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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物语-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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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是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伸到下面扫了一下。没扫到什么,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手又再扫了一下。她只扫到厚厚的尘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细薄的小小荒漠来。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务长冲出门。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小穗子看见银色的玻璃渣子花瓣一样散落下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地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深没浅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滩。半年前她的手触在电缆上的感觉,此刻才真切起来。
对邵冬骏排长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们略许不同。她的印象是这样的: 一个矫健的身影将她推开后,又把她抱住一会,同时迅速将她察看一番: 她的喘息、眨眼,她纤毫未损,他才放心地把她搁下。离开他汗湿的怀抱时,她看见他的眼睛起了变化。浓妆的掩护下,他就那样看着她。他把一种保护式的专有权以这目光烙了下来。小穗子这才发现冬骏和她曾经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暗为此刻作着铺垫,每一次不经意的谈话,原来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总跟着她,才在她触电时及时救下她。他嘴上骂骂咧咧,眼睛却是另一回事。一直到几年后,她回想这时的感觉,才明白冬骏的眼睛其实在表白,一场惊险中他得到了无可名状的甜头。大家离开嗡嗡鸣响的摇头电扇,直奔他俩过来,评论刚才的事件: 要不是邵冬骏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烟了。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往幕边送。一共几十步路,他带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来越紧,他们的关系忽然出现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后一刻,两手托住她的腰。她回过头,看着他。那是不顾后患,不顾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两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浑身骨头都轻了。他在她耳边说:“好好跳,为了我。”
那六个字在交响乐的伴奏中是六声单调平直,朴实无华的定音鼓。
小穗子对整个事情的记忆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乐时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记忆便夸大得失了真。失真变形的记忆,是小穗子这类人不幸的根源,我们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这一点。小穗子就那样站着,棉衣领子浸透泪水,垫着她的下巴。她感觉一个人走到了她背后,但她不想理会。
“在收衣服呐?”背后的人问。
“嗯。”
晾衣绳空荡荡的,一头飘着炊事班两条褴褛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吃?”高分队长问道,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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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这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一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打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几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的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知道她这时说什么都不算数,白天是不会记住的。因此她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练功房里只有一个女提琴手,叫申敏华,小穗子三年前参军时,她已有八年军龄。小穗子压一会腿,跑到申敏华身后,去看她揉弦揉得乱颤的手腕上的旧表。
冬骏从来不会这样,把她一个人撂在大雨中的练功房。小穗子对着镜子竖起一条腿: 同
样一个十五岁的小穗子,难道他突然看出了什么瑕疵?难道是年龄和军阶的悬殊突然让他恐怖?腿颓然垂下来,“咚”的一声坠落在生白蚁的地板上。申敏华的弓一震,回头白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换下舞鞋,穿过给雨下白了的院子。这回什么也拦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觉自己在佯装,嗓音让谁听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响动。她松口气,朝黑暗的楼梯口张望。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他牙齿磕碰着说。
她觉得噩梦结束了,冬骏还原了他的鲁莽和多情。
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还是没有声音,还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可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画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他偶然得到高爱渝的青睐。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再早一点,高爱渝从别的军区调来时,他和其他男兵一样,把她看成难以征服的女人。他们都对她想入非非过,都为她做过些不纯洁的梦。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
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该怪我。现在从我做起,纠正错误。”
她的脸一下子抬起来,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觉已猜中的东西。
过了一会,她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这样下去太危险,部队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那如果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代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能不违反军法,继续和他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 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整桩事情都让他难为情透顶。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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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下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我们那时还是了解冬骏的,他和我们一样认为无论怎样小穗子毕竟知书达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棱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别记我仇,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冬骏对事情的印象是这样的: 在三十多个新兵到来的第二年,他开始留意到他们中有个江南女孩。又过一年,他发现女孩看他的时候和别人不同,总要让眼睛在他脸上停一会。后来他发现不止是停一会,她的目光里有种意味。渐渐地,他开始喜欢被她那样看着;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两千米,因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见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给她,给她祝寿,嘻嘻哈哈地说吃百家饭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问她过了这个生日是不是该退少先队了。有人起哄说,还有一年,红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惊,原来她只有十四岁。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闯祸的,她还是个初中生。就在这时,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来。他想,别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还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马上又心惊肉跳地分开。他有过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暧昧过,而这个小丫头却让他尝到一种奇特的心动。再和她相互注目时,她十四岁的年龄使他生出带有罪过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乳臭未干的轮廓。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熟起来,与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谈很少,印象里头一次交谈是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的那个秋天,全军区下乡助民劳动。她沿着橙林间长长的小径向他跑来,左脚穿着一只灰舞鞋,右脚上却是一只绿胶鞋。她跑着就开始说话了。她说他好了不起,父亲是个有名的烈士。他说没错,他只从相片上见过父亲。她眼睛瞪得很大,气喘吁吁,却什么也说不
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说她的节目完了,正换鞋。她不会化日光妆,弄成一副丑角面谱,向他微仰着脸,表达她傻呼呼的肃然起敬。结满橙果的枝子全坠到地下,金晃晃的几乎封了路。文工团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讯营和警卫营的兵力中参加秋收。他语塞了,她也语塞了。然后她扭头顺着来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她跑那么大老远,就来说一句傻话。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头,两边的金黄橙子反射出午时的太阳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他也感觉这是极抒情的一刹那。她说她真的没想到,他是从那么伟大的家庭里来的。伟大这词不能乱用,他玩笑地告诉她。她对他顶嘴说,就乱用。接下去,她和他让太阳和橙子的金黄色烤着,足足站了半分钟。小丫头白一块红一块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样不可思议地打动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怜的词汇量,这一刻却想起“楚楚动人”来。
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听她在马路对过叫他。她斜背着挎包,辫梢上扎着黑绸带,脚上是崭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马路,说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她说她原来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给家里,现在照不成了。他问为什么。她把他往一个街边小吃铺引,然后转过身,手掀起军装后襟,说有人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军裤上抹。他一看马上明白了,嘴里出来一句“畜牲”。然后他问她,哪路公共汽车。她指着车站牌子,说她刚刚下车。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辆自行车追杀上去。他听她说车里怎样挤得不像话,有人脚乘上车身子还在窗外。他把脸转向她,说她怎么那么迟钝,让人家把她军装当抹布,他说抹布还好些,当了解手纸!
