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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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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莲在本村上完小学,就没有再到柳林镇去上初中。她天性不爱念书,觉得在学校不如在山里劳动自由自在。
她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就完全发育起来,心中已经产生了需要一个男人的念头。但本村和周围村庄她认识的小伙子,她连一个也看不上。她是个农村姑娘,又没机会出远门,无法结识她满意的男人。当然,这不是说她要攀个工作人。不。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不可能找一个吃官饭的人。就是有工作人看上她,她也不会去嫁给人家——两个人地位悬殊,又说不到一块,活受罪!
眼看过了二十岁,她苦恼起来了。这时间,倒有不少人家向她提亲事,但这些人她早已在脑子里盘算过了,一个也看不上。她父亲、她姐姐和她姐夫,似乎都发现了她的烦恼,先后从侧面转弯抹角地查问她的心思。她干脆给家里人说:周围没她看上的男人!
她姐夫对她开玩笑说:“那到外地给你瞅个女婿!”她却认真地说:“只要有合心的,山南海北我都愿意去!
爸爸暂时有你们照顾,将来我再把他接走……”
家里人吃惊之余,又看她这样认真,就向他们所有在门外的亲戚和熟人委托,让这些人给他们的秀莲在外地寻个对象……
本来秀莲只是随便这么说说;她并没指望真能在外地找个合适的男人。她想,一定不行了,过两年也就在本地挑选个人——反正不能一辈子老呆在娘家的门上。
可是,突然在她面前出现了个外地人孙少安!
秀莲一见少安的面,就惊喜得心嘣嘣乱跳:天啊,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嘛!他长得多帅!本地她还没见过这么展扬的后生!再说,这人身上有一股很强的悍性,叫一个女人觉得,跟上这种男人,讨吃要饭都是放心的;只要拉着他的手,就对任何事不怯心了。相比之下,本地那些想和她相好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成了毛手毛脚的猴球小子!
她马上把自己一颗年轻而热情的心,交给了这个远路上来的小伙子。当少安一再说他家如何如何穷的时候,她连听也不想听。穷怕什么!只要你娶我,再穷我也心甘情愿跟你走!
她爱上少安后,就舍不得离开他了。依她的想法,她即刻就准备跟少安回去结婚。但亲爱的少安哥说这太仓促了,他歪好得回去准备一下,最早看明年后半年能不能办事。
她只好收回了马上结婚的打算,但绝对不同意明年后半年才结婚!她提出:最迟在春节就办事!
少安拗不过她烈火似的感情,也就同意了。
当她把他强留了一个月,他不回家再不行的时候,她就又撵着他来了。她生怕他象一只鹰似的飞去再不返回来……现在,她来到双水村少安家里,就象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由于她热爱自己的心上人,对这个穷家的确没一点不满意,反而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很入眼……有文化的城里人,往往不能想象农村姑娘的爱情生活。在他们看来,也许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头脑;没有头脑就不懂得多少感情。可是实际也许和这种偏见恰恰相反。真的,正由于她们知识不多,精神不会太分散,对于两性之间的感情非常专注,所以这种感情实际上更丰富,更强烈。
秀莲到少安家,转眼间七八天就过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走。少安背转他家里的人,偷偷对她说:“你走时给家里人说,你住四五天就回来了,因此你也不要耽搁太久,要不你爸和你姐他们要操心的。”
她只是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头,红着脸说:“我……舍不得离开你……”
少安亲热地对她说:“你先回去,春节前我就寻你来!”“再让我住上几天……”她央求说。
少安看没办法打发她,只好说:“那也行。再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你过了中秋节再走。另外,我们村年年都是八月十四打红枣,这一天村里可热闹哩……不过,还是让我给你家里写个信,就说你过了中秋节回来,不要叫他们操心。”她说:“不要写了。等信到家里,那时我也快动身回去了……”
少安同意了她的意见。秀莲好高兴啊!她又能和少安在一块多呆几天了……
农历八月十四日,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无比欢乐和热闹的气氛中。一年一度打红枣的日子到来了——这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都锁上了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着筐篮,扛着棍杆,纷纷向庙坪的枣树林里涌去了。在门外工作的人,在石圪节和县城上学的学生,这一天也都赶回村里来,参加本村这个令人心醉的、传统的“打枣节”……
一吃完早饭,孙少安一家人就都兴高采烈地出动了。孙玉厚两口子提着筐子;兰香拉着秀莲的手,胳膊上挽着篮子;少安扛着一根长木棍;少平背着笑嘻嘻的老祖母;一家人前呼后拥向庙坪赶去。他们在公路上看见,东拉河对面的枣树林里,已经到处是乱纷纷的人群了。喊声,笑声,棍杆敲打枣树枝的劈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乱跳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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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少安一家人上了庙坪的地畔时,打枣活动早已经开始了。一棵棵枣树的枝杈上,象猴子似的攀爬着许多年轻男人和学生娃。他们兴奋地叫闹着,拿棍杆敲打树枝上繁密的枣子。随着树上棍杆的起落,那红艳艳的枣子便象暴雨一般撒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妇女们头上包着雪白的毛巾,身上换了见人衣裳,头发也精心地用木梳蘸着口水,梳得黑明发亮;她们一群一伙,说说笑笑,在地上捡枣子。所有树上和地上的人,都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顺手摘下或拣起一颗熟得酥软、红得发黑的枣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香喷喷,甜咝咝地嚼着。按老规矩,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只是不准拿!
