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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之隔-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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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他目下暂居的房子,周聿铭就缩进房间里把自己关了起来。实木门严实厚重,深咖啡色有种恬然安适的温暖,仿佛可以挡住外界所有冰冷的视线。周聿铭蜷在床上,被褥像绒羽一样轻拂在他的脸上。他的被褥夜夜都换,这是规矩。他害怕闻见另一个男人的气味。可今天拥着这样洁净如新的被褥,他头一回怀念夜里环绕着自己的淡香和体温。那些气息舒舒缓缓地袭来,不动声色地入侵,让他的毛孔都舒张。
    周聿铭跌跌撞撞地跑去拿了赵深储备的酒。他喝得潦草急促,一杯杯的猛灌,到后来对瓶吹,气势汹汹,酒瓶子碎在脚下,尸横遍野。酒越喝越寒,可是能醉人。他喝到后来,两眼昏花,世间的风景终于都看不清。不识五色,不辨五味,混沌得心安理得。
    赵深走进房来,蹲在地上揽住他时,周聿铭都没认出他是谁。只是这张脸太熟,刺激性和影响力远胜酒精,让他一看就脑袋心口齐发胀。周聿铭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摆出个枪型的手势,在他太阳穴上“砰”地作势开了一枪。赵深皱眉低骂一句“别胡闹”,就掰开了手,把他抱回去,一边还呵斥房里的人,指责他们对周聿铭酗酒的放任。
    周聿铭躺在他怀里两眼放空,直到赵深说:“他胃不好,以后少让他沾这些东西。”他才一下清醒了几分。赵深一度对他实行的是严格管制,因着他愈演愈烈的胃病。但他极少感觉到疼,比起胃病,被束缚的生活更令他痛苦。赵深以暴力把他害到如此境地,又想以暴力将这一切扭转,对此他只想冷笑以待。可今夜,他对上赵深那双眼睛,忽然就觉得赌气也索然无味。
    赵深的眼睛泠泠如冰,是冬日黑沉沉的夜空,极凉薄深沉的一片墨色。但低下头看着他的时候,却像是云破月来,繁星满天。那些浮冰都碎去了,碎冰在墨色里闪烁着午夜繁星一般的粼粼清光。
    你知不知道他对你和别人不一样?周聿铭想起白岸的那句话。他对他格外差,有时也格外好,横竖就是吃准了他。在认识赵深之前,周聿铭从来不知道人心可以这样的微妙与复杂。
    浴缸里渐渐漾起了水波。蒸汽笼罩下金色的花纹若隐若现,妖娆靡艳,像是从水底开出的海藻似的花。周聿铭躺在热水里,融融暖意沁入他的身体,他被熏得快要失去意识。赵深一支手臂扶着他后背,他入水的姿势随性而安逸,像是漂浮在母亲的子宫里。水珠一滴滴挂在裸露的洁白肌肤上,涂满依旧优美紧致的胴体。周聿铭缓缓地摇晃着,赵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手不自觉地向那温软滑腻的肌肤贴得更紧,像是握了一把膏脂在手,留香不散。
    周聿铭闭着眼睛,睫毛温驯地贴着脸颊,像是睡着了。赵深慢慢地抚上他的脸,深深吻了下去。他的吻迅疾凶猛,像是择人而噬的狮子。周聿铭忽然大力地挣扎起来,鲜艳的唇一张,就咬上了赵深的肩头。他的咬啮似乎不是为了宣泄任何情绪,就只是单纯而固执地咬下去,撕裂这个他永远无法把控的男人。
    “干什么?怎么又发疯了?”赵深吃痛,好半天才制伏他,刚要训斥,就看见他缓缓地扬起头,嘴角淌下一行鲜红的血,眼角也渗出一行透白的泪,红白交掺下他美丽的脸孔仿佛一尊蜡像,毫无生气地,由于没有灵魂,所以始终是似哭非笑的表情。赵深无端心里一抽,也忘了兴师问罪,顾不得自己肩上的伤,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聿铭愣愣地看着他。他刘海浸了水,贴在额头上,显得幼小了几分,像是当年初见时的样子,收起了一身的刺。他看起来像是急需要一面胸膛去依靠,需要倾诉,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水中抱膝埋下头去。
