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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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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笼罩在人群的上空久聚而不散。
许多人其实对戏兴趣不大,主要是转悠着吃点什么,买点什么。戏场外围的坡坡呱呱上,到处都是卖吃食和各种货物的人。这些摊贩吆喝声四起,象是专门和县剧团唱对台戏。
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双水村的金俊文。这个因儿子金富的“手艺”而急骤发达起来的庄稼人,竟然弄起了一个售衣服的摊子,木杆上挑挂着金富从外地“拿”回来的各式时新成衣,人们争抢着买,生意十分兴隆。金俊文和他的精能老婆张桂兰,一个卖衣服,一个收钱,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双水村的一些人明知道这是金富偷回来的赃物,但看见金俊文将大把的人民币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也着实有些眼红。只有俊文的弟弟俊武在心里冷笑。精人兼强人金俊武既然不能说服他哥认识侄儿的危险性,索性也就不再理睬他们了。虽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但现在各过各的光景,出了事和他金俊武球不相干!俊武前两天也到戏场来过一回,可他决不会凑到他哥的衣服摊上去。他只是在远处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大哥和大嫂,在心里说:好吃难消化,吃进去就怕你们屙不下!
在石圪节如此红火热闹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看见这个大场面的总导演徐治功。
他到哪里去了?难道他这几天还下乡搞工作吗?怎么可能去下乡,他就在石圪节。
此刻,徐治功正坐在王彩娥家的沙发里,一边抽烟,一边和彩娥眉来眼去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仅此,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两个人已经是何等关系了。
物资交流会一开始,胡得禄和王彩娥的夫妻理发店就快被顾客踏断了门槛。这是石圪节唯一的专业理发店。另外一些摆摊理发的人,充其量算是剃匠而已。因此,人们当然愿意到这“正式”理发店来理发。一天没毕,胡得禄和王彩娥就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去他妈的!钱是好东西,但不能把命也赔上。夫妻俩一商量,第二天就关了门。胡得禄是个戏迷,饭碗一撂,就跑到街头那边的小土湾里看戏去了。彩娥本来也爱赶红火,但她有她的“事”,一天闭门不出——她在等待徐主任的到来。
我们知道,这两个人很早就互相熟悉了。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引起那场械斗后,正是有气魄的徐治功带领公社民兵“镇压”下去的。去年小偷金富强占了她在双水村的窑洞,还是徐主任亲自写信让她拿着去找田福堂,才使金富又乖乖把窑洞腾了出来。
就是在这次“窑洞事件”后,王彩娥开始主动缠磨上了徐主任。
在双水村和孙玉亭有过那段风流事以来,这个漂亮女人的心就野了。那件事使她名扬四方,也使她不再惧怕自己的名声。另外,她时常在镜子里照自己的模样,觉得她这辈子的婚姻很不幸。她这么俊的女人,先嫁了个“瓷锤”农民,后来又改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剃头匠,胖得象个弥勒佛,实在叫她伤心和委屈。
当她受了别人的欺负,而热心的徐主任出面保护了她的时候,她自己就在心里爱上了这位年轻而有魄力的公社领导人。
瞧人家徐主任,长得多帅!又是这公社最大的官,讲话口才象打机关枪一样利索!要是和这个人相好一回,这辈子也就没枉活一场人。当然,她还不敢奢望和人家徐主任结婚,只要两个人能相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自己先开始向徐主任发起了猛烈的感情“攻势”,这事当然要她主动;人家是大官,不会来麻缠她这样一个不识字的女人!
几次攻势,她就把徐主任“活捉”了……至于徐治功本人,的确招架不住这女人的进攻。他老婆在城里工作,七年来,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在石圪节,遇县上开会,才能回城里住几天。他当副主任的时候,就想回县上去工作——哪怕平调回去都可以,结果他没能回去,换来的好处是副主任升成了正主任。
他一个人在石圪节,当个“土皇帝”,倒也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但就是感到日子过得单调而乏味。
因此,王彩娥主动往他怀里扑,他就神魂颠倒地乐意被这风流女人“俘虏”了。
两个人的这种关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知道,尽管遮盖得严密,有关他们的风声,早在石圪节传播得风一股雨一股。
这几天石圪节“大乱”的时候,正是他们两个的好机会。让胡得禄去看戏吧!他们在理发店后面的小房子里演他们自己的“戏”,尽管这房子离街道很近,但门一关,就和外面闹哄哄的世界隔绝了……但这天下午,事情突然败露在了胡得禄他哥胡得福面前。厨师胡得福带一把弟弟门上的钥匙,跑来给他们送猪肝的。没料到推门进屋后,看见公社的徐主任和彩娥大白天睡在一个被窝里。
胡得福气得脸象手里的猪肝一样,说了句:“我找张有智去告你!”就门一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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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失措的徐治功赶忙穿起衣服,哭丧着脸叫道:“天啊,这下完了!”