只有田二是个例外。“半脑壳”今天不捡别的,光捡枣子。他一边嘴里嚼着枣子,一边手里把捡起的枣子往他前襟上的那两个大口袋里塞着;这两个塞满枣子的大口装吊在他胸前,象个袋鼠似的,累得他都走不干练了。他一边捡,一边吃,一边嘿嘿笑着,还没忘了嘟囔说:“世事要变了……”
人们还发现,连爱红火的老家伙田万有也能俏得爬到枣树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磨棍;一边打枣,一边嘴里还唱着信天游,把《打樱桃》随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红枣》——太阳下来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哟!叫一声妹妹呀,咱们快来打红枣……地上的妇女们立刻向枣树上的田万有喊道:“田五,亮开嗓子唱!”爱耍笑的金俊文的老婆张桂兰还喊叫说:“来个酸的!”
田五的兴致来了,索性把磨棍往树杈上一横,仰起头,眯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开声唱开了——叫一声干妹子张桂兰,你爱个酸来我就来个酸!
绿格铮铮清油炒鸡蛋,笑格嘻嘻干妹子你硷畔上站;绒格墩墩褥子软格溜溜毡,不如你干妹子胳膊弯里绵……妇女们都笑得前伏后仰,张桂兰朝树上笑骂道:“把你个挨刀子的……”
田五咧开嘴正准备继续往下唱,可马上又把脸往旁边一扭,拿起磨棍只管没命地打起枣来,再不言传了——他猛然看见,他儿媳妇银花正在不远的枣树下捡枣哩!年轻的儿媳妇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众人马上发现田五为啥不唱了,于是一边继续起哄,一边快乐地仰起头,朝枣树上面秋天的蓝空哈哈大笑了——啊呀,这比酸歌都让人开心!田五满脸通红——唉,要不是儿媳妇在场,他今天可能把酸歌唱美哩!只要银花不在,就是他儿子海民在他也不在乎!
他儿子田海民现在正和书记田福堂、副书记金俊山几个人在河对面一队的禾场上——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堆小山一样的枣子。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少安和俊武也在那里。几个队干部正在过斤称,大队会计田海民旁边记数字。枣子打完后,就要在这里给各家各户往开分了。
孙玉亭在庙坪这面负责。他不上树,在地上和妇女们一块捡枣,大部分时间要跑前跑后吆喝着指挥大家,并且两只眼睛敏锐地监视着不让人把枣子揣在自己的衣袋里……孙少平把奶奶放在一片有阳光的草地上,就跑过去拣了一些绵软的枣子放在她眼前。老太太尽管嚼不动,但还是想吃,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她一再问别人:为什么俊斌他妈没来?往年打枣时,都是她两个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说。今年为什么就她一个人?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俊斌已经亡故了;金老太太今年没心思来参加这个红火热闹。
她一再问个不停,少平只好对她说:“我金奶奶病了!”
