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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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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满银一旦“觉醒”,也没有太多的心理过程。反正他一下子开始对他过去的生活厌倦了,而立刻想回到老婆和孩子们的身边——他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这一夜他无心再睡,他就坐在这张小桌前,尽管脑子很乱,但想的完全是罐子村,老婆,猫蛋,狗蛋……他真奇怪自己不呆在罐子村家里享福,为什么这么多年逛到外面来受罪呢?两个娃娃多亲!听说念书都很能行。老婆也多好!带孩子种地,侍候他好吃好喝;而且他什么时候想和她睡觉都由着他,何必在外面看人家搂抱亲嘴呢?自己的老婆情愿怎亲哩,还不要花钱!
天一明,王满银便火烧屁股一般急着蹿上了西行的列车。这个一改旧性的人,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就回罐子村。
他下了火车,便跳上汽车。一路上任何新奇事都再不能吸引他了。
到黄原时,他在东关把那一箱袜子胡乱卖掉,钱全部给老婆和孩子买成衣服,就又蹿上了开往老家的汽车……逛鬼王满银没到年根而破例在秋天回到罐子村,立刻成了本村的一条大新闻!
又据到兰花家串过门的人回来说,这家伙此次返家不准备再出去逛了。人们更是惊奇不已。
哈呀,这不是半夜出了太阳?
“狗改不了吃屎!”有人不相信地摇头说。
但是,王满银的确是不准备再出门了。
这个逛鬼竟然真的开始依恋起了这个家。
唉,细细一算,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逛了多年门外,逛白了头发,却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又不是个天生的白痴,一旦悔悟,也会象正常人那样思考问题。他现在才意识到,他一生中唯一的财富,就是这个含辛茹苦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娃娃。现在回想起门外风餐露宿的生活,他都有点不寒而栗,甚至连去黄原的勇气也丧失了。他突然感到自己脆弱得象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儿童。在他眼里,如今身强体壮的兰花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母亲。他甚至感到连猫蛋和狗蛋都比他强大。两个孩子说书上的事。他在旁边敬畏地听着。而当孩子们亲偎着他,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感到“荣幸”并为此而心酸……过了一些日子,王满银竟然对妻子说:“我也跟你到山沟里去。”
“甭!你多少年没劳过动,乖乖在家里盛着!那点地我能种了哩!”
可怜的兰花坚决不让男人去劳动。只要丈夫不再离开她,夜夜搂着她睡觉,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现在,别说那些地,就是再给她一些地,她都有心劲种哩!只要满银在她身边,她不仅不让他劳动,还想办法让他吃好喝好。家里好一点的东西她都舍不得吃一口,总是让男人和娃娃吃。她确实也把男人当娃娃来养——她满心爱他啊!
王满银尽管不是好庄稼人.但在农村妇女的眼里,他是个很有情趣的男人。他性格活泼,爱耍爱笑,唱起信天游来嗓音震得岸瓜瓜响。正月里闹秧歌,鼻子上划块白,身上斜挂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能把人笑死!
当然,夜里的炕上生活,他也能让兰花心满意足。
满银如今对妻子产生了一种缠绵感情——这是长期单身生活的自然结果。真的,如果是兰花白天出山去劳动,他呆在家里还怪想她哩!
因此,他不听妻子的劝说,硬跟着她出山去了。当然,他对农活相当生疏,又确实吃不下苦,也干不了什么活。他只在妻子劳动时,中间跑回家给她提一罐喝的,或拿一点吃的。要么,就给她说些外面的新奇事,说些怪话,或唱一段子信天游。兰花高兴得都忘了劳累。有时候,这个二流子也转悠着在附近的地里捡一点柴禾。他就象一只老绵羊,天天跟在妻子身边。这使我们想起几年前狗蛋跟他妈出山的情景……每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兰花肩着劳动工具,王满银胳膊窝里夹着几根他捡来的柴禾,夫妻二人就双双从山里往家走,王满银一路上还咧着嘴唱信天游哩!
到家以后,兰花做饭,满银烧火,儿子狗蛋爬在小桌上做作业。女儿已在石圪节上初中,星期六回家来……王满银收心务正的“事迹”立刻传遍了东拉河一带的村庄。据说罐子村的艺术家王明清已经把满银的事编成了秧歌剧,准备春节作为罐子村在石圪节乡汇演的压轴戏;同时还听说王满银自告奋勇要演他自己!
