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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斗京华-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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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梁羽生
正文 楔子 夜雨空山 深宵来怪客 自云苍狗 古刹话前缘
罚水萍飘,莲台叶聚,卅年心事凭谁诉?剑光刀影烛摇红,禅心未许沾泥絮!
绎草凝珠,昙花隔雾,江湖儿女缘多误,前尘回首不胜情,龙争虎斗京华暮。
——调寄踏莎行
列位看官,这首踏莎行词,不是没有来由的,其中包含有武林中风华绝代的一位奇女子的辛酸故事,包含有武林中龙争虎斗的一幕,而这位奇女子也正是“龙虎斗京华”中的主角之一。笔者曾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中,和这位女主角作过长夜之谈,说来宁非奇遇?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笔者因事到塞外访友,独自雇了一辆骡车,驰驱在关外的斜阳市道之上,那时正是凉秋九月,寒外草衰,漠漠荒原,遥接天际,那天行了几十里路,错过宿头,天将垂暮,尚未见炊烟。塞风括地,荒野无人,正在心里嘀咕之际,忽听到背后蹄声得得,骤然两骑马飞驰而来,将近身旁之际,忽地又蹄声一缓,不见驰过。自己那时年青历浅,平素又爱看武侠小说,不禁想起在荒原野道劫杀行旅的绿林好汉,打了一个寒噤,在骡车上回头一望,只见这两乘骑客,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壮汉,都生得魁梧奇伟,腰间隐隐现出剑鞘,心想莫不是真的“那话儿”,来了?正在发愁,蓦地一股寒风瞻然掠过,两骑马已抢过骡车前面,两个骑客还回头看看我们,而面容似微现惊讶之色,但旋即又骑马奔驰,渐渐在原野上只剩下两个黑点,没入寒风卷起的黄沙之中去了。
我们又继续行进二十里,还是不见人家,这时天色已暮,在暮蔼苍茫中,塞外的荒原特别的荒凉,又因为途中遇见过两骑怪客,心中正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如何过这一晚。忽然骡夫欢呼指引道:“你看那边!”原来在他指点的那边,有一座树木稀疏的小山,在山畔有着一间古寺。我们连忙下骡车停在山旁的小树下,反正荒野无人,塞外又民风淳朴,不怕有人偷去。将骡车停好后,我们就爬上半出,做月夜敲门的不速之客,敲了半天,才听见里面有一个苍劲的老年妇人声音:“寺门没有关上,你们自己推门进来吧!”
推开寺门,扑地几只大蝙蝠在殿角飞起,发出吱吱的怪声,大殿阴沉沉的,殿中的烛光给冷风吹得摇曳不定,烛光在阴沉的气氛里也似乎冻结起来。我们凝神注视,只见殿堂的大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年老的尼姑。来人的脚步声,蝙蝠的怪叫声,似乎都没有带给她丝毫纷扰,她端坐着动也不动,就宛如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古代石像!
我们看到这样的景象,倒不敢冒味行进,先停顿一下。这个寺不大,殿堂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中有一棵约可合抱的大树,在微弱的烛光下,我们又看到一个奇怪的事情,那棵大树上有一道好像被铁箍箍过的痕迹,凹下去直有两三寸深,而已耳随痕迹的合拢处,正当着我们这一面,分明是两只手掌的掌印,同样也陷入两三寸深。
我们停顿了好一会,见殿堂还是没有反响,心里虽然怔忡,但心想就算已经是到了“是非之地”,也不能不鼓勇行进了。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从庭院拾阶走上殿堂,再一步一步慢慢走近这老尼姑的背后,她才蓦地回头,笑说道:“贵客远来疲乏了!”在她回头的刹那,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对明如秋水,神光奕奕的眸子。虽然在她面上已布满皱纹,她也显出十分老态龙钟的样子,但无论怎样,也可断定,她少女时候,必定是个丰姿绝代的美人!
