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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东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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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着点儿,听侯百户说,他身上有功夫……”
这一点不用他饶舌,姓侯的早关照过了。
好汉就怕病来磨,就算他真有功夫又怎么样?一来有病,二来还在睡梦之中,更何况哥儿三个有备而来,怕他个球!
许驿丞退出。
三个人燕子也似地纷飞而走。
好快的势子。俟到许太平闻声而警,回头再打量,却已不见了对方三人的身影。
彼此相识,颇有时日,只当是三个油嘴混混,哪有什么能耐?这一霎才知道,敢情人家身上还真有本事,牛皮不是吹的。这就回去堂屋,独自个再喝两盅吧!
轻轻地用手一推,房门就开了。
黑脸汉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前,等了好一阵子,才闪身进入。
凭着他老练的眸子,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约摸着看见个大概,床上确是睡着个人。
头朝里,屁股朝外——是“拱”着身子的那种睡相。
听不见沉重的呼吸声音,凉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清风,窗扇紧闭,却是为何?
原来是斜侧上方,那一面小小透气的天窗敞开着。这就难怪了。
“反手金刀”方大可——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早先未跟随洪大人当差以前,哥儿三个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冀北一带,提起“燕山三狼”,多有耳闻。
“紫蝎子”孙九。
“病大虫”管同。
“反手金刀”方大可。
哥儿三个今夜可都没闲着,全卯上了,却由“反手金刀”方大可打了头阵。
打斜刺“天窗”吹过来的这股子贼风,冷飕飕地侵入毛发,直觉得令人心里发毛。
方大可刀交右手,这“反手金刀”一式。左右施展,最是拿手。老长的一截刀身,反抡臂后,几至全然不显。
随着他的一式前扑,脚尖飞点,“呼”地已窜身床前,紧跟着的一手“推窗望月”,拉动着右手的长刀,“噗哧”一声,已把床上人切开两半。
刀锋不谓不快,动作也够利落,只是一样,“人头”不对。
说白了,这一刀“切”的不是人。
倒像是一团棉花。
方大可刀势方出,顿知不妙,收刀、旋身,夜鸟似的一个打转,呼地撤身四尺开外。
紧跟着长身直立,纸人也似地直向墙上贴去。
这一手“藏影”之术,方大可施展得极是老练,用以失风夜战,常能于一击不中之后,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今夜晚他可是遇见“鬼”了。
方大可纸片儿似的身子,方向墙上一贴,却是一个人先他一步,或许更早一点,早就“贴”在那里了。
鬼影子也似的,那人的一只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极其自然地便攀着了他颈项。
一收而紧,力逾万钧。
这一手无疑是“无极门”的“金刚铁腕”之术,暗中人堪称深得三昧,施展得极是老道,伸、曲、盘、扣,宛若一式,不容方大可有所知觉,已落身敌手,再想转动,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这人右腕的一式急收.方大可只觉着眼前一阵子发黑,金星乱冒,顿时岔过了气去。
随着这人的一只大手,五指箕开,同时间已按在了他的“心坎”穴脉。
一股劲道,紧叩前心。
“反手金刀”方大可陡然打了个哆嗦,长刀嗒然而垂,便自一声不吭,七孔流血而亡。
神不知,鬼不晓,匕首不惊,一条人命便自结束。
顶上雷鸣{奇书手机电子书}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别人。
袁菊辰。
以一手“金刚铁腕”之功,举手之间,勒毙了“反手金刀”方大可,微妙处,乃在于全无声息。
显然这一切,俱在事先安排之中。
——即使那一面斜开的天窗,也早于事先开启,如此一来便可从容进出。
像是一条硕大无朋的蜥蜴。
袁菊辰展示了他不为外人听知的“收骨卸肌”之术,长躯伸缩,又似鱼龙游走,妙在全无声息,极其轻巧地已自那一面小小天窗游身而出,攀上了屋顶冰冷的瓦脊。
现在,他贴身于滑冷的壁角,正用一双深邃的眼睛默默向四方打量着……半面残月,光色如晦,偶有小风,唰啦啦卷动着瓦面的枯叶,景象十分萧索。
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袁菊辰却是信心十足。
他知道.暗中藏置的另外二人,势将不耐久候,必将出现。
事实非但正如所料,且要快些。
一条人影,极其轻飘地已由西侧面,掠上了当前瓦脊——动作之快,宛如穿帘之飞燕。却是脚下稍欠利落,发出了“喀”的一声。
身势一经下落,绝不停留,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跃身正面屋檐,顾盼之间,神色里显示着焦躁不安。
袁菊辰却已看清了他那张脸——
三角眼、八字胡、弓腰驼背,衬着他旗杆似的一截长躯,正是三人为首的那个老者!
“紫蝎子”孙九。
身子甫落,捏口打了一声长哨。
静夜里,有似怪鸟鸣空,听来极是刺耳。
似乎是认定了袁菊辰已刀下人亡,但怎么也不应拖延如此之久。
却是这一现身,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紫蝎子”孙九哨声一起,身子已霍地拔起,长烟升空又落向正中过道。
一片月光,打斜面正照着这一面的山墙,墙角阴影处站立着一个人,正向他点手相召。
“紫蝎子”孙九“哈”了一声,直觉地认定了必是方大可无疑。
但不吭声又是怎么回事?