王彩娥又象上次和孙玉亭的事败露后那样,镇定地对徐主任说:“甭怕!让他告屁也不顶!我不承认,能把你怎?”徐治功感动得泪花子在眼里直转。
但他慌得再也不敢在这个小屋里呆下去,立刻象兔子一般窜出了门。
治功心慌意乱地从街道上的人群里挤过来。所有认识他的庄稼人都尊敬地给他打招呼,他只是牙疼似的给这些人咧一咧嘴,只顾向前走。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不断有熟人给他打招呼。天啊,哪来的这么多熟人!他现在需要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去,想想看这怎办呀。
一辆汽车从对面的公路上停下来,许多人正往上挤。徐治功似乎看见胖炉头胡得福也挤上去了。一切都完了!他知道“红烧肘子专家”常被请到县里摆宴会,所有的领导人他都认识——一个多钟头以后,胡师傅就会坐在县委书记张有智的办公室里,告他徐治功……徐治功为了摆脱街上的熟人,赶忙往他的“大本营”公社走去。
快到公社时,他又想到,此刻那里也不是个好去处!说不定一群人在等他解决问题哩!
他急中生智,折转身拐进了土坡旁边的厕所里。好地方!
他蹲在茅坑上,既不拉屎又不撒尿,只是为了想想他该怎么办。他知道,县委书记张有智对他不感兴趣。一旦胡得福告到他那里,张书记不会轻饶了他。不管事情最后结果如何,先派人来把你调查一下就叫人吃消不了。如果事情公开,他受处分不说,他老婆还说不定要和他闹离婚。这样,一切都不可收拾了。唉,他当初为什么要到这该死的石圪节来呢?
现在的问题是,最好能让张有智开恩,把事情从那里压住。但他又想,就是给张书记磕上几个头,恐怕也无济于事。他不会饶他!
谁能对张有智说上话呢?想来想去,张有智大概只会听地委书记田福军的——这两个人的关系最好。
徐治功蹲在茅坑上摇了摇头。太天真了!这种事怎能让地委书记知道呢!要是田福军知道,说不定还让张有智加码处分他。真是,脑子急乱了!怎敢妄想地委书记包庇他呢!他突然想起个白明川。
是的,明川和张有智也是好朋友,说不定只能央求他给张有智做工作。明川过去在这公社当一把手时,他和他处得不太好。但他知道明川是个善良人,也富有同情心,说不定会帮他一把的。
对,立刻到黄原去找明川!现在就动身!事到如今,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
徐治功把裤子一提,慌慌张张出厕所,跑到公社里找来副手刘根民,说他有个急事要去黄原一趟,让根民把物资交流大会负责搞完。
他语无伦次地给刘根民安顿完工作,把他办公室的门“咯吧”一锁,提了个黑革包就跑到东拉河对面的公路上。他即刻挡住一辆去黄原的汽车,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天黑以后,徐治功在黄原东关下了汽车,心急火燎地跑到市委。
他进市委大门口时,才从门户老头的嘴里知道,明川在前不久已经提拔成黄原市委的正书记了。他当时心里不免泛上股苦涩的滋味。唉,人家都在进步,他徐治功倒在搞些什么事呀!