她跟着又说道:“贫尼还有一点点功课,要少时才能够做完,贵客们且先进左边耳房歇息一会,贫尼功课一完,自然会来招呼你们。”我们又再浏览一下殿堂景象,只见除了几尊佛像外,便空无所有,在几尊佛像当中,有一张塞外驼绒做成的帘幕,内中也不知道是供的佛像,还是另外一些什么?在绒幕下有一个形状奇古的花蕊,花蕊内有几枝塞外特有的,在初秋开放至初冬的变种忍冬花,花蕊还吐着清香,好像刚刚摘下来的样子。
那间左耳房倒是打扫得很洁净,但房中除了两个大蒲团外,也再没有其他家具,倒是壁角里堆了一些草本植物,我们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坐下一想,觉得今夜所遇到的好些事情都很奇怪。除掉碰见的那些奇怪现象不说,就是在这塞外的地方,能有着一间佛寺,一个尼姑,就已经是奇怪的事情了。塞外是喇嘛教的范围,怎会在这荒原里有一间佛寺?而这尼姑看来也绝不似塞外的人!
想不通,算了吧。我定一定心,在行囊里拿出一本维摩经来。我年青时,颇为喜欢佛学,那本维摩经是涵真大师最新注释的书,我特地带来,以解旅途沉寂的。我拿出这本书,还有一个想法。因为佛经上的维摩居士是一个道心坚定,而且是最善于宣扬佛法,舌灿莲花的人,佛经中“间疾维摩”那段就是一段奇文,当时八百“声闻”,三千罗汉都不敢去探病,因为怕道力比不上他,词锋比不上他。更何况外道?我拿出这本经,也是怕遇到“邪魔外道”,想镇定自己的。正轻轻念了不到几行,蓦地门外一个声音说道:“贵客这样用功?可也觉得在塞外荒原上有这样一间佛寺,这样一个尼姑,奇怪吗?”
声音正是那尼姑发出来的。她正颤巍巍地向我们走来,招手说道:“请到大堂里坐坐吧,贫尼已为贵客们预备了滚热的苦茶,喝喝好解寒气。顺便给你们解释,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一间古刹,会有贫尼这么一个人?”
我们喝了两口,放下茶杯,听那尼姑说道:“喇嘛教,其实即是西藏佛教,所崇奉的也是释迦牟尼。大约在唐中叶,印度的‘莲华上座顺’到西藏创立红教,翻译出显、密两宗的佛经,并组织‘喇嘛僧团’,喇嘛是藏语中”最胜无上’的意思。后来到元世祖忽必烈征服西藏之后,尊大喇嘛八思巴为帝师国师,号称大宝法王西方佛子。红教的势力遂日益隆盛。喇嘛教虽然也是佛教的一支,算起来是佛教十三宗中的‘密宗’,但却和中土流行的天台、净士等宗大不相同了。密宗又称真言宗,讲究传授‘真言’,后来更与原在西藏流行的‘巫鬼教’结合,专以吞刀吐火等魔术立异炫俗,中土讲究大乘教义的憎人到来,反受排斥了,而且喇嘛只有男子可当,女人是没有这‘权利’的。”
我听着那老尼姑竟然能娓娓而谈佛教的源流和宗派,不禁肃然起敬,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尼姑。这时天色更是阴沉,下起雨夜,陪着这样的尼姑夜话,的确是一个不平常的晚上。
这时又听得那尼姑继续往下说道:“虽然如此,但中土佛教和西藏佛教到底是同出一支,并非中土僧人完全不能踏进西藏的,否则会常有中土高僧,经过西藏去印度朝圣?但中土僧人如果要在西藏立足,如不改信喇嘛教,那倒是一件难事。这个古刹便有这么一个故事:
“据说在距今百多年前,中土有一个高僧来到蒙藏云游,他既不会吞刀又不会吐火,但他却懂得治病,因此蒙藏居民也有布施给他的。渐渐他也收了一些徒弟,那时西藏的大喇嘛见他没有来‘朝’,便派人叫他到色拉寺(西藏大喇嘛所居之地)来,问他有什么本事,如显不出两手来,便要把他驱逐出境。
“那位僧人却不慌不忙先问喇嘛僧们有什么本事?那时天空正有几头大鹰飞过,其中有一只飞得稍低,离地大约有十多丈的样子。一位喇嘛冷笑一声,突然一跃便跃上高空把那大鹰擒下来,另一个喇嘛更不打话,一手连发四粒弹子,把其余的四只大鹰都打下来了。那高僧笑道:‘你们都是用霸道伏鹰,且看贫僧的吧。’说完便向第一位喇嘛要过那只大鹰,放在手心上,摊开手掌,那大鹰扑了几扑,却无论如何都飞不去。自此大喇嘛便许他立足下来,在蒙藏建了三个佛寺,一在伊索昭盟,一在藏边的札什伦,另一就是此寺。我的师父正是这位高僧第三代唯一的女弟子!”
