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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枪-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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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仲夜抬脸对上刑鸣的眼睛,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撞了一下,没溅出一丝火星。
    人前,他们是普通的上司与下属,循礼的老师与学生,人后……
    人后他们根本不是人。
    三天过去了,刑鸣脖子上的勒痕依然清楚,走路依然有点跛。
    虞仲夜也不故作与刑鸣不相熟,开口问他:“明天是周末,晚上什么安排?”
    “回家看看我妈。”刑鸣如实答,“我爸生祭要到了,得陪她去给我爸上坟。”
    估计也是随口一问,虞台长这儿没了下文,拿起遥控器打开办公室内的平板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东亚台一档名为《非常人生》的节目,两个瞅着挺沧桑的男人自曝参与了《明珠连线》的录制拍摄,说节目里那些煽情桥段都是由人精心设计的,还说设计者就是那个比明星还帅的男主持……
    俩群演都是横漂,也都见过不少娱乐圈叱咤风云的腕儿,自然不记得区区一个电视工作者的名字,但东亚台那位男主持同样比明星还帅,立即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是说刑鸣吗?
    ……
    听到这里的虞仲夜笑了一声,看着刑鸣问:“这节目你看了么?”
    刑鸣点头:“看了。”
    虞仲夜手指轻敲黑色大理石桌面:“解释一下。”
    “《平凡之路》是我临时改的选题,人物是真的,故事是真的,只是有些打工者太怵摄像机,为免拖延进度才另找了群演。人是我面的,也是我选的,责任不在制片与编导。”
    尽管眼下处境堪忧,但刑鸣还挺仗义。他原本也没打算替自己的错误开脱,毕竟虞仲夜不是外行人,这年头电视台为了追求节目效果,安排群演、替身与拍手观众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品格再低劣些的还会刻意炮制虚假新闻。
    但《明珠连线》不是明星真人秀,对于以“求真”二字立台的明珠台来说,这样的错误几乎是不可饶恕的。
    刑鸣对这一点自然清楚得很,否则也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爬上虞仲夜的床。
    “东亚台也太不上路了,播这样的节目至少得跟我们先打声招呼。”事情闹到这一步,老陈也有点慌了,这两年卫视台的竞争已趋白热化,背地里互相举报倾轧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一般都不敢这么明刀明枪。
    虞仲夜倒是不以为意,用目光一点电视镜头里那位男主持,笑说:“骆优台风不错,有时间约一约,看他想不想来明珠台发展。”
    “岂止台风不错,就骆优这模样,一线男星里有几个能比得上?但这事情不好办,骆优近两年势头很猛,现在算得上是东亚卫视的一哥了吧,他们哪儿那么容易放人?”老陈想了想,不放心地补一句,“再说他在东亚卫视众星捧月,估摸着也不愿意另辟山头,跳槽去别的地方。”
    “人往高处走,尤其是媒体人,最不乏思维和野心。”虞仲夜倒不似老陈这么悲观,微一颔首道,“他会来的。”
    接着他们就聊起了一些近期的时事要闻与娱乐风向,似乎完全无视了还杵在办公室内的刑鸣。
    刑鸣仍旧立得笔直,耐心等着,这个时候只能听天由命了,反正他脸也不要了,能豁的都豁出去了。
    闲聊了估摸十来分钟,虞仲夜这才突地一转话锋,问老陈:“《明珠连线》的群演问题,新闻中心准备怎么处理?”
