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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闲-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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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云
【由文】
第一章 吴中陆生
苏州人不喜欢朱元璋。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张士诚。
不过那个时候苏州还不叫苏州,它叫平江。
苏州人不喜欢朱元璋有多种理由,但是最大的一条,就是朱元璋做过和尚,还是个农民。宋朝范成大著《吴郡志》序中道:“吴郡在阖闾以霸,更前数百年,号成虽数易,常为东南大都会。当中兴、其地视汉扶、冯,人物魁倬,井赋藩溢,谈者至与杭等,盖益胜矣。”又云:“然数郡川泽沃衍,有海陆之饶,珍异所聚,故商贾并凑。其人君子尚礼,庸庶淳庞,故风俗澄清,而道教隆洽,亦其风气所尚也。”说得通俗点,就是苏州这地方,是个重礼尚文谈诗书的地方,苏州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对文化人极为看重,唱的是昆山腔(那个时候还不叫昆曲),观的是白苎舞,吃的是红菱白藕,赏的是梅兰菊竹,当然不会喜欢那个一脸麻子张口就是凤阳腔的土包子朱重八,张士诚则不然,身修体长,读得经典,做得诗词,容貌俊美,苏州人爱称“俊九四”(九四是张士诚的小名)。
苏州人喜欢清雅之士,调得琴,书得字,抬头饮食低头拼酒,谓之儒生,倘使你做不得这般文雅,也行,需舞得剑,披得一席蓑衣笑谈西风,《吴郡志》云:“其人并习武,号为天下精兵。俗以五月五日为斗力之戏,各料强弱相敌,事类讲武。”当然,习武之风,从吴王阖闾开始,那个时候吴国完全是黑社会老大,破楚伐越,凭的便是吴人的死横之风,唐宋以后,吴风文弱,但骨子里积存的习气还是对侠风极为崇尚。
在苏州人眼里面,凤阳起兵的朱重八,顶多是个泼皮无赖,比不上贩卖私盐出身讲究江湖义气的张士诚。张士诚是元末市场经济的先行者,依靠贩卖私盐手头积金攒玉,好比毒枭,江湖名声极响,见乱民风起,提着他的那把青锋剑,武装发家靠着几个弟弟的文治武功一路打到了平江府。入得府来,见苏州比他的那个盐场子好多了,也便开科取士,敷衍乡绅,提倡教化,吃的是昆山米,住的是俏园林,一番治理倒是比蒙古人强多了。苏州人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兜里的银子没少,桌上的鱼虾玉糯一样没少,城里又没有了蒙古鞑子的横行霸道,对张士诚也就服帖了,都管张士诚叫“诚王”,结结实实地站到了张九四的这边。
张士诚进了平江府,先前的那点雄心壮志也就慢慢给磨灭了,一腔英雄气也便陷在这东南大都会的红粉胭脂里,这一点他比不上朱元璋,他要享受,要霸住这苏州山水,也就满足了。可朱重八不一样,从小就懂得手头的地越多越好,地多粮就多钱就多,粮钱多了才能不受欺负,所以这个癞头和尚带着一帮泥腿子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最后把目光瞄准了还泡在蜜罐子里的张士诚。
1366年20万明军在攻克了杭州之后,完成了对苏州的合围,领头的两个家伙,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他们俩带的那支军队,让蒙古鞑子吃过瘪,赶过陈友谅,撵过方国珍,擒过陈友定,当下,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苏州人,一群操着吴侬软语只知道欣赏苏弹咂吧着昆山腔的苏州人,这场战争似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悬念,但是却一打就是十个月,长得像婆娘的裹脚。
《正德姑苏志》载:“(明)其众聚于城下,达军于封门,玉春虎丘,郭子兴娄门,华云龙胥门,康茂才齐门,汤和阊门,王弼盘门,张温西门……西面筑合长围架木棚,又筑二台以俯瞰城中,号为敌台,上置火筒及襄阳炮……士城兵败,人马死者无数。”一句话,这场仗打得惊天动地,明军根本就想不到文弱的苏州人竟然如此有战斗力,原本他们意味,这苏州城就像是欲推还就的江南娘们,在他们这帮恶汉面前还不是只有被蹂躏的命,可结果是,这帮恶汉虽然最终是如愿以偿,但是也是被抓挠得青头字紫脸外歪瓜裂枣了。
