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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流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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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权威性的定论是穆先生下的,他说二老爷得的是滚肚痧。没有人怀疑穆先生的鉴定,滚肚痧是暴病,也叫绞肠痧,弄不好一两个时辰人就死了。
二老爷出丧的时候,才想起来没人打幡,这是孝子要做的事,但二老爷膝下无子。
要不让亭儿打吧,二太太说。
丧事总管许老爷子说,最好要个男孩子。在蒋家的食客当中本来有同族蒋姓的晚辈,许老爷子坚持要从这些人中选,但没有人愿意给二老爷打招魂幡。
这时候谁也没想到官杆儿会跳出来,他说,我打吧,二老爷活着的时候对我不赖。这倒是一句实话,二老爷做那件冒险勾当的时候,官杆儿是保和堂大院里惟一跟他结成同盟的人,尽管有一块大洋的因素,而同盟人的性质是毋庸置疑的。
要官杆儿打幡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二太太说,让他打吧。于是官杆儿打着幡引着二老爷的棺材出了保和堂大门。
走出一箭之地,前面一簇人拦住去路,有人路祭,两个人抬了桌子,桌子上摆了果点,放到灵前,然后一齐跪下磕头,领头的是勾八,后面是裂瓜嘴和豁唇一帮人,清一色的是二老爷生前的赌友,也算是二老爷真真正正的人缘。二太太又陪着哭了一场,然后出丧的人才浩浩荡荡地出了玉斗。
从坟地里回来,大太太一直陪着二太太。二太太说,用不着,别忘了给少爷喂奶。
大太太想着儿子,在安慰过二太太之后就回菊花坞那边去了。这样二太太身边就只有亭儿了。
二太太把二老爷生前用过的东西堆放在院门外,用火点着烧了,重要的当然是那套带血的铺盖,满院子都是燃烧的焦臭味,好在这是风俗,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二太太最后想扔进火堆里的东西是那个带血的膀,二太太怀疑这是一件不祥之物。其实二老爷早就发现了膀的事,只是没有跟二太太说破,二老爷觉得这都是因了自己无能,事实上这念头委屈了二太太。二太太之所以睡觉的时候伴着这件东西,完全是出于一种信念,她坚信这样会生儿子。二太太其实不想烧它,毕竟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也许真的跟这件东西有关,但是它沾了二老爷的血,二太太犹豫了一下,决定等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再说,这样或许更好些。
无论如何,二老爷的死对二太太打击颇重,二太太有一种强烈的内疚,她觉得是自己害了二老爷,她想要儿子,除此之外她找不出任何理由开脱自己,而更多的恐怕是因为不安分。二太太之余就怪自己命苦,她不知道是否还应该跟大老爷保持这种关系,事实上大老爷对二老爷的死同样难辞其咎。二太太心里难过,又伤心地哭了一回,后来还是亭儿劝她,这才止了。
二老爷基本上被人们忘记的时候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玉斗人完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建好了大西河上的石桥,这样一来,从南至北的官道又畅通无阻了,所有过往行人不用再绕道而行了,这是一件名垂青史的事,县公署专门派人送来县长何隆恩的贺辞。石匠石碌碡在孔秀才的协助下,将县长的亲笔题名功德桥三个字歪歪扭扭地刻在桥头的石碑上。代表县公署目睹完成这件大事的人自然是段四,段四带着七八个司法警察常驻板城。
石桥落成那天,四邻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玉斗人敲锣打鼓地欢庆,小车会的人穿红戴绿,首先在桥上推着小车表演,并且唱了小车会的拿手金曲《赵州桥》。唱曲的是一对金童玉女,嗓音童真稚嫩,曲调悠扬朴实,听来好不舒畅。
男童唱,赵州桥来什么人修?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过桥压了一道沟那么依哟哎?
