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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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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赠我一饭,韩信无以为报,但我虽仗剑,却不杀人!”
萧何无奈摇头,这韩信,怕是聂政的故事听得多了,以为萧何是要学那韩国严仲子,市恩厚待,要韩信帮忙杀人呢!
“吾……不杀人。”
他的确不杀人,至少不需要亲自动手。
萧何笑道:“听你所述,学的也不是刺杀之术,亦非十人敌,而是万人敌。”
不过,虽然韩信号称拜兵家为师,也能时常脱口而出几句兵法,但会背和会用,完全是两码事。
接下来,萧何又问了他一些兵术,韩信却对答如流,至少糊弄萧何这个对练兵、将兵一知半解的家伙是没问题的,食肆的舍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头一次认识韩信般。
粗略了解韩信的本事后,萧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案几上,却见黑色的绶带,亮红色的铜印。
舍吏的眼睛都快出来了,韩信也连忙下拜。
“竟不知贵人是秦吏!”
黑绶铜印,是六百石以上官吏的标志,比淮阴县令还大呢!
“我乃搜粟都尉萧何,奉昌南侯之命,去南方督护军粮,眼下身边缺乏人手,韩信,你既然胸有韬略兵法,可愿意随我去军中试试?”
他补充道:“当然,是从走卒亲兵做起,不过我乃督粮官,大不必亲临前线,安全倒是安全,也能吃饱饭。”
贵人赏完饭又赏工作,换了舍吏,肯定要稽首道谢,但韩信却犹豫了,伏在地上久久未言,食肆内众人都觉得这小子是不是高兴傻了。
萧何却也不勉强,或者说,不是特别在意,他站起身来,径自从韩信身边走过,只是到了食肆边,又留下了一句话:
“我饱了,你接着吃罢,吃完后好好想想,吾等的船就停在南昌亭,半个时辰后,离开淮阴!”
……
“父亲,你居然要召那贫贱无行又胆小的胯下夫同行?”
萧禄得知食肆里发生的事后,左右想不通。
“那韩信无胆无能无力,他有什么本领?值得父亲如此征辟?”
萧何对儿子,远不如对韩信那么和蔼,淡淡地说道:
“我与之交谈数言,知其有自知之明,有非常之识,有所挟之志,这就够了。”
后世有一句话,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萧何心里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曾遇到过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对其寄予厚望,只可惜,刘季遇上了克星,现在已经被昌南侯轰到海东吃雪,彻底凉了。
今日,韩信若仗剑而起,杀了那狗屠,萧何不以为奇,义不受辱的轻侠,天下多得是,但韩信却第一时间选择认怂,这样的胆小鬼,也随处可见。
但能说清楚,为何该胆小时要胆小的人,却不多。
这只是第一印象,接下来,萧何还给韩信设置了数道检测。
询问旁人关于韩信的过往,他虽不能自食,可一旦对方流露出嫌恶之意,便立刻离开,不再滞留,说明此人对人情善恶极其敏感。
手下找到韩信后,便喊了就来,又说明其易信人,甚至都不去想,这可能是个圈套,或会二度受辱,傻乎乎的就来了,真是天真得很啊。
了解其性格后,萧何略加询问,就将韩信的老底都问出来了,此人确有点学识,知道些兵法,于是萧何便产生了征召之心……
“父亲竟以为韩信是块蒙尘的玉,想要做掘玉的卞和?”
萧禄是听明白了,只觉得好笑:
“若他其实是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呢?”
萧何却不甚在意:“玉有玉的用处,石头有石头的用处,若连这都不明白,我当年怎么当得好主吏掾?就算韩信是一块臭石头,我也只花了一顿饭钱,却能换得其感恩戴德之心。”
在这乱世,多一份人情,就多一份保障,即便他只是个小人物,这是萧何多年来的处世之道。只可惜,他本来能一本万利的投资,被半路杀出来的黑夫搅黄了。
萧禄依然在嘟囔:“但这样窝囊的小人,昌南侯会喜欢么?他想要的,可是壮士……”
“谁说我要推荐给昌南侯?”
萧何瞥了一眼吆喝众人,准备启程的周昌,低声对萧禄道:
“这个韩信,我要留在身边!他还需再打磨打磨!”
“再者,到了南方后,我名为昌南侯指派的搜粟都尉,可实际上,手下的粮吏,均是屠睢亲信旧部,要将其收服,身边岂能无可用之人?”
萧禄迷惑地点点头,还是不明白他老爹,又要慧眼如炬的眼光,开始第二笔投资了。
但眼看船就要走,那韩信却久久未来,萧禄又忍不住骂道:“那韩信不会也如沛县樊哙一样,畏惧南方瘴气,跑了吧?”