说到这里,外面雨声更大,蓦地一阵寒凤吹来,佛堂正中的绒幕,竟被吹开,我们又见了一件奇异的东西,里面竟是一张丰神俊秀的美男子的画图!霎时那老尼姑的面色一变,眼睛里发出奇怪的光辉,但旋即又平静下来,淡然的说道:
“居士们请别奇怪,他就是贫尼的未婚夫!”
怎么这个老尼姑还会有一个未婚夫?又听得老尼姑继续往下说道:
“但他早在三十多年前给仇人害死了!他原是太极门名家的弟子,早岁挟剑仗镖,也曾咸震江湖!不料后来竟死在宵小之手,呀!往事悲伤,我也不忍提起了。
“居士们或者会笑我还戳不破色空的境界,太执着了吧?其实佛家并不是完完全全要讲虚无的,最上乘的教义是要‘入地狱以救众生’,试问不辞任何艰苦也要普渡众生,照一些略识皮毛的人看来,是否也算‘执着’?一个人总有所为而生存,贫尼就是为了他的深仇才忍受了三十六年的空山静寂!”
这时外面的风雨更大,吹得庭中那棵大树的树叶簇簇作响。忽然那老尼姑面色霎地一变,随手拿了几枚念珠向空中掷去,她的掷法也好生奇怪,只见她先掷一粒直上夜空,跟着又发出一粒,恰恰与前一粒落下时碰个正着,而且发出一种奇怪的清脆的苦响!这样她一连发出六粒念珠,就在空中发出三声音响。这样的黑夜,这样小的念珠,可以想见老尼姑的指力和腕力。那老尼姑将念珠发出后,微笑道:“贫尼的这念珠以前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叫做牟尼珠镖,今夜的来人,无论是友是敌,总该晓得贫尼的家数!”
话犹未了,只见大树上现出两个人的身影,大叫道:“你老人家别发珠镖,是孩儿们来了!”
那老尼姑一听声音,失声的说:“啊,孩子!是你来了吗?我们又已有十八年没有见面了。”
这时大树上就好像两只飞鸟,突地飞扑到殿堂来,正是今天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两个汉子!
那尼姑看看他们,说道:“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了,我未了的事是应该随你们去了结了。”
那尼姑等着两个汉子在蒲团坐下后,回过脸对我说:“居士们今夜来得正巧,明天我便要随他们去了,此行生死未卜,我想趁这长夜把过去的事详细对你说说,也让这两个孩子能够完全明白。如果我们死了,你也可以把这些故事传下来,好让后世武林中人,知道武林中仇仇相报的惨痛……”。
那尼姑就这样的谈了一个长夜,后来我在江湖浪游时,又得到不少有关的事迹,现在我写的这“龙虎斗京华”,就是将这位老尼姑的话,和后来所搜集到的材料,重新编造出来的。欲知老尼姑是什么人?和这两个怪客是什么关系?她的未婚夫怎样被杀?请看正文分解。
正文 第一回 水泊隐居 一心传绝技 同门义重 千里作调人
在今山东、河北两省边界恩县的地方,当公元六七世纪的初期,还是黄河入海的故道。后来黄河虽然改道,但在黄河与运河中间,还是汇成了一个广阔数百里水泊,港汊交错,为黄河内水流贯穿着。在这广阔幽深的水泊里面,长着丰茂的菖蒲,丛密的芦苇,小型的丘岗和浅滩像棋子一样散布在水泊的中间,这就是在中国历史上曾享有盛名的“高鸡泊”。“高鸡泊”在隋末时,曾是农民起义军窦建德集团的根据地,与秦叔宝,程咬金,所踞的瓦岗寨齐名,后来这些英雄事业,虽都已成陈迹,但高鸡泊的名声却流传下来了。