女童唱,赵州桥来鲁班修,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过桥压了一道沟那么依哟哎。
玉斗人还请了紫石口的红云戏班子唱大戏,本来说要唱全本的《呼家将》,那得连黑夜带白天的唱个把月,已经是春忙的时候,这样折腾显然不妥,大老爷和勾八以及镇上的另外一名执事孔秀才商量,改唱《辕门斩子》和《大登殿》。
喜庆之事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饥荒,因为民国六年秋天的大水灾,已经有许多人拖儿带女往南讨饭去了。也有许多壮年汉子去北京门头沟煤窑拉煤。
二太太跟大老爷说,不如按二分利再放出些粮食,都是陈粮,存下去就长虫子了。
大老爷说,要是明年再有饥荒如何是好?
二太太说,保和堂外头有买卖,就是退一万步说再有饥荒,保和堂靠买粮食也不至于饿死人,可眼下已经有这么多人拉家带口地要饭吃了,要是老天爷有眼,明年逮个好年景,又救了灾民,库里又换了新粮,这不是一件吃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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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完全承认二太太的计划无懈可击,但总是忘不了一个慎字,保和堂能有今天这份家业的确不容易。当然,大老爷没办法不跟二太太的意见保持一致,因为他除此之外拿不出比二太太更高明的主意。这样一来,保和堂用了差不多五天的时间又放借了几仓粮食。
本来勾八伙同几家富户想玩囤积居奇的把戏,完全是因为保和堂的低息借粮,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勾八跟几家富户聚在一起窃议的时候,忍不住破口大骂,蒋万斋这个老王八蛋!收买民心。
勾八以为大老爷这么做纯粹是沽名钓誉,想在上面捞个差事。前些天石桥落成,段四来玉斗的时候曾经提过这事,县里要在各地富绅及社会贤达中推举出六位议员来参与县里的政务,届时还要参与直隶省议员的推选。勾八自然而然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了。骂归骂,对策还得有,那就是顺水推舟,趁机把仓库里长了虫子的粮食放出去,利息当然跟保和堂一样。
问题并不简单,要是勾八跟一些富户知道保和堂低息放出去的粮食已经非常有限的话,他们同样还会重新拾起那个肮脏的阴谋,为此保和堂的大老爷和二太太私下里商议了最坏的打算。叫人放心的是勾八那伙人没有察觉,事情就这么挺过去了,玉斗的饥荒也就这么挺过去了。
五月初四,家家都包粽子,走在大街上,都可以闻到从屋子里飘出来的煮苇子叶的清香味。京西太行山不出产糯米,吃年糕包粽子都用黄米,或是粘高粱米,里面包上红枣,咬在口里又香又甜,感觉极好。端阳节的大清早,粽子已经在锅里煮了一夜,满世界都是粽子的香甜味,孩子们早就口水四溢了,但是粽子还不能吃。在吃粽子之前必须要先在门头上挂上一绺艾蒿,一般都是在端阳节一大清早去采,传说是燕王扫北时留下的习俗。
保和堂的粽子都是由各灶上分开包,二太太在前些天就给各灶上分了米和包粽子用的苇子叶。往年长工房是粘高粱米多些,其他灶黄米多些,但今年二太太分的都一样。黄米当然要比粘高粱米好吃得多,长工房的人都感激二太太。
二太太清早儿起来的时候,亭儿早起来了,正在打扫院子。高鹞子来了,手里拿着一把艾蒿。
亭儿说,高叔叔好早。她知道高鹞子是保和堂大院子里的重要人物。高鹞子平时见了亭儿也挺和蔼,也许是因为二太太的缘故,总之亭儿对他印象不错。
高鹞子问亭儿,二太太起来了没有?
