看到桌子上有一瓶白酒,于是不高兴地问:
“叔,你又喝酒了?”“没有啊。”“我不信。”柱子说,“你张开嘴让我闻闻。”王芃泽笑了笑,扭过头来张开嘴巴。柱子凑过去嗅了一下,果然没有酒味儿。
王芃泽说:“我是想喝酒,不过还没喝呢。正好你来了,就陪我喝两杯。”“我不喝,你也不能喝。”柱子问:“叔,我有点儿口渴,有开水没?”王芃泽说:“你去客厅坐着吧,我给你泡杯茶。”说着放下菜刀,从壁橱里拿出玻璃杯,又伸手去拿茶叶筒。这时柱子已经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想起了老太太在夜里的奇怪举动,就讲给王芃泽听。
“奶奶还提到你呢,她说,曜恩,我把芃泽找到了。”厨房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了,王芃泽似乎极为惊讶,大声问柱子:“我妈妈说话之前说出的那个名字,你再给我重复一遍。”柱子并没有听清楚那个名字,猜测着含含糊糊地重复道:“曜恩。”只听厨房里“啪”地一声,玻璃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柱子急忙跑到厨房门口去看,看到杯子里的开水全洒在王芃泽的脚上。但王芃泽浑然不觉,用紧张和难过的眼神盯着柱子,喃喃地道:
“曜恩,是我爸爸的名字。”王芃泽眼角一酸,脸开始抽搐,说话都不流畅了,艰难地向柱子解释:
“我妈妈,想我爸爸了。”他感到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急切地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掩藏一下,可是大卧室里小川还未睡醒,小卧室如今是姚瑞的房间。王芃泽用手拨开柱子走出厨房,匆匆闯进了洗手间,关上门。柱子跟到洗手间门口,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里,轻轻敲了门,试探着唤道:“叔。”过了好久,王芃泽的声音低低地传出来:
“柱子,让我静一会儿。”“我知道啊。”柱子哽咽着道,“我要走了,叔你来客厅吧。”柱子把冰棍儿箱子挎在肩上,撩起背心擦了眼泪走出去,为了让王芃泽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比平时大。
他站在门口,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在此时离开王芃泽,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不过是在命令自己为了维护王芃泽的尊严而暂时走出来。他脚步沉重地一步步走下楼梯,外面是白花花的耀眼的太阳,午后没有行人,眼前的时光在炽热与冷漠中静悄悄地流逝着。
烈日下的楼房在地上投射出窄窄的阴影,柱子把冰棍儿箱子放在阴凉中干燥的地方,在箱子上坐下来,呆呆地望着这个寂寥的泛白的夏天。目睹了王芃泽突然而来的悲痛与失态,他似乎看到了这个人世间更多的辛酸与无望。
他想起在西北的高原上第一次看见王芃泽时的情景,那场春天的大风,已是去年三月的事,这一年多来,他的生活完全依靠王芃泽在辛辛苦苦地支撑着。他对生活的幻想追随着王芃泽的乐观与老练,他对生活的信念来自于王芃泽的温情与赠与,无论何时,他都能在困境中看到前方王芃泽高大坚实的背影,回过头来,在暮色四沉的背景中微笑着向他伸出援手。他的生命是被王芃泽扛在肩上的,而来到南京后,这个原本山一样的背影却在他的心中悄悄地模糊了。
眼泪又在溢出眼眶,柱子大口呼吸着试图让情绪平静下来。来的时候他在路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擦汗的毛巾,晾在自行车把上,此时看到亮得发白的太阳光已经晒到了自行车,就走过去把自行车往阴影中挪。顺手拿起干燥得有些扎手的毛巾,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泪。
以前他认为在湾子村的那个家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地方,没有希望,没有骄傲,没有温情,不过是全村人的笑柄。而现在,他已明白王芃泽的家庭其实承载了更为坎坷的命运,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无不让人看到悲剧的影踪,但是王芃泽平静地承受了,没有在愤怒与抱怨中迷失自己的人格。王芃泽并不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普普通通,也有软弱的一面,之所以为他付出了那么多而又让他觉得轻描淡写,是因为王芃泽将痛苦与艰难藏在心底了。
