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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之隔-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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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我带的东西都带来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交易吧?”赵深冲他一扬首。赵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中咂摸着他久未体验过的胜利喜悦。他倨傲地抬起头,讥笑道:“怎么,你还想讨价还价?也不问问你小情人答不答应?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周影露的脸色刷的一下白如墙纸。两个壮汉扭着她的手,将她从人群中架了出来。蓬乱的长发甩到眼前,她隔着头帘畏畏缩缩地张望,无助地搜寻哥哥的影子。四目相接时,她的眼睛一下放出雪夜灯花那样渺渺烁烁的光。尽管来之前周聿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拿她当无知无识的小孩子看,一味呵护,不顾其他,但当他看到她一如当年怯生生的眼睛,胸中还是微微发酸发涨。
只是这一回,他再不能做她的神祗,为她披荆斩棘,令她起死回生。因为他也只不过是个凡人,而他仅剩的浮木已随波漂走了。
赵深听了赵阙放出的狠话,面上仍八风不动,眼睛都未抬一下。他笑着迎击道:“T城可不比从前你待的那些民风剽悍的地方,这里是文明社会,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要是闹出点事来,就是老头子也保不了你,说不定还……到时候哥哥也爱莫能助了,只希望你们莫拖累了我。”
闻言,赵阙只低笑一声,往地上狠啐了一口。“放心,我对这小婊子的命没兴趣。她只在你那儿值钱。只要你把所有属于赵家的东西,原原本本地都还给我,那她的命就随你拿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呼吸凝滞,眼神涌动,各怀心思。周聿铭看见赵阙脸上一派神采飞扬,同他的下属们一样,眼底闪着幽幽的贪欲的光,像扑出丛林见到猎物出洞的狼群。他的妹妹倒是身形一震,泪水盈盈地望过来,苍白脸容上透露出某种绝望。只有赵深面色如常,沉静,安然,不动声色,巍巍如山。
这样子的赵深他从未见过,像是弹指之间长成了阅历丰厚的成熟男人,临危不惧,一丝不乱,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一肩担下。但是如此险境下,他做得了什么?他真的会把这些年的心血拱手让出?
周聿铭的心骤然缩紧。他其实一直都明白,赵家的基业对这兄弟二人意味着什么。交给谁,都是对另一个人人生的倾覆。赵深在家族产业上耗去的心力,比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多;他的心血融汇在其中,早已分割不清。逼迫于他委实太过残忍,周聿铭心知肚明,真正逼迫他的正是自己,然而他唯有沉默。
“能转让的,我已经把文件都带来了。只是无论是股份、置地,还是一些人事安排,都由其他的股东把控着,临时要换老板,只怕很多人不能接受。”赵深淡淡应道,看起来倒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你确定要拿走全部产业的话,还需要一定的交接时间。”
“跟我拖延时间?”赵阙摇头笑了,眼神中闪出某种凶暴的狠劲,“筹码不够的话,我什么都不会拿来和你交换。”
“筹码绝对是足够的。”
天边刮起大风,工地上沸沸扬扬尽是沙尘,漫天尘土里周聿铭觉得赵深好像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隔着一片肆虐的大沙漠,成了触手难及的海市蜃楼。他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劝阻的话,只暗暗在心中无望地、自私地祈求这一刻快点过去。
就当是他亏欠他的,快点结束吧。
赵深口角噙笑,神态自若地微微颔首,“不如就由我来代替她做这个人质吧,直到我说服他们,交接完成,你再放我走。”
“——想来,我总比她要值钱吧?”
仿佛平地落下惊雷,两方人马都失了魂,瞠目结舌,只疑心自己的耳朵。周聿铭感觉自己天灵盖上遭了重重一锤,比赵阙更早地喊出了声:“你说什么?!”
赵深转头望着他,笑容里有着褪色的温柔与悲哀,嗓音轻忽却又斩钉截铁,如雪夜中簌簌的响箭:“我说让我去交换,这下总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可是……”周聿铭的大脑好像结了冰,生了锈,他拼命想要让它动起来,可只能听见时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最后赵阙代他问出了声:“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动手脚?要知道天底下,你最该提防的就是我。”
赵深对着他满脸的嘲讽,只是揶揄笑笑:“可我想你还没那么傻,你虽然想毁了我,可还不至于赔上自己的人生。怎么,难道我把自己送到你手上,你还怕自己掌控不了我?”
他风神如画的脸上,双眉傲然一轩:“莫非你觉得自己还是会输给我?”
