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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流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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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老三应该对蒋家感恩戴德才是。他这么说二太太不是因为二老爷在蒋家没有多少地位,而是因为二太太蒋陈氏平时一脸温柔,他想让二太太高兴,倒不是有意轻薄,白老三不是那种忘乎所以的人。
  二太太看着白老三的样子终于还是笑了,并且笑得很开心,自从二太太进了保和堂大宅,这是很少有的事。二太太说,你的脑袋像支使秃了的毛笔。
  在玉斗,没了辫子的男人除了蒋大老爷和高鹞子之外,理所当然就是白老三了。白老三对这件事不像大老爷蒋万斋那样义愤填膺,他对此抱着极为乐观的态度,没了辫子的羞愤并不比当年穿着没有裤裆的裤子更强些,他在从娘娘庙回来的第二天就大模大样地在玉斗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走了一趟,结果轰动效应远比他设想的要低,人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了这种奇异的发型。白老三和高鹞子的勇敢鼓励着蒋大老爷走出了保和堂大门,事实上,他们三个人谁都不可能等到头发长到能扎大辫子的时候再见人的。出乎蒋大老爷意料的是,保和堂的声誉并没有因为他割去长辫子之后的二刀毛而受到不良影响。
  白老三跟二太太说,其实把辫子割了比不割好,你看我现在多利索,这脑袋转来转去的没个罩拦,好着呢,毛笔使秃了也没我这个好。
  秀儿说,我看不像秃毛笔,倒像是白头发老娘儿。说了就笑,黑丫头也跟着笑。
  白头发老娘儿不是人,是一种花,春天在野外的山坡上到处可以见到。最先是菊菊花,开得粉艳艳的,花瓣儿落了的时候就长出一头银白色的长丝,其实是果实的尾巴,人们都叫它白头发老娘儿,许多顽皮的孩子在那个季节都跑到野外的山坡上去揪,一把把地拿着玩。白头发老娘儿的满头银白色的长丝油亮亮的,很像蚕丝,其实要比菊菊花好看。白头发老娘儿长老了,籽实脱落,那长丝已经变得绒毛一般轻飘,带着籽儿满天飞舞,直到落入泥土中,来年它又会长出绿色茎叶,开出粉艳艳的菊菊花,再然后又变成飘逸的白头发老娘儿来。
  白老三脸皮厚,对秀儿说,贫嘴寡舌,以后二太太给你找个厉害婆家,看不把你收拾得软软的,除非你跟二太太说嫁给我,那就好了。
  呸呸呸!秀儿对着白老三吐唾沫,脸儿羞得绯红,骂他说,白老三你的脸皮真厚,抹了泥的。秀儿拉了二太太就走,大姑娘跟赖皮脸的男人逗嘴永远都是吃亏的。
  秀儿和二太太从花墙边的小角门进了保和堂内宅这边来,不远处可以看到蒋家那气派雄伟的大门,大门两侧守着两个健壮汉子,他们是保和堂护院房的人。
  秀儿跟二太太说,我们出大门到街上去玩。
  二太太说,不。她不同于秀儿,很少走出这道大门去,倒不是保和堂的家规太严,保和堂的大门看上去气派威严,但从不禁止蒋家的女人出去,也不禁止外面的穷人进来,这也是蒋家的规矩。尽管如此,名门蒋家的大门进出频繁的还是一些有声望的人,这是不言而喻的。
  二太太一般情况下不愿出大门,不仅是因为遵循豪门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更主要的是因为病了许久,现在已是人比黄花瘦的样儿,就不愿给外面的人看见。