若照孙九惯常的行事机伶老到,万不应有此疏忽,只是人到“霉运当头”之际,常常举止反常。
“怎么啦?”
话出人起,轻轻一晃,已来到了当前墙角。
猛可里,墙角下的那个人,一阵疾风似地闪身而出,其势之快,疾若飘风。
“紫蝎子”孙九一惊之下,才知认错了人——敢情不是“亲”家,是“冤”家。
说时迟,那时快。
一念未兴,来人——袁菊辰的一双手掌,飞鹰搏兔般,霍地直向他两肩扑来。
孙九“嘿”了一声,点足就退。
却是袁菊辰的身子,所形成的庞大气势、阴影,有似怪风一阵,紧临着他的身子,扑面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紫蝎子”孙九劈出了一掌,一缕尖风,直劈向对方面门。
可是这一掌,也在对方算计之中。
随着袁菊辰的陡然站定,“老子坐洞”,上躯霍地向后一收,孙老头那般奇怪的出手,亦为之落了个空。
“哧!”指尖一线,险险乎直擦着袁菊辰的鼻尖劈了下去。
一招失手,大事不妙。
“紫蝎子”孙九陡地定住了身子,疾鹰怒滚地向侧而一个疾翻,却是来不及了。
袁菊辰这只深鸷的鹰,早已蓄势以待。
随着他右手的翻起,那一只巨掌,已向孙九当头罩落。
虽说是大伤新愈,功力亦颇可观。
宛若一声鸣雷,响自孙九的头上顶门,即似有万钧巨力,霍地直灌而入。
这一手“翻天掌式”,袁菊辰无疑全力施展。昔日练功时,内力注足时,足可将一面青石磨盘击为齑粉。
孙九一颗头颅,不比青石磨盘,一霎间更不及提聚运力,随着袁菊辰翻天掌式之下,顶上雷鸣一声,当场顶骨震碎,“腾腾腾”后退三步,面条儿似地瘫了下来,便不再移动。
三招两式,解决了如此大敌。动作不谓不快,但仍然有所不足,惊动了暗中的那个人:“病大虫”管同。
休看他病态支离,拖着“瘦骨峨凸”的一副骨架,却是三人之中最具实力的一位。
酒筵之上,彼此对答,独独这个人一言不发,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却又是吃酒不多。
那当口儿,袁菊辰就注意到了他,对他也特别留下了一分仔细。
这一霎,连杀二人,仍不见此人的露面——足足证明了此人的阴鸷沉着。
无论如何,袁菊辰“除恶务尽”,却是放他不过,万万容不得他逃身事外。
凶讯
袁菊辰绕到了这一面角落。
依然是静悄悄,不见一些动静。
忽然,他听见了一隅马厩里,传过来牲口的“响鼻”声音。
便是这一点异于寻常的启示,使得他乍有所警,猛可里身势前纵,起落之间,扑向马厩。
马厩里黑漆一片,却在一隅角落处,悬挂着一盏极是昏暗的“气死风灯”,所能见到的光度,也只在寻丈之间。
袁菊辰认定了这一面的事有蹊跷,却非无的放矢——即在他飞纵的身势,方一临近马厩当前,猛可里“嘶”的一声细响,两点银星,已临当前。
对方颇似深精暗器的名家,施展的是“弹指飞丸”暗器手法,一法二丸,并排而驰,直认着袁菊辰一双眼睛打来。
这就证明袁菊辰所见不差。
敢情是“那个人”真的藏在这里了。
袁菊辰一声冷笑,反手一抄,“叮”的一声由侧面把一双“亮银丸”抄在掌内。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哧”地腾身而起,狸猫似的已蹿上了西边院墙。
“噗噜噜——”长衣下摆疾振有声。
对方这人——“病大虫”管同,却像是不战而遁,脚尖方及墙角的一霎,沉肩甩手,“嘶”地又发出了暗器“亮银丸”。
依然两粒并排,却是上下之式。上取咽喉,下奔小腹,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闪而至。
袁菊辰早在对方出手的同时,腾身而起,一缕炊烟般的轻巧,身腾夜空,对方的两粒银丸,饶是不失准头,却也打了个空,“叭!叭!”分别打在了粉墙之上,由于劲道十足,竟深深嵌入墙内。
——迎合着袁菊辰自空坠落的身子,“病大虫”管同一个疾翻,惊魂一瞥的当儿,展出了兵刃“十三节亮银软鞭。”
这条软兵刃原是紧束腰际,随着他的出手“唰啦啦”挥洒出大片银光,一式“拨风盘打”,直向袁菊辰当头直挥而下。
袁菊辰再也不闪身回避,长剑“吹雪”,随着他猝然下落的身势,“太公钓鱼”铿锵一声,已与对方十三节亮银软鞭迎在了一块。
由于这口古剑过于锐利,加上袁菊辰内力十足,“呛”的一响,竟把对方细长的鞭身,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十三节变成了十一节。
“病大虫”管同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用力,忙向侧面纵身而出,落身于院墙之外。
认准了对方纵出的势子,袁菊辰抖手发出了银丸——原物奉还。
“打!”