    照老陈的意思,铁定是要对刑鸣挫骨扬灰,教他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但这会儿皇帝还没下旨,他一个太监不敢擅权。他吃不准虞仲夜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于是没敢把话说满,只堆着笑说:“这事儿既然虞叔已经知道了,我当然是听虞叔的。”
    老陈的年纪比虞仲夜大出不少,却常跟着台里的小辈一起管虞仲夜叫“虞叔”,其溜须拍马的功力可见一斑。刑鸣由始至终冷眼旁观,几乎发笑。
    高力士。
    虞仲夜也笑了:“我不揽你的权,听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么……”老陈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这事儿说大不大,网上闹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但这事情说小也不小,‘真实’二字是新闻工作者的铁律,明珠台的立台之本就是务实求真,我们如果不管不问,我们台的声誉肯定受损,我的意思是立即解除责任人的聘用合同,并且公开发表声明,明珠台绝不姑息造假的行为,对于造假的员工也将永不录用。”
    老陈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解除聘用合同就等同于将刑鸣扫地出门,而一纸“永不录用”的公开声明几乎就断绝了刑鸣继续留在电视媒体圈的可能。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虞仲夜向老陈施恩似的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想起了屋里还有个大活人,又望向刑鸣,用既冷且静的目光撵他出去。
    刑鸣微微怔住,眼睛干得冒火,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感到愤怒或者委屈,而是觉得好笑。
    事与愿违,白贱一回。
    多么可笑。
    
    第5章
    
    事与愿违,白贱一回。
    “谢谢。”刑鸣挤出一丝笑容,没头没脑地跟虞仲夜道了声谢,就真的出去了。
    可还没走出多远,他又折回来,咣一声推开台长办公室的大门。他冷着一双眼睛,煞着一张脸,一副剑履上殿要逼宫的样子。
    办公桌后的虞仲夜稳坐不动,老陈嚷起来:“干什么!让你出去,没听见?”
    刑鸣突然释然了。
    心说那些人鄙视庄蕾根本毫无道理,所谓“玄素之方”“黄赤之道”,这房中事到底是门技术活,自己显然不是干这行的料,他那晚上使出浑身解数,扭腰动胯丑态百出,可如今回忆起来,当时虞仲夜气息始终不乱,态度始终暧昧,既没有拒绝,也没给承诺,自然眼下谈不上失信一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没更坏的可能,刑鸣索性直截了当:“我还有话说。”
    “你的意思很清楚了。”虞仲夜压根不给再多解释的机会,甚至看也不看刑鸣一眼,便按下电话机上一个通话键,吩咐秘书,“让保安进来。”
    保安很快来了,一个个都高头大马,穿得跟黑社会影片里常见的保镖一样。他们一进门便猛推刑鸣的后背,也不管这人是不是薄有名气的主持人,当场就要轰他出去。
    一只手粗鲁地搭在肩上,刑鸣动了动肩膀,一下子还没挣开。也不知怎么,他胸中业火什腾,戾气膨胀,返身就朝那保安脸上挥出一拳。肉与肉碰撞出一声重响,保安们反倒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没见过敢在台长面前这么撒野的主,足足缓了两分钟才一拥而上。
    刑鸣陷入七八个人的围攻之中,势单,力却不薄,竟还撂倒好几个。但一通推搡厮打之后,保安们终究人多势众,他被摁倒了。
    不巧栽下去的时候下巴磕在了玻璃茶几上,立马撕开一道口子,溅出鲜血。
    虞仲夜一直看着刑鸣,看着他失控,看着他撒野,看着他血溅当场被人摁倒在地,也不发话。
    刑鸣脸孔朝下,两只手被反折在身后,两名保安似乎被他的拳头抡怕了,几乎压上全身的重量跨坐在他的身上。刑鸣勉力挣了挣,发现自己就跟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似的动不了,于是神智恢复清醒,决定不动手了,动嘴。
    “我担任《明珠连线》的主持人近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明珠连线》的收视率始终保持同时段全国第一,上个月刚被中宣部进行专题表扬,广告收益也增加了百分之三百!”