“噢,是这样……她比我还年轻……”老太太嘟囔说。
金波也为打枣从学校赶回来了,少平向他询问了这一段学校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去?”金波问他。
“准备过完中秋节就回去。”少平说。
“那正好!咱们可以一块走!”金波高兴地说。
当少安妈、兰香和贺凤英引着秀莲进入枣树林时,马上就把所有打枣的人都吸引住了。妇女们都纷纷围过来,争着挤前去看一队长的媳妇人样子怎样。许多妇女开始向少安妈问有关的问题;少安妈一一回答众人的提问,简直象一个“记者招待会”。有的人眼睛老半天不离开秀莲的脸,并且互相窃窃私语,详细而挑剔地品评着她身上的一切。秀莲本来是个大方姑娘,但也招架不住双水村这种看人“功夫”。她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断用手扯着自己的花罩衫。她被围困了好长时间还脱身不开,精神都有点支架不住了,便用一只手紧紧拉着兰香的手,生怕自己栽倒。
直到孙玉亭吼叫让大家赶快捡枣,众人才先后议论纷纷地散开了。兰香和秀莲捡了一会枣,就回到奶奶坐的那个草滩里。秀莲把绵软的枣剥掉皮给老太太喂——这下老人家才吃得津津有味了……
孙玉亭正在枣树林里忙活地奔波,金强突然走到他跟前,悄悄说:“二叔,我看见一队的田福高溜到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里了,两只手象抱着什么,猫着腰,生怕人看见……”一听有了“敌情”,孙玉亭立刻浑身来了劲。他威严地对金强说:“走!你带我去!”
金强在前边带路,两个人很快穿过枣树林,沿地畔向哭咽河那面的山水沟跑去。
快到山水沟前,两个人又放慢脚步,悄悄地摸到沟楞边,想猛不防一下子把这个“偷枣贼”抓住!
当他两个心怦怦跳着,蹑手蹑脚爬到沟楞边,探出脑袋往下一看时,才发现田福高正蹲下抱着个肚子呕吐哩。一队副队长枣子吃得太多,把胃口给撑坏了!
唉,去它的,原来是这样!
金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气得孙玉亭把他狠狠瞪了一眼,赶忙缩回头返身就走。
田福高发现上面有人窥视他呕吐,勉强挣扎着扭过头,想知道这是哪个缺德货。他看见是金俊文的二儿子金强,就满脸通红地骂道:“我造你妈的!这有个什么好看的?回去看你妈撒尿去吧!”
田福高五大三粗,也是个蛮汉,二杆子金强不敢顶嘴,加上他哥金富不在身边,只好悻悻地掉转身走了。孙玉亭这时早已经返回到枣树林里。
全村人一齐上手,赶后半晌就把枣全部打完了。树上再也看不见那红玛瑙一样的枣儿,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黄叶。美丽而丰实的庙坪一下子衰败了下来。直要等到明年端阳节过后,这枣树才会抽出新绿;庙坪也才会开始再一次带给人甜蜜的想望……
现在,在庙坪对面一队的禾场上,已经不是一堆,而是堆起了好几堆枣子;远远看起来,就象几大堆燃旺的红火。于是,人们纷纷转回家去,拿了口袋,又都涌向了禾场。禾场上,田海民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嘴里叫着人名字,同时报着斤称数码。几个队干部就忙着过秤。枣堆周围,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
直到掌灯时分,双水村这个非凡的“打枣节”才算结束了……
打完枣,又过了中秋节,孙少安就张罗着和贺秀莲一块去米家镇给她扯结婚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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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吃完早饭,少安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带着秀莲起身了。在他们穿过村子的时候,年轻的光棍庄稼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们。对于双水村没媳妇的庄稼人来说,能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到县城或米家镇去扯衣服,这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们心里盘算: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象这家伙一样,得意地在车子后面带个姑娘呢?
到了米家镇的商店,少安在布柜前对秀莲说:“你看上什么料子,咱就扯什么!”
秀莲说:“先给你扯一身!我家里有时新衣服,给我便宜些扯一身就行了。其实我不需要,但不扯一身怕你家里的老人心里过不去……”她立刻扭过头指着少安对女售货员说:“你看他穿什么颜色合适?要好一点的布料!”