这一仗,苏州人站错了队伍,却也杀出了骨气,让明军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然而自此以后,苏州人留给了朱重八一个极为不好的印象,在朱和尚咬牙切齿的注视之下,苏州进入了明朝。
马上,苏州人为他们当初的立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朱元璋一在南京称了帝就开始了报复,苏州府摊派到的赋税几乎为天下之最重,苏州人种占明帝国八十八分之一的地,却要交百分之九点五的赋税,朱和尚仇恨苏州人到了甚至不允许让苏州人担任户部尚书的地步,原因是怕户部尚书偏袒家乡人。
到了1400年,建文帝才发现这个当初富庶繁华的东南大郡几乎都了人稀户寥的地步了,于是,他开始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与此同时开始从各地调移移民填补苏州千疮百孔的广袤土地。
苏州人和皇帝地恩怨。似乎到了这个时候。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苏州府辖吴县、长洲、常熟、昆山、吴江、崇明、嘉定七县。人口50多万户。总算是恢复了以往地那份繁荣和潇洒。
也是这一年。宪宗驾崩。明帝国地第九个皇帝朱佑樘于九月六日。即皇帝位。庙号孝宗。这个才17岁地年轻人。将成为明帝国中期惟一一个励精图治地贤明皇帝。他统治地十八年。将成为明帝国少有地安定时期。史称“弘治中兴”。
但这些国家大事。和苏州人没什么关系。他们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胃口。他们谈论地是从山东引进地蟋蟀。是放在陆墓新出土地泥盆里好呢。还是用阊门外李歪嘴地土盆。
《诗经》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九月。村户里地蟋蟀比任何时候蹦达得都要欢。
苏州府城西。阊门外十里。吴县大云乡陆庄。庄不远处即是寒山寺。唐张继有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但这个时候。正值正午。艳阳普照。不见月色霜落。放眼望去。一片郁郁葱葱。水泽积淀。清风徐来。
庄口,一堆人盘坐“讲张”。苏州人把“聊天”称为“讲张”,这“张”,还是来自那个张士诚。
“听闻陆家老二又闯祸了,不过这次听说闹大了,陆老爷要把他赶出家门呢。”
“莫不是‘鬼见愁”的陆老二?”
“你这先生,一看便是外乡人,不是那陆老二,还能有谁?!”
“难道是又偷看哪家闺女洗澡了?”
“偷看洗澡算什么,是不是又半夜敲张寡妇门了?”
“好像是听说昨日豪赌输了60亩田产,陆老爷一气之下将他缚在庭中,今日遍招宗族将他赶出陆庄呢。”
“陆老爷果真是铁石心肠,我就不信,倘若陆老二是长房嫡出,陆老爷舍得逐出?!”
“唉,何尝不是,陆家五子,只有这鬼见愁是庶出,不赶他还能赶谁?”
……
“不好了,不好了!”陆府,一名家丁慌慌张张奔入内房。
“小猴崽子,天塌了,这么慌里慌张的!”堂上一老翁见家丁一幅慌乱样,顿时眉头紧锁,骂将起来。
此老者,姓陆名亭,字汉白,原是吴县主簿,后辞官回乡。吴郡,陆姓为大姓,远有三国时大败刘备之陆逊,后有晋陆云、陆机“二陆”,自“二陆”后,陆氏人才辈出,人丁兴旺,陆亭是陆逊的后裔,年轻的时候也是吊儿郎当的主,成年之后开始老实,渐渐以德闻于乡间,成化十一年举为吴县主簿,无仕意,成化二十一年辞官归,育五子,家资甚富。
家丁被陆亭训斥了一番,这次结结巴巴道:“老爷,三少爷四少爷刚才拿着棍棒将二少爷打昏过去了。”
那陆亭眉毛都不抬一下,品了一口茶,徐徐道:“不就是打昏了过去了嘛,又不是什么大事,等各宗老一到,便将这逆子除名赶出家门!”
家丁嘟囔者嘴,不忍道:“老爷,二少爷被大棍击中头部,流血不止呢!”
陆亭听得此言,方才站起了身体,冲家丁道:“有什么打紧!?寻大夫稍加医治便可!休要烦我!”
庭院之中。一槐树枝繁叶茂,树下绑有一人,年纪约有十六七岁,面皮白净,身材高挑结实,倒是个俊少年,不过双目紧闭,满脸是血,已然昏厥过去。
“良儿呀,我苦命的良儿呀!大夫,你可要救救我的良儿呀!”少年脚下,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遮面而哭,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向旁边的医士苦苦哀求。
“二夫人,二少爷没事,只不过是棒击晕过去罢了。待我包扎完后人中出下一针便可醒来。”医士一边说一边将那少年止血包扎,然后从药箱中取出银针,一针下去,那少年果然悠悠醒来。
“日!打《三国无双》也能打睡着!下次干脆买PSP得了!”那少年一边揉眼睛一边大喊,待看清眼前情景时,不由一愣:“你们这是拍电影吧?!我怎么会在这里!?绑架!救命呀!绑架!”