“他会来的。”
萧何站在船舷边,丝毫不担心。
“受此奇耻大辱,韩信在家乡,已经呆不下去了,就算我不邀他,他也会自己离开。”
这个安土重迁的时代,人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因为呆不下去了……
也因为心存远志……
虽然只见过一面,交谈数言,但萧何,已将韩信吃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就在约定时间将到时,韩信来了,他是从河边走来的,身上湿漉漉的,原来是在河里洗了个澡……
韩信大步来到码头,面向船上俯视他的萧何,单膝下跪,剑柱于前!
青年垂首,因为一饭之恩,因为在他最落魄时的交谈和认可,他会感激萧何一辈子!
“萧君,韩信愿往!”
……
随着绳索解开,桨叶划动,船只离开了南昌亭码头,向邗沟方向驶去。
萧何对韩信没有表现出太过分的在意,只是让人扔他一套干净的秦卒衣裳,韩信连声道谢,默默在一角换上,他能感受到,除了萧何外,船上其他人,扫向他时,目光中都带着鄙夷。
岸上的人亦然,南昌亭长和亭卒们遥望船只远去,其妻仍在对船上的韩信指指点点。他们大概会为这个无行浪子的消失而高兴吧?然后慢慢淡忘,只是在闲聊无话,提起那个拘谨的少年,然后说一声:
“韩信许久未来了。”
接着,闲人们肯定兴趣盎然地聊起,韩信胆小窝囊得钻人胯下的壮举!
是啊,生养了韩信的淮河水能洗去他身上的污秽,却洗不掉那沉重的耻辱,韩信知道,胯下之辱,恐怕将伴随他一生。
要如何才能褪去?
教他兵法的夫子说过,勾践曾受会稽之耻,为吴王夫差尝粪,后来,他用功业,用复仇洗清了这屈辱。
韩信不似勾践,他对复仇不感兴趣,他渴望的,是找到能证明自己的舞台,创造让人炫目的功业!
想到这些,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对岸上众人大声呼喊。
“南昌亭长!”
“你家的一饭之恩,韩信会还的!”
那些人听不听得到,韩信不知,也不在意,此言,是喊给自己听的。
“我会回来的……”
看着远处的淮阴,这座养育了他,又羞辱他让他无法立足的城邑,韩信暗暗下定了决心!
“待来日,吾必富贵归乡!”
船只消失在下游,游子已然远去,南昌亭码头,亭长的妻子却对水中唾了一口,极为不齿。
“什么一饭,韩信在我家白吃的饭,起码有两百顿!”
……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萧何挟韩信前往豫章之际,昌南侯黑夫,也已抵达南郡安陆县,鲜衣怒马,富贵还乡……
第0641章 富贵还乡
安陆县,尉府前,门庭若市,从县令到百长,乃至于十里八乡甚至外县的豪贵,听闻“昌南侯”归乡,皆不远百里前来拜会,这可是百多年来,南郡的第一个关内侯……
但众人却被挡在门外,一个面容俊朗的弱冠少年在门楣外彬彬有礼地朝他们作揖道:
“诸位,昌南侯昨夜刚回来,千里跋涉,太过劳累,故暂不见客,还望勿怪。”
众人不免失望,少年却又笑吟吟地说道:
“但昌南侯素来念旧,岂会忘了乡党之谊?后日,他会在县中备宴飨,届时再邀约安陆父老,各乡啬夫、三老,及有朝廷所赐鸠杖者,皆可入席!到那时,君侯再与乡人把酒言欢!”
听闻昌南侯特地宴请县人,众人这才赞不绝口,说君侯位尊而不忘乡人,稍后便各自散去了,但也有小心翼翼上前询问自己有无资格参与的,少年耐心地一一解答。
尉府内的角楼上,可以看到门口发生的一切,黑夫瞧着那少年点点头:“此子应对得当,不错。”
“是啊,仲弟旧部子弟里,他算最佳了。”
黑夫的兄长,衷在一旁颔首:“利咸生了个好儿子,家教好,也能做事,还一表人才,嘿,说实话,若非利仓与东门豹之女定了亲,我都想将小月许给他了。”
那少年却是利咸的儿子利仓,十多年前,黑夫还是个小官时,去利咸家见过一面,利仓回乡打理田产,恰逢黑夫归来,便来拜访,正好身边缺人,就让他帮忙接人待物。
黑夫已三十有三,他的旧部们也年近四旬,昔日的壮怀激烈,如今皆已步入中年,小辈则茁壮成长,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尉阳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张苍很喜欢尉阳,答应嫁一个女儿给他——张苍高产,多子多女,他说尉阳可以在七八个适龄女儿里随便挑,还附赠与其等高的书做嫁妆……
黑夫的侄女小月也已年满14,马上就到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安陆本地求亲的人很多,但随着黑夫地位日渐尊隆,他们大多知难而退,不敢再提。
这可让衷有些苦恼,只能问问黑夫的意见,看他的朋友同僚里,有无合适的人家?