孙玉厚全家人也都知道了王满银的情况。玉厚老汉虽然对这个“坏松”女婿照旧满怀怨恨,但心头总算舒展了一些。不过,自女婿回来,他还没去罐子村——他的别扭情绪也许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除。
但少安却到姐姐家走了几趟。他对姐夫的归来感到高兴。尽管王满银劳动不行,但总可以使姐姐的日子过得不再寂寞。
少安很了解姐姐,她对这个逛鬼的感情很深。再说,两个外甥都大了,又都是好娃娃;只要姐夫不再出去瞎逛,这个家还是完整的。
后来,少安看姐夫确实有回心转变之意,心想能不能让他到他的砖厂去干个什么事呢?他知道这个二流子也干不了什么活,但只要去立个桩桩,他就可以给他开一份工资——某种程度上等于给姐姐家一些资助。反正这是他的砖瓦厂,他情愿让谁来干活哩!
当他把这件事给姐姐和姐夫提出来后,王满银高兴地说:“我去!我歪好还识几个字着哩,写写算算都能来几下!”兰花当然不反对。她知道把丈夫交给大弟去“管理”,放心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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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王满银就在石圪节他小舅子的砖瓦厂“上班”了。当然,少安不会让他去做那些“写写算算”的事;也不敢让他去跑“外交”——他生怕他又跑得不见了踪影。他让满银去大灶上做饭。虽然伙房不再需要人手,但少安压根儿也没把王满银当人手使用,只是应个名义,拿一份工资罢了。
不料,没过多少日子,王满银却在伙房里真的干起活来了,而且干得相当卖劲;除过烧火切菜,竟然还学会了蒸馒头!
孙少安十分高兴,把他的一辆新“飞鸽”牌自行车也送给了姐夫。于是,每天吃过晚饭,王满银就用自行车把石圪节上中学的猫蛋带上,回罐子村和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第二天早晨把女儿送到学校,他自己又赶到砖瓦厂的灶房来“上班”……
第四十九章
没过多少日子,孙少安所承包的石圪节砖瓦厂就开始盈利了。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们早就预料砖瓦厂会在这小子手里成为一棵摇钱树。
孙少安从双水村走向石圪节。就一个农民而言,其意义就等于说他“冲出亚洲”了。至少在目前,他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首要人物。不容易啊!在黄土高原这样的穷乡僻壤,一个农民腰别几万块钱,那简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如今,少安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石圪节照料砖瓦厂的事,有时他也得去原西城甚至黄原去推销他的砖瓦。晚上,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他也象姐夫一样回家过夜。
那辆新自行车送给姐夫后,他又通过县百货公司经理侯生才走后门另买了一辆。象副乡长杨高虎和石圪节食堂炉头胡得福这样一些人,曾鼓动他买一辆摩托车;但他考虑再三没有买。不是他没钱买,而是怕周围的老百姓说他张狂。他是双水村曾穷得出了名的孙玉厚的儿子,谁不知道他的老底子?不敢太能俏!
别说自寻着出风头了,现在他即是装成个鳖,他还是在石圪节踩得地皮响!
每当他走过这条土街,没有人不对他笑着打招呼的。他要是在食堂请外地来买砖的人吃饭,胖炉头胡得福会拿出为县上领导炒菜的本领,给他经心操办酒席。
他后来的头发也再不用田海民理了,而固定在胡得禄和王彩娥的专业“夫妻店”理。通常他一到,两口子都一齐上,得禄理,彩娥洗,把其他顾客撇在一边不管,以此显出对他这颗头的特别关照。有几次,少安觉得王彩娥为他洗头时,曾用手在他头上明显地传达过一些“肉麻”的意思,这使得他以后尽量瞅胡得禄一个人在时,才进这个理发店。这个王彩娥!谁都敢下手!