他终于在办公室里找到了白明川。
明川特别亲热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递烟,又是问候。
落难的徐治功感到得鼻子发酸哩。他羞愧地想起,他们在石圪节一块工作的时候,他曾经常和明川过不去。
徐治功哪有心思喝茶抽烟啊!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了多少,就厚着脸向明川直截了当说明了他的来意。白明川张着惊讶的嘴巴听他说完后,从沙发里站起来,立在地上急得摊开两只手,说:“啊呀,治功!你怎挤这么些没名堂的事!你几十岁的人了,又是个领导干部,怎能这么不检点呢?你呀……”
白明川真不知怎样数落他的前副手。
徐治功垂头丧气地说:“乱子已经闯下了。教训我以后会记取的。只是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我知道你和咱们县委书记张有智关系好,你现在这位置说话他也重视,因此我求你给他写一封信……”
白明川想了一下,诚恳地说:“不是我不愿帮助你,这种事我实在不好帮。要说和张有智的个人关系,我倒想起一个人,但不知他会不会帮你……”
“谁?”徐治功急着问。
“徐国强。你不是和他一个家族的吗?徐老过去也是张有智的老上级……你是不是去找找他?”
“我怕碰上田书记……”
“田书记一般不在家。他家里有电话,你现在可以先打电话和徐老约一下……”
徐治功只好拿起明川桌子上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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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电话后,徐治功对白明川说:“徐老让我现在就过来。”
“那你快去吧!”明川说。“毕了你过来在我这里住。”徐治功出门的时候,又对白明川说:“如果徐老不肯带忙,还得要你出面哩!”
白明川说:“你先去。罢了再说。”
徐治功淌过小南河,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南关的地委家属楼上。
使他高兴的是,这一趟没白跑。
同族长辈徐国强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听他说完后,先指着鼻子把他臭骂一通;然后戴起老花镜,用核桃大的字给他以前的下级张有智写了一封求情信。
徐治功感激涕零地拿起这“圣旨”,一再央求本族叔叔不敢把这事说给田福军;随后就一溜烟又从地委大院里跑出来了。
本来他想去白明川那里住一晚上,但现在才感到不好意思去见明川了。于是他就在街上一个小旅社里随便登记了个房间,浑身酸疼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东关买了张汽车票,直奔原西县城。
上午十点钟左右,徐治功从原西车站跑出来,低着头向县委走去。
路过供销经理部的时候,他瞥了一眼楼上那个熟悉的窗口,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老婆就在那窗户后面办公。徐治功在往县委走的路上,又遇到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支吾着应付一下,慌忙地只顾朝前走。他感觉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唉,说不定事情已经在城里传成一窝蜂了!
他在县委家属院张有智的家里,一直等到书记下班回来——他不能跑到机关去把徐国强的信交给他。
让徐治功大吃一惊的是,张有智一见他,热情地和他握手,并向他询问石圪节物资交流大会的情况。书记还表扬他这件事搞得很有气魄哩!
是不是张书记先稳住他,给他来点和风细雨,然后再吼雷打闪呢?徐治功在吃惊之余暗暗思忖。但他又想,张有智向来心中有事脸上就带出来了——他没有这么深的城府。治功就大胆试探着问:“张书记怎知道我们交易会的情况呢?你又没去。是不是石圪节谁来告诉你的?”“石圪节没来谁。我是听县上去过的干部回来说的。”张有智扭头对老伴说:“炒几个菜,我要和治功喝几盅!”
徐治功提在喉眼的一颗心,又慢慢跌进了胸膛里。现在看,胡得福没来告他?
徐治功并不知道,对他钟情的王彩娥与他同时采取了行动,这个厉害的女人在治功走后不久——也就是他蹲在厕所里的那阵儿,立刻到后街头的食堂里找到了胡得福。她声色俱厉地警告“红烧肘子专家”;如果他要把她和徐主任的事传出去,她就马上和他弟胡得禄离婚;并且会一口咬定她和徐主任什么也没!
胖炉头屈服了。他知道弟弟对这个风骚女人爱得象宝贝蛋一样。再说,得禄年近五十,已经打了多年光榻,而这女人才三十来岁,有什么资本赌气哩!话说回来,徐治功是公社主任,也不是好惹的!
王彩娥大将风度,三称二码就把一场危机化为乌有!平心而论,我们不能不佩服又麻又辣的女人!