    闹完酒疯,周聿铭就睡下了。其实他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稳,在半梦半醒间挣扎。但他既然打定主意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酒后失态,就不会再表现出半点异常。他知道赵深同样一夜无眠,有时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看他的睡颜,有时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一身的凉意和淡淡的咖啡香。
    赵深花名在外,却出人意料的几乎不沾烟酒。这些东西对他于毒品无异,牵连的是自己都不愿回想的记忆。所以如今他宁愿选择咖啡,至少他清醒的时候还可以是优雅的。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固执,他即使身处最喧嚣迷醉的声色场合中,也显得那么落落寡合。
    翌日清晨,赵深同周聿铭告别的时候两人都神色如常。赵深破天荒地在出门前搂住了周聿铭的肩膀,犹疑着,最后还是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柔软青涩的吻。在嘴唇触到肌肤之前,赵深闭上了眼睛,他浓黑的睫毛簌簌颤动着垂下,像笼中的囚鸟徒劳地振翅,最后终于认命般落下去。
    
    第二十三章
    
    这一天白岸辞了所有通告,在公司安排的公寓里看剧本。说是在工作,其实他根本没那心思,斜倚着宽大的布艺沙发,赤裸的双足陷在白羊绒地毯中,茸茸的长毛搔着他细嫩的脚心,也挠得心里像扑满春絮也似的痒。他在看钟,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疾不徐地走着,白岸削葱根一样的十指在剧本上无意识地划动。他在等赵深,他知道他一定会来。事关周聿铭,赵深绝不可能保持沉默。
    他去之前,赵深就再三嘱咐他多多开解周聿铭,让他宽心,哄他展颜。在赵深的眼中,他似乎并不是个大明星,只是舞台上粉墨登场的小丑,忍心叫他去彩衣娱亲。白岸唇边勾起一个笑,惨淡苍白的笑,仿佛冬季里白日高照的天色。赵深拿他当自己和周聿铭之间在深渊上架起的桥,正如赵阙拿他当被自己握在手上插入赵深胸膛的匕首。旁人眼里,他无非就是这样的用处。
    赵深推门而入的时候,白岸已经泡好了咖啡,正哼着歌儿调制拉花。他养的波斯猫儿正拖着圆滚滚的身躯想爬上桌,差点把桌布扯下来。白岸连忙把它挥到一边,气鼓鼓地同它互瞪。一人一猫都是小脸大眼睛,精致又矜贵,白岸的肌肤更是比雪球样的猫儿还要白,阳光融融泄泄地撒在他脸上身上,就像是蜂蜜一点点沁入牛奶。这一副居家的图景如此美丽温馨,赵深纵然揣着满腹心事,一望之下也不由得笑意微微。
    “赵少,你来了!”白岸抓起猫咪按在怀里,回头看见他立时绽出一个笑,眼睛晶亮亮的,像见了日光的太阳花。赵深对他颔首,他便眨一眨眼睛。
    正是青春少艾,无限风光。
    赵深在椅子上坐下,白岸奉上咖啡,便开始叽叽喳喳对他讲起了自己在T城的生活和工作。赵深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断了他,问他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让周聿铭的情绪如此波折。摆放在他面前的咖啡已经凉了一半,精心调制的花式几近溶解,而他没有尝上一口,只是殷切地问:我以为他见到你会开心的,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白岸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沉。但他眼波稍一流眄,又是那个巧笑倩兮的美少年。他用颇有几分委屈的声气说:“小周哥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是挺开心的,只是要走的时候才开始郁闷。我看他最后向我告别的时候,就是很难过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舍不得我……”
    那一分钟极是寂静,只听得见时钟指针一轮一轮慢走的声音,像是有谁的心脏也在随之缓慢地痉挛,迟钝地喷出涌泉般的鲜血。良久,最后赵深呼出一口气,微笑着说:“不,不是你的错。这样看来,他是因为要回到我身边才痛苦的。罪魁祸首是我,我还来问什么。”
    他的笑意稍纵即逝,苦涩却经久不散,像是苦艾酒的绵长后劲。白岸悄悄舒了口气,心中同时也升腾起自虐般的快意。
