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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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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岁不大,似较那位陆同知还要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却似极有精神,一双高耸的颧骨,配着鹰样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个极有城府的厉害角色。
“噢!里面太黑了,点灯!点灯!”
陆同知也附和道:“叫他们掌灯!”
外面有人回应,随即抬进来一只高脚架灯,顿时屋子里光华大盛。
汪大人挥挥手,连先时两个打灯笼的人也打发出去。房子里便只有他和陆同知以及对方三个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陆同知递来的一张手本,一面对潘夫人母女频频打量。
“对不起,衙中事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望你们,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女儿:“这是小女潘洁……”
洁姑娘福了一福:“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来摸着下巴颏上的短须:“吃过饭了吧?”
潘夫人说:“吃过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过……总算过去了!”
“噢……”汪知州轻轻一咳:“你们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是要上哪里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忽然有此一问,三个女人一时都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话直说:“太原洪家!”
“哪一个洪家?”
“洪巡抚,洪大人府上。”
“原来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说,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声地笑了。一只手习惯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两只眼睛只是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洪大人府上么?”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与洪大人是同科进士,结有金兰之好,小女与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约,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
说着,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声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知州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曾是朝廷命妇,怎么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无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们两家门不当户又不对,岂能高攀?”
几句话直说得潘家母女透体发凉。
“说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这几句话不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还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哼!”汪昭脸色一沉:“这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潘夫人脸色铁青道:“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我们母女便只当眼睛瞎了,立时回头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总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转向侧座的陆同知呲牙一笑:“抚台大人的手谕,可在身上?”
陆同知应了一声:“在!”双手呈上。
汪昭接过来,转向潘夫人道:“我这里奉有抚台大人的手令,不许你们到太原胡闹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对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杀官差各节,着令本官秉公处理,严查究办,不得徇私宽容!”
“这……是洪大人说的?”
“谁还骗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过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抖颤颤接过信来,潘夫人匆匆过目一遍,一时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转向女儿道:
“你也瞧瞧吧!”
潘洁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低头不语。
汪昭“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颤抖道:“我认得他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我们母女……
连她死去的父亲,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说时忍不住热泪涔涔而下。
“只是……”她却有不解之处:“既是这样,为什么派侯亮来接我们?他又是安的什么心?”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你好糊涂!”陆同知忽然插口说:“要不接你们,你们会自己来么?”
汪大人聆听之下,“哧哧”笑了起来。
魂兮
“就这么办啦!”
汪知州一只手摸着胡子:“太原你们是别打算去了,先在我这衙门里住着吧!”
“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摇头道:“不,谢谢你……我们得走。走……”
说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来,潘洁和彩莲也跟着站起,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声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边的陆同知看了一眼,要“借”
他的嘴说话。
姓陆的当然会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响:“放肆!”
三个女人陡地为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说得好好的,对方说翻就翻,忽然变了脸。
陆谦的这声叱呼,可也并没有把对方三个女人“唬”住。
“怎么,不叫我们走?”
潘夫人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无比奇+書*網阴森,气得全身打抖。
“我们不去太原……难道还不叫我们走……”
“走?”陆同知翻动着一双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过去在朝廷为官的份上,你们母女早就下到大牢里了,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坐着说话?”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洁姑娘忽地闪身而前,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那样子真像要把对方两个人给吞到肚子里。
汪知州倒似吓了一跳,可是接下来,他却“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声地笑了。
深邃的一双长三角眼睛里,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赏”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少女品评地看着,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些恼态。
陆同知很明白这位上官的意思,“爱乌及屋”也不便发作,一时也嘿嘿有声地笑了。
“为什么?大姑娘你这话问得好,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们母女,就连这个小丫头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莲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闪向小姐一边。
陆谦说:“你们这一路上杀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还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里去?”
“谁杀人了?”
洁姑娘气得声音都抖了:“我们连个鸡也不敢杀,谁杀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好厉害的小嘴!”