女售货员一看他们的样子就是来给女方扯结婚衣服的——也们每天都要接待好几对这样的乡下顾客。但女售货贞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倒有些奇怪。一般在这种时刻,对于女方来说,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通常都要突然变卦,逼男方在原来说好的件数和布料上再加一码;不加码就赌气不扯衣服——也就意味着不去领结婚证!常常逼得一些小伙子跑出去满街寻熟人借钱;有的人凑不够钱,甚至急得蹲在门市部的墙角下哭鼻子哩……可这位农村姑娘只要男方给她扯一身,还不要好布料;并且首先要给男方扯好衣服哩。太稀罕了!这大概只有戏里面才有这样的“先进”人物吧?但售货员还是因此而感动地对贺秀莲说:“这是新到的绦纶料子,质量很好,他穿正合适。你要是给自己扯一身,”她手指着另一种布料,“那么这种正时新,价钱也便宜……”没等少安说什么,秀莲就对热心的女售货员说:“那就按你说的给我们扯吧!”
售货员给他们扯好布料后,少安非要给秀莲再扯两身不行,但秀莲死活不让。两个人为此争执不下,甚至都拉扯开了。柜台上的售货员们和一些顾客都稀罕地看他们从未见过的这种事情。
少安发现众人观看他和秀莲拉扯,而秀莲又坚决不让再给她扯衣服,只好红着脸和她出了商店。
在米家镇的青石板街上,秀莲深情地对他说:“两个人只要合心,又不在几件衣服上!我知道你们家光景不好,这钱肯定是你借人家的。何必这样呢?借下钱,咱们结婚后还要给人家还……”
少安被秀莲的话说得眼圈都发热了。如果这是个没人的地方,他真想把她抱住亲一下!
在米家镇扯了衣服后,秀莲还是迟迟不动身回山西老家。
少安也有点舍不得她离开了,也就没有再催促她起身。
直到寒露过了十来天,贺耀宗从山西心焦地写信问秀莲怎还不回来?是不是病了?秀莲这才决定动身回家去。
少安于是就又借了金俊武的自行车,把秀莲带到石圪节公社。他去找他在公社当文书的同学刘根民,让他帮助挡一辆去山西的顺车。刘根民又找来街上食堂里的胖炉头,把秀莲送上了汽车……
送走秀莲以后,少安一个人捉着自行车把,有点惆怅地站在石圪节的公路上。他看见一行大雁正嗷嗷叫着从对面的土山上空向南飞去。冬天快要来临了。他心里猛然记起:春天的时候,他手里拿着润叶给他的纸条,也正是站在这地方,望着大雁从南方飞来——现在大雁又向南方飞走了。时间啊,这么飞快!可是生活的道路又如此曲折而漫长……
第三十二章
辽阔的黄土高原在凛冽的寒风中进入了一九七六年。
元月,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月份,气温通常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据记载,本地区当月最低极端气温可达零下三十一度到零下三十二度。
小寒前后,西伯利亚的寒流就不时涌过内蒙古缓坦的草原和沙漠,向中国的北方漫过来。黄土高原千山万岭已经光秃秃地看不见任何一点绿颜色了。一座座山峁象些赤身裸体的巨人,任凭严厉的风鞭抽打自己黄铜似的躯体。大小河流,顿失滔滔,全部被坚冰封盖。河两岸的悬崖上,垂挂着巨大的冰帘;曾经奔涌的飞泉——这大自然诗一般的激情——似乎突然“定格”了,冰体依然还保持着激流腾跃中的姿态。在城市和村落的上空,袅袅地飘荡着黑色的炭烟和白色的柴烟。人们都穿起了臃肿的棉衣棉裤,披上了老羊皮袄;路上的行人筒着手,嘴里喷着白雾……可是,在这样严寒的日子里,农村的男女劳动者谁也别想呆在自己的热炕头上。农业学大寨运动往往在这时候正进入高潮。到处都摆开了农田基建的战场。只要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红旗;只要有红旗的地方,就有劳动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虽然寒风扑面,但人们的身上和头上都冒着热气。到处都在打坝,修梯田,垫河滩,甚至把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我们估且不谈论这些行为的实际价值,或者是否通过这种手段就可以改变中国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仅就这种倒山改河的气势,你也不能不为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劳动精神而赞叹。当你看见他们象蚂蚁啃骨头似的,把一座座大山啃掉;或者象做花卷馍一样把梯田从山脚一直盘到山顶的时候;当你看见他们把一道道河流整个地改变方向,如同把一条条巨龙从几千年几万年甚至亘古未变的老地方牵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你怎能不为这千千万万的“愚公”而深受感动呢?而且应当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完成这样的壮举啊!他们有时一个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粮食,更不要说肉了;拿着和古代老祖先们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单衣薄裳,靠自己的体温和汗水来抵御寒冷……就这样,一锨锨一镢镢地倒腾着山河!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劳动人民!他们曾经修建起雄伟的万里长城,凿通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今天,他们饿着肚子,又气壮地宣称,他们要把“地球戳个大窟窿”……原西县是黄原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县,因此比其它县先走一步,农田基建的高潮早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掀起来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就取得了赫然的成绩。《黄原报》和省报已经采写过几篇大通讯。地区革委会决定,元月下旬要在这个县召开全区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到时省革委会的一位负责人要来参加哩。