这一天,柱子渐渐觉得自己长大了,于是他觉得王芃泽反而开始变老了。以前王芃泽也说他已经是个大人,那不过是从年龄上判断,而现在他察觉到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不同,那么奇异地,主宰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激动地站在南京的烈日下,带着某种比以往更可靠的力量毫无畏惧地望着眼前这个灰而旧的城市,他确定这是他生命中重要的转变。从这一刻起,他,王玉柱,不再胆怯地躲藏在王芃泽的羽翼下,不管以后的生命有多长,不管自己能活到60岁,或是80岁,他都要勇敢地站出来保护王芃泽。
他不再做无谓的等待,也完全没有了流泪的冲动,干脆利落地挎了冰棍儿箱子,大步地上楼梯,他要“砰砰砰”地大声敲开王芃泽的房门,他一定要让王芃泽放心地把软弱的一面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敲门的机会,到了三楼后,遇上了一个邻居。这个楼是研究所的其中一栋家属楼,研究所太大了,地质研究只是其中的一个部,这栋楼上并没有和王芃泽一个科室的人,也都不怎么熟悉。但是这个邻居上楼下楼时见过柱子几次,此时便开玩笑道:“怎么你是在卖冰棍儿么?还有没有,有的话卖给我两支,我就不用去远处买了。”王芃泽在屋子里听到了,知道是柱子在外面,急忙去开门,看到邻居已经下楼去了,只有柱子严肃地站在外面,眼神里有种气势汹汹的东西。
王芃泽帮柱子拿了拖鞋,看到他还站在外面,就催促道:“快进来呀,柱子。”下午的时间,客厅里有些昏暗,让人觉得有种悲伤过后的气息。王芃泽似乎已经平静了,他站在门口望着柱子,表情平平的没有笑容,虽然仍是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但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里拿着毛巾,望过去完全是一个居家男人。柱子又觉心酸起来,他认为王芃泽的这个模样带有太多的无奈与惋惜。
他走进去换拖鞋,王芃泽顺手取下他肩上挎着的冰棍儿箱子,道:“干吗来来去去都背着这个东西,锁在自行车上就行了,谁会偷啊。”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后来柱子打开了电视,换来换去没有好看的内容,王芃泽眼神空洞,想心事想得入神,根本没在看电视。柱子又关了电视,问王芃泽:“叔,你还想喝酒么?我陪你喝。”“不喝了,以后我也不再喝酒了。”“你想通了?”“是呀。”王芃泽站起来,去厨房洗毛巾,在柱子面前疲惫地走过去,“我自己烦恼了可以喝酒,现在是我妈妈想念我爸爸了,我喝酒有什么用。”柱子跟到厨房去,看到碎玻璃还在地上,就拿起笤帚扫了,倒进垃圾桶。又去阳台拿来拖把,拖地的时候看到王芃泽的脚,立刻着急地问:“叔,你擦药了没?脚都被开水烫红了。”王芃泽去大卧室拿来药膏和棉签,在沙发上坐下来,弯下身去,柱子又说:“叔,我来帮你擦药。”王芃泽头都没抬,说:“我自己擦吧。”柱子加重语气说道:“我来帮你擦药。”似乎对柱子的强硬语气有些惊异,王芃泽抬起身子,望了望柱子,道:“一双臭脚,也让你帮忙擦么?”但还是顺从地把药膏和棉签交给了柱子,头枕着沙发一端的扶手躺下来,笑着看柱子给他擦药。柱子坐下来,把王芃泽的大脚放在腿上,抱在怀里,用棉签蘸了药膏细心地擦。屋子里光线不够明亮,为了看清楚,他的脸几乎贴到了王芃泽的脚上。
王芃泽是个很讲究卫生的人,一双脚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臭。擦好了药,柱子又问:“叔,上次摔伤的,也是这条腿吧?”王芃泽低低地“嗯”了一声。柱子便撩起王芃泽的裤腿,查看他小腿上的伤势,低下头拨开腿上的汗毛仔细地看了一遍,说:“什么疤痕都没有,看来是好了。”柱子把药膏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把王芃泽的双脚搁在沙发上让他躺得舒服些,又去厨房把棉签丢进垃圾桶,走回来时看到王芃泽的脸上出了许多汗,心想难道是擦药时太疼了么?