亭儿说,二太太起来了,高叔叔。
二太太在屋里听到外面说话,就梳着头从屋里出来了,见是高鹞子,说,是高大哥呀,这么早。
高鹞子说,我让官杆儿去采艾蒿,谁知这兔崽子弄的都是野蒿子,幸亏牛旺又去采了一捆来,大太太那边我都挂上了,就剩二太太你这边了。
高鹞子在北屋的门头上挂了一绺艾蒿,给东西厢房门头上也各挂了一绺。习惯上凡是住人的屋子都要挂,祛病免灾。但是高鹞子在银杏谷的每道门上都挂了艾蒿,原因是他敬慕二太太。
高鹞子平时极少到二太太的银杏谷来,二老爷去世后,这是第一次来。
二太太要亭儿给高鹞子沏茶,高鹞子说,算了,大清早喝哪家子的茶哟,留着肚子回去吃粽子。说完就走了。
二太太看着高鹞子单单薄薄的身影儿,觉得一个异姓人对保和堂蒋家这么尽心尽力的真是不容易。
早饭注定是吃粽子。二太太梳洗完了,正准备去灶上看看,丝红来了,她说大太太要二太太和亭儿到那边去吃粽子。
二太太推辞了,说,就不过去了,我跟亭儿在这边吃就行了,反正都是一个灶上做的,哪儿吃都一样。
自从大太太的满月酒之后,二太太这边就跟大太太那边分开吃饭了。
丝红走了,二太太让亭儿去灶上提粽子和菜。亭儿用挑盘提回来一碗剥了苇叶的粽子,自然都是黄米的,菜是一大海碗豆腐炖鸡。
亭儿跟二太太说,柳师傅说这是专门给二太太炖了补身子的,要你多喝些汤。
二太太听了,脸上多了一层温情,但瞬间又变得忧悒了,她知道这肯定是大老爷私下里吩咐的,想到大老爷当然就联想到了二老爷,这是二太太永远也不能心中安宁的事。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也许二老爷不会死得这么惨烈,二太太常想是自己把二老爷害了,这罪过当然也有大老爷一份。自从没了二老爷,大老爷就没有来过,或许是因为怕她身子不方便,也或许是大太太看得紧,二太太闲下来的时候忍不住想,不来就算了,省得又惹出麻烦来。
吃了粽子,大老爷可巧就来了,这使二太太有些慌乱,自从二老爷去了之后,二太太只要一见到大老爷就抑制不住心慌意乱。
大老爷问亭儿,吃了粽子没有?在山沟沟儿里过得惯不?
亭儿冲大老爷蹲下身子行了礼,说,亏了大老爷救命之恩,到这里来就进了天堂了,哪里还有过不惯的?亭儿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八岁孩子之口,这一点让大老爷和二太太都高兴。
亭儿懂事,说,我给大老爷烧水沏茶。然后就出去了,她知道大老爷找二太太是商量事情的,大人商量事情必定是重要的,她听了不好,二太太平时教过她。
大老爷和二太太四目相视,彼此都无话可说。
良久,二太太才说,是她不让你过来吧?我知道是这么回事。二太太说的是大太太,大老爷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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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说,那以后就别来了,要是当初没有这事我也不会弄到这一步,好歹也比守寡强。
大老爷抬起头来看着二太太说,你多虑了,贤妹,我哪有不想过来的道理!只是二弟这一去让我难受,想想都是我的错。大老爷满脸愧疚之色。
二太太说,算了,既是他丢下我去了,还提他干什么。
大老爷说,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二太太发现大老爷的儒雅之气去了不少,脸上已多了些皱纹,显出些沧桑之态,心里就生出歉意,觉得大老爷也不容易。
大老爷临走的时候跟二太太说,县里推选议员的事,不去也不妥,段四给我送了张帖子来,要我明天出山去县里,可能得耽搁几天,家里的事就多仗贤妹操心了。
二太太本来想把钥匙还给大老爷,这内当家的事现在可以还给大太太了,尽管谁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二太太已经打定了主意,没想到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于是就忍了。
二太太说,有我和大太太,你放心去县里吧。
大老爷很感动,用手轻轻地握了二太太的手,许久才说,贤妹要多保重,我去不多日就回来。
二太太也免不了动情,眼里含了泪珠儿点头。
大老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过了端阳节,秀儿就让牛旺来请二太太,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牛旺满面含羞的样儿让二太太看了好笑。秀儿生儿子是一件大家都欢喜的事。
第二天,二太太带着亭儿去给秀儿送汤。二太太从保和堂的铺子里数了二十颗鸡蛋,又到作坊里提了六斤挂面,让他们把账记了,这礼也算是不轻了。
秀儿见了二太太,上前抱住就哭,说,我的好二太太,可让奴才见着你了,想死我了!二老爷去的时候我也没去,挺着个大肚子,不好看,二太太你这日子可咋过?