赵阙脸色陡然一变,他知道这是激将法,可只要是来自赵阙的挑衅,他都一刻也忍不下去。那个从小就衣饰华丽、相貌精致、举止翩翩的贵气少年,是他头上高悬的阴云,梦里不散的黑影,心中陈年的烂疮。他努力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害怕被他踩在脚下,害怕一抬头就看见赵深那张高傲的脸,依然端坐于他所有的血泪牺牲之上。
他挥手召来自己的商业顾问,压低声音同他们商议半晌,最后捺住心中激扬的怒火,冲异母哥哥露出一个自以为的、属于上位者的胜利微笑:“好了,我可以陪你玩玩这一局。现在,滚过来吧。”
那一刻周聿铭瞪大眼睛,眼中血丝涂得视网膜上一片模糊。他眼前好像横亘着一轮血红、血红的太阳,从久远的回忆里来,晕染他整个生命。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这猩红的幕布上,一切画面都历历分明,烙在他眼珠上久久不褪。
他看见赵深气定神闲地迈开步子,向赵阙那边走过去。他每前进一次,就离自己越远一步。周聿铭突然说不出地惶惑,他觉得赵深这样走下去,就好像要走到那片血红的太阳里,永远在他眼中消失了。浑浑噩噩中他焦急伸手,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扫过来,周聿铭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上前拉住了赵深的袖子。他只用了指尖,只是这样的力道就让赵深被牵绊住了,停下来回望他。那种眼神像是伫立在极高极远的山崖上往下望,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让周聿铭的心一下子沉没到海底去。
“……我们来是拿钱换人,不是拿人换人的。你们挟持了他,到时候我们又拿什么信你?”周聿铭鼓起勇气,去瞪视那张令他生厌的脸。鹰视狼顾,说的就是这种人。赵阙脸上写满的野心和恶意眩得他眼花,刺得他头颅发胀,如坐针毡。
赵阙噗嗤一声笑出来,冲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大嫂,你还看不懂啊?现在不是我求着他来,是他求着我,自愿被我抓住的。清醒点,要知道选择权在你,但是决定权在我。”
他的语气活像把耳光抽在周聿铭的脸上。赵深拉了拉他的手,抚平他脸上火烧般的刺痛,“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出来了,一定会给你报平安。”
交接的过程意外地平缓顺畅。赵深的贴身保镖跟着他一起上前就缚,其余手下牢牢跟上去,把周影露架过来。唯一的插曲是在错身的时候,周影露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呜咽着想要喊出什么话来。但绞着她双手的男人心明眼快,恶狠狠地在她肌肤上掐出血印子,一脚将她踹到地上。
“管好你的嘴!”
周影露奋力地抬起头,一注鲜血流下她光洁的额头。赵阙的人拿抹布堵住她的嘴,她吐不出来,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像旱地的鱼一样在黄土上翻滚,双唇一张一合,然而气出不来,风进不去。
她被推上车,几乎是同一时间车门就砰然关上,锁死,然后就是打火。这辆车上除了他们兄妹,剩下的都是赵深的心腹。即使主人已不在这里了,也还是不知疲倦、一丝不苟地循着他留下的指令做事。绝尘而去的车子,马力全开地朝来路奔逃。离危险越来越远,离那个人也越来越远。
第三十一章
周聿铭扑到后车玻璃前,拼命地望过去,身边的保镖死死钳住他的手,那修长的十指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手心。痛楚依旧刺激着他的感官,但是灵魂已经碎成千片万片,在风中翩跹着寻不见方向。他妹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一边,有人为她悉心解开绳索,女孩纤细的身子抖得像秋叶一样,忽然两滴晶莹的泪珠突兀地从清削的脸庞上滚下来。
赵深默默地注视着那辆风驰电掣的车子,漆黑的幻影,那样的雷霆速度,只一下就扑出了地平线,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他一直盯着那荒芜的大道,直到眼睛发痛了才转过脸。
“你还真他妈是个痴情种,我感动得都要笑了。”赵阙见状讥笑,毫不留情,“只可惜——”
他眼尾一扬,眉峰尖锐。
“你以为他们逃出去就真的安全了?”