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最近忙得经常忘了吃饭。他开电话会;听汇报;整夜修改县政工组为他准备的现场会经验介绍报告。冯主任眼睛里布满红丝,宽阔的脸盘削瘦下来,平时整整齐齐的大背头这几天也顾不得梳理,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头上。县革委会上下几个院子里,到处都能听见他亢奋的声音在布置各项工作。
世宽和县革委会的其它领导人元旦都没有休息,开了整整一天会。最后决定他留在县城筹备地区现场会的召开,其余常委在元月二号就动身到各公社去检查农田基建大会战的情况,使得现场会到时能开得有声有色。
田福军和另外一位县革委会副主任张有智一块相跟着,去原西县的两个农田基建先进公社柳岔和石圪节检查工作——因为全地区的现场会准备重点参观这两个公社。完了以后,他们再顺路到另外几个公社跑几天。
田福军和张有智元月二日动身,坐着吉普车先去了柳岔公社。
柳岔公社由一个“新生事物”领导着。公社主任周文龙和石圪节公社主任白明川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同一年当了公社武装专干的。一九七二年招收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周文龙被推荐上了西北农学院。去年秋后毕业回来,他向县革委会写了申请书,说为了以实际行动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他要求回他家所在地柳岔大队当农民。县革委会大力支持这个“新生事物”,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给他赠送了一把铁锨和一套《毛选》。县革委会还决定,周文龙同志保持农民身份,但同时担任柳岔公社革委会主任。周文龙大学毕业当农民立刻成了一件轰动的新闻,不仅地区和省上的报纸大量宣传他,连《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报道了他的光荣事迹……
在接近吃午饭的时候,田福军和张有智来到周文龙领导的柳岔公社。柳岔公社的大门小,吉普车开不进去,就停在大门外的土场上。
福军和有智走进院子,里面没有什么声响,看见窑洞的门上都吊着锁子。大概所有的公社干部都到会战工地上去了。
仅此一点,就可以说明这公社的先进名不虚传。
田福军和张有智发现中间一孔窑的门没锁,听见里边有人说话——还好象听见有个妇女的哭啼声。
他俩走到这门口时,公社副主任刘志祥看见了他们,赶忙迎了出来。他俩看见就是有个农村妇女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哩。
志祥很快把县上的两位副主任带到公社的客房里,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还拿铁钳子把炉子里的火捅得轰隆隆价响。志祥自己不抽纸烟,嘴里叼个旱烟锅子,披一领不挂面的老羊皮袄,四十来岁的人满脸皱纹,象个饱经风霜的老农民。田福军问他:“文龙呢?”
刘志祥说:“昨天夜里,羊湾村和贾家沟的两个民工偷跑了,文龙带着民兵小分队今早上出去捉人去了……”“民工怎偷跑了?”张有智问。
志祥说:“这是两个被劳教的民工,大概受不了工地上的王法,所以……”
“怎么?还有被劳教的民工哩?”田福军皱起眉头问刘志祥。
“可不是哩!周主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现在会战工地上被劳教的农民有四五十个哩,都是从各村拉来的。”“为什么劳教这些人?”田福军问。
“唉!你两个是上级领导,我也不敢胡说……”刘志祥畏怯地低下头只管抽旱烟。
“不怕!你说!”张有智对刘志祥说。
“你说说情况,志祥!我和有智都了解你。”田福军也亲切地说。
刘志祥这才在鞋帮子上磕掉烟灰,说“其实照我看,都是些鸡毛蒜皮事!有的农民冬天没钱做棉衣,把口粮拿到黑市上卖了几个钱;有的是做了点小生意;还有的是对现在的某种政策不满意,发了几句牢骚……周主任说这都是严重的阶级斗争,就把这些人拉到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劳教……”
“怎个‘劳教’法?”张有智问。
田福军扭过头对有智说:“去年有的公社就用上了这办法。让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民兵小分队拿枪照看着,也不给劳动报酬……”
刘志祥说:“周主任今年的王法比这要重得多!动不动就把人捆起来了,还给上刑法。贾家沟那个人的胳膊都打坏了,因此受不了这罪,就和羊湾村的那个民工一起跑了;羊湾村的这个人更惨,吊起打了半晚上,十个手指头都展不开,脊背黑青得象冻茄子一样……”
田福军抖着手点了一支烟,痛心地看了一眼张有智。张有智气愤地说:“这成了国民党了!”