不过,狼狈不堪的治功同志要等回到石圪节,才能知道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危机……现在,他正惴惴不安地和县委书记一块喝酒。当然,徐国强老汉的那封救急信眼下还不必掏出来。
乘着一点酒劲,治功便巧妙地把话题扯到了自己的工作调动上。他很动感情地对张书记诉苦说,他把老婆孩子丢到县城,已经在石圪节干了整整七年,组织应该考虑他的情况,把他调回县城工作。说到难受之处,他竟然哭了起来!张有智见状,立刻安慰这位下级说,县委知道这情况,罢了恨快会考虑他的问题……从县委书记家里出来,徐治功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返回到石圪节。
王彩娥打问着了他回来,很快设法向他通报“事情”已经完全风平浪静了!
徐治功对彩娥感激不已,高兴得几乎要哭一鼻子。但打这以后,他却再没胆量和这位大胆的女人交往了……没有多久,徐治功突然喜从天降,县委组织部下了文件,任命原副主任刘根民为石圪节公社主任,而把他调回县里任了令人羡慕的水电局局长。徐治功大为感慨地想:还是毛主席老人家说得对,坏事里面有好事哩!
第四十六章
在我们亲爱的大地上,有多少朴素的花朵默默地开放在荒山野地里。
这花朵没有人注目。也许唯有自身才怜爱自身的芬芳。
可是,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中,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绚丽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开放而并不为我们所知啊!
但愿我们还没有忘记,不久前,田福堂的儿子田润生开着他姐夫的汽车,在外县一个庙会上偶然碰见了原西上高中时和他同班的女同学郝红梅;在目睹了丧夫携子的红梅在异乡的山村悲惨而不幸的生活后,这个身体瘦弱、不善言语的青年,便象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担负起帮助这位落难女同学的责任。我们知道,尽管他很快就遇到了世俗舆论的压力,但仍然毫不在乎地开着车来到这偏僻山庄,给生活于困境中的孤儿寡母送这送那,关怀备至……从那时到现在,田润生到郝红梅这里的奔波一直没有中断。
毫无疑问,开始的时候,润生这样慷慨地帮助红梅,纯粹出于一种同情心。从善良和对别人的同情心来说,田润生简直不象田福堂的儿子。
田润生这样跑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自己惊讶地发现:他的心情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是啊,他强烈地意识到,他而今到红梅这里来,不再仅仅是要给她送一些维持生活的用品;而是渴望能见到她,坐在她的热炕头上,看着她亲切地侍候自己吃两碗香喷喷的细面条。尽管他长这么大,从没缺过吃喝,可他也从没吃过这么有滋味的面条。是的,那面条是很有滋味。但是,仅仅是有滋味的面条才使他如此留恋这地方吗?
不。他在这孔贫寒的窑洞里,那么多地体验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暖。是的,温暖。心灵的温暖。他每次坐到这个土炕上,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紧张和劳累立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呼呼的风声和马达的轰鸣;疲倦的眼睛视线可以放心地重迭在一起,甚至可以闭目养神。僵直的胳膊腿松驰了下来;浑身的骨头也可以一块一块散乱地堆垒着——那种舒坦和轻松,就象躺在澡盆的热水里一般……唉,一旦他坐在这个热炕头上,他就不想再离开这里了!他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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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必隐讳,他在心里开始爱上了他的同学——这个苦命的寡妇!
我们知道,从田润生的家境来说,虽然不可能找个端公家饭碗的城里姑娘,但要在农村找个对象,那的确不必发愁;甚至可以有挑有拣。远处不说,东拉河一道沟的村庄,谁家不愿把女儿嫁给赫赫有名的田福堂的儿子呢?