车内,周影露身上的绳索被手忙脚乱地解开,匆匆滑到地上。口中异物被拖出来的一刻,她终于狼狈地唾出了嘴里的污浊。她的精神也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哇地一声哭出来,狼狈不堪。
“哥哥,哥哥……”她呜咽着,“救救我……”
少女苍白细嫩的手指战栗着解开洇得汗湿的衬衣,胸腹美好的弧线上,赫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电线,电线中央拱着小小的黑色装置,微微的红色灯光像是某种恶兽的眼睛,闪烁着不详的讥嘲。
“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你们?”赵阙霍然转身,汹汹烈日落在他身后,他张扬的头发上都好像挥洒着火焰,眼中的恨意渐次刻骨,亮得像在燃烧,“你以为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赵阙一步步踏过来,厚重的皮靴碾过地上尘土,“告诉你好了,我在你姘头的妹妹身上绑了遥控炸弹,只要试图拆弹,或是你做了什么不遂我心意的事,我就……”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反剪着赵深的双手,按住他削瘦双肩,犹如倒捉住天鹅的两扇翅膀。赵阙走到近前,看见他一贯活得尊贵骄矜的哥哥弓背低头,垂着天鹅般修长的颈,终于体味到了生杀予夺的快意。
赵深的脸色白得像几近破碎的墙皮,一滴冷汗沿着鬓角划过光洁脸颊,滴下来,泪水也似。赵阙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比了个枪型的手势,在他太阳穴上虚晃地开了一枪。
“然后我就——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她炸开!血和肉炸成一团!肠子碎片从肚子里飞出来!”赵阙兴奋地大叫起来,面目狰狞,“你的情人现在铁定和她在一块儿吧?要不要来猜猜炸弹的威力有多大?”
恶魔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有如轰雷阵阵,恶犬哓哓。赵深用力蹙紧眉头,闭上眼睛,他头一回这样茫然,这样疲倦,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仇恨有形状,有重量,落在自己身上痛不可抑,落在心爱的人身上痛入骨髓。
他只是轻轻地一闭眼,殊不知这个凛然淡漠的姿态对赵阙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赵阙冷笑一声,怒火更炽,铁板一样的手就扇上赵深苍白细腻的脸颊。他手上经年的茧子,一刀一枪拼杀过的伤痕,都想藉由这样的肌肤相触报复给他。赵深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毫无风度的、粗鲁直白的凌辱,巴掌抽在脸上,绷紧的皮肤发出一声脆响,比起疼痛和气愤,更多的是长久的愕然与沉默。
“怎么不叫?你不知道痛吗?”赵阙抡起拳头,重重砸在他脸上,打得他连连咳嗽,满面青紫,“都到这地步了还敢在我面前耍横?想想你那个野男人的性命,想想你自己的性命!”
赵深觉得自己喉咙里都是血沫,两眼发花,看不清这昏昧无光的世界。拳头来得如狂风骤雨,他在拳影的间隙中艰难地梗起脖子,冲他低吼:“你要是真的疯了,那么现在就打死我吧!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或许赵阙是个疯子,但他身后毕竟还有一干依托于他的势力,还有他们位高权重树大招风的生身之父。赵深敢只身留下,就是在赌——赌他不敢把自己葬送在这里。毕竟他们都已不单单是代表自己在活着,身上牵系着无数复杂的利益纠葛。一旦轻举妄动,便是同归于尽。就某种奇妙的意义而言,他们的命运休戚相关。
赵阙最后又给了他一击,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他阴晴不定地审视着这个已被自己摧残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忽然露出一个冷笑:“不论如何,赢的人是我。除了你这条命,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你下半生就后悔去吧!”
天际的晚霞一点点散去,留下的只有属于夜色的永恒黑暗,就像烟水化在雨中。赵阙的手下们宛如一群训练有素的鬣狗,转移地点、掩去行踪都在寂静中熟稔地进行。“就让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串吧。”赵阙脸上挂着讥嘲的笑,最后看了他的得胜之地一眼,转身点燃了香烟。
车内如死静默。
前路依旧平坦开阔,却不再是金光熠熠的康庄大道。他们的目的地本该是天堂,无奈从地狱又到地狱,深渊往下只是深渊。
周聿铭的脸色一霎白得惊人,有如春日河面上一触即碎的浮冰。但他很快又为自己罩上了一层面具,低声问道:“确定是炸弹吗?”
旁边的保镖迟疑地审视着那雪白胴体上触目惊心的漆黑装置,低声应道:“是……是的。”话音到了后面就变得轻了许多,闷沉沉地落下来。周影露听见了,发出一声细长战栗的呻吟,如泣如诉。周聿铭看见她眼角盈盈地挂着一滴眼泪,将坠为坠,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伸手为她拭去,口中却向一旁的崔安怡发问:“现在我们怎么办?他有考虑过这种情况吗?”