  秀儿又对二太太说,要不,我们去看看高鹞子他们练拳脚,可好看了,有的人双手撑地,人倒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可厉害了。秀儿说的是拿大鼎,练武的人都会,唱戏的也会,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说,那就去看看。她不想扫秀儿的兴,有时候二太太并不把秀儿看成使唤丫头的。
  二太太和秀儿进了护院房的院子,东西厢房的房檐下都摆着一排武器架子,上面摆满了刀枪棍棒之类的器械。护院房的人不少,连高鹞子在内也有二十来个人,他们要做的事是夜里看门护院,防止盗匪出没,更多的时候是跟着蒋家的骡帮出外接货送货,没有事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练练拳脚。都说蒋家护院房里拳脚最硬的是高鹞子,但这是一件没有经过严格考证的事。高鹞子是保和堂护院房的首领。
  二太太和秀儿没有看到护院房的人在院子里练把式拿大鼎,她们甚至在院子里没看到有一个人,于是她们就在器械架子前看那些刀枪棍棒,有的东西样子很古怪。
  猛听得北屋里一声吆喝,一个大汉一掀门帘走了出来,把二太太和秀儿吓了一跳。
  大汉生得浓眉大眼,一条大辫子缠在脖颈子上,一双眼睛虎虎有神,上身穿了白粗布褂子,下面穿了黑粗布灯笼裤,裤角用黑带子扎了,脚上穿了踢死牛的实纳帮子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
  二太太就想,这人生得好威武,正想问秀儿,却见秀儿一张脸儿欢欢地笑成了一朵花儿,并且甜脆脆地喊了一声牛旺哥。
  牛旺当然认得二太太,先问了一声二太太好,这才跟秀儿说,我还以为谁这么大胆,青天大白日的敢到护院房来摆弄我们的东西,原来是你。牛旺的口气装得很像那么回事,但脸却先红了。二太太就想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
  秀儿就把手里的那把朴刀放回架子上去,撅着嘴巴跟毛头小子牛旺说,谁稀罕你们这些破铜烂铁?你这样跟二太太说话小心你的嘴巴。
  牛旺就害怕了,赶紧跟二太太说,我哪敢这样说二太太你呀,跟秀儿开玩笑。
  二太太笑笑说,没事呀,秀儿找你便宜呢。
  牛旺就反应过来了,张了手要抓秀儿,秀儿早藏到二太太身后了,嘴里咯咯咯地笑得像个银铃铛。牛旺绕过二太太来抓,秀儿就藏在二太太的后腰下,用胳膊搂了二太太转来转去,这情景很像小孩子们玩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秀儿玩得开心,忘了二太太刚刚才大病初愈,浑身虚弱得像没了骨头一般,于是二太太没来得及说话就软软地倒下来了。
  秀儿吓慌了,牛旺也吓慌了,两个人赶紧扶住二太太。二太太喘了几口气,一只胳膊扶着牛旺,一只胳膊搭在秀儿的肩上,说,没事,就是浑身没劲。
  秀儿已经吓哭了,问二太太,真的没事吗?二太太,都怪我,你打我吧!别让大太太和大老爷知道。要是那样的话秀儿会挨一顿家法板子的,也许还会比这更严重些。
  二太太已经能站住了,就让牛旺不要扶了,但她感到牛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那是一种令她心旷神怡的味道,这味道二老爷身上没有,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于是二太太在极近的距离之内看了看牛旺,她看到牛旺的脖子是褐色的,上面有淡淡的汗水冲刷灰尘走过的痕迹,他的嘴棱角分明,鼻子和脸颊的轮廓是那样搭配得恰到好处,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实在很明亮。二太太心跳了,就不敢再看了。这是一瞬之间的事,二太太是个处事谨慎的女人。
  二太太安慰秀儿说,没事,你别怕。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感激秀儿,要不是秀儿,二太太几乎没有勇气像这样四处走走,当然也没有勇气欣赏一个健壮男人。