他去洗手间拿来王芃泽刚刚洗干净的毛巾,在沙发前蹲下来,凑过去轻轻擦王芃泽脸上的汗,心疼地低声问:“怎么会这么疼呢?”王芃泽转了一下头,侧过来望着柱子的眼睛。
那一刻,柱子分不清王芃泽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神情,像是疑问,像是惶惑,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孩子一样单纯到什么内容都没有。柱子怔住了,望着这双眼睛发呆,他觉得王芃泽似乎有些不一样,他们如此贴近,他只要再低头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王芃泽的脸。
这是夏天下午将尽的光阴,白昼的光影阑珊地折射进来,像是徘徊在远处的山洞的入口,而这里是远离尘世的一个隐秘的时空,那些城市的喧嚣与浮躁,安静地,在遥远的天边一粒一粒地沉淀。
像是被某种不可抵抗的魔力所吸引,柱子低下头去,吻了一下王芃泽的嘴唇。王芃泽一动不动,只是望着他,像是一个忧郁的大理石雕像,于是柱子又吻了一次,然后第三次,触碰到王芃泽的嘴唇时立即收回。这就是他认为的“吻”,从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有什么,可是第四次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王芃泽的舌尖,软软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是柱子生命中的第一次,第一个真真正正的吻,那种奇妙的感觉让他的呼吸骤然颤抖起来,他跪在地上,又一次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他的身体被兴奋充斥,似乎凝聚起了生命中的所有力量,调集了过去的、未来的种种代价与可能,他绷紧得像一支离弦之箭。
可是他感觉到王芃泽渐渐由温柔和热切变得冷淡起来,最后王芃泽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推开,闭着眼睛慌乱地道歉:“对不起,柱子。”又睁开眼,懊悔不已地说:
“柱子,对不起,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对不起。”王芃泽匆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退到门口,背靠墙壁尴尬地停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柱子解释,想了好多话,张口要说的时候却又觉得不合适。
柱子还跪在地上,望着王芃泽惊慌的脸,禁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这时王小川醒了,在大卧室的床上烦躁不安地哭。
柱子捡起地上的毛巾擦了眼泪,快步走到门口挎起冰棍儿箱子,开门时眼泪又在脸上流淌,慌忙用手抹去。王芃泽伸出大手用力扳住柱子的肩,想对他叮嘱什么,但最后只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去大卧室抱王小川。柱子独自关上门默默离去。
现在仍是下午,还有时间,柱子决心再卖一箱冰棍儿,他被一种激情激励着,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他顶着炎炎烈日,风一般地蹬着自行车,用比平时更为积极的声音快乐地大声叫卖:“冰棍儿——雪糕——”他不管方向了,一直往前骑,沿途经过许多没有到过的陌生的街,一直骑到了长江边。
江边空无一人,他推着自行车靠近江水,在烈烈的风中,惊讶地望着不停歇地向前涌动的这股辽阔博大的水。他觉得没有什么比长江更有力量了,也没有什么比长江更长久了,有一天他和王芃泽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那时长江还会不停地流下去。他想把自己生命中那个最重要的名字、也是最重要的秘密讲给面前这唯一的聆听者,于是他对着滚滚而去的江水幸福地喊:“王——芃——泽——”他觉得声音不够大,于是使上全身的力气,喊得声音都嘶哑了。
“王——芃——泽——”喊完后,他才觉得伤心和悲恸,又面朝江水大声地哭了。
第二天柱子早早就骑车离开家去卖冰棍儿,可是在巷子里遇见了王芃泽。王芃泽带着王小川从巷子的另一端骑车过来,远远地看到柱子后就停下了。柱子慢慢地骑过去。王芃泽望着柱子越来越近,却恍恍惚惚觉得有另外一个柱子在清晨的空气里越来越远,于是又在心里为昨天的事愧疚和自责了许多遍。