可是,人的感情,尤其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一种现象。
现在,在田润生的眼里,只有这个寡妇才是他最可心的女人。
在高中上学的几年里,润生尽管和她是同班,但相互间的交往倒很一般。他是一个晚熟的青年,那时还对男女之间的事并不敏感。至于郝红梅,他只知道她家成份是地主,但光景很穷,本人常面黄饥瘦,穿身破衣服,连个丙菜也吃不起。后来他隐隐地听别人说,他们村的少平和这个女同学有“关系”……
以后他又听说,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爱上了红梅。这倒使他大吃一惊。他想不到家庭和本人都很出众的班长竟然看上了这个成分不好、家境又困苦的女生。那时他才稍微留意了一下这个郝红梅。他似乎也发现,她是班里女生中最漂亮的……毕业以后,同学们都各自东西,他也就不再记得这些事了……
至于他自己,是这两年才多少懂到了一点所谓“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姐姐和姐夫之间的不幸婚姻,迫使他也考虑起了他自己的事。是的,男大当婚,他也将要面临这件人生大事了。姐姐和姐夫的教训是深刻的,他决不能象他们一样。
润生在姑娘面前生性腼腆和胆怯,加之目睹了姐夫的不幸与痛苦,使他对女性产生了某种恐惧心理,他在有女人的地方立刻感到一种不自在,因此经常回避和女的接触。这同时造成了一种逆反心理;越是躲避女人,就越觉得女人的神秘;越是感到神秘,内心就越强烈地渴望得到女人的温暖和体贴。这种水深火热般的矛盾心理,在悄悄地、严酷地折磨着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这种状况时间一长,竟使他在女性面前渐渐自卑起来,觉得他一生也许再没能力去征服和占有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但自见到红梅以后,他这种心理障碍却神奇地消失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红梅自己一开始就在他面前表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反倒大大地刺激了他的男子汉气概。他喜悦地感到,他在红梅面前才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通常都有一种保护女人的天性,并以此感到满足——他现在尝到的正是这种滋味!
田润生左思右想,觉得只有和红梅生活在一起,他这辈子才能真正感受到男女之间的温暖和幸福。
他想过,正因为她结过婚,她也许就更知道怎样关怀男人;而正因为他没结过婚,她也不可避免在他面前有点难言的自卑,因此会对他的感情要求热烈响应,他就不必象姐夫那要饱受心理和生理上的折磨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不会因为她结过婚并且带着前夫的孩子,就用世俗的眼光低看她一等。不,他多么爱她!她现在看起来要比高中时更漂亮。虽然穿一身农村妇女的衣服,但掩饰不住那丰满而苗条的身材和没有丧失掉的文化教养。最使他心旗摇动的是,她是一个各方面都成熟了的女性——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能满足他那饥渴的男性欲望!
决心已经坚定不移了。他要很快向红梅表露他的心迹。当然,他知道在这件事上,最大的阻力将是他的父母亲。但他先不管他们。等他和红梅把事情说妥了,再去攻克家庭这座堡垒吧!
这一天下午,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又来到了红梅家。这次,他给她扛来五十斤重的一袋白面,也给她带来了一颗热腾腾的心。
象往常一样,红梅立刻把那快叫人心疼的碎花布围裙束在腰里,手忙脚乱地开始为他和面。
他脱了鞋,象主人似的自在地上了炕,安然盘腿坐在炕头上,抱起红梅的孩子,用指头轻轻点着娃娃的下巴,那孩子就咧开小嘴不住地对他笑。他也在笑。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安地跳动着。
不一会,孩子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小家伙的头搁在枕头上,然后拉了条小被盖住,就又从炕上下来,转到炕火圪崂帮助红梅烧火。
火烤得他额头上汗水淋漓——但多半是因为他内心过分紧张。红梅就在锅台旁边和面。她离他这么近!
他一边烧火,一边拼命地咽口水。他一路上已经反复想好他要对她说的话——可现在感到如此难开口啊!
他把一块干柴塞到灶膛后,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讷讷着说:“红……梅,我想对你……说句话……”
红梅停止了和面,默默地看着他,显然是等他说那句“话”。
润生没敢抬头看她,用很大的力气鼓着劲说:“咱两个……能不能一块过日子?”
红梅呆呆地立在锅台旁,低倾下了头。
半天,她才小声说:“我这个样子,怎能配得上你……”
润生素性不烧火了,从灶火圪崂里站起来,激动地说:“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你一块过!”
红梅仍然低着头,两条腿微微地抖着,说:“你不要凭一时冲动。以后你会后悔的……”
“不!我想了好多时了!我……我现在只要你的一句话,跟不跟我?你相信我!我决不会亏待你和娃娃……”“你们家的老人不会同意的……”
“我要说服他们!只要你同意,我就有信心说服我父母亲!你同意不同意呀?”