现在,孙少安感到,门里门外的事都十分顺心。不久前,妻子如愿以偿生了个女儿。虽然因计划外生育,还没上了户口,但夫妻俩再不管它个户口不户口!要是几天不回去看看女儿,他就心慌意乱,甚事也干不成!妻子奶水和生虎子时一样旺,麻烦事也不是太多。少安只生气的是,孩子有个小病,父母亲和秀莲不好好到石圪节医院来看,常常把神汉刘玉升和他的徒弟田平娃叫到家里瞎折腾……父母亲已经搬回了新建的家院。少安满意的是,这院地方现在成了双水村最有气派的。新窑新门窗,还圈了围墙,盖了门楼,样样活都精细而讲究,他还打算在他不忙的时候,请米家镇的著名石匠雕打两只狮子蹲在门楼的两边。据村里的人回忆,旧社会只有金光亮他爸大门口有过石狮子。而那时,他父亲就在这老地主门上揽工种地,现在,孙玉厚的大门口要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了……正在孙少安的事业炙手可热的时候,有一天,胡永合突然到石圪节来找他。老朋友上门,他赶紧在胡得福的食堂里为他摆了一桌。
永合是叫他一同去省里和电视台“洽谈”合资拍《三国演义》的事。
孙少安这才想起,他曾给永合承过这么一档子事。说实话:他早把这事忘了。他原来以为胡永合不过说说而已,没料到他却这样认真!
他被这家伙逼入了死角。这也许是一件相当没把握的事,他根本摸不着深浅。但是他既然给这家伙承了下来,就不好推辞。再说,这个有恩于自己的人,他怎么能不讲信义?经胡永合又一番鼓动之后,少安的心再一次热起来。
去它妈的,什么事倒不是人干的!几年前,他能想到他弄起这么大的摊场?可是现在不是弄得轰隆隆价把石圪节都震了?也许永合说得对!不能满足一辈子当个土财主,也不能只在石圪节有点名声;而应该把事干得响州震罢!。
于是,他马上回去对妻子说了他要去省城的事。秀莲一个妇道人家,她会把要卖的砖瓦数得一块不差,但对生活中如此重大的抉择,却两眼黑黑,当不了丈夫的参谋。这事只能由丈夫自己来决定。少安也知道秀莲出不了啥主意,他只是尊重她,征求她的“意见”。
妻子一放话,他便把砖瓦厂的事委托给一个可靠的师傅,就和永合一块动身去省城了。
我们姑且不评论这件事的可行与否,也不谈另有所谋的胡永合;仅就孙少安来说,这件理也暴露出初发达起来的农民的一种心态。一方面,普遍的贫困所引起的社会红眼病,使他们象传统的财主一样不愿“露富”;另一方面,自身长期社会地位的低下,又使他们不甘心寂寞无闻,产生了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两种心态都情有可原,不必指责。
需要指出的是,财富和人的素养未必同时增加。这是一个文化粗浅而素养不够的人掌握了大量的财富,某种程度上可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同样的财富,不同修养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使用;我们甚至看看欧美诸多的百万富翁就知道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国人民现在面临的主要是如何增加财富的问题。我们该让所有的人都变成令世人羡慕的大富翁。只是若干年后,我们许多人是否也将会面临一个如何支配自己财富的问题?当然,从一般意义上说,任何时候都存在着这个问题。人类史告诉我们,贫穷会引起一个社会的混乱、崩溃和革命,巨大的财富也会引起形式有别的相同的社会效应。对我们来说,也许类似的话题谈论的有些为时过早了。不过,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预先把金钱和财富上升到哲学、社会学和历史的高度来认识;正如我们用同样的高度来认识我们的贫穷与落后……
我们的少安此次省城之行,准备破费自己刚积累下的那点钱去投资拍电视剧《三国演义》,最少也属于一种盲目行为。我们知道,一年前,他还在破产的泥淖中绝望地挣扎。抹不开胡永合的情面是事实。但在他本人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一些浅薄想法——用钱买个虚名或者企图用小钱赚个大钱。他不想想,电视台的钱就那么好赚?现在有多少国营单位和一些响马式的干部,用“赞助”、“合资”一类的诱饵来套弄象他这样的一些浅薄的“万元户”!