那少年见自己身上的衣服到处是血,放声大叫。
“二夫人,二少爷怕是脑袋出问题了!”
“二少爷中邪了!”
“二少爷魔怔了!”
“我苦命的良儿呀!”
……
半个时辰后,原本是美院二流子学生的张元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时髦地重生穿越了。
陆良,半吊子无功名的县学生,吴县人称“鬼见愁”,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恶名满乡里,吴郡豪族陆家二少爷,庶出,不过这个身份马上就和他无缘了,因为再过半个时辰之后,他将是陆氏宗族的弃子,是个不名一钱的穷光蛋。
“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别人穿越都是什么名家名角,怎么一轮到我,便是个二流子书生!苍天呀大地呀!”被绑在槐树之上的张元仰天悲嚎。
从此之后,他不是什么张元,而是吴中“鬼见愁”陆良陆君则。
第二章 重九离家
九月九日,在明代是个很重要的节日,这个节日对于明代的人来说,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现代人的十一长假。
苏州人不像其他地方的人管这天叫重阳。他们叫重九。这一天,苏州人要以菊花、茱萸尝新酒,食栗、粽、花糕。从早到晚,娱乐节目不断,特别是晚上,苏州城下的町肆灯火一片,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而在陆庄不远的寒山寺,则是另外一番景象。那地方是个高级场所,里面没有寻爹唤娘的俗事热闹,有的,是文人才子吟诗赋词,当月做画。
有才子,就有佳人,到了这天晚上,苏州城里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们,不管丑的俊的黑的白的,皆在丫鬟的陪同下带着朋友苏州府织染局出的上好的丝纱遮面的斗笠出门入寺。入得寺门之下,把下人车夫打发了,只带一贴身丫鬟挑着灯笼上山,山路崎岖,寺中的才子见山下山路上亮起了点点灯火,也便知道有佳人来,诗性自然如江海翻腾滔滔而来,等到第二日,苏州城里的酒肆之中免不了有多了几段佳话,几首美词。
这样的节日,自然也是那些浪荡子快活的日子。别的不说,重九这天晚上,在寒山寺下的酒馆中,照例会有全苏州府赌徒们的一次大聚会,不过他们管这个不叫赌钱,而是叫“斗叶子”。太仓人陆荣曾经在他的《菽园杂记》就写过斗叶子:“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混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绰,五十万贯**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张横,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七万贯霹雳火秦明,六万贯混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花荣,一万贯浪子燕青。”,苏州人赌钱,也讲个雅。
当然,晚上热闹的地方,“打行”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什么叫打行?“恶少年群聚夜游。以诈谋拳勇,凌烁弱,谓之‘打行’。”说得通俗点,那就是打架,苏州浪荡子,打行之风盛行,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们告奸诬陷,开赌场,拐人口,把社会风气搞的很不好。
在浪荡子里混,那很容易,但是要想混出名声,混出个脸面来,那可就很困难了。这行当,不是说你一掀衣服露出一身油光发亮块块绽出的肌肉,或者说你操起一把菜刀红眼一路砍杀过去就行了的,这混,也好讲究造型,讲究风度。
在苏州浪荡子中,如果没有“十清诳”,人家根本就不搭理你,当你是个土包子。
哪十清诳?一清诳,圆头扇骨揩得光浪荡。二清诳,荡口汗巾折子挡。三清诳,回青碟子无肉放。四清诳,宜兴茶壶藤扎当。五清诳,不出夜钱沿门跄。六清诳,见了小官递帖望。七清诳,剥鸡骨董会摊浪。八清诳,绵绸直裰盖在脚面上。九清诳,不知腔板再学魏良辅唱。十清诳,老兄小弟乱口降。
看见没有,从头到脚,从衣服到事物,从外表到内涵,那都有讲究,这出名的浪荡子,就如同练级,家中没有钱财,个人没有天赋,那是很难练成大神的。