陆谦歪过头,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抚台大人的公子幸亏没有娶了她,要不然还得了?过门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却是欣赏地“哈哈”一笑,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样子是有点累了。
“子珍,这堂官司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明天见面再说吧!”
一言未已,张开大嘴,连打了两个哈欠,这堂夜审看样子他是审不下去了。好在有个心腹陆同知,交给他决计是错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过头来坐下,陆同知老爷这个派头儿,确实够瞧的了。
一脸的轻率浮华,把一双腿脚高高跷起来,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陆同知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却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频频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我……”洁姑娘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知道!”
“好,”陆同知嘿嘿笑了两声:“不说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总也有十六岁了吧!”
“陆老爷,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潘夫人脸色极是阴沉:“我家大人虽然已死,却是清白之身,我们没有犯罪!你还问不着我们。”
“问不着?”
陆同知那张黑脸上一霎间布满了阴森气息:“不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还真糊涂——
实告诉你们吧,你母女这个罪犯的可大了,抚台大人的手谕,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老实告诉你们,哼哼……你们母女的两条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里,你们可明白?”
听到这里,一旁的彩莲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潘夫人冷笑一声道:“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放肆!”陆同知一声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这个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还敢如此嚣张?告诉你,只凭你们私离京城,一路杀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余……”
“什么杀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颤抖道:“我们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抓捕我们?
是你们想杀人灭口,反而说我们杀差拒捕!”
洁姑娘赶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说两句吧,何必跟他们费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可怜的孩子……我们这一路千里迢迢,为的是什么?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费了,白费了……也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了……”
彩莲扑上来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哭,别难受了……”
但潘夫人积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经发泄,哪里抑止得住?彩莲这一劝说,她却更伤心地大哭起来。
“袁先生……袁菊辰……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是来了,也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哭声未已,却为陆同知的一声喝叱打断。
“大胆刁妇,你当这是哪里?容得你如此哭闹嚣张!”怒叱一声:“来人哪!?
门外就应一声,立时闯进来两个带刀的衙役。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两个衙役应了一声,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来:“我自己会去。”
“娘……”洁姑娘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陆同知:“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母亲下入牢房?”
“再说连你也一块下去!”陆同知一声喝叱:“押下去!”
“你们敢!”
洁姑娘霍地拦在了母亲身边,却为一个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边,便在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骇异之事,一把抽出了这个衙役身上佩刀。
陆同知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却只见潘夫人身子一转,靠向墙角,刀势乍翻,却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禁面色大变。
“娘……”
洁姑娘花容失色,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走了。”
话声未已,双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刀,已插进心里,紧接着身子前仆,连人带刀一并倒了下来,霎时间鲜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洁姑娘、彩莲吓了个魂不附体,尖叫声中,双双扑了过去。
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染满了血污的那张苍白脸上,她看见了慈母的凄凉笑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自含恨地去了。
痛定思痛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听见了彩莲含糊的梦呓呻吟声,潘洁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灯拨亮一些,随即披衣下床。
打从两天以前,潘夫人撒手离开的那个晚上,彩莲连惊带吓,竟病倒了,两天以来高烧不退,全身火热滚烫,看样子可是病得不轻。
壶里只剩下了半碗水。
洁姑娘端过来,把她扶坐起来,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莲只喝了两口,摇摇头就又躺了下来。
无限凄凉地挤出一丝笑容,潘洁轻轻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明天会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现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莲已泪流满面!
“夫人死得好惨……”
“我知道!”洁姑娘眼泪打转地缓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坚强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们对小姐你没安好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还发着烧,少说话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说……乖乖地睡吧!”