王芃泽问柱子:“以往你都是等我到了之后才出去的,今天不想看见我了么?”“没有啊。”柱子笑道,“今天是星期天,我以为你不过来了呢。”“哦。”王芃泽低头尴尬地笑,“瞧瞧我,糊涂了。”看到柱子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似乎未受到昨天下午的事情的影响,王芃泽稍稍放了心,对柱子说:“上午我要带我妈妈和小川出去一下,如果中午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做点吃的,不用等我们。”柱子追问道:“你们要去哪儿?”自从柱子来到南京后,王芃泽从不觉得有什么事需要向柱子隐瞒,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去看看我爸爸。”这句话牵系着王芃泽生命中最痛苦的回忆,每次提及都伤感不已,但是这一次伤感的情绪立刻被柱子的话语驱散了。柱子兴奋地说:
“我觉得奶奶早就想去了,待会儿她听到你这样安排,一定很高兴。”王芃泽想了一下,搞不清柱子这句话是聪明还是滑稽,但是眉头终究舒展开来,忍不住笑道:“说的也是啊。”目送王芃泽和王小川越来越远,最后自行车在巷子里拐个弯不见了,柱子转过身来,似乎突然间变得浑身无力了,心情沉重地低着头,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上人行道,孤孤单单地汇入由芸芸众生组成的默默无语的人流中。
王芃泽的自行车上载着一老一少,不知疲倦地骑了很远的路,出了城,在郊外的一个小山下停住,山坡上是个墓园,被森森的松柏遮掩了,须步行才能走进去。王芃泽一只手把王小川抱在怀中,一只手搀扶着老太太,老太太挽着一个篮子,用报纸严严实实地遮盖着。
一踏入上山的路,老太太的眼眶里立刻泪光闪动,王芃泽料到了,便拿出早上柱子用来劝慰他的方法来劝慰老太太,指着面前的山,说妈妈你看这里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以前炼钢铁的时候远远近近的树都被砍了,山上光秃秃的,真没想到还能长出这么郁郁葱葱的柏树,爸爸最喜欢静了,看到这些变化,一定感到很欣慰。王芃泽说了许多类似的话,老太太渐渐平静下来。
王小川被王芃泽的话语鼓动,以为真的是出来玩耍呢,就挣脱了爸爸的怀抱,在山路上兴高采烈地跑,捉蚂蚱,摘野花。王芃泽大声喊:“儿子,你捉蚂蚱就行了,采野花可是女孩儿做的事。”老太太笑道:“什么男孩儿的事女孩儿的事,只要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就是好事,你小时候和小川是一样的。”王芃泽陪着老太太笑,又想起柱子来,不由得感叹自己虽然40岁了,有些事情还没有柱子想得明白。他突然想如果此刻柱子也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忍不住回头望望来路,只有寂静的田野,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上坟终究是一件伤感的事,王芃泽点了香,摆上供品,烧了冥币,跪下来磕了头,老太太坐在坟前一直在喃喃地说话,王小川跑过来,伸手想拿一块儿用做供品的点心。王芃泽急忙拉住王小川的手,说:“小川,那是给爷爷的。你先跪下给爷爷磕头,然后才能吃。”看着王小川小小的身子跪在泥土上,学着爸爸的样子懵懂地叩下头去,王芃泽的眼角湿了,用手悄悄地擦掉。
他张望着四周,有一次他认为自己有了幻觉,他似乎看到了柱子的身影在远处一闪而逝,可是仔细看却什么都没有,他想应该从自己的心里找原因,一定是太挂念柱子了。
远处,柱子和周秉昆藏在树影中,怔怔地望着视野之中的这一家人,这是家庭成员最完整的时刻,爸爸和儿子,爷爷和奶奶。没有妈妈,那一刻柱子坚决地认为姚敏配不上妈妈的位置,这样一个妈妈是个累赘,只会破坏了这个家庭整体的善良与完美。
周秉昆看看柱子的表情,劝道:“人家上坟呢,你干吗这么难过?别难过了。”柱子冷冷地回答:“关你什么事,又不是让你难过。”“你说什么!”周秉昆怒道,“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们是好朋友嘛,你难过我也会难过的。”柱子警惕地拉着周秉昆蹲下来,藏在草丛中,低声警告道:“你不能小声点儿么?”话音刚落,周秉昆突然带着哭腔惊叫起来,惶恐地往柱子的怀里钻,“啊,老鼠,老鼠,一窝呢!”又高又胖的大块身体一下把柱子撞得坐在地上。