但孙少安既然踏上了进军省城之路,心情倒很有些激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应该公正地赞扬他的勇敢的进取精神;不管盲目还是失败,只要敢出征的将士,就应该受到敬重。
胡永合和他商定,到黄原时两个人在他哥胡永州那里住一夜;到铜城时,再拐到大牙湾捎带着看看少安的弟弟。少安也很想见见少平了——弟兄俩见罢面已有好长时间。胡永州如今还当他的包工头,在北关为一家公司盖楼。我们知道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小翠已被他一腿踢到东关暗娼的行列中,最近又为自己物色了一个仍然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陪他睡觉。
胡永州大方地在黄原街上最好的餐馆请弟弟和少安吃了一顿酒席。席间,少安从胡氏兄弟的言谈中,才知道他们在南面一个地区当专员的表兄弟凤阁,因为水灾问题,官被撤得一干二净。这兄弟俩在饭桌上大骂了一通他们双水村当大官的田福军。少安当然不解其中之意,只是吃菜喝酒,不插一句话。
第二天,他们就坐汽车下了铜城;然后在车站广场又买票搭乘东去的一辆运煤车的闷罐客箱。拐到了大牙湾……哥哥意外地来到煤矿,使少平大吃一惊。
不过,他很快弄明自,不是家里出了什么灾祸。那个家时至今日也常叫人提心吊胆——对突降灾变的心理恐惧象遗传病一样在他身上扎下了根。
随哥哥而来的另外一个人也叫孙少平吃了一惊;因为他把这个人认成了他曾揍过的包工头胡永州。他也很快弄明白这不是胡永州,而是胡永州的弟弟胡永合。尽管如此,他对这个胡永合一见面就反感。因为是哥哥的朋友,他才竭力克制着厌恶情绪,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请他们吃了饭,又把这家伙安排在矿招待所的一个单间客房里。他和哥哥晚上要拉话,就共同住了一间两张床位的房子。
吃过晚饭,胡永合早早就睡了。尽管一路上孙少安一再吹嘘他这个弟弟如何有本事,但胡永合连和少平拉两句闲话的兴趣都没有。有个屁本事!有本事还要到煤矿来掏炭?
少平首先领哥哥到浴池洗了一回澡,他知道哥哥虽然腰缠万贯,但一年也不洗几次澡。一来原西县也没个公众洗澡的地方,二来农村人习惯认为洗澡不只是讲卫生,而是一种不属于他们的奢侈行为,因此平时连想也不想。
洗澡时正好下井的工人还没上来,一大池水就他们两个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象水萝卜一样红。洗完澡,少平照例又把他哥引着在井口和矿区转了一圈。他是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让哥哥看看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可少安却看得直皱眉头——他显然对这煤矿没留下啥好印象。
晚上,他们只脱了裤子,把腿伸进被窝,上身靠着床栏,少平又买了一些点心和啤酒,弟兄俩都做好了熬夜长谈的准备。这使我们想起了那年在黄原宾馆他们共宿一室的情景。少平又一次详细询问了哥哥去省城要办的事。
少安说完后,少平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些事呢?”少平不解地问他哥。“农民也不能光当个土财主,应该参加文化上的事嘛!”少安用胡永合的话回答弟弟。
“这道理听起来不错。可是你应该考虑自己的具体情况。说实话,你的事业才刚开始,只赚下那么一点钱,就东跑西颠搞这些事,实在有点不自量力!”少平不客气地说。
少安被弟弟说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有文化的弟弟会支持他搞文化事业,没想到他当头给自己浇了一盆子凉水。“钱……是不多。”他嘟囔说。“不过,对我来说,这也就够多了。咱穷惯了,一有这么多钱,心里倒有些慌。一来我抹不开永合的情面,二来想疏点财就疏点财,反正没这社会的变化,咱也不会有这么多钱……”
“思路完全正确!”少平欠起身,“钱来自社会,到一定的时候,就有必要将一部分再给予社会,哪怕是无偿地奉献给社会;有些西方的大富翁都具有这种认识。”
“是啊,我们过去太穷了,我们需要钱,越多越好。可是我们又不能让钱把人拿住。否则我们仍然可能活得痛苦。我们既要活得富裕,又应该活得有意义。赚钱既是目的,也是充实我们生活的一种途径。如果这样看待金钱,就不会成为金钱的奴仆。归根结底,最值钱的是我们活得要有意义……不过,钱可不能乱扔!”
“乱扔?我想电视台赔不了钱!说不定还能赚点……再说,还挂个名字……”少安这才道出了最深层次的心里话。当然,他也确实做好了白扔点钱的准备;因为他现在有赚钱的砖瓦厂,心里是踏实的。
少平明白哥哥的真实心理,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还没必要拿钱买个虚名。再说,你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到电视台去赚钱?而要是白扔一两万块钱给电视台,你还不如拿这钱给咱双水村办个什么事……”
“拿一两万块钱白给村里人办事?”
“那又怎样?你不是也准备白扔给人家电视台吗?”“我还准备赚它电视台的钱呢!”
“赚不了呢?”
“那只怪运气不好!”