    白岸享受着这样清醒的痛楚,一点点琢磨脸上的表情,直至完美无暇。他凑到赵深眼前,轻轻地说:“小周哥很怀念从前的日子……他是真的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不明白,如果你爱他的话,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痛苦?如果不是爱,又为何甘受这样的折磨?“”注定没有结局的话,那就请你……放手吧。“
    满室无声,寂静像水波一样在沉闷的空气中翻滚。赵深颓然地叹了口气,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手背上支棱棱的青筋刺着养尊处优的肌肤。指缝间依稀可见蒙着血的眼睛,眼珠红得触目惊心。他说:“我每天都在想着放手。”
    “……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我还是做不到。”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真心想放他走的。一看到他,我的心脏就会失控地跳动,提醒我,我的心里有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洞。他对我来说就像一种病,他在的时候是急性,伤害来得又猛又快;他不在的时候是慢性,拖拖延延,永远没有病好的那一天。有时候我想告诉他……可是不行,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你不明白……“赵深的声音由冷静到崩溃,终于语无伦次,”你能懂吗?等我意识到我爱他的时候,我已经被这种情绪折磨得太久了,从我认输起,我就开始恨他了。有时候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但一想到他和我正怀有同样的想法,我又觉得无法宽恕。“”我越想逃走,就越想靠近。越想放手,就越恋恋不舍。“赵深双眼紧闭,斜倚在椅背上喘着气。他修长端雅的脖颈靠在白漆木椅上,像是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睛,如梦初醒般打量四周,对着白岸歉意地笑笑:“抱歉,没吓到你吧?这些话我一直堵在心里,对谁也不说,终于还是堵不住了。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再这样和他纠缠下去,我会不会总有一天变成疯子?或者我现在其实已经疯了?如果我疯了,你还愿意拿我当哥吗?”
    白岸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水,那些疯话反倒把他给刺伤了。他想上前拥抱赵深,把他打醒,然后说他一直想说的话……可他没有。他的理智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有的人的缺陷是太易动情,有的人的缺陷是太过清醒。
    白岸擦了擦眼泪,缓慢而虔诚地握住赵深的一只手说:“哥,别太难过……感情的事说到底都是小事,为了这种事情纠结不值得……”
    “事关生死,就是大事了。”赵深喃喃地说,“我和他之间没那么简单……云棋死的时候,我一直想瞒着他,可他还是知道了。他回国来,被我的人拦下,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赵深害死了他’。你看,他有这样的怀疑。其实也不怪他,毕竟你们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我有那么深重的嫌疑。但听到他那句话的时候我还是难过,因为我知道我们终于再也没有可能。”
    白岸急急忙忙地分辩:“不是的,我们都知道云棋哥是因为恶性肿瘤才去世的,我们都去看过他,没有误会。”
    赵深定定地看着他,冲他礼貌地笑了笑,笑意却清浅无痕:“谢谢。但是请别太信任我,我不值得你信任。一开始检查出肿瘤的时候,是因为我和周聿铭,他才有了轻生的念头,拒绝接受救治。后来他家人找上我,我在他门前从白天跪到半夜,他才肯出来见上我一面。他对我说,他只是为了他的家人,并没有原谅我们。一直到他死,我们都没能获得他的宽恕。“”他的死因是肿瘤。按事理看,我没有罪;可按情理看,我已经罪无可赦。”