  秀儿说,我们回去吧,二太太。她始终担心二太太的身体会因为刚才的眩晕而变得严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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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太太说,那就回去吧,也该吃饭了。
  二太太和秀儿回到银杏谷院里,秀儿伺候二太太洗了脸,打扫了身上的尘土才到菊花坞这边来吃午饭,仍然是由秀儿陪着。
  保和堂的吃饭场所比较复杂,一般情况下是老太爷和老太太在梨花苑那边设一小桌,大老爷大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再设一桌,账房先生药铺伙计以及作坊里的师傅们在石榴园另设一桌,常住蒋家的一些远亲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来蒋家办事的人在牡丹亭设一桌,护院房的人在护院房用,至于长工们和仆妇则是在长工房这边吃。饭食除了保和堂的东家及使唤丫头吃小灶的细食之外,其他伙房做得基本一样,只是师傅和伙计的桌子上多一道白菜豆腐汤。
  多数情况下二老爷是跟家里人一起吃饭,但有时懒了,就告诉二太太说不吃,依旧躺在炕上睡大觉,这已经习以为常,大家也就不等他了。二老爷醒了有时去小灶伙房找吃的,有时干脆跟晚饭一起吃。
  今天二老爷同样没有来吃午饭,二太太说他不吃,大家也就不在乎了。倒是大太太一直很关注二太太的身子骨,专门让柳老疙瘩做了一碗鸡蛋面,二太太对大太太很感激。躺在炕上生病时,多数是秀儿伺候二太太吃,有时大太太也亲自端了碗给二太太喂汤喂药。二太太是前些天才到菊花坞这边来跟大太太大老爷一起吃饭的。
  二太太因为活动了一番,尽管只是轻步慢移地走走,但胃口好歹就开些,就把一碗鸡蛋面吃完了。大太太说,这就好了,要口壮些才行。
  大老爷对二太太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必着慌。
  二太太千篇一律地总要说些感激的话,对此大太太就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二妹子,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了,一家子人还有什么谢不谢的。
  二太太就不说客气话了,只说她去长工房和护院房转了转,但没有说自己晕倒的事,也没提牛旺,说白了牛旺只是个下人,二太太当然不会刻意谈论一个下人的。
  吃了饭,大老爷去正房里喝茶了,大太太又拉着二太太叙两句家常,二太太只是应付,心里却直恍惚,甚至一瞬间又想起了牛旺身上那种令她陶醉的味道。
  大太太认为二太太是累了,就让秀儿送二太太回银杏谷休息。秀儿早就吃完了午饭,正为上午的事提心吊胆,见大太太没有怪罪,就知道二太太没有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二太太确实觉得有些累,尽管上午她和秀儿只是到了长工房和护院房,但二太太还是想躺下睡觉,或者静下来想一些自己愿意想的事,二太太喜欢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秀儿安置着二太太睡下,那时二老爷正用被子蒙着头大睡,下面露出两只沙枣根一般精瘦的脚拐子,二老爷睡觉的形态体现了他顾头不顾尾的性格。
  秀儿对二太太说,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二太太说,你也去厢房那边歇着吧,我没事。
  秀儿走了,二老爷就醒了,伸了一只手过来摸二太太,二太太没有任何兴致,就把二老爷的手拿开,说,你看你,大白天的又瞎折腾什么?