高鸡泊里有一个小村名做金鸡村,靠近水泊旁边,村后是一个小山岗,水光山色,风景绝美。这天,正是早春天气,在从加一个广场上,有两男一女在那里练习武技,原来他们都是太极门名拳师柳剑吟的子弟门人,那两个男的是柳老拳师的二弟子杨振刚和三弟子左含英,女的则是柳老拳师的爱女柳梦蝶。这时左含英和柳梦蝶正在广场上角游戏,杨振刚则斜倚在场边的小树上,含笑望着。
左含英和柳梦蝶练习的情形也很奇特。只见左含英的手上拿着一根绳紊,索上吊着十二个小小的羊脂白球,每个小球有一根小钢线吊在绳上,左含英一伸手便哗拉拉地舞动起来,那软软的绳索给舞动得笔直,有如一根棍子,虎虎生风,那十二个小球也随着舞动起来,耀得人眼花缤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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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含英在广场上疾跑了两圈,越跑越急,只见一团人影,裹在无数的球影奥,他大叫道:“师妹看准了打来吧!”柳梦蝶随即拔步向左含英追来,两手里各扣着几个钱镖。看官,什么叫做钱镖,且在这里解释一下:钱镖便是普通的铜钱(大多数是选用“咸丰”钱,因为那种钱既小且厚。)将两边磨得锋利后当飞镖使用,叫做钱镖或金钱镖,太极拳、太极剑和金钱镖正是柳老拳师从山东太极丁门下得来的绝技。
在柳梦蝶和左含英两个风驰电掣的追逐中,突见柳梦蝶轻舒玉臂,一个“凤凰展翅”,一面发出一枚钱镖,一面叫道:“第三个!”钱镖如矢,直飞入那一圈球影中,只见当的一声,一枚小球落地。左含英停步一看,正是绳上系着的第三个小球,那一丝钢线被钱镖割断了。左含英含笑说了一声:“好!”便又急跑舞动起来。柳梦蝶更不打话,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像一溜烟的往后追,刷刷又是两声钱镖破空之声,口里连叫道:“第五个,第十二个”,那边又是两声叮当之声,两个小球落地。左含英微微一笑道:“师妹,这次师兄要用招术闪避了,你打来吧。”声还未息,柳梦蝶一个“怪蟒翻身”,刷,刷,刷,又是三枚钱镖打来,口里叫道:“第一个,第四个,第八个!’这次只听得叮当两声,只有两个小球落地,另一枚钱镖却给左含英用两只手指夹着,哈哈大笑。
柳梦蝶羞得满面通红。原来她三枚钱镖发出时,一抖手便化为三点寒星,连翩飞到。左含英明知道师妹的金钱镖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闪避甚难,存心捉弄她,竟使出武林中在敌对时才使用的绝技“铁板桥”,右足撑地,左足蹬空,头向后仰,一条软索突从上空飞舞变为贴地盘旋。饶是这样,那三点疾如飞矢的寒星斜飞而来,第一个、第四个的小羊脂白五球还是给前面飞来的两枚钱镖打落。第三枚钱镖飞来时,左含英已将右足一旋,借拧腰之势,右手略向下沉,又将那软索抖得笔直,钱镖横飞来时,竟打了个空,穿过球隙,直向左含英的咽喉飞到,左含英突一长身,左手伸出食中二指,觑个正着,一夹便夹到了。
这时倚在小树边的柳老拳师的二弟子杨振刚忙喝住师弟师妹说:“师妹的钱镖也不错了,只是第三枚钱镖所发的劲急了一点,以至飞得太疾,打过了头。但三师弟的招数更多可议之处,试想我们太极门的钱镖,专打人身穴道,如这次你中了两枚钱镖,那还了得?你的‘铁板桥’功夫还未到家,离地还是过高,如果再低三寸,镖飞来时便全会凌空而过了。其实你若自知‘铁板桥’的功夫还未到家,用‘燕青十八翻’的功夫,避过这一手三镖是最安全的。在对敌时,应先求稳健,然后才讲究使出绝招,你可知道?”