    白岸还在结结巴巴地想要安慰他。赵深疲惫地揉着眉心,没有接话。他看着白岸,这个肉体青春容貌稚气的男孩,他正处于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当然不会明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发生有多么可怕。在舒云棋艰难的治疗期中,他一次又一次着了魔一样地跑去看他,看着那个在他自己的青春里仿佛神祗一样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少年是如何坠下云端,经受凡人的生老病死,苦痛折磨。到最后,那曾经如天光云影般的男孩已形如骷髅。
    “我一生中做过很多无法挽回的事,到现在已经不知如何了局。”赵深轻轻地说,披上外套起身。“我和你说这些作什么呢?你还是个孩子——我真希望你一直只是个孩子。”
    他望着白岸寂寞地笑:“那样多幸福啊。”
    白岸咬了咬唇,心中腾起莫名的悲哀。他见赵深要走,连忙开口:“赵少,以后不如让我多去看望小周哥吧?也好让他放松下心情。”
    赵深侧头想了想,点点头:“好,我不拦你。”
    时机正好。此时的赵深心神不安,恍惚又脆弱,正是他进言的机会。白岸露出个怯生生的笑,对他说:“其实我想小周哥是不是觉得过得太憋闷了……不如让他去工作吧。如果不想让他太累的话,去赵少的公司就好。毕竟他还是个挺看中事业的人。”
    赵深一僵,低下头去,忽然问道:“小岸,你觉不觉得我有时是个苛刻又残忍的人?”白岸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话。赵深摇摇头苦笑:“我太自私了,对别人不好,总是难以发现。下次我做错了事,你可要记得提醒我。希望我那时还能记得。”
    他摆摆手就往前走:“ 我答应你了。”
    走出公寓时,阳光哗啦一声从天穹上倾泻下来,光点落到人身上是烧灼的疼。赵深想起周聿铭也不喜欢强光,讨厌白天、讨厌人声,宁愿和他一起过夜猫子的生活。人是属于白昼和群体的动物,会害怕阳光的人,都是见不得光的罪人。
    
    第二十四章
    
    露台上的风轻和暖软,阳光投射下来带着某种甘甜的香气。周聿铭坐在洁白的躺椅上,手中捧着茶杯微微地转。他的手指比白瓷的杯子更细腻,阳光涂在上面有蜜蜡一样的质感。红茶由温转凉,他未啜一口。这是个多么平静的下午,他真希望自己能像杯中的方糖块一样缓缓融化在红茶里,甜蜜、温暖、安适,不为思考任何事而痛苦。
    他不知不觉就靠在椅子上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肩上披着不属于他的外套,领子柔软地围住他下颌,传来的气息微微刺着他鼻尖,是熟悉的干爽又清冷的气味。赵深就坐在小藤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余晖洒在他身上,辉映他深刻明晰的五官,那双漆黑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周聿铭一个人。他已经注视了很久了,看样子好像要一直注视下去,无止无尽。
    “回来了也不叫醒我?”周聿铭的声音有些发闷。他的睡相不好,被赵深这样看着,心中竟然生出了丝丝羞赧。赵深望着他只是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是难得的温柔,仿佛昨夜那些爱怨痴缠都不曾有过。
    “怕吵醒了你。”他轻轻地说。周聿铭无言地取下外套还给他,转身进了屋。借着落地窗透亮的光,他瞥见赵深将沾染了他气息的外套搂在怀中,双臂一紧,用力地依偎着那曾环绕过他身体的衣物,然后才把它披到身上。
    周聿铭一晚上都有些走神。他心中惴惴,总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从前他抗拒他,他们之间隔着万年的冰川,如今赵深那头的坚冰融化了,而他这头只消他一伸手,就会冰消雪融。但他不能伸手,他们之间有那样深的天渊。哪怕此刻的他孤立无援,无比需要那个男人坚实的臂膀。
    从前周聿铭在赵深面前,是竭力不让自己远离他、惹怒他,而今天的他,是竭力不让自己靠近他。他察觉得到自己的软弱,只是他宁愿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赵深那个该死的弟弟,是他逼他至穷途末路。
    这顿饭两人都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赵深用餐完毕也没有起身,望着他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问:“你现在……有没有工作的打算?”