  二老爷忽地就把被子掀开了,猛地一翻身坐起来,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脯,脖子上青筋凸胀,嘶哑着嗓子喊,大白天就不能亲热吗?谁看着了,再说管得着吗?我的老婆,想什么时候弄就什么时候弄。
  二太太看着二老爷那副急头白脸的样子,想着病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难为了二老爷。但是,她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是不愿做那种事,就叹了口气,很无奈。
  二老爷就软下来了,说,你厌烦我是不是?他的神情很悲观,甚至有点可怜。
  二太太很干脆地说,没有,我是你的老婆,有千般不是,我都不会厌烦你,真的,我不会。
  二老爷突然把脑袋扎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二太太便坐起来,用手抚弄着二老爷的头劝他说,你看看,我又没有说什么,大男人咋着就哭起来?让秀儿听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二老爷就不哭了,坐起身来一把搂了二太太,脸上的泪水兀自往下流。你不懂,我难道想这个样子吗?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看看保和堂里面谁把我当个人?连使唤丫头都瞧不起我。二老爷用手背抹了脸上的泪,继续说,这都怨我吗!他们从小就看不起我,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我就像个后娘生的,连他们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不如,你说我能干什么?说我败家子,可我没有拿保和堂的一个大子儿去赌过,从来都没有。
  二太太用手抹着二老爷脸上的泪,几乎用母亲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只要你自己要强,没有人敢瞧不起你,你还是蒋家的二老爷。
  二老爷说,晚了,什么都晚了。
  二太太说,不晚,我去跟大老爷说,让你跟他一起打理保和堂的产业。
  二太太很激动。但是,二老爷态度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重新躺下,依然用被子蒙了头,继续睡觉了。二太太也只好躺下,睁着眼睛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二太太的身体是在一个月以后恢复如初的,病时憔悴不堪的脸儿现在已经光滑润泽起来,眼睛依然明亮,腰身依然如微风摆柳般柔软,二太太还是以前那个标致的二太太,在保和堂的大院子里,惟独二太太蒋陈氏容貌艳丽出众,至于大太太相比之下要逊色得多。
  这时已经入夏了,地里的庄稼正茁壮成长,下雨之后,在潮湿而清凉的庄稼地里能听到各种作物在成长时发出的劈啪作响的声音,这是庄稼人的音乐。四外青山葱绿,仿佛颜色染了一般。大西河日夜奔流,在山岩砾石上撞击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沿河的官道上,有赶脚的骡队走过。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季节。
  玉斗的保和堂蒋家终于遇到了大喜之事。大太太蒋周氏怀孕了!蒋周氏起先不想吃饭,并且发生过呕吐,这时已经有一个月不来潮了,因为以前这种事也有过,所以不敢朝那方面推想。大老爷在明白事情真相后,浑身颤抖,与大太太四目相对,一时无语,意外的惊喜几乎把他们击昏了。要知道周氏嫁给大老爷已近十年,一直没有开怀,而二太太陈氏嫁过来也已经八年,同样没有怀孕迹象,这是一件让蒋家乃至玉斗人感到悲观和遗憾的事。但是现在,悲观和苦恼将永远成为蒋家的过去,新的一页即将打开,人们将可以看到在保和堂大宅里到处是生龙活虎的顽童,他们四处乱钻,玩捉迷藏,过家家,玩老鹰捉小鸡,要不就四处拉屎撒尿,翻箱倒柜,摔盆子打碗,搞得鸡犬不宁,他们甚至还会打架斗殴,不惜头破血流,但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人丁兴旺,一派繁荣!那时所有的辉煌都会一齐降临保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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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终于鼓着勇气对大老爷说,难道是娘娘显灵了?但是,大老爷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大太太的嘴巴,担心她无意中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来。
  大老爷的手有些发抖,即使不是如此,他同样没有勇气把太太的手拿过来把脉,只要一把脉,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大老爷不敢,他宁可让这种没有任何把握的欢喜在身上多停留一些时间,他怕本来应该有的东西就因为自己的匆忙参与,因为自己的过分喜悦而最终成为泡影,如果上天不保佑你,煮熟的鸭子同样可以飞走。
  大老爷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复杂而喜悦的心态,在地上慢慢地踱了三圈,之后才吩咐丝红去铺子里请穆先生。然后大老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却向所有的神,只要能扯得上关系的,进行最诚挚的祷告。大老爷平时不信佛也不信教,但现在所有神他都信。
  穆先生是匆匆忙忙赶到大老爷房中的。因为丝红没有讲清楚,所以穆先生就联想到了二太太,但丝红说不是,是大太太。
  内子身体欠佳,穆先生看看脉相,大老爷说。
  穆先生从蒋万斋的脸上看得出来,情况有些蹊跷,所以他没有问大老爷为什么不自己诊断,保和堂蒋家的人染疾穆先生极少诊治,因为大老爷自己就可以把脉下方子,老太爷蒋翰雉也懂医理,在穆先生来玉斗之前,保和堂的人头痛脑热都是由大老爷蒋万斋来把脉开方的,穆先生知道,要论医道,蒋大老爷不算个庸医。
  穆先生并不推辞,他在一张油光闪亮的红木八仙桌面上放一个小枕头,这是专门把脉用的,大太太就把手腕搭在小枕头上,穆先生用几根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大太太的手腕上,那样子让人联想到一只老鹤擒住了一条小鱼。穆先生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把眉头皱成了一团。
  穆先生在把过大太太右手腕的脉象之后,已经基本上明白大老爷的心态了,于是他又非常谨慎地把了大太太另一只手腕的脉搏,然后他才站起身来对大老爷说,没有错,大太太有喜了!