崔安怡身为赵深的首席秘书,一路也是披风搏浪走过来的。但她毕竟不曾跟这种明火执仗的黑社会打过交道,一时间也有几分六神无主。她慌乱地说:“还是先按赵总事前的安排来吧……不知道炸弹是怎么触发的?威力如何?我们需要避开吗?”
她的话未经深思熟虑,只是慌张到了极处,脱口而出。周影露脸色一下就变了,身子摇摇欲坠,哀哀凄凄地转头望着哥哥。周聿铭却先伸出手握了一下崔安怡,叫她镇定下来,才徐徐开口道:“这中间的事,他肯定懂得比我们都多,我们总不能坏了他的事,就照他的安排做吧。只是不知道他和公安那边有没有联系,我们能不能请拆弹专家来,把我妹妹送过去?”
“哥哥……”周影露打了个寒噤,身子微微一缩,旋即更加用力地向他探过去,流下无助的泪水。周聿铭的眼神落在她脸上,温温凉凉的,只是不再是她从前所倚仗、所依赖、所挥霍的那种温存,不再是幼年时她提着裙子在沙地上嬉笑、吵闹、疯跑时,提着玩具追在她后面的那个男孩看她的眼神。现在哥哥看着她,只是一个成年男人注视一个同他有亲缘的成年女人,彼此泾渭深深。
“我们都没有办法,”他冷静地安慰她,“我们不是专业的,救不了你。虽然他可能很难知道,但是我们分开的话,可以少些掣肘,不用那么麻烦。”
周影露的嘴唇哆嗦着,她还想再说什么,但力气已全失。她从来都是那么弱小,可对此她深为厌弃,鲜少示弱,更不求情。她闭了闭眼睛,说:“请快点帮我找人来吧,哥哥。”然后便紧绷着身体,像一枚冬天的蝉,想要钻透风雪躲到土壤里去。
崔安怡大松一口气,掏出手机就开始联系指挥。这才是她熟悉的战场,一旦开始交际,她重又变成了那个淡定优雅颖慧绝伦的女强人,不动声色中攻城拔寨。赵深在T城果然根基深厚,一听是他身边人出了事,纷纷表示愿意伸出援手。
这一路周影露都很安静,只是在最后踏上警车的时候回头望了哥哥一眼,说:“连累你,我很抱歉。”在“你”字上她略一迟疑,终还是对其他一字不提。分别的时候她闭着眼睛,他也闭口不言。心中都好像压着一座陈年沙土积成的山,除了经年累月的风化,无力移开。或许血脉也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缘分,既然是缘分,总有被人力耗尽的一天。
崔安怡终于放下手机,喘气出声。她心中的弦绷得太紧,不敢松懈,但委实太苦了,出了淋漓热汗,原本熨帖的名牌衬衫都皱巴巴挂在身上。虽然沟通都一帆风顺,她心中还是沉甸甸的,大气不敢出。周聿铭刻意地沉默着,但眉间的阴云未有一刻散开。崔安怡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勉力对他笑道:“让您久等了……现在请让我护送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周聿铭想不出来,现在无论他走到哪里去,那颗饱受煎熬的心都始终停驻在刀山火海之上,不得解脱。他的妹妹身上还绑着随时可置她于死地的炸弹,赵深还在对他恨之入骨的异母弟弟手里,要他一个人独得庇护,于心何安。
崔安怡把他送到了赵深的海滨别墅,这一片地都是由他的公司负责开发的,熟门熟路,守备充足。故地重游,免不了心事重重,周聿铭想起这是他在T城最早住过的地方,心里不禁点检起了旧时的伤疤,一边痛苦,一边又觉得庆幸,庆幸那些痛苦都已过去。
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听着心室中血脉鼓胀的声音如窗外海浪的腾嚣,未有一刻安稳。眼前飞舞的灰尘在一天最后的阳光里香烟余烬一样簌簌落下,消失在一楼大厅宁静的陈设之中。他没什么力气,靠在栏杆上慢慢咳喘着,突然回忆起他来这里的第一天,曾被赵深按在猩红的地毯上强行进入。
那时他侧着头,无神的眼睛里地毯花纹来回摇晃,深红浅绯,浓黄紫金,光怪陆离至极。他数那花纹数了很久,始终数不清,始终没有结束。现在这地板上的地毯早就换了一块,从富丽的波斯风味到沉郁的地中海风情,过往种种痕迹一概不见。周聿铭慢慢抬起手,迎着阳光,他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肌肤上有着难以察觉的浅浅刀痕,是从前自残的伤疤。
有的伤疤是无法消褪的。他只是觉得奇怪,人怎么能在记恨着一个人的同时,继续为他忧之成疾,思之如狂。后来他才意识到,自从火场的那回牵手之后,他心中持久的阵痛不是别的,正是心被撕成两半时的呼啸,这两半还彼此牵扯,彼此搏杀,让他心乱如麻。
客厅里崔安怡正打算拎包出门。她站的是个死角,看不见楼上的周聿铭,周聿铭却看得见她,听得更是清清楚楚。女人恬然的声音幽幽传来:“赵总替周先生存在保险箱的东西还是继续放着吧,别拿给人看了。毕竟他说的是等他……出了事再说。现在我们的计划还是有条不紊地走着呢,别沉不住气,相信赵总。”
周聿铭吃了一惊,手臂落下来敲在栏杆上,骨头敲出悠长的一声,却也不在意疼痛。没等他反应过来,躯体已兀自行动,一步步往下走,目光寻到崔安怡愕然的脸庞,开口问她:“你说什么留给我的东西?”