    周聿铭手上的筷子猛然一颤,冷冷地回道:“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打算?”赵深默默无语,深恨自己鲁莽。他以前对周聿铭看管得那么严苛,把他当作自己的掌中囚,到如今,想放手也不知该从何做起。
    说不出的话在他舌尖滚了一圈,最后又重重落回肚腹里,沉沉击打在五脏六腑上。最后赵深只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告诉他:“你先去我公司里做做文书练练手,以后想去哪里,有什么打算,再来给我说。只要是我能做的,尽量都为你做到。”
    以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周聿铭也不知道,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他现在害怕一切改变,仿佛惊弓之鸟。
    笼子外面有自由,但也有无穷无尽的危险,还有虎视眈眈的眼睛。
    起初几天,他的工作十分清闲。赵深不忍心累着了他,经理多少知道他身份与众不同,待他也称得上是诚惶诚恐。对周聿铭来说,这几乎就是个闲职。
    但闲职也弥足珍贵。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怀念着这样充实的日子。有所期待、有所挂念,能让他想起他青春时的模样,四肢百骸中流动的血都是滚烫的。
    赵深一旦无事,就亲自开车来接他。周聿铭不喜欢高调,赵深的跑车都换成了外观朴素的商务车。一到下班高峰,周聿铭艰难地挤出写字楼下蜂拥的的人流,就能看到街角赵深正等着他。深色的车窗落下一角,空隙中透出赵深雕像般的身姿,安安静静地端坐在窗后等待他。他的脸孔在穿梭不止的行人后若隐若现,目光却带着穿透一切阻碍的力量,直直落在周聿铭的脸上。周聿铭也就无比自然地拨开人群走向他,在副驾驶上落座,和他一起回去。保镖的车远远缀在他们后面,这一方封闭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再平常不过的下班路上。
    周聿铭是个喜静的人。他们独处时大段大段的沉默不会令他觉得异样,反而松了口气。从前赵深待他的态度不是冷若冰霜,就是狂风暴雨,自他答应留下后虽然有所缓和,却变得无比地尴尬与缄默。
    相视的时候,他依然能看到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那堵墙。是这堵墙让他们即使面对面交谈,礼貌寒暄,也始终无法再多迈出一步。
    连续几天赵深没来接他,晚上见面时也不谈自己的工作。周聿铭看见他眉宇间净是疲惫,又好奇,又不敢去问。夜里赵深摸索着搂住他的身躯,急切地闯入他的身体,他也难得地没有激烈抗拒。一切都像是哑了火,自然而然地,在微弱的火种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风声还是他从同事那里听到的。周聿铭被安插到的公司也算是赵深旗下的核心产业了,关于高层的八卦也是层出不穷。周聿铭原本对这些小道消息全无兴趣,但那天当他在茶水间里听人谈起赵家两位继承人近日里如火如荼的争斗,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讲话的人声音还很年轻,想必也是位高层派来历练的太子党,消息颇为灵通。他压着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起近日的情势。赵家兄弟的争斗已由暗转明,商场上的搏杀只是冰山一角。他们的父亲偏袒弟弟,运用自己的人脉势力不住为他铺路,对赵深逼得极紧,要他交出名下那些本姓赵的产业。可T城是赵深的主场,商场也是属于他的战场。他父亲帮着赵阙从他手上夺了一回标,赵深便将计就计,给他点甜头,诱使赵阙花大价钱去竞标,买了几块毫无商业价值的地,接手了几个空壳公司。未及赵阙反应过来,他又和朋友合谋做局,把赵阙拖入了复杂诡谲的商业陷阱。那个说话人幸灾乐祸地窃笑,嘴里絮絮地说:“听说他最近正忙着到处融资,为了资金链煞费苦心呢。”