    老陈没想到刑鸣会使出这样的杀手锏,倒是虞仲夜看似早就已经知道了,点点头,慢慢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明珠连线》多年积累的品牌影响力决定了它收视与招商的成绩。但根据最新一期央视索福瑞的收视数据,《明珠连线》的收视率比去年同时期降低了37%。”
    倒不是刑鸣报喜不报忧,庄蕾时期的《明珠连线》曾以骄人成绩傲视全国,而今收视率下降是个不争的事实,他自己也清楚。但攻城容易守城难,几乎所有电视新闻媒体都架不住网络新媒体的冲击影响,多少档与《明珠连线》相似的新闻类节目都已停播,《明珠连线》还能维持住现有的成绩委实不容易。
    刑鸣不认为是自己技不如人,但也不愿意多作辩解,想了想又说:“八个月前我在叙利亚境内采访时受炮击波及,好在有惊无险,捡了条命……两个月我在马尼拉采访香港游客人质劫持事件,被当地暴民一刀捅在腰上……”
    “所以?”虞仲夜微眯了眼睛,英俊的面孔上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
    老陈知道刑鸣这话的意思,他有冤,也有怨,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现在是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明珠台理应对他网开一面。老陈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打压刑鸣的机会,阴阳怪气冒出一句:“愿意工作拼命是好事,但拼,也得拼得有分寸、识大体,新闻都敢造假,还有什么你不敢的?!”
    刑鸣真的有些绝望了,一个人绝望时便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口无遮拦:“给我一个节目,班底我自己建,广告我自己找,如果收视率不行,我二话不说立马滚蛋!”
    “有点意思了。”虞仲夜终于笑了,以目光示意保安,“让他起来。”
    刑鸣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自己被揉皱的衬衣与外套,重新站得笔直:“给我一个节目。”
    虞仲夜微微一笑,不掩目光里淡淡的谑意:“凭什么?”
    “我有能力让这节目不输甚至超越《明珠连线》,但在节目出成绩之前,我只拿底薪,一个子儿也不会多要。”
    老陈见着伤口就撒盐,酸声酸气地嘲讽:“你既然这么有能耐,干脆底薪也别拿了,不是更好?”
    放话容易践约难,这会儿理智全回来了,刑鸣不受老陈的激将法,仍然直勾勾地望着虞仲夜:“衣食住行都要钱,要让一档全新的栏目达到《明珠连线》的高度,至少需要一年——”
    虞仲夜打断刑鸣:“半年。”
    刑鸣愣了一下,任他再张狂自信,这个要求也实有些强人所难。
    “你先不必急着答应,实际上台里正计划着两档新栏目。”虞仲夜以目光示意老陈,“你告诉他。”
    老陈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说:“华灿的谭总与咱们文娱中心的老宋关系不错,正打算联合出品一档栏目,栏目暂定名《如果爱美人》,既是旅行美食真人秀,也是明星情感微电影,民以食为天嘛,明星也是人,观众必定爱看。”
    在老陈看来,这是明罚实赏,华灿是国内最大的影视公司,几乎揽尽两岸三地的一线明星,《如果爱美人》邀请的自然都是天王天后与当红艺人,节目进程轻松,曝光度与收视率也毋庸担心,台里多少年轻主持人巴巴地盼着能分一杯羹,居然就这么让刑鸣占了便宜。
    “另一档栏目还在草创阶段,一档大型杂志型新闻节目。”虞仲夜接过老陈的话头,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直播。”
    “直播”二字足以让每一个新兵蛋子心惊肉跳,就好比只会在录音棚里灌唱片的歌手突然要开演唱会,还不让假唱。
    刑鸣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突突跳动的声音,刚过去的那十来分钟糟烂透顶,可这会儿他的劲儿又上来了。
    刑鸣的选择在意料之中,虞仲夜问他:“想好了?”