一只肥大的老鼠带着两只小老鼠,“嗖”地闪现了一下,立刻跑得没影了。柱子抚摸着周秉昆的头安慰他不用害怕,老鼠都快被你吓死了。转念之间,脑海里又浮现出怀抱着王芃泽时的那一幕幸福的感觉。
连着好多天,周秉昆每天都会来陪着柱子,骑着自行车跟着他去卖冰棍儿,柱子晒得皮肤黑黝黝的,周秉昆也晒得浑身是汗,大短裤被汗水湿透了,贴在屁股上,每次从自行车上下来都忙不迭地用手扯一下,柱子看到了想笑,忍不住脸上出现了笑的表情。周秉昆扭过头来嘿嘿一笑,一张胖脸大汗淋漓,像被水洗过一样,对柱子说道:
“王玉柱,你终于笑了。”柱子突然发现周秉昆是个很可爱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就像王芃泽买给王小川的橡皮娃娃,脸圆圆的,眉毛弯弯的,嘴角往两边弯弯地一伸展,把笑的感觉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个夏天他发现了周秉昆的许多优点,心想也难怪周秉昆的父母对这个胖儿子如此娇惯,周秉昆一旦对谁好,可以好到无微不至。
这一天异常地闷热,空气好像粘稠了许多,胶着在楼群之间无法流通。周秉昆用柱子的毛巾不停地擦汗,推着自行车跟在柱子旁边不停地问:
“王玉柱,放假之后肖春莹找过你没?”“没有。”“你怎么不去招她呢?”“我干吗要去找她?”“你不喜欢肖春莹么?”柱子闭口不说。周秉昆就继续问:
“不回答,就是代表喜欢了?”“你怎么这么烦呢,我和肖春莹只不过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支雪糕,递给周秉昆:
“你吃个雪糕,降降温吧。”“我不吃。”周秉昆皱着眉头道,“我带着水呢。”然后又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肖春莹?”柱子正想大声发火,又听到周秉昆在说:
“王玉柱,我觉得很难受。”说完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自行车跟着倒下,压在周秉昆的身上。
柱子“啊”了一声,吓坏了,丢开自行车,赶紧去拉周秉昆,焦急地大声问:“周秉昆,你这是怎么了?”周秉昆双眼紧闭,晕倒了似的瘫软着,被柱子拉得坐起,柱子手一松,周秉昆又往地上倒。柱子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把周秉昆的头抱在怀里,满头大汗地向来来往往的行人们大喊着求救。
一对儿在路对面买小百货的老夫妻跑过来,着急地道:“小伙子,你不能这样抱着他,你的朋友中暑了。”老大爷招呼柱子把周秉昆抬到路对面去,但是老大爷年老体衰,连抬起周秉昆的一只脚都觉得吃力。柱子奋起神威,呼地一下把周秉昆胖大的身体背了起来,这时又有几个路人过来帮忙,共同把周秉昆抬到路对面的屋檐下。
老大娘搬出电风扇来吹,把清凉油涂抹在周秉昆的太阳穴处,老大爷一直按着周秉昆的人中穴,好多人聚集过来看,远远地站着观望。周秉昆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柱子悬着的心落了地,伸手擦汗,发觉自己已经害怕得流了泪。
老大娘安慰柱子道:“不要紧,这是中暑,天太热了,要是有办法降温就好了。”柱子听了,跑到路对面去,把倒在地上的冰棍儿箱子背过来,把冰棍儿摆放在周秉昆的身边。还剩下几支雪糕,就诚恳地对帮忙的人们说:“谢谢你们,我没有别的东西,请大家吃雪糕吧。”帮忙的人们都纷纷推辞,摇摇手就要走,柱子追上去,把雪糕一支一支地塞到他们手里。回来把最后两只塞给大爷大娘时,两位老人笑道:“小伙子,我们都是老年人了,不能吃凉的。”天空阴沉得像是傍晚,黯淡中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亮,半下午的时候电闪雷鸣,南京的雨倾盆而下,那时候柱子和周秉昆还没走出多远,只好又到路边的屋檐下躲雨,两人并肩坐着看雨中的城市,一直坐到暮色来临。
周秉昆问柱子:“冰棍儿都没了?那你不是赔了么?”“冰棍儿而已。”柱子说,“看到你当时不省人事,谁还去想什么冰棍儿呀。”“我让我妈妈拿钱给你。”“我不要。”“你这段时间怎么了?连个笑脸都没有。”“我没有高兴的事。”“那你自己找点儿高兴的事做嘛。”“不想找。”“为什么?”“因为不高兴嘛。”坐得时间长了,百无聊赖,周秉昆就试着把头枕在柱子的肩上,看看柱子没有反应,就进一步大胆地把身体靠在柱子的身上,闭着眼睛休息。
那时候,柱子望着南京的雨,脑海中却是去年的北京的雨,王芃泽撑着一把大大的黑布伞,细心地遮住两个人,在雨中走了一天又一天。
天黑后雨小了一些,柱子冒雨骑车回家,在小巷的入口看到了老太太的身影,撑着伞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他。