不过在苏州的浪荡子中,一提起“鬼见愁”的大名,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家老二。那是猴子见到翻跟头、江河见到水倒流。石头见到直冒油地人物。半夜敲寡妇门。三更挖绝户坟。什么事情不绝他不干什么事情。要不然。一般人也不能混出这般鼎鼎大名。
这一天。是重九。按照以往。那可是陆家老二最兴奋最乐呵地时候。但是这天晚上。寒山寺下斗叶子地混混们发现陆家老二破天荒地不见了。
与此同时。在陆家大院二进院子地台阶上。一老一少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爹。你说咱们少爷这回会不会有事?”少年十七八岁。穿着一身麻布衣服。头发胡乱地打了个髻。也许是天气凉了身上地衣服又有些单薄。所以说话地时候不停地吸溜鼻涕。
“我看有点麻烦。老爷好像是铁定要把咱们少爷赶出去了。你说少爷也真是。本来五个少爷中。就他是庶出而且老爷一向不待见他。这会竟然闹出如此妄为之事。唉。这会凶多吉少。他卖出地那几十亩地里。有一块河滩地是老爷最钟意地风水宝地。老爷准备百年之后留给自己做阴宅地。他倒好。赌输了钱全卖出去了。虽然陆家田地众多不在乎这几十亩。可你把这块河滩地给卖了。那就是揭了老爷地逆鳞。岂能饶了少爷呀!”老头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边说话边叹气。
陆亭二房。也就是陆良地母亲。江西人士。姓杨。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跟着爹爹到苏州做生意。遭了强盗打劫。爹爹身死。杨氏在家奴杨忠地保护下幸免于难。后来流落到了陆庄。许给了陆亭做了二房。这老头便是杨忠。那少年。是杨忠地儿子杨石头。。
这一老一少,因为杨氏是偏房,平日里就没少受人欺负,但是也因此对陆良极为忠心,把陆良看成是主人,现在陆良被陆亭五花大绑捆入院中的家祠有可能遭到逐出家门的命运,两个人自然担心不已。
家祠中。张元被四下的蜡烛熏得噼里啪啦直流泪,这蜡烛也不知道里面混了什么成分,着实让人受不了。他现在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事实,知道如今自己名叫陆良,是陆家老二,对于自己的出境也在杨氏的哭诉中了解了一些,也便不说话,站在房间里一声不吭。
房间很大,正面的桌子之上,供着密密麻麻说不清的牌位,那自然是陆家的列祖列宗,陆亭满脸怒色地坐在椅子上面,身后站在长房乔氏所生的四个儿子。房间两则,坐着十几位族中长老,一个个看着陆良摇头叹气。
“诸位,今日请大家来,不为别事,只为这个畜生。老夫身为陆氏后人,虽不敢高比先祖功德,但自少年来,苦读修身,做了十年主簿,自问品行毫无任何不端之处,育五子,其余四子皆有正业,唯独此子浪荡放纵鱼肉乡里辱没家风。诸位,今日当着陆家先祖的面,你们也做个见证,我陆亭将此子逐出家门,今日之后,此子与我陆家无任何瓜葛,父子恩断义绝,形同末路!”
陆亭站起身来,声音颤抖,气得不轻。
这老头脸皮绝对够厚,家族里面的宗老们有些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后,转过脸偷笑。
还年少苦读修身?奶奶的,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是乡里的祸害一个?
一帮宗老们脸上表情丰富多彩,但是陆亭这话一出,陆良身后的杨氏顿时昏厥过去。
“爹,二哥纵有万般不是,你也不能把他逐出家门呀!”陆亭后面站立的四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急忙走出来双膝跪在陆亭跟前,替陆良求情,其他诸子则面带得意之色。
陆亭把眼前的小儿子扶起来,沉声道:“灼儿呀,不是为父不念这父子之情,实在是你这二哥朽木难雕!我意已绝,你不用在说了。”
“爹,你看二哥哭得多伤心,他知道错了,你就绕了他吧!”陆灼回身指了指站在蜡烛旁边泪流满面的陆良,急道。
陆亭看了看擦一把抹一把的陆良,心中虽然有老大的不忍,但是却铁了心肠,便道:“逆子,看在你我父子一场的份上,我把家里河沿之上那二十亩地给你,今晚你便带你母亲和杨忠父子离开陆家吧。自此之后,你日后平步青云也好穷困潦倒也罢,都与我们陆家无关了!来人,给我赶将出去!”