她满面迟疑,还很有几分懊丧。若不是今天事情太多太乱,她本不会掉以轻心,出这样的差池。如今被正主听见了,也只有一字字解释道:“赵总不希望您早看到也是为了您好……”
“不管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我有知情权的东西。”周聿铭轻轻地说,有如自语,“何况未来他就算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也未必还在这里了。谁知道有没有能看到的一天。”
奇异的是,他几乎一下就明了了赵深的想法。尽管不知道他这样费心掩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周聿铭清楚知道,他欠缺的只是亲手交付给自己的勇气。
兴许是最后那句话也戳中了崔安怡的心思,毕竟任谁看来,他们都没有多少个可以计数的“明天”。她临走前吩咐人把东西送来,然后便匆匆告辞,去应对瞬息万变的局面。周聿铭就在无穷的猜测与忐忑中,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两个小时。这是把他的心放在火上炙烤的两个小时。
赵深的属下总归还是手脚麻利的。那个保险箱送过来了,由他用颤抖的手亲自打开。柜子里的东西不多,只有薄薄的一封拆过的信,以及一把钥匙。
他仔细看了看钥匙上写着的地址,发现正是这所别墅,对应的是某一个房间。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自他被送到美国开始,就长年上锁的房间。
而那封信,他打开时心中还是有几分好奇的,然而目光触到纸上的字迹时,一切正常的、向上的、能让他勉力支撑自己的情绪,都一下土崩瓦解了。所有的悲伤像失了控的潮水漫卷而来,他的世界成了海啸后的废墟。
这是他曾经很熟悉的字迹。曾经这个人教他行书,一笔一划行云流水,带他摹出一片水色天光。但是现在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样如花枝争发、彩云竞月的笔迹。
那是舒家人曾多次向赵深索要而不得的信。
舒云棋的遗书。
第三十二章
周聿铭盯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读去。每读一个字,他心里的血就多流出一些,那心脏渐渐抽空、血液缓慢流失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好像是在代他哭泣。
“我快死了。”
开头他这样写。多年前那个风采翩翩的天才少年,在饱经风霜与病痛的折磨之后,以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为自己的遗书开头。他写下这句话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周聿铭的手指轻轻摩挲过泛黄的纸面。这是一页再寻常不过的信笺。他太了解舒云棋是个什么样的人,天性敏感,风雅多才,务求尽善尽美。倘若他事前为自己的遗书做了精心准备,一定不会用这么寻常粗陋的一张纸,取而代之的是如云的笺,如松的墨,兴许还会薰上他房间里爱用的香,方可装点他自许的一生。
然而现在只有这样枯萎干涩的一张纸。周聿铭想,他一定是在某个夜色惨淡、灯光昏黄的晚上,历历往事忽然都逼到眼前,心潮如海,万般思绪滚涌,于是强支起病体,在医院所能寻到的纸笔上仓促书下一直压在他心头的话。
果不其然。起先他就叙写了自己在医院的种种经历,如何从年轻英健一步步走向衰败清减。确诊的时候,他一连跑了七八个医院都不肯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雷霆像从天而降的上帝之刀,一刀斩断他依旧花繁似锦的人生。
震惊,痛苦,封闭,愤怒,失控,失控,失控,最后是绝望。这段时间的漫长心路他用潦草的笔法轻轻带过,但隔着很多年后的纸页,周聿铭都能体味到那种像冷雾一样在胸腔中弥散的绝望。每一个字后面,都藏着对他而言足有一百年那么弥久的痛苦。
他侧过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看下去。在他缺席的时间里,舒云棋也日以继夜地蜕变着。那个和煦如春风春日春情绪的少年被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了,后来的他依旧是温柔的,只不过长成了温柔的大人,一身棱角都平,超然物外地数着自己告别红尘的日子。
往下大篇幅的话,都是舒云棋留给自己家人的。絮絮叨叨一长串,都是从热血犹温的心肝肺腑里掏出来的字。周聿铭不敢细看,这温暖于他无干,他觉得自己像个暗中窥伺的、亵渎的罪人。他突然有些明白舒家人为什么那么恨赵深了,亲人留下的最后挂念都被他强行截走,怎能不对他恨之入骨。
然后是写给赵深的话。
周聿铭看着那个名字,心跳便漏了一拍。