    “嗯。”刑鸣微皱眉头,表情严肃,“半年,就给我半年时间,半年后节目收视口碑一个不行我就主动滚蛋,但这半年里节目怎么弄全得听我的。”
    “你早这么说,事情会简单不少。”虞仲夜笑了笑,“这才是物有所值。”
    老陈听不懂这一声“物有所值”,但刑鸣听懂了,他有几分丧气却又更多感到庆幸,好在虞仲夜对他的价值认可并不只在床上。
    刑鸣再一次向虞台长道谢,认认真真,客客气气,然后转身走出了台长办公室。
    他停在门口,关门的动作慢了些,恰好能听见里头老陈的说话声。
    “都不是科班出身,竟还妄想做直播节目?也不知道该说这刑鸣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真的太嫩了点,还没学会走呢就惦记着飞了。”
    然后刑鸣又听见虞仲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似乎还含着笑意。
    “小孩子嗜杀好斗是天性,我倒想看看他能飞多远。”
    刑鸣转身走了,这个时候过道上已经挤着一些台里的职工,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众目睽睽之下,刑鸣很快就将心情拾掇好了。
    破了相,衬衫前头还溅了些血迹,他形容狼狈但姿态高贵,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衬衣的领口与西服的袖口,然后便走了。他走路永远都是一个样子,下巴微抬,脊梁笔直,目不旁视,特别像一件瓷器,精美又矜贵,硬邦邦的。阮宁一直觉得这种姿态特帅,暗暗模仿过几回却总不谙要领,但按老陈的话说,这是做作与拿劲。
    过道上的人越挤越多,所有善意或者不善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刑鸣无所谓,这毕竟不是最坏的时候。
    他想起初三期中考试那天,校园内一排红墙,两行老树,天往死里蓝。
    最后一门数学,考试开始不到三十分钟,平时一般不露面的教导主任突然带着两名警察来到了考场门外。监考老师被叫了出去,四个成年人交谈了约莫四五分钟,声音不算响亮,但考场内的学生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将有事情发生。
    监考老师初出茅庐,刚刚从别的学校调过来,这个班上的学生基本叫不上名字,于是她再次走进教室,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喊了起来,刑鸣,刑鸣来了没有?
    学生们纷纷抬起脸,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倒数第二排——刑鸣打小个儿高,唯一能坐在他身后的是班上的体育特招生,跳高的。
    可他似乎完全没听见,照旧埋头做着计算。
    监考老师见无人应声,又大声道,刑鸣没来吗?刑鸣,你爸爸出事了!
    学生们躁动不安,考场内鸦雀无声,整间教室只有一个人正在考试卷上刷刷地写着,他心无旁骛,手速飞快,试卷上的字迹龙飞凤舞。突然有个学生站起身,抬手往后一指,刑鸣坐在那里!
    刑鸣,老师重复一遍,你不用考试了,你爸爸出事了。
    收去最后一笔,刑鸣终于站起来。他拿起试卷,在全班学生的注视下走向讲台,把试卷交给监考老师,特别平静地说,老师,我交卷。
    百分制的数学考了九十六,总分仍然年级第一。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坏?
    
    第6章
    
    群众喉舌,政府镜鉴。
    这是一位领导人曾送给广大电视媒体人的箴言,理真而情切,可在刑鸣看来,电视媒体人其实是特别道貌岸然的一群人。