陆亭话音刚落,早有家丁走了过来,架起杨氏和陆良,一阵小跑将二人赶出了府外。过不了多久,杨忠和杨石头也挑着被褥行礼被赶了出来。
“少爷,走吧,这地方,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呆的地方。”杨忠看了一眼陆家的大门,伤感地转过了脸去。
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看着还在昏迷之中的母亲,陆良长叹之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这黑灯瞎火的,今晚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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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放火烧寺
苏州府城原有八门,东西南北各有两门。日光荏苒,一代一代的战火,一代一代的人事变迁,到了成化二十三年,只余下了六门,城东有两门,北方曰娄门,南方曰封门,城北有一门,曰齐门,城南有一门,曰盘门,城西有两门,南方曰胥门,北方曰阊门。
六门因是出入通道之处,所以门外的户町比别处繁华得多,尤其是阊门,是整个苏州城最繁华的去处,酒肆林立,青楼叠起,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在这里汇聚,门下一河,被胭脂水粉熏得艳光浮影,苏州的一些好事文人,都称这河为胭脂河,时间长了,也便人云亦云,一提胭脂河,都知道是阊门下的那条河,最后连它本来的名字都忘记了。
胭脂河出阊门分二流,其中的一支蜿蜒向西,流出渡僧桥汇合枫桥诸水与虎丘山塘水合曰射渎,名为射渎,其实就是一汪大水潭,相传吴王阖闾曾经在这里射过猎,也就成了一处古迹。射渎分流极多,其中的两条,一名香水溪,一名新开水,都是小泾,区区扰扰,穿田过土,在陆庄外三里合为一处,形成了一块三角地。
三角地旁,陆庄人建了一个土地庙,供得无非是土地公、土地婆,庙很小,不过庙后却有一个小寺,唤作双龙寺,寺里僧人不多,加起来不过五六人,日子清苦,平常也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
晚上和尚又没有什么消遣活动,更不能像那些浪荡子一般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妇女,所以一般在做完法事之后,早早回屋睡觉。今日是重九,是个大节日,主持了凡便没有叫手下的和尚早早睡去,而是学着文人在院子中点上蜡烛,抬头赏月。
这了凡,平日里也就是个土和尚,有机会入得苏州城见城里万寿寺的那些大和尚们张嘴孔孟闭嘴老庄,也便心生羡慕,这重九之日,突发奇想,竟然想向城里的先进和尚学习学习,搞个文化活动,却不想这么一搞,搞出了乱子来。
一张长桌,二三四个灯笼,五六个和尚,七八碟糕点,九十样小菜,刚摆满桌子正准备做几首打油诗呢,就听见山门被人砸得当当响。
了凡老和尚心疼呀,双龙寺全寺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两扇门了,平日里香油钱就少,为了做好脸面工作迎来回头客,了凡有点香油钱就把那门上做功夫,上面又是纹画又是贴金,把那两扇门弄得是光彩熠熠。寺里破点也就破点,可门不能破呀,好孬那也是个脸面。
也正因为这样,了凡老和尚把这门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如今听见有人把他的性命砸得咣咣响,哪里受得了,对一个小和尚大声道:“去,看看谁三更半夜的跑来敲门!”
小和尚巴巴地把目光从那糕点之上收回来,一步三回头地察看情况去了,哪知道到了门口从门缝里看了一下,啊地大叫一声,如同见鬼一般一溜烟地跑了回来。
“见鬼了?!如此狼狈不堪,哪有出家人的样子!?”了凡和尚见小和尚跑得鸡飞蛋打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
“主持。不好了。不好了!”小和尚脸色铁青。指着门外。吓得浑身颤抖。
了凡和尚见小和尚被吓成了这幅模样。心里也犯了嘀咕:“难道真地见鬼了?!”
“什么不好了?!门外来得是何人呀!?”了凡和尚端起一杯茶像模像样地品了一口。
小和尚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道:“门外来地是……是……是陆家‘鬼见愁’!”
“噗!”了凡老和尚一口茶没喝下去。全都给喷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摸着自己地光头大叫道:“佛祖呀!这可是比鬼都难缠地人呀!我半个月前被他烧掉地眉毛现在还没长出来呢!徒弟们。赶紧把这些糕点小菜都给我收了去!你们两个。严把寺门。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祖宗进来。其他人跟我回屋!还有。把这蜡烛都给我吹了!”