柳梦蝶虽然得师兄夸奖,还听师兄把左含英的招数弹了一通。但却觉得这次在师哥面前,总是失了面子,不肯甘休,口里嚷道:“我三镖只中两镖,总算也栽了一个斤斗,三师哥你别走,我还要和你过过掌。”一面说一面就摩拳擦掌向左含英走来。左含英把肩一耸说道:“师妹,你已经占了上风还不肯罢休吗?你不累我也累了。明天再和你过掌吧。”柳梦蝶那里肯依,还是缠着要和左含英过掌。
左含英和柳梦蝶年纪相差不远,柳梦蝶今年十六岁,他也只是十八岁。柳老拳师一生只生得她一个爱女,虽然管束甚严,但也不免爱之过甚!有时也要顺她的意。大师兄十年前已出师门,算来该有三十岁了,二师兄也将近三十,她不敢缠他们玩,就专磨着左含英和她玩。在她是一片天真烂漫,而且小小姑娘,也还不懂男女之事,而左含英却常给她撩得心头麻痒痒的,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感情。因此左含英也常常故意去逗她。今天夹着她的钱镖,就是存心想气气她的。
柳梦蝶果然给她气着了,跑过去便用太极门中的“七星掌”式,吐掌向左含英打来,左含英摆出“如封似闭”的架子,正待招架,猛听得二师兄嚷道:“你们别闹了,看什么人来了?”二人收式向着师兄指点之处看去,只见一叶轻舟,在水泊堂分开芦苇像箭一样飞来。那轻舟也煞是奇怪,没有张帆,又是逆风,却来得如此之快,分明不是普通渔民驾驶的。说时迟,那时快,轻舟已冲到岸边,船头上站着一个灰朴朴的大汉。
灰衣人一昧登岸,那小船经他双足一冲一带之力,竟自冲上沙滩来,灰衣人也不理那小舟,步履矫捷,径自向广场走来。一面走,一面问道:“柳剑吟,柳老拳师可是在这里么?”
左含英等惊疑不定,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柳老拳师干么?”
那汉子边走边拂拂身上的风沙,闪烁其词地说道:“你们不必问我是什么人,柳老拳师见了我自然知道。我找他是为了一件关系他师门荣辱的大事,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明白!”这样的怪汉子,这样的怪话,把他们怔住了。
三个人中,到底是杨振刚有过一点江湖阅历,看那汉子虽然身手矫捷,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但他孤身一人,如有恶意,谅也不会讨了好去。且引他到师父门前,再派小师妹进去凛报,师父名震武林,熟知江湖路道,还怕摸不了他的底细?
主意打定,杨振刚便行前几步说道:“柳老拳师正是家师,阁下既有要事要见他老人家,小弟自当引路。”说着便带他越过广场,向场后筑在半山的柳宅行去。
那天春雨刚过,山路泥泞。杨振刚偏偏不带他走已开辟好的小径,却带他从乱石丛中步上半山。杨振刚存着试试这汉子功夫的念头,在带他行过一处遍生苔蓟的石铜时,猛回头双手一带他道:“路滑,小心!”
杨振刚是想用太极门中的“粘”字诀,直把他“粘”出几丈之外。不料话声未停,双手方触他的衣袖,却被他借着自己的掌势,反“粘”出去,虽然不致被“粘”出几丈之外,但也步履倾斜不定。那灰衣人却纹丝不动,口里说:“是呀!路滑,要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突地从半山上像飞星倒泻一样的冲下一个人,一瞬间便到了两人面前。只见他两袖带风之声,蓦地右手一带便将杨振刚带过身后,左手骈指如朝,“顺水推舟”直向那灰衣人的“期门穴”点来。这叫做,预防不测,先救爱徒,再打劲敌。
那灰衣人不防有这一着,也来不及看清来人面目,急将双足一点石郴,倒跃出两丈以外.身形方定,待要看清来者是谁时,蓦听得一声喝道:“金华,是你吗?”