    刑鸣看待这个圈子有些悲观,但对自己的团队却充满信心,当初为了挤走庄蕾的人,刑鸣精挑细选了一套自己的班底,组里不少人都是经他一手挖掘与提拔上来的,半年的交情不算长,但不得不说,刑鸣工作时虽严厉得近乎苛刻,平时倒一直还算是个不错的领导。他不贪功绩,不吝奖金,《明珠连线》几次获得表彰,刑鸣身为名义上的主持人实际上的总制片人,一人得道必然捎鸡带犬,让整个团队都有名可图,有利可沾。
    最仗义的一次莫过于在马尼拉采访时遭遇当地暴民袭击。其实那暴民手里的尖刀本不是冲他来的,刑鸣眼见跟队来的导播毫无反应,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却挨了一刀。
    当时刑鸣捂着血涌如注的伤口,情绪还算稳定,倒是那导播哭天抢地,恨不能当场以命相抵。
    一起熬过夜,一起玩过命,好比一个茅坑里滚过,一个战壕里蹲过,所谓革命情谊,不过尔尔。
    所以他才敢在虞仲夜跟前放话,说自己的班底自己来建。
    但刑鸣也有一个毛病,他工作起来太自我,以至于常常记不住手下人的名字,只以他们各自的职务相称,编辑就叫“编辑”,导播就叫“导播”,他自认为这样务实又效率,实际上也是犯懒。
    刑鸣一早就吩咐阮宁去张罗周末请客的事情,他打算跟组员联络联络感情,顺便提前筹备新的节目。
    阮宁挨个问了,确认组里的人周六都有空,接着又去国贸定了餐厅。亚洲数一数二的高楼巨厦,八十八层的旋转餐厅,好几百一位的海鲜自助,餐厅里的服务生大多是外国人,讲的还不是英语。
    约的时间是十一点半,但刑鸣到得比较早。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从他所在的这个楼层望出去,脚下这座城市忽然变得面目全非,它变得很窄,很仄,很小,车与人皆如蝼蚁,贯穿整座城市的江水像一条灰不溜秋的缎带。
    十一点刚过,阮宁头一个露面。明珠台里从来没有隔夜的秘密,台长办公室那幕早已传得人尽皆知,所以这会儿阮宁有点怵见刑鸣,深怕一不留神就成了领导的出气筒。好在刑鸣下巴处的伤口虽未痊愈,心情开着倒还不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两句,脸上也带着笑。
    等到十一点半,服务生送上了免费的芒果汁与开胃前菜,询问刑鸣什么时候人才到齐。等了半拉钟头了,刑鸣失了耐性,吩咐阮宁打电话去催。
    阮宁听话地拨出一个号码,接通以后没聊几句就挂了。他转头跟刑鸣说:“孙伟的女儿突发肠胃炎,来不了了。”
    刑鸣皱眉:“孙伟?孙伟是谁?”
    阮宁知道刑鸣记不住人名,便想着法子跟他解释:“就是咱们组的导播,那个长得挺壮的黑皮、四眼,上回跟你去马尼拉采访,你还替他挡了一刀……”
    “哦,他呀。”一说是导播,刑鸣便想起来是谁了,但仍然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他都有女儿了?什么时候结的婚?”
    阮宁挠头,傻笑:“奉子成婚的呀,你连人家的婚假都没批。”
    十二点,服务生又来问了一遭,但组里还是没来一个人。
    眼见组员们久等不来,刑鸣让阮宁再给别人打电话,但这回阮宁不肯了,他低着头说别等了,我看那些人是不来了,能退就赶紧退了吧。支支吾吾的,也不说明白。
    刑鸣摇头,说,我等着。
    “老大,真的不会来了,一个人都不会来了。”阮宁像个犯错的学生似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他说,“老陈也是今天请客,老陈说《如果爱美人》正在搭建团队,孙伟他们都是台里的骨干,新节目非他们不可。”
    刑鸣微微皱眉,问:“人在哪里?”