  大老爷蒋万斋用不同寻常的热情拥抱了穆先生,口里说,实在感谢穆先生,蒋门有后了!蒋门有后了!这情景就好像是因为穆先生大太太才怀了孩子一样。
  大老爷立刻吩咐丝红说,去小伙房让柳师傅给穆先生煮一碗荷包蛋。
  但是穆先生阻止了大老爷,他说,不必,肚子又不饿,早起喝了小米粥的,镇东头李家的媳妇月经不调,我得去看看,人还在药铺里等着呢,留着满月的时候吃红鸡蛋吧。
  大老爷对穆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感动至极,说,穆先生此言有理,此言有理。
  送走穆先生,大老爷爱怜无限地让大太太坐好,然后激动地说,我去告诉老太爷。
  大太太激动地说,我怀上了!天哪,我怀上了!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这个做梦都盼望自己能怀上孩子的女人,在突然确定自己身怀六甲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大老爷吩咐丝红扶大太太去休息,自己则去梨花苑告诉老太爷和老太太。
  在这个与往年同季节比起来显得十分燥热的夏天,玉斗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不是关于天气,当然是保和堂大太太蒋周氏怀孕的事。
  保和堂大院终日喜气洋洋,大老爷蒋万斋却突然再次想起娘娘庙上那个看相先生来,他说什么来着?大老爷几乎把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对大太太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用手掌轻轻地拍了几下额头,这才想起来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生逢乱世,此子不求也罢。这是一句什么话?大老爷问自己,难道现在兵荒马乱吗?或者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这倒是一件无法确定的事。那么另一句是什么意思?从来都是火克金,哪有金子来克火?大老爷立刻屈指一算,大太太既不是金命也不是火命,与相克二字根本无关,那么就看小儿的命相是属火还是属金了,这同样也是一件无法确定的事。
  大老爷断定自己是多虑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话又哪里做得了准,他给二太太的相语不是也毫不着边际吗?这么想着,大老爷的忧虑烟消云散,剩下的全是欣喜了。
  没有人注意到对大太太怀孕之事触动很深的是二老爷蒋万秀。这不是挖红心吗!二老爷在茅房里排完了大便站起来系裤腰带的时候这样说,大家都不怀孩子,等于你做庄,无论端出什么宝来,我只要在红杠和黑杠上各押一注,谁也赢不了谁,白来,现在好,我要押大杠和黑杠,你就要开个独门么出来,两注全输,这不是挖红心吗!