舒云棋写下这个名字的手势带着生涩,他留下的话里会不会有让当年赵深失态、失控,终至疯狂的原因?周聿铭相信赵深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舒云棋,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态度,只是同他一样地牵挂着。总有一道影子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他们罪恶的楚河汉界。
这些多年前的文字活像是他生命的密码。
“想了很久,还是要来和你说说话。我们上一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得追溯到高中去了吧,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你说喜欢我,但你的那帮朋友,还有你对我的态度,都是那么的轻率又放纵。很抱歉,我从未有一刻相信你对我产生过真正的爱情,毕竟你是个不喜欢去爱、也不会去爱别人的人。如果我说错了,那也只有抱歉,木已成舟,你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的坏印象就如同你对我造成的伤害一样无可挽回。”
“……你,或者说你们。那一天看到他拉着你的手,却故作看不见我、不认识我的时候,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了。从前我还总想着有一天海阔天空,我放下一切,还能跟过去和解。那天起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还没有学会真正的仇恨。”
信纸在他的手上簌簌颤抖着,快要化作蝴蝶飞去,周聿铭迷茫地眨眨眼睛,舒云棋说的这个人是他么?为何他全无印象?
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舒云棋,明明是在酒阑人散的宴会场上。尽管他对他恶言相向,但相对而望的时候,两人眼里分明都是泪水。
“后来你跪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你们已经分开了,他去了地球的另一边,遥远的国家,你们现在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时我心里不是没有快意的,尽管你们的种种早已与我无关。”
“起初我拒绝治疗的原因,其实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或许难免为情所伤,但是最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让我万念俱灰的不过是,我无法再下棋了。我脑中的瘤子吞噬着我的生命,也蚕食着我一生引以为傲的智慧与技艺。与其顶着迟缓的头脑苟延残喘,不如自如地扬起头颅,引颈就戮。但是我的家人把我的轻生归咎于你的横刀夺爱——这一点是错误,但抱歉,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澄清,因为他们总需要去怪罪什么人。命运太无常,如果没有怨恨,他们怎么能接受人生这样的不公?”
“——何况我也是恨你的。每次你来到我的病床前,我看到你满是痛楚的眼神,那种惊怖与悔恨,总是能令我甘之如饴。所以我从不阻拦你,尽管你的赎罪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每多见你一次,黑色的昨日就在我心中重现一次。”
周聿铭打了个寒噤。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前襟,心中疼痛如绞,但不知道是为谁。他想着那段时间里,赵深是如何一天天看着那个风姿特秀的少年憔悴虚弱,直面死亡,如无数次亲见昙花的凋谢,舒云棋又是如何在身体和心灵双重的枯萎中,一次次把自己的心凌迟。
“我一生从未害人。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伤害人的滋味。学会了报复,学会了仇恨,也算是多了前所未有的经历——只是这滋味并不好受。快意只是一时的,它像一个笼子,把我困在这里了,让我跟着一起受往事的折磨。我想我应该原谅你了,但我活着的时候或许永远没有勇气说出这两个字。我不能放过你,一如不能放过我自己。”
“一切就留到我死后,交由上帝去审判吧。”
信纸飘到地上,轻若无依,拿在手里却说不出的沉重。那些话里的爱恨纠葛,都太沉重,无人担负得起。年少的时候肆意挥霍爱恨情仇,是因为不知道其中蕴藏着怎样惊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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