    周聿铭不自觉也听得入神。外行到底比不过内行,赵深毕业自国内最好的商科,身边辅佐的班底也是人才济济,而赵阙的发家史不干不净,手段不清不楚,正面交锋当然赢不了赵深。只是他想起这几天里赵深时时蹙起的眉头,觉得他们的拼斗绝无可能如这人所说一般轻描淡写,个中凶险,步步杀机,只有身处局中的人才懂得。局外人眼中只看得到结果。
    赵阙的根基深植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旧势力之上,赵深要打倒他,就要将他的黑道势力连根拔起。但周聿铭知道赵深本人从未涉足那个地下世界,唯一可以借助的,就是外公一家在T城的力量……他正想得入神,手机忽然震动,拿起一看,霎时就变了脸色。
    惨惨的天光刺过窗格,从雪亮的显示屏上反射进他的眼睛里。周聿铭瞪大眼睛,仔细看,看来看去都是那几个字,不再改变。
    白岸发来邮件,约他明天去新落成的会展中心见个面,共商事宜。只要他避开所有人眼目,一个人去。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上的画面一阵闪烁,那邮件销毁了,被粉碎的数据在网络洪流中消弭不见,席卷而去。但它在周聿铭心中投下的雷霆与漩涡依旧轰鸣着,久久不散。
    当晚赵深罕见地没来接他。保镖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站在大厦前的长阶上发了一会儿怔,才转头说好。夕阳的余晖浅浅覆在脚下的大理石阶上,染出一片澄黄,他头一回觉得这道路是如此刺眼的空旷。下班的时候周聿铭害怕见到赵深,看不见的时候,又开始为他的不见而恐慌。他犹豫的心完全失去了航向,在无边的苦海中失重地打旋。
    入夜后,赵深也是很晚才回来。周聿铭捧着书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心中忐忐忑忑,思绪纠缠,书页上的字一个个密密麻麻蚂蚁也似的钻进眼睛里,却爬不进脑子。等到窗外的夜雾都起了,赵深的车灯才远远地从花园那边照过来。
    进门时他嘴角噙着笑,倒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并不见疲惫,是几日里难得一见的轻松之色。看到周聿铭还坐在沙发上,满脸神思不属,身上只披了层薄薄单衣,他也微微愣了一下,走上前顺手将脱下的外套披到他肩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他的大衣外面一层还带着室外夜的凉意,寒气一下扑上脸来。但内里是热的,晕着缱绻的、值得怀恋的体温。周聿铭把头往大衣里埋了埋,忽然开口问道:“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赵深正在倒水的手一下停了停,洒出几滴水珠来。他口气一下变得冷硬许多,不容驳斥地回道:“不关你的事。不过是去处理一些生意。”
    他不想让周聿铭插手,显而易见。这样黑而乱的漩涡,多拖一个人进来,就是多一份灾祸。周聿铭垂下眼睛。所有的道理他都一清二楚,但他的身边也有一个逃不脱的漩涡。赵深或许能拯救他,但或许也会造成他承担不起的伤害。如果他妹妹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白岸不是那么用心险恶……周聿铭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不知从何时起,他思考时不仅理性,连情感都开始倾向于赵深这一边。
    明明几个月以前,这还是最令他绝望的生活。然而现在,他已经开始不自觉地留恋起这种日子的安定和平稳。人心里的软弱和寂寞真像一种毒,心脏里被毒素腐蚀出的空洞时时刻刻地呼唤着另一个人的温暖去填补,哪怕心知肚明这种温暖是碰不得的业火,越是烧灼就越是痛楚,但还是要饮鸩止渴。
    周聿铭仓皇地起身奔回卧室,嘴里喃喃地,连自己都不知道解释了些什么。不过赵深听得也并不仔细。他唇边浅浅的笑意早就消失了,慢慢地抿着清水,就像是品着一杯苦酒。他最近烦心的事太多,镇日里面对的都是些令人生厌的人物,忙于勾心斗角,寸步不让,手腕益发狠辣,心肠都变得硬了许多。他不敢在这样的时刻去厘清自己的感情,抑或任何时候他都没有那样的勇气。