“病大虫”管同一个滚身之势,唰啦啦挥鞭以迎,打落了一双银丸,袁菊辰的身子却已似抄波燕子,极其轻灵地来到了近刚。
剑花轻盘,一剑当心而刺。
管同“嘿”了一声,挥鞭待振的一霎,才发觉到手上软鞭,已为对方抄在了手上。
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已似不及,“噗哧!”已为对方手上长剑贯穿了前胸。
一沾即退。
随着袁菊辰跃出的身子,“病大虫”管同身子一连晃了几晃,才缓缓地倒了下来。
堂屋里灯光未熄。
许驿丞独自个在喝着闷酒——要不是为了还有二十两银子好拿,他早就去睡了。
三个人去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透着有些“玄”。
难道说哥三个早就完了事,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自走了?果真如此,那可就太不够意思。
越想越是坐不住,就掌灯站起来,到外面瞧瞧去。
从衣架上拿起了棉斗篷披上,再点了个油纸灯笼,转身走向门前,刚要起手开门的一霎,风门自开,“呼”地带进了一阵子寒风。
一个人鬼魅似地闪了进来。
“啊哟……”
许驿丞惊呼一声,仰身就倒,却是这个人出手极快,左掌轻探“噗”地已抓住了他右面肩头。
许驿丞叫声未已,对方手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咽喉上。
紧接着这个人左手松开,放开了紧抓住的对方肩头,许驿丞抖颤颤地后退了好几步,“砰”地撞在墙上。
饶是如此,仍然未能躲过对方的宝剑。锋利刺眼的剑尖,犹自比着他的喉咙,感觉着对方剑尖分明已处及肌肤。任何情况下,只消顺势略推必当溅血当场。
许驿丞直吓得牙齿打战,目光望处,才发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个,竟是后院卧病在床的那个姓袁的。
他竟然还没有死?
一惊之下,面色惨变,只觉着全身打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你……你没有……”
“不错,我还没死!”
袁菊辰冷锐的眸子,直直向他逼视着:“我要是死了,天下也就没有‘公理’两个字了!”
“是……”许驿丞抖颤着:“他们……他们三个呢?”
“死了!”
“噢……”直觉着眼前金星乱冒,许驿丞简直要昏了过去。
“你……别……别下手……”
“那可得看你是不是实话实说了!”
“我说……说……”
“要是有半句虚假,别怪我剑下无情。”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刚才来的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他们是总兵大人的当差……随身护卫……”
“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这个……因为……这是大人的交代……”
“大人交代要杀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剑势略前,许驿丞“啊哟”一声,顺着脖子直向下面滴血,冷冰的剑尖分明已抵住了他的喉管,只消前进少许,必死无疑。
“我说……我说……”
许驿丞张着大嘴,直向里面吸气,整个身子抖成了一片:“这不关我的事……是洪大人的命令……要杀潘……潘家的人。”
袁菊辰神色一震,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为……这我就不知道了……”许驿丞张着大嘴倒气儿,“侯百户奉命,半路迎接……
要害潘家母女性命……他临走以前交代,要把你……好好看着……”
“我明白了!”
袁菊辰缓缓点了一下头:“所以派他们三个来暗算我,是不是?”
“是……这是他们……不是我!”
“再问你一声,潘家母女……怎么样了?已经死了?”眼睛一酸,一时热泪泉涌。
“这……”许驿丞哆嗦道:“我不知道。”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去哪里?说!”
一股子血,由许驿丞脖了浸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手劲儿施大了一点,许驿丞那一边可就万万吃受不住了,身子一连抽了几抽,便瘫了下来。
他死了。

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阳泉”所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阴影笼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不由大生怜惜,轻轻道:“那你就先睡吧!带着你出来可真是个累赘!”
彩莲“小可怜”似地瞧着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个哈欠,便老实不客气地缩下身子来,头才挨着了枕头,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张不失稚气的脸,洁姑娘好生不忍,轻轻叹息一声,把被子为她拉起来盖好了。
这当口儿可就听见了院子里的梆子声,三声梆子,三点小锣——三更三点,敢情是“子”夜来临,夜深了。
对着银红纸窗,俄倾间,潘洁竟自发起呆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冷静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觉出了有些不妙。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这一霎尤其尖锐,像是一根针,猛然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给出卖了?
再想,那个自幼就相识的侯亮,离别时的诸般反常,分明已在预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时糊涂,竟没有看出来,倒是母亲心思够细,悟出了个中道理。以方才印证此一刻的遭遇,绝非“杞人忧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洁姑娘不禁打了个冷战,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困倦,早就忘了个干净。
紧紧的咬着唇儿,脸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洪大略碍于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见,便暗中唆使这个“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这样,今晚明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丧失性命,端看这个知州大人如何发落执行了。
潘洁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开被子,下了炕,总是心里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轻轻地把窗子推开条缝,向着院子窥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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