二太太也忍不住要落泪,但还是强忍住,给秀儿擦了泪,说,别提那死鬼,走了也干净,在不在我都是受苦的命。二太太说着轻松,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亭儿赶快递一块帕子给二太太擦泪。
秀儿这才注意到亭儿,问二太太,这个小丫头是谁家的?伺候你吗?
二太太把泪擦了,说,大老爷从北京领回来的,跟你那会儿一个样,没爹没妈的,我身边也缺个丫头,就跟着我了。
秀儿拉过亭儿来,上下打量了一遍,说,这丫头倒是挺机灵的,就是小,少不了让二太太你操心。
二太太说,这丫头懂事,我挺稀罕的,不像你,让我操不完的心!
秀儿拉了二太太的手说,做丫头的,能碰到二太太你这么好的东家,真是福气,祖上烧了高香了。秀儿说的是真心话。
二太太说,别说这些,快让我看看那个胖小子!
秀儿就将睡在炕头上襟褓中的孩子小心地抱了给二太太看,脸上的母爱之情洋溢得满处都是。我的心肝宝贝!秀儿就这么摘心扒肝地说。也不管二太太怎么想。
二太太就笑,她要真正体验秀儿这份情感还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二太太见这婴儿生得浓眉饱满,面色红润,多了牛旺的粗壮,少了秀儿的秀气,恰恰是一副男儿之态,只是鼻子稍显大了些。二太太想起牛旺,对这婴儿倒也喜欢。正看着,这婴儿醒了,小嘴巴一咧,鼻头一耸,大声啼哭,声音极为洪亮。
秀儿跟二太太说,给孩子起个名儿吧,二太太,要不是您老人家,这孩子的小命儿就没了。
二太太想逗秀儿,就笑,说,管这孩子叫牛鼻子吧。
亭儿就笑。秀儿也笑,说,这乳名儿不赖,牛鼻子!没人敢欺负咱们。
二太太说,说笑话,乳名随便起一个都行,什么猫儿狗儿的,别叫得太秀气了就行,免得招神鬼嫉妒,只要把官名儿起得好就行了,不过这官名儿还是让大老爷起的好,他们这些念过诗书的人道道多,我识得那几个斗大的字收在一块也没有一箩筐。
秀儿说,二太太跟秀儿还谦虚。赶紧解开怀给孩子喂奶,娃儿一口咬住奶头就不哭了。
二太太问,奶水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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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说,够着呢,只是这娃儿忒能吃。
二太太又问秀儿一些家常,知道秀儿的日子虽然过得不富,却也不缺吃穿。一方面是因为牛旺仍在保和堂做事,挣了一份工钱养家,另一方面也是秀儿省吃俭用会过日子。但秀儿说出来全是二太太的恩惠,使得二太太不大好意思了。
秀儿就岔开话题,问二太太,大太太好不?多少日子没见她老人家了。
二太太说,好着呢,天天带着大少爷。二太太联想到自己不知道会不会生个少爷出来?又一想,如今二老爷已经去了,就是生个少爷出来,怕也免不了招来风言风语,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
牛旺呢?不在家守着伺候你?二太太问。
秀儿说,出去挑水了,有我婆婆伺候,用不着他,保和堂事多,过两天就让他回去。
二太太很想再见到牛旺,这感觉有点怪,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其实在保和堂也时不时能见到他。
二太太叮嘱秀儿一番就准备走了。
秀儿拉住二太太的胳膊不放,冲着灶屋里的婆婆就喊,妈!二太太要走了,你帮我挡住她!