那被唤作金华的灰衣人,急忙拜倒地上:“师伯,小侄无礼,未曾晋谒,倒劳你老前来迎接。”
那从半山上冲下来的人,正是柳剑吟柳老拳师。原来柳梦蝶鬼灵精,在那灰衣人上岸时,她就一溜烟地抄小径回去告知老父。柳老拳师以为是什么江湖好汉,慕名寻事,却料不到是自己的师侄。
当下金华正待倾诉,柳老拳师说:“别忙,且在我家门前的柳林歇歇再说。”那柳林中设有石桌石凳,是柳老拳师平时避暑或和村人闲聊天的地方。
金华在柳林中坐下,也顾不得回答柳老拳师问他师父的近况,马上便拿出一封信来,柳老拳师看了,神色大变。
这封信正是柳老拳师的师弟,山东太极丁的儿子,丁派掌门人丁剑鸣写来的。内中所说的事情非但关系柳老拳师师门的荣辱,而且关系着关内关外武林的团结,弄得不好,就会生出滔天风浪。因此虽是柳老拳师江湖阅历甚多,也不能不阅信色变。
列位看官,要知道信中说的是什么事,且先待在下交待一下柳老拳师和丁家的历史。柳老拳师柳剑吟的父亲是山东太极丁的远房亲戚,虽说是远房亲戚,但居处相隔不远,两人脾性也颇相投,柳剑吟七八岁时,他的父亲也曾请太极丁教他技击,但偏偏柳剑吟小时生得非常瘦弱。太极丁说,太极门的功夫是“不打不教”的,要学在对敌时能够实用的技击,必定要和师父常常“过手”(即演习对打),给师父掷得头崩额裂是常有的事,恐怕柳剑吟的身子受不了。因此只能教他一些太极拳的架式,作为强身之用,要待他身体强健后,才能教他太极门中虚实变化的应敌招术。
柳剑吟这个孩子却似乎特别和武学有缘,太极丁虽然不教他应敌的招术,他却总是留连在太极丁的练武场边,看他的门人子弟练习。这样过了一年光景,柳剑吟的父亲因为只是一个小自耕农,丰年时还能自给自足,恰巧那年碰着荒年,赋税又重,谋生不易,他有一个朋友在邹县做生意,叫他去帮忙,他就带柳剑吟过县去了。
光阴眨眼又是三四年,一天丁老拳师正同几个门人弟子在家门前闲话,遥见门前数十丈外有两只大水牛不知怎的打起架来,有一只牛斗败了急急向前奔跑,后面那只大水牛也急急地衔尾追来,正在此时,忽见一个孩子像箭一样在路上飞跑,好像不曾留意到那两只水牛。忽地那前面的水牛已迎面冲来,堪堪就要碰上,太极丁急得“阿呀”一声,立刻飞跃上前援救,那料还未到人、牛之前,已听得扑地两声巨响,那两只大水牛已滚出路边一丈开外。太极丁是武林名手,眼睛锐利,一眼便看出那孩子使的正是太极拳中“野马分鬃”的手法,顺着两只大水牛的冲劲,用左掌一带前牛,右掌斜按后牛,两只牛已经发劲,给这孩子一带一拨,便都倒地滚出路边去了。这正是太极门中“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的功夫。
太极丁再定睛看这孩子,又“啊呀”一声,这不是柳剑吟还是谁?当下就问他为什么回来,怎的练得这一身好身手?原来在柳剑吟离开太极丁后,还是照常练习,而且默记太极门下演习的应敌招术,几年来无师自通,却领悟了不少太极拳的妙用。前几天他的父亲客死他乡,他无依无靠,固此遵照父亲遗嘱,回来找丁老拳师。
柳剑吟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一条黑影,从太极丁头上飞过,向他猛地扑来,竟然是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太极丁倒也奇怪,并不阻拦,却反倒退两步,拈须微笑。
柳剑吟急地倒退两步,那小孩子已经欺身直进,“云龙三现”,一掌三式,向柳剑吟胸部打来,柳剑吟其时已将左手提至胸前,手心向内,用横劲向上“棚”去,这正是太极拳的“揽雀尾”一式,给他用得非常纯熟。那孩子身手也极为快捷,一击不中,立刻便变招打来,仍是一派攻势手法。柳剑吟展开数年领悟所得,和他周旋,感到非常吃力!