    “也……也在这里。”阮宁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就在八十六层,粤之轩……”
    刑鸣看了阮宁一眼,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拨打起刚才那个号码。
    “老大……”阮宁还要吱声,却看见刑鸣一下回头,伸出一根食指朝他点了点,警告他闭嘴。
    铃音响了好几声,孙伟终于接起了电话。听出是刑鸣的声音以后忙不迭地道歉,他说,老大,你看这不凑巧的,今儿一大早我家囡囡突然开始吐奶、腹泻,我这会儿还在医院里陪着老婆。
    “是吗,严重吗,要不要请两天假。”刑鸣不动声色,他已经来到了八十六层,用目光示意阮宁带路,跟着他走进粤之轩。
    “估计就是肠胃炎,孩子太小,当妈的不注意,我再陪着看看——”话音戛然而止,孙伟惊恐地抬起脸,望着正站在包间门口的男人。
    刑鸣面无表情,望着孙伟,望着所有人。
    “你们……”后话卡了一分钟,刑鸣原有一肚子的不痛快要宣泄,可最终只说了一句,“你们……很好。”
    说话的人很平静,可听话的人却都不自在起来。原来热热闹闹的酒桌一时噤若寒蝉,这些人都是组里的精英,用刑鸣自己的话来说,他们都与自己有着过命的交情。
    “哟,这不是小刑么?”坐正中间的老陈瞧着一点不意外,笑眯眯地喊了刑鸣一声。
    导播、摄像、音乐编辑,每个人都知道了,包括整个新闻评论部最可有可无的实习助理阮宁,只有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老陈这人损就损在这里,故意选在同一个地方请客,却又不让刑鸣组里的人透露一点风声。
    阮宁生怕刑鸣又闯出什么祸来,赶紧出手拉他,怯怯喊他:“老大。”
    刑鸣一把将阮宁推开,走到圆桌前头,取了只没人用过的空杯,拧开一瓶五粮液就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足足三两。
    “第一杯是谢师酒。”刑鸣看了一眼孙伟,将酒杯端在手里,“想一年前我转行进入明珠台,初出茅庐,术业不精,还亏得大伙儿诸多照应。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说完,他便仰头一干而尽。
    孙伟脸红了,喉咙里瓮声瓮气的,但碍着老陈在场,到底没敢吱声。
    刑鸣又替自己斟了第二杯,端在手里,微笑道:“第二杯是谢罪酒。我这人性子急,脾气又烂,常为了节目跟大伙儿磕碰,所幸你们心宽量大,包容了我这么些时间——这杯我还是干了,你们随意。”说完仰头又干一杯,翻手将杯口朝下,空了。
    大伙儿跟看着鬼似的看着他。
    “第三杯就是散伙酒。人往高处走,正常。”第三杯酒倒完,一瓶一千毫升的五粮液已差不多见了底,刑鸣抬起眼睛扫过众人,“这一杯一起来,好聚好散,我祝大伙儿前程似锦。”
    十来个人面面相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见大伙儿都僵着不动,刑鸣脸色冷下来:“我说了,一起来。”
    一桌人被生生逼着喝下这一杯,老陈仍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刑鸣喝干了第三杯五粮液,微微一勾嘴角,以一种特平静无波的眼神又扫了大伙儿最后一眼——这一眼格外漫长,孙伟羞愧得脸红,阮宁紧张得冒汗,唯老陈手握胜券,气定神闲。
    还是转身走了。刑鸣大步向前,头也不回,擦身而过一只珐琅加彩的落地大花瓶,一抬脚就把它踹倒在了地上。
    花瓶“咣”地碎了,服务生闻声而来,刑鸣一眼也不看她,只以拇指一指身后老陈那桌:“记在那桌的账上。”
    阮宁跟着刑鸣走出粤之轩,一直颠儿颠儿地追在后头,喊他,老大。
    刑鸣没回头,只给了一个字,滚。
    “老大,”阮宁锲而不舍地追着,喊着,“你也别怪孙伟他们,碍着老陈的淫威,谁也不敢不去。”
    刑鸣转过脸来,又冷又静地望着阮宁,问他:“你为什么不去?”
    阮宁笑得三分谄媚,七分娇羞,伸手去挽刑鸣的胳膊:“我生是老大的人,死是老大的鬼——”
    刑鸣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搡开:“我要听实话。”
    阮宁挠了挠头皮,直勾勾地盯着刑鸣的眼睛,半晌才吐露实情:“我倒是想去,可那边缺啥都不缺助理。”
    “嗯,这就对了。”刑鸣竟不生气,看似还颇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招了招阮宁,“过来,咱们再去喝一杯。”
    刑鸣拉着阮宁又在国茂底层的pub喝了几杯,阮宁晚上本来约了女朋友看电影,可电影都快开场了,他却脱不了身。刑鸣是他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要喝酒,他既不敢拦,也拦不住,就这么支吾着犹豫着,刑鸣已经喝干了整整一瓶。
    “老大,不值当为那帮孙子们生闷气,呸!一个个的重利不重义,区区一个老陈就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
    酒还没喝过瘾,就有人过来套近乎,问说,是不是《明珠连线》的刑鸣?