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像个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
彩莲瞧着她,感激地点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连枕头都打湿了。
窗外传过来梆子点的声音——二更三点。夜却似很深很深了。
为彩莲盖好了被子,把灯拨暗了,潘洁缓缓来到窗前,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绵帛,清晰地映衬着院子里银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想起来冷一阵热一阵,即使在母亲新丧之余仍难自己。
对于洪家父子她有说不出的恨恶,从内心鄙视他们,一想到他们父子,都会遍体生寒。像是一场噩梦,生平最丑陋的一场噩梦,想一想也会觉得恶心,偏偏是她却无能忘怀,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伤,流血不止。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
纸窗上闪现出灯宠的火光,猝然间使她警觉到更大的不幸,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
夜审
本能的,潘洁以极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却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门外脚步声停,有人在说话。紧接着门板“碰碰”响了两声,一人嚷道:“潘洁起来了,问案子啦!起来,起来!”
房门乍开,进来两个公差,各人一盏灯笼,身上佩着长刀,敢情是提“犯人”来了。
所谓的“夜审”,特别是对于不便公宣的隐秘要犯.夜晚审问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稀奇。
出得门来,一名差役把一条锁链套向潘洁颈项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担待,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没法子的事!”洁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声已被锁了个结实。
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眼睛,却似无比阴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骚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骚”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骚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阴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第八章

出红差
“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主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陆谦贼忒忒地笑着:“一切水到渠成,顶多再熬上十天半月,定可把潘家丫头弄到手里,到时候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向大人讨吃的了!”
向着上首的本官拱了一下手,陆同知半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用筷子夹起来一块“羊羔冻”放进嘴里——许是吃多了几盅酒,连脖子都红了,正所谓“酒酣耳热”快意时候。
汪大人半眯着眼睛,脸上似笑不笑,神态微醺。他有个“不说话”的毛病,什么书非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了,才肯搭腔。不言则已,出言必中,即所谓“语多玄机”。
像是老和尚念经样的.汪大人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忽然睁开眼睛说了个“好”字。
夹了块“肥肠”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好是好了,却是未能尽好。总像是还差了点什么。未能尽如人意。
黄澄澄的灯芯在薄如蝉翼的纱罩子里晃动不已,衬着知州大人的一张脸,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碍”眼,那是一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脸,但瞧着这张脸的人,却都笑颜以迎,怪是不怪?
当差的老周上来给大人斟酒。陈年的“老王汾”洋溢着浓郁的醇香,主属两个,都是酒鬼,这一回“夜”酒,少说还有多半个时辰好蘑菇,可就难为了当差的老周,抱着个罐子,悄悄站立在暗影角落里,这个位置,叫作“背听”,意思是上官无论说些什么,一概都听不见。听见也当听不见,日久天长,真的也就听不见了。
闷了老半天,汪大人总算开口说话了。
“给抚台大人的回文拟好了没有?”
“还没有!”陆同知说:“快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发出去!”
“说是……”
“暗室处死!”
“不行!”汪大人说:“改改,改‘明正典刑’,文到之日,已是就地正法!”
“这……”
陆同知一时开不了窍,有些糊涂。
“就地正法?可没有这两个人……”
“当然不会自己出来,得找呀!”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两个替死鬼,明榜昭示,就地正法!”好阴损的障眼高招!
“这……我明白了!”陆同知发了一阵子怔,脸上才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大人这一手偷天换日,真正高明之至,佩服、佩服。”
汪知州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这是损人。不过是玩一手障眼戏法,瞒过抚台大人那边的多疑——如果我记得不差,去年春上监里收了几个女犯,正好有用,在里面找出三个,一老二小,一刀子了事,永绝后患。”
“罪名是……”
“私谋不轨,买通主使杀人的通缉要犯!”
“好!”陆同知呵呵一笑:“大人高见,这么一说,真是死有余辜了。论功行赏,抚台大人那边对大人当有一番重赏才是!”
“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咱们这是上下串通,不分彼此……”
说到得意时,汪知府又哈哈大声地笑了。
却是,他犹有悬心之处。
便是潘洁姑娘的下嫁归心问题。
陆同知说得好:
“左不过她还是个雌儿,还能翻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儿?不出一月,定能让大人称心如意!”