这是咋着的呢?来这么一会儿也不喝碗水就走?随着一口洪亮的声音,从灶屋里出来一位爽朗的老太太,冲着二太太就磕头。
二太太知道这是牛旺的妈妈,也是秀儿的婆婆,赶紧把老太太拉住了,口里说,这可使不得!
老太太也就不硬着头皮往地上跪了,说,二太太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穷旮旯里来,我这腿脚子笨,正烧着火呢,说一千道一万也得吃了鸡蛋荷包再走,要不就是扇我这张老脸呢。然后就拽住二太太不放手。
二太太见了这个场面,知道硬走也不合适,就答应吃了鸡蛋荷包再走,跟老太太说,就听你老人家的,吃了再走。
老太太这才眉开眼笑,往屋里让二太太。
这时牛旺挑着水回来了,见了二太太,一慌神,水桶碰在门框上,水泼出来不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顾在那儿站着,亏了秀儿提醒,牛旺这才赶紧放下水担子给二太太行礼。
二太太说,免了吧,待秀儿好就行了。
牛旺就傻乎乎地笑,倒不像个平时舞枪弄棒的人。在保和堂大院,牛旺最尊敬的就是二太太,以前见了二太太挺坦然,娶了秀儿反而不自然了。
二太太和亭儿在秀儿家吃了两碗荷包蛋,耽搁到中午才回保和堂来,还没有进大门,就听到一个外地口音的人吆喝,修锁配钥匙焊锡镴壶。二太太突然想起那个梳妆匣子来,便停下来站在那里看。
一个中年人挑着担子走到跟前来。二太太问,师傅是吆喝修锁配钥匙焊锡镴壶吗?
中年人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来,说,太太有啥手艺活儿?
二太太说,倒是有,怕师傅弄不来。
师傅说,太太得把活儿拿来给俺瞅瞅,俺才知道摆弄得了不。
二太太犹豫了一下,说,那师傅就在这阴凉下等着,我叫人回去拿。
二太太可不想让这个陌生人到保和堂的大院里去,于是就让亭儿跑回去拿。趁着这工夫,二太太打量这个外地来的师傅,见他四肢发达,一副憨笨之态,尤其是那双握着扁担的大手,就像酸枣根一样,虬结粗糙,二太太想到那把精制的小铜锁,不相信他能修得上来。
这汉子被二太太瞅得不好意思了,从衣袋里掏了烟荷包出来,用一支小烟锅从荷包里挖了旱烟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拿了火镰嚓嚓地打,没几下裹着火石的火绒燃起来,冒出一缕淡淡的蓝烟儿。汉子将一小撮燃着的火绒按在小烟锅上,紧吸几口,两片厚嘴唇在玻璃烟嘴儿上吮得啵啵的响,待烟锅里的烟烧旺了这才狠吸一口,接着呼的一声,两条烟柱从他的鼻孔里箭一般窜出来。小烟锅里的旱烟烧得火红,汉子用右手的大拇指非常实在地按下去,却不怕烧痛了,然后又猛吸一口,烟锅被吸得咝咝响,好一阵儿他才把这口烟吐出来。
二太太满鼻子闻到的是烟锅油子的辛辣味,化学家管烟锅油子称为尼古丁,又叫烟碱,是一种有毒的东西。二太太对这些还不懂,她其实并不十分讨厌这种烟味,二老爷活着的时候也抽烟,但很有限,更多的是在赌场里抽。
二太太问汉子,师傅不是本地人吧?口音不像。
汉子把小烟锅在鞋底子上磕得嘎嘎的响,燃尽的烟灰磕净了,这才把烟袋收起来,跟二太太说,俺老家是山东,那是好地方,出花生大枣和小麦,还有粘高粱。师傅脸上露出豪迈之情。
二太太不知道山东在哪里,也不知道离玉斗有多远,只是曾听大老爷闲话时提到过山东这个字眼,知道天下有山东这么个地方,至于花生大枣和粘高粱什么的,二太太觉得并不稀奇,玉斗也有。
这时,亭儿怀里抱着那个梳妆匣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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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伸出一双大手接过来,端详着看了一下,说,是件好玩艺儿,可惜锁鼻儿没了。
二太太问,能修得好不,师傅?