少平笑了:“说来说去,你这个财主看来并不是象你说的那样,想给社会疏点财……”
“要是白给村里人办事,还不如把这钱咱们一家人分了!”“两回事,哥哥,你对家里人都已尽了责任。父母新建的家院,按你们来信说的情况,我推算我那点钱建不起来这么排场的地方。你出了至少多出我两倍的钱。就是妹妹,她假期回去,你都给了她不少钱。最近又听说你把姐夫也拉扯到了你的砖瓦厂……”
“至于我,你很了解,我现在不会用你的钱。我赚的钱我够用。不够用我也不愿使用你的钱。这不是我和你之间有了隔阂,不,我们永远是亲密的兄弟。我以前就说过,最好的兄弟首先应该是朋友,然后才是弟兄。不知你听说没有,在外国,有些百万富翁或亿万富翁的子女拒绝接受父母的遗产,而靠自己的劳动来度过一生。我理解这些人。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也会这样做。比如说吧,要是爸爸不是个农民,而是个什么大官,有许多钱,我也不会要他的。那是他赚的,他自己情愿怎花哩!花不了扔到河里也可以!反正我不会接受他的馈赠……”
孙少安难以理解弟弟这些“高论”。不过,他也开始认真地检讨起他此次的省城之行是否适当……的确,他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拿一两万块钱去冒险。一两万块对于拍《三国演义》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但对他个人来说,等于拿自己的一半积蓄去开一次玩笑。他本质上可不属于这种胆大妄为的人!
可是,现在上了胡永合的钩杆,怎样才能下来呢?他如今已经被这家伙引到了半路上!
“你倒究欠那家伙多少人情?”少平问哥哥。他已经看出,哥哥对他的行为有点动摇了。
少安说:“实际上也没什么。我困难时,他给原北县一个熟人写了封信,让我去那里找这人替我贷了点款。可没过几天,那个人就撵来要钱,逼得我几乎要上吊……”“那就去他妈的,你不去省城了!”
“怎找借口哩?”
少平看哥哥真的有了转意,想了一下,出主意说:“你就说今晚上家里打来长途电话,虎子或燕子住了医院,急病!”
少安白了弟弟一眼,嫌他出了这么一个不吉利的主意。少平赶忙笑着改口说:“干脆说奶奶病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病!”
少安也笑了。他踌躇了半天,终于决定听从弟弟的劝告,准备半路回头了。
这样商定后,他们都似乎有一种轻松感,于是便开始拉谈双水村的事。他们的兴致高昂起来。少安详细对弟弟描绘了村里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蜂跑走的情况;两个人说一阵笑一阵。最后,又谈到了少平的婚姻问题。少安只是传达了老人们的愿望。少平说让他们不要操心,他的事由他自己解决……
孙少安觉得,这一夜过得很愉快。是的,每次他都能从弟弟这里受到许多启发。虽然他是兄长,但他尊重自己的弟弟。真象少平说的,他们已经成了“朋友”!
第二天早晨,当胡永合听少安说他因为祖母突然病重要返回家时,气得嘴张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既然是这样,他总不能把这个孙少安用绳子捆到省城去!
孙少平这样还不放心,又一直把他们送到铜城,直看着胡永合上了南去的火车而哥哥上了北返的汽车后,他自己才回到大牙湾。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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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毕,禾场上的活路也随之结束,庄稼人便渐渐消闲下来。
山野里绿色褪尽,裸露的大地重新变得荒凉起来。庙坪的枣林显出了一片严峻的铁黑,枝头挑挂着稀疏的黄叶,东拉河的水流却到了旺季,朗朗在喧响着,把潮湿的凉气扩散到了东西两岸。
早晨,地上已经开始结霜。只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气才暖和那么一会。大部分农人的棉衣都上了身。
这时候,有些人即是没什么买卖,也要到石圪节或米家镇的街头去溜达一圈。更多的人闲着没事,就三五成群蹲在村子各处的阳崖根下说闲话。近一两年不象责任制刚开始,人们都忙于改变自己的穷光景,谁也顾不上找别人说闲话;经过几年的拼命劳作,大部分人家都有了些存粮,因此在冬闲的时候有时间凑到一块说说古朝今世了。
双水村各处的“闲话中心”又都自然地恢复。要是闲话说得有了兴致,大家还会凑着拿几升软小米,割几斤羊肉,“打平伙”吃一顿小米羊肉丁子饭。另有一些爱红火热闹的人,等不到正月里闹秧歌,现在就聚在一块吹拉弹唱,闹得不亦乐乎;某些破窑洞里不时传出悠扬的丝弦声和庄稼人的欢歌笑语……
双水村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相当神秘的事正暗中在这个村庄进行着。
这件事的主角是神汉刘玉升。
双水村的这位“精神领袖”最近被北方一个以搞迷信活动著称的大寺庙任命为这一带的头领,负责收缴为神鬼许下口愿的老百姓的布施。这使刘玉升在无形中增强了自己在公众中的权威。现在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暗中搜刮了多少愚昧庄稼人的钱财。据有人估计,他足可以和著名的财主孙少安一争高低。
神汉也有乡土观念。刘玉升在一两月前突然萌发了一个宏大抱负;他要为双水村做件好事,把庙坪那个破庙重新修复起来,续上断了多年的香火,他准备自己拿出一部分浮财,另外让村民们以布施的方式每家再出一点钱,一定要把这座庙修得比原来更堂皇!