她看着他,完全是个躲揍的孩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脸有多凶。他对站在马路对过等他的几个男兵挥挥手,要他们先走,他随后赶上去。他撕下半张过期的“宣判书”,把纸搓软。他动作牢里牢骚,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恼火从哪里来。
她吓得一声不吭,要她怎样转身就怎样转身。他用搓软的“宣判书”将她的军裤擦干净,手脚还是很重。似乎她的纯洁和童贞有了破损。亦似乎那份纯洁是留给他的,突然就让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又狠狠擦几遍。嘴里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后到人多的地方不准东张西望,也不准跟陌生男人乱对眼神。
她问哪个陌生男人。
他说他哪知道是哪个,就是在她背后搞下流勾当的那个。
“擤鼻涕的勾当?”她问。
他苦笑了。没错,她只有十四岁半。他说小丫头,现在跟你讲不清楚,你去问问你们副分队长。他晓得自己大红脸一张,又说,等你长大一点,自然就懂了。
她说我就是要现在懂。
他说你现在懂不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恶心地捻着污染了的手绢,把它扔进街边气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说他绝不会讲的,他可不想教她坏。
她有一点明白了,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苍蝇刹时落在那块手绢上。
街上什么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乐。他心里的恶心还在,愤恨也还在,却觉得一阵迷醉。这是件隐秘的事,丑恶是丑恶,她和他却分承了它。它是一堂肮脏却不可缺的生理课,让她一下子长大了。
事后他一想到小丫头混沌中渐渐省事的面容,就冲动得要命。然后就到了那个晚上,他从电缆边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惊异地发现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样柔细,一个刚刚抽条的女孩。他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谁。他直到把她轻轻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识到自己从救下她手就一直没敢离开她。众目睽睽,他不顾自己对她的疼爱太露骨。
他们的书信恋爱从此开始了。
高爱渝说他二十二岁陪小穗子谈中学生对象。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他们也有过肌肤亲密。高爱渝进一步激他,说不过就是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好不实惠。他赌气地说谁说的。高爱渝扮个色眯眯的笑脸,凑到他跟前问:“有多实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爱渝恋爱,才算个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够了。担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整天得到的就是几个可笑的手势,一封不着边际的密信。
高爱渝看了小穗子几封情书后,半天没有话。他想这个艳丽的女军官居然也会妒嫉。他怎样哄也没用,两天里她一见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发誓他已经跟小丫头断干净了;那天清早,他什么话都和小丫头讲绝了。高爱渝说那好,把她写的所有密信,退给她。
他想了想,答应了。
高爱渝又说,没那么便宜,信要先给她看,由她来退给小丫头。
又挣扎一会,他再次让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无情的,和小穗子,他从来没调动起这样的激情。我们后来的确看到,邵冬骏和高爱渝的恋爱十分激情。
文工团党委连夜开会。会议桌上,摊着一百六十封信,全摺成一模一样的纸燕子。一个
全新的男女作风案,让他们一时不知怎样对应。他们都超过四十岁了,可这些信上的字句让他们都脸红。他们在那个会议上决定,不让那些肉麻字句漏出点滴。不过很快我们就拿那些肉麻语言当笑话了。只要看见小穗子远远走来,我们中的谁就会用酸掉大牙的声音来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里走动……”或者“让我深深地吻你!”我们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后存心大声争辩,“那个字不念‘勿’吧?”“那念什么呀?”“问问小穗子!”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党委成员开夜会之后。
就在党委成员们的香烟把空气抽成灰蓝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窝里,想着怎样能把冬骏争取回来。她想到明天的合乐排练,有一整天和冬骏待在同一个排练室,她会把每个动作做完美,她藏在优美动作中献给他的心意,他将无法拒绝。她渐渐闭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贪睡的群体。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时候,党委会成员们开始讨论小穗子的军籍问题。会议室里的谁说,这小丫头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因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终作对,认为文工团不尊重他们便越级带走了她。又有谁说,“不是已经交涉三年了吗?”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不但没有改善,又多了些现行言论。”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档案可不好看,影响她一辈子。”
“自找,小小年纪,那么腐朽,留在部队是一害。”
“还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态度吧。”团支书王鲁生说:“不老实交代,不好好悔过,就退兵,不过她业务不错,勤奋,肯吃苦。”
会议在早晨两点结束。决议是这样: 新年演出一结束,立刻着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风错误。就是说,从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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