师傅说,有锁子没有?把锁子拿来看看。
亭儿说,都在匣子里呢。
师傅就把匣子打开了,那里面当然有被二太太拧断了的锁鼻儿和那把精制的小铜锁。师傅伸出小水萝卜般的大拇指和食指,将小铜锁捏起来看,翻来覆去地端详够了,这才咂着嘴说,天下还真有这么精的玩艺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二太太几乎对这位山东汉子彻底失去了信心,说,师傅要是修不了就算了,我也不急着用。
但师傅并没有要把东西还给二太太的意思,几乎是用自言自语的腔调说,俺得试试,说不定能修得好。说着也不管二太太是否同意,自顾打开箱子,拿出来小钳子小锤子和小锥子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最后又拿出来一个小板凳,稳稳当当地坐了,拿了一串小锥子,在锁孔里捅。别说这汉子看起来笨手笨脚,动起手来却异乎寻常的灵巧,三下两下就听叮的一声,锁舌头落在箱子盖上,锁开了!
师傅怔了一下,倏然间兴奋起来,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俺以为要费好大的事呢。
二太太也被师傅的情绪感染了,问他,这下能修好了吗?
师傅说,差不离,差不离。手却不停,先把半片锁鼻儿从梳妆匣子上卸下来,然后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紫铜片,用锉刀几下便锉出一把钥匙来,跟那把精巧无比的小铜锁相比,宛如原配,试了试开锁竟是毫无滞涩。这下二太太彻底折服了。下面的事情是修那个断了的锁鼻儿。
师傅从箱子里捧出一个小火炉儿来,那炉儿里已经放着上好的木炭,他的箱子就像是变戏法儿的百宝箱,二太太觉得里面可能装了数不清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同样还是那把火镰,师傅用它打燃了火绒,裹在草纸里用嘴吹了几下,呼的一下草纸冒出火苗儿来。师傅非常麻利地将燃着的草纸放在火炉儿里,将炉子里的引火物点着,用安在箱子底下的风箱吹,一会儿火炉儿便烧得通红了。师傅拿一块锡放在小铁勺里化了,把断了的锁鼻儿用锡水焊起来,并用锉刀打磨光滑,重新用钉子铆在梳妆匣上。
师傅将这件事情圆满做成之后,已经用了不少工夫,早过了吃午饭的时候了。
二太太高高兴兴捧了梳妆匣儿,问师傅,多少工钱?