饮尽了面前的酒,打躬一揖。天色不早,便向汪大人告安而退。
像是一声迅雷,霹雳而惊,整个“代州”都为之轰动起来。
这年头,菜市口砍人如同切菜,原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之事,值不得大惊小怪。怪在所杀之人,竟是三个女人,三个出自朝廷显宦家门的女眷,情形可就大为不同,莫怪乎东西二城,那一张杀人的告示方一贴出,顿为之人潮汹涌,万人空巷。
城里城外,一传十,十传百,黑压压挤满了人。
根据现场无数目击者的口述传言,死者三人,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两个年轻的姑娘。
红纸黑字的告示,写得很清楚,姓名分别是“潘氏”、‘潘洁”、“许彩莲”。
墨迹犹新,人已断魂。
大炮三声,人头落地,出“红”差的黄麻子,人称黄一刀,一口十七斤重的雪花朴刀,打磨得光可鉴人,杀人如同砍瓜,或许说更要利落一些,这玩艺儿讲究干脆利落,据说熟能生巧,刀架平肩,轻轻用胳膊肘子那么一拖,犯人那一颗项上人头,便滚落下来。
像是杀了三只鸡那样的方便,便把这一件满城轰动的“体面”红差事给照顾了下来。
黄麻子不愧是“黄一刀”,这会子他的威风可大啦。坐店喝酒,大马金刀,胸脯一挺老高。号衣两开,露着黑茸茸一片胸毛,睥睨而顾,俨然有“大王”之风。
不同于惯常的“曝尸三日”或是“枭首示众”,今天是人头方一落地,连带着三具女尸,一并都由衙门口收拾包办,芦席一卷,拖上马车就走。
听说是拖向乱石岗,就地发葬,一埋了事。
人死如灯灭,怕是生前异常乖巧的魂灵,也会随风而散,不再存在了……
迟来之恨
黄麻子饮下第二瓮酒,人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斜仰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大狗熊似的那股子憨劲儿。
那一口杀人的刀,就搁在桌子上,映着穿帘直下的阳光,白花花银子似的一片璀璨,偶尔扫上一眼,也觉着刺眼生疼。
七八十来个毛孩子,像看什么似地团团围着他,撵了好几次都撵不走,黄麻子是他们心里的头一号人物,大英雄——其刀一落,斗大的人头满地乱滚,乖乖,这般威风谁人能及!
黄麻子的气派更不止此。
譬如说,他抱着刀在谁家买卖门口一站,用不着招呼,这家掌柜的就得赶紧巴结,有啥送啥。绸缎庄子送绸缎,布店送布,明明是整匹的材料,要说是“擦刀布”。元宝银子,不说是钱,叫作“保福安”。谁要是连这个钱也吝啬,那可是自己找骂挨,黄麻子只要用那一双杀人的火眼,狠狠地向你盯上一眼,你可是倒了霉了,不生一场大病才怪!就是街坊邻居也能把你给活活咒死。
“掌柜的,来酒……好酒……”
黄麻子翻过身子来,含糊地挥了一下手,酒喝得太多,舌头都短了。
“行啦,黄爷,不能再喝啦!”
老掌柜的在一旁赔着笑脸,转过身子撵着四周围看热闹的小孩。
“去去去,没见过人喝酒?滚!”
这一发脾气,才算把他们给吓走了。再回过来瞧瞧,黄麻子竟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鼾声如雷。
倒是省了事啦,老掌柜的望着他鄙夷的笑笑。这种人,他是压根儿打心眼里就瞧不起。
“什么事干不了,干这个?真他娘的缺德带冒烟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转到了另一个座头上。
这位主儿看上去也不是好相与。
六尺有余的个头儿,一身灰布长衣,伸着一双长腿,坐着竟像是比老掌柜的站着还高。
刚来还没一会儿,失魂落魄的那般沮丧,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睁着双发红的眼睛向对座瞅着,一脸的憔悴,形态极其疲惫。
“大爷,你要吃些什么?招呼过了没有?”灰衣汉子这才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转到了老掌柜的身子。一阵子落寞失意,感染着他那一张憔悴的脸。
“就来一壶热茶吧!”
他这里是酒馆,卖吃卖喝,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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