实际上,刘玉升是以凡人的心理谋划他的“壮举”的:他要在双水村的历史上留下他自己的一座纪念碑。他立刻成立了一个“庙会”,自任“会长”,同时挑选金光亮任他的“副会长”。
金光亮对这个职务受宠若惊又深感荣幸。作为地主的儿子,他生不逢时,这辈子大部分时间在村里一直是“人下人”;别说当什么领导人了,当个平顶子老百姓都不得安生。政策松宽后,虽然头抬起了一些,但在村里还不是受制于人?人家让他刨庙坪的泡桐树,他只得刨掉……好,他现在成了“副会长”,虽然共产党不承认这个官,但许多老百姓承认哩!哼,让他也坐上几天官位!
光亮自“意大利”蜂跑掉,又被村中的党支部勒令刨掉庙坪的泡桐树后,灰了一段日子。
后来,他用积攒的钱,又买了几箱蜂。不过,他没敢再买该死的“外国蜂”,而买的是“东北黑蜂”。当然,他并不知道,“东北黑蜂”也属于西方蜜蜂的品系。
重新买了“国产蜂”,又当了“副会长”,使得光亮再次“光亮”起来。另外,他感到腰硬的是,他还是个“革命军属”——他的二锤都在南方的国界上立了功哩!
这些日子里,金光亮动不动就神气地淌过东拉河,到田家圪崂这面来,一整天钻进刘玉升昏暗无光的黑窑洞里,筹划在庙坪重新修庙的事。与此同时,有些村民也在深更半夜神秘地出没于刘玉升的院落——他们是来交建庙钱的……这件事起先尽管秘而不宣,但不久就在村中成为公开的秘密。
所有村中的中共党员和队干部都大吃一惊——他们很长时间被蒙在鼓里!
但是,村里的领导制止不了这件事。也无人去制止。因为大部分村民都卷入了这一活动,使得问题变得相当复杂。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随着改革开放,黄土高原许多地方的群众都开始自发地修建庙宇。双水村某些人甚至感慨他们在这一潮流中都有些“落后”了。而我们的感慨是: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提高农民的文化素质,即是进行几十年口号式的“革命教育”也薄脆如纸,封建迷信的复辟就是如此轻而易举!
这一段时间里,村里的人已很少再谈论什么田福堂和孙玉亭,甚至连田海民和孙少安也很少谈论,而刘玉升和金光亮的名字却日益响亮起来!
当然,尽管制止不了这种迷信活动,但还没有哪个共产党员去给刘玉升上布施——这点起码的觉悟他们还是有的。
对这事最气愤的是孙玉亭,为此,他对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大为不满:为什么不召开党支部会呢?哼,完全可以一绳子把刘玉升和金光亮捆到乡上去!
孙少安返回村中后,还不知道这些事。在此之前,他大部分时间在石圪节忙他砖瓦厂的事,对村里新出现的事态并不是很了解的。
另外,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有了新的熬煎。不知怎搞的,秀莲最近身体猛然间垮了。整天咳嗽气喘,原来丰满的身体消瘦了许多;脸色憔悴而枯黄,显得两只大眼睛象扩开的铜环。
尽管妻子一再说没事,拒绝到医院里去看病,但少安还是强行带她去了一次石圪节医院。医院也没检查出个所以然,开了些类似田福堂吃的咳嗽药,建议他们到大医院去用“仪器”检查。可固执的秀莲别说去黄原,连原西县也不去。她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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