    在他被困在世界的角落里,跟自己的亲兄弟像野兽一样搏杀的时候,他只希望世上唯一一个能扰乱他心的人走得远远的,不要来看他的眼睛。
    
    第二十五章
    
    翌日赵深又早早地出门办事。周聿铭做了一夜的乱梦,醒来时身边床铺空空。他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去。周聿铭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雨,出门时神色已然如常,像这个早晨平凡的雨一样,眼睛清润,带着濛濛的雨。
    保镖递给他一串菩提子,说是赵深早上临行前留给他的。上好的菩提子,一颗颗如珠圆润,流动着木质的宁和光晕,朴素得不像赵深的风格,却有种时光积淀后依然如一的美。据称是高僧开过光的,有护身符的功效。周聿铭拿起来看了看,微微笑着说:“看起来倒像是真的。”保镖听着就急了,说:“赵总亲自去求的,方丈就给了两串,肯定假不了!“两串。周聿铭戴在瘦骨支棱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想另一串一定是戴在那支他也非常熟悉的手腕上。他一向不能理解为什么赵深宁愿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以为这是生意人共有的怪癖。除了金钱,唯有幻想是解决痛苦的良方。但此刻他突然悟了,人生总有些时刻,苦海无涯,除却神佛,无人可渡。
    公司里一切如常,像地球每日转动一样稳如泰山地运行着。周聿铭打了卡就找了藉口混出去,横竖上司也从来不管他。临走之前,他还是去打搅了同事,告诉他:“我今天有事出去,到……”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地址。
    “如果有人问,就替我转告他。”周聿铭一圈一圈地按着手上的菩提子,感受着珠子硌在手腕血脉处的硬度,“如果没有……”
    他停下来,笑了笑,“那就算了吧。”
    他不敢选,不能选的东西,就由命运来为他做个决断吧。从前他每个人生的关口遇上的都是风暴雷霆,但这一回,他还是无法克制地祈望神灵的庇佑。
    会展中心顶层有片空中花园,玻璃幕墙下弥漫着深深浅浅的绿。各色奇葩异株被种在这参天的楼顶,像是生长在万丈高崖上的花一样,平添了几分仙气。会展中心是栋巨大的单体建筑,钢铁如棘而立,色调冷硬锋锐,乃是一位外国设计大师的心血之作。空中花园却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偏偏给这只威猛的钢铁巨兽头上缀了一大片鲜花,猛虎衬蔷薇,有不伦不类,也有别样的动人。
    白岸就站在花架下,日影射过叶荫投在他脸上,金色的波光来回浮游。他细白的手指掐着花茎,嗅着花汁的淡香。犹在青春的少年,妆容简素,却有着玲珑端严的五官,独立花间的样子美得像副工笔画。
    他的手指捻破花瓣,沾上了草木的微香。白岸想,赵深一定也很喜欢这样的地方。会展中心正是由他的公司承包,对于空中花园这个风格迥异的室内设计,他来视察时竟意外地表示了欣赏,这片全城最昂贵的花园才得以保留。钢铁的笼子里,也能生出一颗喜爱花鸟风月的心。
    白岸在这边优哉游哉地赏花,那边他的助理阿丰急匆匆跑了过来,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他来了,打D座的门进的。坐的是出租车,一个人来。”
    “竟然真的一个人来了。”白岸自语着,摇摇头,一下揉碎了手中的花,松手让它被吹到地上。阿丰那双牛一样的大眼还瞪视着他,等着他的吩咐。白岸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视线,粗野的,蛮横的,炽热的,也是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旁人都只知道阿丰是他孤儿院的伙伴,少年时走过弯路当过混混,被他好心拉回正道,做他鞍前马后忠心耿耿的保镖兼助理,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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