师傅憨然一笑,说,太太看着给,看着给。
二太太就给师傅付了一块钱,是一块光洋,二太太衣袋里极少装钱,这一块钱已经放了好长时间。
师傅欢天喜地,一再声称给多了。只要不是闹灾荒,无论是在京西太行山还是山东,一块光洋可以买二斗粮食。
二太太心情很好,说了几句夸奖师傅的话才进了保和堂大门。护院房看大门的人见二太太回来,上前点头哈腰地施礼,口里说,二太太回来了?二太太也点头带笑的算是回礼了,说,回来了。二太太不喜欢这种应付,但又不愿让人家说看不起下人,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
中午饭是小米粥,一碗炖豆腐。二太太和亭儿因为在秀儿家吃了鸡蛋荷包,肚子里饱,勉强吃了半碗就收了。
二太太觉得有些累,嘱咐了亭儿几句就一个人上炕睡了。刚睡着就做了一个梦。二太太极少做梦,并且从来不做白日梦。但今天显然不同,二太太不但做梦,而且还梦到了二老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天空有些泛白,阳光从云缝中斑斑驳驳地撒下来,弄得满世界都是一副支离破碎的样子。二老爷就坐在院墙边的桃树底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太太手中那个梳妆匣子。二太太就有些心虚,想转身走开,却又没那份勇气。
二老爷问,那里面装的什么?好像是很不经意的样子。
二太太当然不好回答二老爷,关于梳妆匣的事她一直没跟二老爷提过,但二老爷显然什么都知道。
你不该用这东西,二老爷说。
二太太说,我没用过,我只是想生个儿子。这理由不太充分。
二老爷说,我知道你怀上了,但不是我的种,我天生不能耕种。
二太太说,你别这么想,只要生下来就是你的。
二老爷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用吧,用吧,咋着也比用他的强,保和堂哪一代当家的都是人面兽心的家伙,你千万记着。
二太太满腹辛酸无法对二老爷说出来,她觉得一个女人要真的用这玩艺儿,其实跟偷汉子没什么两样。
二老爷说,算了,我不说了,不过你最好是烧了它,那上面有我的血。二老爷说的当然是那个膀。
二太太很想跟二老爷说,等生了孩子再说,但二老爷一晃不在了,然后梦就醒了。二太太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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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醒来的二太太完全清醒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木制的阳具膀物归原处,同样是用那把精制的紫铜小锁将梳妆匣锁了,放在了内堂的神龛里,并且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最后将梳妆匣的钥匙用一根红带子拴了,同样戴在了手腕上。二太太的右手腕上还有三把钥匙,那是管库的,我们在前头说过。
关于梳妆匣及膀的故事到了这里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十几年以后,也许二太太的后代会翻弄出这件神奇的东西玩耍或者浮想联翩,那却是后话了。二太太之所以保藏它自然有她的道理,既然来得蹊跷,当然就是天意,天意的东西最好是丝纹别损。二太太并不认为将这件神奇之物藏在神龛里有玷污神灵或祖先的嫌疑,同样也不认为是对二老爷的不敬,这东西是属于二太太自己的,关于这一点,二太太表现出孩子般的固执和任性。
也许是过了端阳节七八天的光景,大老爷从县里回来了,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大太太不用猜就知道这次去县里办事是顺当了,心里也禁不住高兴,亲自给大老爷沏了一壶茶。
大老爷净了脸,摘下头上的瓜皮帽给大太太放好,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呷了一口茶,这才对大太太说,这议员也是空头衔,没职权,谈不上是光宗耀祖,但承蒙大家抬举,只好勉为其难了。
大太太知道这并不是大老爷的心里话,大老爷在面子上向来看得很重,这一点不及老太爷蒋翰雉,高官厚禄一直是大老爷的理想,可惜生不逢时。
大太太说,这总是一件光彩的事,山里也只有你,要是勾八他们哪能行!
大老爷说,勾八充其量不过是个土财主,哪里见过什么世面,如何选得上议员?这议员是很要一些资历的。大老爷用手理了一下他头上的二刀毛,想起来一件笑事,很想说给大太太,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在县议员推举会上,县长何隆恩当着全县各界人士的面,点名夸奖了大老爷蒋万斋。何隆恩说,在山区,万斋兄是第一个敢于剪掉头上大辫子的人,是反封建的榜样!这样的赞誉之辞令所有在场的人刮目相看,却让大老爷无地自容。他认为这是一种调侃,段四不可能不跟县长提起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割了他大辫子的事。出乎大老爷意料的是他当选了,并且头上的二刀毛的确给大老爷增添了几分神气,后来大老爷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是不是要请两桌酒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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