  二老爷说的大杠是指三四,黑杠是二三,这叫三门杈,赢面占四分之一,双倍,另二门四和二是白来,不输不赢,而庄家的赢面也是只占四分之一,这是一种比较保守的押法。但是,如果庄家恰恰就端出个么来,等于通吃,这就叫挖红心。二老爷信心百倍地说,哼,你端么,我就给你押独门么,一赔三。
  二老爷破天荒地对给他传信儿的裂瓜嘴说,不,今天黑夜不去押宝,你回去吧。
  裂瓜嘴弄不明白二老爷还有主动不去赌场的时候。去吧,从徐水那边过来的,贩洋布的,是三个耍家子,裂瓜嘴说,八爷要做庄,让你去看宝案子,赢了给你开一份大彩钱。八爷就是勾八,勾八极少做庄,更不上注,只要做庄,总是让二老爷看宝案子,但不管赢多少钱,从来给二老爷的彩钱很有限,裂瓜嘴当然是在说瞎话。
  不,不去,今天黑夜不去!二老爷说得斩钉截铁。
  裂瓜嘴咧着嘴说,你不去干什么?
  二老爷说,种瓜,种一窝子裂瓜出来。说完了就笑,笑得很下流。
  裂瓜嘴认为二老爷神经出了毛病,咧了咧嘴说,往你老婆的碕里种裂瓜吧!然后就走了。裂瓜嘴肯定不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
  二老爷是个赌棍,赌棍都有孤注一掷的本性,他在赶走裂瓜嘴的同时,已经决定把所有本钱都押在二太太身上了。但是,二老爷很难成功,他在被窝里的软弱无能并不像他在赌场上看宝那样得心应手,他的勃勃雄心每次都会在力不从心的状态下击得粉碎,他实实在在地判断自己不可能在二太太身上弄出孩子来。
  二老爷对失望之极的二太太说,我是个王八蛋,我干不了,在蒋家无权无势,在玉斗声名狼藉,连自己的老婆都干不了,我真该死!该死!该死!二老爷抡着瘦如干柴棒儿的胳膊,用拳头一下一下地往自己脑袋上打。
  二太太就心疼了,劝二老爷说,你不要这样,又不是一点也干不了,只是还没有怎么着呢,你就完事了,你只要不去熬夜,说不定就行了,再吃好一点。二太太说着,脸儿羞得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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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老爷非常悲观地摇摇头,说,我知道不行,里头没东西,真的,你没有觉到吗?就这样,也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完事了,我没用!一辈子也弄不出孩子来。
  二太太就不说什么了,二老爷的话像一根针刺在她虚弱的地方了,既然蒋家的男人能在女人肚子里弄出孩子来,那么我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呢?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更容易产生攀比心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二老爷做了最大的努力,但结果依旧,正像二老爷自己说的,还没等到把种子撒出来,他的犁头就已经被甩出地皮了,或者干脆二老爷就没有种子。于是,二老爷彻底打消了播种孩子的希望。
  与二老爷相比,对于已经播完了种子,只能犁头高挂的大老爷来说,日子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他需要劳作,他离不开肥沃而温馨的土地,他的浑身上下充满了躁动,他需要发泄,这一点与他儒雅的外表极不协调。
  你要不怕孩子掉了,你就上来吧,大太太说,我知道你难受。她不是一时赌气才这么说,她也很难受。
  大老爷摇摇头,好像当头被浇了一瓢凉水,一下清醒了,孩子!只有他才是蒋家的希望,并且很有可能是惟一的希望。大老爷断定这孩子一定是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大老爷决定抓一副草药调理一下自己,但经过反复斟酌,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大太太也是在经过反复斟酌之后,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你娶个二房吧,要不把丝红纳了。
  大老爷有些脸上挂不住,说,太太何出此言,大丈夫焉能为情欲所动。这话有点不像对大太太说的,大太太不是太听得懂,而大老爷自己也觉得这话言不由衷。
  因为有了大太太的提示,大老爷在吃过饭丝红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非常在意地观察了她一番,竟然觉得前些日子还像个黄毛丫头一般的丝红现在骤然之间变得亭亭玉立了,一张小脸儿粉妍妍的,透着娇媚,胸脯鼓鼓的,腰细臀圆,一个好女人的坯子长出来了,这样的女人说不定更能怀孩子,就像母猪下崽一样,一生一群,保和堂迫切需要这样的女人。尽管如此,已进中年的大老爷并不想真正采纳大太太的建议,蒋家祖上还没有纳二房的先例,大老爷不想在他身上破例。
  使大老爷蒋万斋意想不到的是老太爷蒋翰雉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这种无知的观念。谁说蒋家没有娶二房的先例?蒋翰雉在炕上仰卧着身子,用手捻着下巴上那一绺灰白色的胡须,整个面部流露出得意之情,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两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曾经吃了几副穆先生开的中药,仍然无济于事,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儿子蒋万斋言传家教,他说,你的曾祖父蒋世禄娶了七房,你知道吗?