“我……”红梅哭了。
润生勇敢地走过去,伸出两条瘦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红梅垂着两只面手,脸依恋地伏在他胸前,哭得更伤心了。润生的眼里也含满了泪水。他紧紧地抱着她,自己却怵软得象一团棉花。
“不要为难,润生。你要回去把老人说通,咱们两个再说这事。不管时间长短,我都等你!”红梅在他怀里哭着说。“这事你别担心!我要说的是,我这汽车也开不长久,说不定马上得回去劳动;要是这样,你一辈子还得跟上我受苦……”
“劳动怕什么呢!咱们就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农村过光景,只要你对我好,跟上你就是去要饭,我也情愿。只不过你对我的娃娃也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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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要你说哩!娃娃就是我的娃娃!咱们结婚了。我就是这娃娃的父亲!”
这天夜晚,润生就在红梅家里留宿了。
第二天,他象获得了新生一般容光焕发。他感激地告别了他亲爱的人,立即返回原西去找父亲商谈他的终身大事……
田福堂眼下已不在双水村,徐治功调回县里当了水电局长后,正好一个下属单位要修建十几孔窑洞,他就把这工程让以前的老相识田福堂承包了。双水村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终于采取了机会主义态度,开始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到县城当起了包工头。
润生在县城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招兵买马,铺排工程。田福堂虽然以前没做过这事,但他是个天生的领导人,很快就形成了出色的包工头,不亚于走州过县的胡永州之流。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田福堂不仅不再徒劳地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反而觉得时势的变化也并不可怕。只要人有本事,能踢能咬,现在这世事胳膊腿更能伸展得开!
这位过去指挥农业学大寨的帅才,现在正指挥着一群他雇来的工匠,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咳嗽气喘,照样指手划脚,一点也不失当年的气魄和风度!
田福堂万万没有想到,新的打击又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当他听儿子说要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婚时,就象头上被敲了一闷棍,一刹那间几乎要晕过去了。
天啊!他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偏逢上这么两个气老人的儿女呢?女儿的婚事已经够他痛苦了,现在儿子又来活活地把他往死折磨!
“你他妈的是不是跟上鬼了!什么人家咱挑不下,你为什么要找个寡妈呢?田家祖宗几代,什么时候出过你这号败家子?你羞先人哩!早些把心死了!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把这丧门星娶回来!”
田福堂先劈头盖脑把儿子臭骂了一通!
润生从小就惧怕他父亲,一下子被他虎啸般的吼叫震慑住了。不过,他声音很低但态度坚定地辩解说:“我们这是爱情……”
“狗屁!”田福堂吼叫了一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润生眼里泪花子直打转。他没想到父亲用如此粗俗的态度对待自己神圣的感情。一刹那间,他在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
当天下午,痛苦万分的润生和气急败坏的田福堂一起回到了双水村。互相不能说服对方的父子俩,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润生他妈身上。田福堂指望他老婆能劝解儿子放弃这宗荒唐的亲事——润生向来听他妈的话。而润生又盼望母亲能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劝解父亲,帮助他成全自己的婚姻。
可他妈一听这事,先一鼻子哭得连话也说不成了。她实际上比父亲还要坚决地反对这亲事。她痛不欲生地絮叨说:“润叶的婚姻是那么个样子,你现在又要找个二婚女人,带着前家的娃娃……”
“还是地主成分!”田福堂加添说,“咱里亲外戚中连个中农成分也没,你却要把地主的后代引到家里来。田家的门风叫你糟塌完了!
绝望的田润生丢下哭啼的母亲和咆哮的父亲,一个人踉踉跄跄从家里走出来。他感到东拉河对面的庙坪山和神仙山,都在疯狂地旋转过来;虽然天晴日丽,但他眼前一片黑暗!
他不知不觉竟走到孙玉亭家里。他知道玉亭叔和父亲关系比较好,就想让他给父亲做点工作。这真是病急乱救医!
孙玉亭正圪蹴在院子的磨盘上看报纸。当他听完润生的陈述之后,把报纸卷起别在胸前仅有的那两颗钮扣中间,拖拉起两只烂鞋就和润生一块到他家里来了。
玉亭总算念过几天书,又在太原钢厂当了几年工人,经见过世面,因此对这事倒能理解。他赶到田福堂家里,象位敢对“圣上”谏言的忠臣一样,对书记夫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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