老和尚也不当月品茶了。带头跑向了禅房。院子里砰砰梆梆一片混乱。
山门外,陆良看着两扇光鲜亮丽的山门发呆。
这山门,光彩陆离,火把一照,上面的贴铂明晃晃地照眼。
“靠!这明朝的和尚也太有钱了吧!”陆良低声骂道。
他旁边的杨忠父子听得他这话,面面相觑,杨氏在陆良背后赶紧冲杨忠父子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陆良的脑袋,意思是说陆良挨了一棍,头脑已经不太清楚了。
被自家人从家里赶了出来,这也就够丢人的了,可陆良没想到堂堂一个陆家二少爷,虽然是庶出,但是总能找个安身之所吧,但是事实是,他们四个人,身上的银子加起来不过五两,除此之外,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陆亭念在父子一场赏给他的那二十亩河沿地了。可这黑灯瞎火的,总不能到那河沿地里蹲上一宿吧,陆良对于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外,对于其他的事情是一无所知,当然不知道何处对付这一晚上,倒是杨石头机灵,提议先到庄外不远处的双龙寺去住一晚,等天亮了再做打算,杨氏和杨忠也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所以一行四人挑着担子,抱着被褥,一路叽里咣当地摸到了双龙寺。
杨石头敲了半天的门,不见声响,便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怎么,这帮秃驴不给开门?宗教人士不都是心善向佛乐于助人的么?”陆良翻着白眼道。
石头被他问得一咧嘴:“少爷,你说的是这么个道理,要是别人来了,人家说不定会开,但是你来了,了凡那老秃驴开不开门可就不一定了。”
“这话这么说?”陆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杨忠强忍住笑道:“少爷,看来以前的事情你倒是都忘了,这双龙寺的和尚们平日里可没受你的苦,半个月前你揪住了凡老和尚硬说人家在佛堂里藏女人,还把人家留了二十年才留出的二尺眉毛给烧了,了凡老和尚气得吐血跑到庄上找老爷,为这事,老爷可把你吊起来揍了一顿。你都忘了?”
陆良一吐舌头:“乖乖,没想到这小子做事情这么狠!有种!”
旁边的杨忠父子听他这话,立刻又要发呆。
陆良一见他俩这表情,知道自己说话又露了马脚,便赶紧转移话题,指着那山门道:“人家不开门,那我们总不至于在外面站一宿吧!?走吧。找别的地方去。”
说完,陆良掉头就要走,却被石头一把拉住:“少爷,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平时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陆良一翻白眼,双手一摊:“那人家不开门,我能怎么办?!”
石头不愧是跟着“鬼见愁”风里来雨力去摸爬滚打过的人,嘿嘿一声坏笑趴在陆良耳边嘀咕了一阵,说得陆良哈哈大笑。
“好小子!还是你狠!行!就这么办!”陆良听完了石头说的话,得意得摇头晃脑。
旁边的杨忠和杨氏看着这两个活宝,直摇头。
陆良大模大样地走到那山门之下,抄起了竖在门前的大棍子,死命地砸起那大门来,石头则举着火把以壮声势。
陆良一边砸,一边用他那破锣一般的嗓音对寺里面喊道:“了凡秃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数十下,如果你再不出来迎接我,我就砸烂你这鸟门自己进去找你,惹恼了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寺!”
“十!”
“九!”
“八!”
……
“佛祖呀!莫砸莫烧!老衲给你开门!给你开门!”
陆良还没喊到七,院子里就响起了老和尚凄惨绝望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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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撞树寻死
了凡老和尚的手在抖,抖得连手里的灯笼都快要拿不住了。
与此同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以为的僵硬双腿,竟然可以这么软,软得像两根苏州荞麦面。
从十一岁出家以来,这双龙寺就是了凡和尚的一切,四十岁当上主持以来,那山门就是他的命根子,这“鬼见愁”倒好,不仅要砸烂他的山门,还要放过烧他的寺庙,那不是让他自绝于佛祖面前嘛。
最关键的是,他相信陆良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在苏州府,谁人不知道“鬼见愁”的脾气。
了凡老和尚几乎未加思虑就光着脚板从禅房里跑了出来,身手比那些小和尚还要利索,他怕跑慢了陆良就要放火了。
桄啷啷打开了山门,了凡老和尚看到火把下那张脸的时候,心里没来由的一哆嗦。说实话,他就是宁愿见到妖魔鬼怪,也不想见到这张脸。
不过,短暂的打量之后,了凡老和尚觉得今日眼前的这个苏州城内的头名浪荡子,和往日有所不同。
这鬼见愁好像狼狈了些,衣服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脑袋着半歪着裹了块白布如同戏台上唱的病西施,往身后看,竟然还跟着一帮挑着被褥行李的手下,看着阵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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