  蒋万斋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祖先对婚姻的态度竟然如此放纵。此话当真?为何从未听你老提起过?大老爷说。
  蒋翰雉决定趁老太太去看儿媳妇的时候将一些从未提起过的事告诉儿子。不跟你提起这事自然是有些道理的,身为满清王朝最后一科贡士的蒋翰雉,在言谈方面反而不像蒋万斋这样咬文嚼字,他说,我们蒋家,历来人丁不旺,从我算起,上溯到你的高祖爷,都是一脉单传,你的曾祖父讨了六房太太,却只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后来讨了七房才有了你的祖父,你的祖父没有讨二房,因为那时已经有了我了,我也没有讨二房,但有了你和你弟弟万秀,情况就是这样。
  大老爷蒋万斋于是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没有提起曾祖父讨七个老婆的事,蒋家之所以能延续到现在完全归功于曾祖父和他那个第七房的小老婆,这段家史说起来当然多多少少地有点不太光彩。
  蒋翰雉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继续教导儿子说,我倒不认为已经有了儿子就不讨二房的办法有多么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是不?
  大老爷蒋万斋对父亲说,是,孩儿明白了。
  蒋翰雉说,既然你说媳妇不反对,又是她提出来的,你讨个三房四房的也不算个什么,谁知道你媳妇怀的是不是丫头片子呢?
  蒋万斋说,父亲大人说的也是。蒋万斋站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看着仰卧在炕上的老太爷,突然想到了一句旧话语,老而不死谓之贼。
  蒋翰雉还要继续对儿子大谈关于小老婆的话题时,老太太回来了,于是老太爷就改口问起保和堂在北京天津保定的买卖现在怎么样?蒋万斋便将保和堂在北京天津保定等地的生意情况做了个简短的汇报,总之比起往年来收入平平,让人放心的是没出什么乱子。蒋翰雉最后用赞许的口吻对儿子说,在外经营买卖,用人是第一要紧事,人你还是选对了的,只是以往每年秋天都要去走一遭看看的,你得提前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
  大老爷说,如果父亲大人没有特别的要求,孩儿打算到秋天去,八月十五之前,那时候暑气也过了。
  蒋翰雉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这场不同寻常的谈话结束了。
  蒋万斋在离开梨花苑之前,老太太又对如何保养大太太特别是她肚里的孩子耐心教导了一番,当然包括黑夜夫妻之间亲昵的事,只是说得委婉些。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大老爷蒋万斋果然对男女之事淡漠了许多,他甚至与大太太不再合盖一床被子,这让大太太很不安。后来大老爷发现在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常想的是他的曾祖父如何讨了七个老婆的事,要是自己也讨七房甚至更多那会是什么情景?真要是那样丝红做第几房呢?蒋万斋很想在这个问题上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尽管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件急着要做的事。
  蒋家老太太是一个性格爽快而又颇有主见的女人,年轻时与蒋翰雉一起打理蒋家的产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切都摆弄得有条不紊。在这之前,蒋家女人是不参与管理的。蒋老太爷是朝廷赐了顶戴的人,远近威望可想而知,老来身体欠佳,早早就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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