    刑鸣伏在吧台上,把脸埋进肘弯里,佯作自己喝多了。
    他酒量还凑合,几杯黄汤撂不倒,但胃一直不行。这得赖他的饮食习惯,他是那种拼起命来就不吃饭的类型,经常三餐并一顿,随意把自己填饱了事。这会儿白酒和洋酒在胃里一通搅和,整副身体都烧了起来。
    刑鸣一直低埋着头,在肘弯里藏着自己那张还算挺知名的脸。他知道自己这会儿瞧着多糟,丢不起这个人。
    来人纠缠了一阵子,没得到满意答复,嘀嘀咕咕地走了。阮宁刚吁一口气,又老远地看见一个人——虞仲夜恰巧也在国贸谈事情,似乎也看见了他。
    “虞叔!”见虞仲夜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阮宁立得笔直,毕恭毕敬。阮宁比刑鸣还小两岁,平日里自然跟着台里一些年轻人管虞仲夜叫“虞叔”,也基本从没被搭理过,他料想虞仲夜不认得自己,赶紧自我介绍:“虞叔,我是新闻评论部的——”
    “你是刑鸣的助理,阮宁。”虞仲夜说出阮宁的名字。
    被台长点出了名字简直不亚于被皇帝临幸,阮宁受宠若惊,结结巴巴,指了指伏在桌上的刑鸣:“虞,虞叔……老,老大他喝多了,叫不醒……”
    虞仲夜打断阮宁:“这里没你的事了。”
    阮宁如释负重地走了,还没跨出pub的门就赶紧给女友挂了电话,刑鸣依然半醉不醒地伏在吧台上,以手捂着胃部,身子蜷成一团。他突然闻到一阵混合着烟草气息的香水味,然后感到一只手掌摁住了自己的头顶。
    那只手出奇的温柔体恤,停留片刻,那修长手指便插进了他的头发里,揉了揉。
    
    第7章
    
    刑鸣坐上了虞仲夜的黑色奔驰,他有点吃惊,以虞仲夜的身家与身份来说,奔驰实在是太过低调的车,怎么着也该是能在长安街逆行的红旗L5,或者顶配加长版的劳斯莱斯幻影。
    “去哪里,捎你一程。”虞仲夜说。
    “老师,能不能去你那儿?”刑鸣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机会主义者。所谓机会主义,就是能成王不为寇,就是只瞻前不顾后,就是哪怕一线生机都得死死攥着,不撒手。
    眼下老陈亮着杀器咄咄相逼,虞台长就是他唯一的生机。
    虞仲夜短促地笑了一声,跟司机老林说,开车。
    车刚驶出一条街,刑鸣突然猛地拍打车门,对老林大喊:“停车!”
    虞仲夜没发声,老林没敢停,只是减了车速,结果刑鸣自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他被颠得想吐,但宁可跳车折了腿,也断然不敢吐在虞仲夜的车上。
    胃里翻江倒海,刑鸣刚把脸凑近街边花坛,便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吐了,吐得满嘴胃液胆汁的涩与苦。
    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起来,刑鸣掏出手机看了看上头的号码,继父向勇。
    迟疑了十几秒,还是接听起来。
    向勇问:“我跟你妈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明珠连线》,可今晚上怎么没有啊?”
    刑鸣解释:“年后节目调整,暂时停播两期。”
    “你妈去你们台的官网看了看,说是原来的主持人回来了?那《明珠连线》你还主不主持了?”
    “在《明珠连线》干了快一年,新鲜劲过了,台里给我了一档新节目,我求之不得。”刑鸣继续不轻不重地解释,明珠台的官网已经出了公告,《明珠连线》的主持人又换成了庄蕾。估摸着也是虞仲夜令台里给刑鸣稍留几分颜面,发言人只字不提群演风波,只对外宣称庄蕾回归是早在日程上的安排,而刑鸣正在筹备新的节目。
    “上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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