刘志祥为张有智的这句话惊讶得嘴张了老大。他没想到县上的领导竟然也对文龙的做法不支持。他马上胆大地说:“就是的!现在农民见了我们公社干部,就象兔子见了鹰,怕得要命。你们说,农民什么时候怕过咱们共产党的干部嘛!”“是的,”田福军说,“过去战争年代,我们的干部不论走到哪里,老百姓都象自家人一样看待我们。现在我们这样整群众,这哪里还有一点共产党的味道呢?”
刘志祥又补充说:“文龙还一再强调,搞社会主义,搞农业学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绳子加路线!三令五申不行,就用三令五绳!还提出要揭开盖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
田福军听完刘志祥的话,弯腰把手中的半截纸烟在砖地上弄灭,丢在一旁,抬起头说:“这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是这,志祥!咱吃过午饭就到你们工地上去看看,把被劳教的人都放了。民兵小分队撤回来,让他们到柳岔街上‘堵资本主义’去!等文龙回来,我们再和他上话……有智,你说呢?”
胖胖的张有智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想了一下,说:“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见。不过,现在这形势,把人一放了事,怕说不过去。干脆这样!咱们也不说这些人没问题,但这些问题让他们通过政治夜校或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来解决,不要再劳教这些人,让他们做个检查,再让大家批判一下他们的‘资本主义倾向’就行了……”张主任说着,就被他的这些话把自己先逗笑了。
刘志祥也笑了,说:“张主任这办法好。他文龙也不好说什么!”
田福军没笑,考虑了一下,也只好同意了有智的意见。这时,刘志祥突然叫道:“啊呀,你看我这人!光在这说话,都忘记给你两个安排饭了!叫我赶快到灶房去说一声!”刘志祥正准备走,田福军挡住他说:“志祥你不要忙饭!你也不要给我和有智专意安排,你们吃什么,我们随便吃一点就行了。等文龙回来,和他谈过以后,我们晚上争取再赶到石圪节去。罢了我们还要回柳岔来……”
张有智问刘志祥:“刚才你办公窑里那个妇女哭什么哩?”刘志祥说:“这是刘坪店来的一个民工,有妇女病,要请假回去,文龙不批准,她就又跑来找我。文龙不放话,我也不敢批准……”
“让她回去!”田福军说。
“那好!让我现在就过去让她走!”刘志祥说着就出去了。
不一会,那个妇女竟然哭得泪水满面跑过来,对田福军和张有智说:“啊呀呀,我咋盼到包文正了,我再一世都忘不了你们两个青天大老爷……”
田福军和张有智苦笑着,劝慰这个妇女赶快到医院去看她的病……
那妇女走后,刘志祥就带着他俩去隔壁公社灶上吃饭。
他们进入灶房后,见两个炊事员正忙着揭蒸笼。房子里还有一个胖老头,不象是炊事员,穿一身干净的中式黑卡叽布棉衣,头上拢一条新白毛巾,正拿着个大瓷碗,把菜锅里的肉片子挑拣着往自己的碗里捞。
刘志祥悄悄对县上的两位领导说:“这是文龙的父亲……一个钱也不掏,常到公社灶上来吃饭,比在他家里都随便……”
两位县上的领导惊讶地看着这位穿黑棉衣的农民,心里都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愤慨。周文龙限制别人的“资产阶级法权”,可他自己却搞真正的“资产阶级法权”!他把别的农民打得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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