这场雨下了好多天,下得天气渐渐凉了,柱子无事可做,夜里就翻看书柜里那些写了王芃泽名字的书,白天就陪着老太太,照看着王小川。王芃泽穿着雨衣,早上把王小川送来,晚上把王小川接走,在迷蒙的雨中越来越清晰,又在迷蒙的雨中渐渐模糊。王芃泽走进来时总带着潮冷的气息,似乎这本就是一个冷的季节,连王芃泽脸上的笑容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清冷的颜色;王芃泽走的时候像是一个出征的士兵,义无反顾地骑车驶入密密的雨水,被雨点扑簌簌地击打着。
有一天中午王芃泽冒着大雨兴冲冲地来了,进门时雨衣都忘了脱,急切地对柱子宣布好消息:“柱子,你被录取了,通知书都到了。”说着脱了雨衣,从外衣的怀中口袋里掏出通知书,开心地笑着递给柱子。柱子望着王芃泽被雨打湿的短短的发梢,伸手摸了一下,觉得跟一场幻梦似的。
王芃泽不解地问:“柱子,你不觉得兴奋么?”“我不知道。”柱子喃喃地解释,“我不明白上中专是在做什么。”下午肖春莹也来了一次,穿了裙子和凉鞋,站在老太太的门外时雨伞还在滴着水。老太太心里很喜欢肖春莹,热情地迎上去,拉着她进来坐。肖春莹走进来,却没有时间坐,对老太太说:“我是来通知王玉柱同学,他考上了机电学校。”然后转向柱子,礼貌而又诚恳地说道:“祝贺你,王玉柱同学。”柱子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肖春莹报考了哪个学校,便问道:“肖春莹,你考上的是哪个中专?”肖春莹微笑着回答:“我上高中了,以后想考大学。”出于礼貌,她又微笑着侧过头去看了一下老太太,过去肖春莹总是把头发扎到脑后,这一天头发可能刚刚洗过,柔顺润泽地在耳边垂落着,被突然从窗口闯进客厅的凉风吹了一下,无意中显出一种清纯而又青涩的妩媚。
肖春莹的这次拜访有种余音绕梁的效果,人走后,老太太因为喜欢而继续称赞,在柱子面前大夸肖春莹,真是女大十八变,才一个多月,突然变成大姑娘了。不厌其烦地夸了肖春莹的懂事大方有礼貌,再夸肖春莹不仅性格刚强,长得也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后来又夸肖春莹有理想有追求,最后问柱子道:“柱子,怎么你以前没想过考大学么?”柱子躲避着老太太的目光,支支吾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没关系。”老太太安慰柱子,“你好好努力,也会很有出息,争取和肖春莹比一比。”暑假快结束时,有一天早上王芃泽来送王小川,走出筒子楼骑车上班时柱子追出来问:“叔,你现在需要什么?我想买来当礼物送给你。”王芃泽看了柱子半天,笑着问:“用你卖冰棍儿挣来的钱?”柱子点点头。王芃泽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骑上车走的时候又觉得这样回答可能会伤害了柱子,就又退回到柱子身边,伸手扶着柱子的肩膀,认真地劝:“柱子,你挣那点儿钱还不够可怜的,自己好好保存着吧。我现在不需要什么东西,你要是买了,那是成心让我难受。”柱子说:“你要是不要礼物,我就把钱给你,总之我一定要送你一些东西。”王芃泽皱了眉头,板着脸在自行车上愣愣地想了好久,最后极不高兴地撂下一句话:“你有点儿神经病。”说完用力一蹬,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小巷中。
柱子先是买了两支钢笔,送给周秉昆和肖春莹一人一支。肖春莹问柱子:“为什么要送礼物?”柱子说:“因为我挣钱了嘛。”两人都看见过柱子盯着烈日卖冰棍儿的情景,犹犹豫豫地不敢接。肖春莹又问:“为什么单单送给我和周秉昆?”柱子回答:“因为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停了一下,又笑着补充,“要是朋友多了,反而没办法送,因为送不起嘛。”肖春莹听到这个回答,激动得当时就哽咽了,双手接过钢笔,说话时铿锵有力得像是在说一个海誓山盟:“谢谢你,王玉柱同学,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周秉昆收了柱子送的钢笔后一直没说话。肖春莹离开后,两人在巷子里漫无目的地走,柱子想着肖春莹刚刚的神情,突然想笑,就问周秉昆:“刚刚肖春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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