那两个小孩子对拆了三二十招的光景,丁老拳师才喝道:“好了!好了!鸣儿不要再闹了。”那孩子一停下身形,立刻便拉着柳剑吟的手又跳又叫,乐得直笑道:“这回我可找到伴了!”
太极丁当下把柳剑吟连声夸赞,说他自己领悟得来的手法。居然能和自己的儿子打成平手,将来一定可以为太极门放一异彩;一面也暗暗为自己的儿子欢喜,觉得他的年纪比柳剑吟还小两岁,虽然一直得着自己真传,也不过同柳剑吟打个平手,但看他出手快捷,变招灵活,也真难为了他。眼见这两个孩子,都是天资聪颖,和武学颇有宿缘,一个是自己的爱子,一个又将是自己的爱徒。武林名家最怕找不到“衣钵传人”,现在自己却有两个质美好学的孩子做自己的传人,这高兴可还得了!
从此丁老拳师遂正式收柳剑吟为徒,因他比自己的儿子丁剑鸣长两岁,遂教自己的儿子唤他做师兄,不按入门前后为序。太极丁把一生所学,连自己名震武林的三绝技——太极拳、太极剑、金钱镖都悉心地传授了这一子一徒,柳剑吟幼年丧父,太极丁既是恩师,又是父执,师门恩重,心中自是感激得了不得。
柳剑吟一直追随了太极丁十几年,太极丁也把他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在临死前,太极丁将柳剑吟和丁剑鸣唤到床前吩咐道:“我们这一派太极拳从张三丰传下,就以抑强扶弱为本志,当今满族人据中原,满洲贵族百官,欺压百姓,你们技成之后,可不许睿满洲人做事。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应记着除暴安良的武林明儿对武林同道,不许逞强闹事。剑鸣锋芒太露,我放心不下,剑吟纯朴得多,可得多多招扶你的师弟!”太极丁说完,把腿一伸就死去了。
太极丁死后,他们两师兄弟都是二十多岁的年青小伙子,自然受不了寂寞,便连袂在江湖道上行走。那时正当“太平天国”之后,自明末遗留下来以“反清复明”为志的许多秘密会社,正是盛行。在山东、河北一带拳风尤盛,盛以梅花拳、金钟罩等最为风行。嘉庆时,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乱,曾下令严禁,但民间私相传授拳术,仍继续不绝,而且在“太平天国”大风暴之后,禁令既松,民间更盛行习武。各家各派,都开堂口、招门徒,柳剑吟、丁剑鸣在江湖道上行走,自然免不了和他们发生关系。于是不久,便闹出一件事来,使他们两师兄弟不欢而散!
原来太极丁死后,柳剑吟与丁剑鸣二人联袂在江湖道上行走,也很干了一些侠义行为,不能细表。其时,山东、河北两省的武馆会社又以当时河北省会社保定为中心;柳丁二人武艺超卓,慢慢自然成为各派所推崇的人物,在保定城里与形意拳的钟海平,梅花拳的姜翼贤,万胜门的管羽侦等同为各家各派的领导人物。
最初清政府唯恐拳民作乱,曾下令严禁,犯者处列。其后觉得禁不胜禁,遂改变策略,转而想利用拳民,笼络拳民,或聘各拳家为“国术教练”,或官府绅土不惜“屈尊降贵”与武术界中人往来。(这种形势发展至光绪年间,就成为满清政府利用“义和拳”——亦即梅花拳为排外及政争的工具,以消灭其“反清”的情绪。拳民在中国近代史上,亦曾写过一页重要的历史,即“义和团暴动”,外人则称之为Boxion Rebeion,意即“拳乱”。清代拳民活动之有其历史价值,于此可见。这是闲话,按下不表。
当柳剑吟、丁剑鸣等在保定成为山东、河北两省的领袖人物时,也正是满清政府改变策略想利用拳民的时候。其时那些自明未遗留下来,以“反清复明”为志的秘密会社,已成半公开性质,但由于没有坚强的组织,没有明确的政纲,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因之亦不能成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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