“才14而已,还早。”
黑夫摇摇头:“不如这样,让她去南阳郡陪子衿住一段时日吧。”
他笑道:“我尉氏的女子,不必多么贤惠淑德,但管束夫君,让自己不卑不亢的本事,却得学一学。”
二人下了角楼,往厅堂走去,一边走,衷身为安陆县田啬夫,还在不断和黑夫说本地粮食产量的情况。
“前几年风调雨顺,南郡连年丰收,谷子堆满仓禀,从北地运了不少牛马过来,每个里分上几头,使得家家都能轮流用牛耕地,田吏又教其沤肥浇灌……百姓们说,这都多亏了仲弟你,多亏了吾家啊。”
言辞里带着自豪,衷为人老实,没什么大志向,家族蒸蒸日上,在南郡首屈一指,不但富贵,还得人崇敬,他已心满意足。
从兄长的叙述里,黑夫得知,安陆县除了官府修筑的公厕外,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私立厕所。那些厕所主人还会找专门的人来打扫,主要为了收集粪便。安陆县城里的工商,也会用马桶或粪桶排泄之后,翌日清晨抬出去给专门收集粪便的人,这些粪便会用于公田,或者卖给农民,也算一个新的行业。
江陵城那边也差不多,此外,几乎每条河流上,都多了水车、水轮等机械,日子比从前稍微好过的南郡人,还会将米在磨坊里磨成粉,制作米粉食用,已蔚然成风。
十多年下来,本就有楚国数百年开发基础,水道四方八达的南郡,已变成全国农业较为发达的地区,每年粮食产量,可与中原大郡相媲美了。
这也使得,南郡成了南征百越,最重要的军粮输出地……
“前年,一共有八万人经南郡去长沙,再去岭南戍守,这些人的衣食,皆由南郡、长沙两郡供给。”
衷说的是三路大军中的西路,四万兵,四万民夫,人马吃穿嚼用,加上沿途损耗,每年至少要200万石粮秣!
南郡纵然富庶,两年下来,仓禀也已所剩无几,眼下南方吃了败仗,但驻军还在,今年的军粮,南郡已无力独自承担,恐怕要从巴蜀、南阳运了。
他的话变得忧心忡忡:“吾等田吏、仓官叫苦不迭,民间也怨声不止。不单是粮食被征,口赋日增,还因为每次运粮,常征发乡人去干活,更有不少人家的子弟,死在去年的败仗里……”
黑夫无奈:“也难怪母亲听闻我这次归来,是要继续南征,便有些生气。”
他们的母亲已白发苍苍,最成器的二儿子回来,本来很高兴,但听说他要继续那场战争,顿时就阴了脸。
“不是说天下已经统一了么?好好过日子不行?为何非要打仗?三天两头有昔日的邻里过来哭诉,说自家子弟死在南方密林里,连尸骨都回不来!仲子,你虽然富贵封侯了,但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母亲举起手,那是一双满是老茧的手。
“吾等,亦黔首小民!”
言罢,她便气呼呼地去菜圃里,继续打理那些蔬果和鸡鸭去了,老人家也就这点爱好。
黑夫只不好告诉“糖妪”,引发这场战争的可不是他,而是少府、商贾和南方军功地主们的贪婪欲望,是甜蜜的蔗糖啊……
种植园、蔗糖、奴隶、捕奴队、战争,黑夫回南郡一瞧,不由咋舌。
这哪里是江淮,分明变成了美国南方!
黑夫离开得太久,没料到自己埋下的小小种子,会如此迅猛地成长为贪婪的巨兽。当糖业被官府收编,与军国机器结合后,夺取更多的奴隶,开辟更多种植园,生产更多红糖为少府盈利,居然成了开战的理由之一。
除了少府牵头外,最支持战争的阶层,便是拥有大量土地,却缺乏奴隶的军功地主们,他们正是黑夫后日要宴请的人,只不过,这群人的想法,已经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全天下最大的红糖贩子,黑夫的堂弟彦,此刻正焦虑在地在厅堂内踱步,见黑夫过来,连忙上前拜见。
“弟见过君侯。”
“不必多礼,让你去打听的事情,可询问清楚了?”
黑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对南郡军功地主的态度,他自然要差人去调查一番。
彦道:“弟差人暗暗询问过了,南郡有十顷土地以上的地主,大多不愿再战。”
“哦?”
黑夫冷笑:“两年前开战时,他们不是很支持,摩拳擦掌,说要带着子弟上阵,左夹生虏,右擎人头么?”
不光是这群军功地主,彦当时也上蹿下跳,写信劝说黑夫支持南征。
彦干笑道:“是吾等目光短浅,谁知道百越会这么难打,还打了这么久呢……”
黑夫心里呵呵:“真是虚假的战争热情!”
两年前,从官吏到民众再到普通兵卒,南郡人纷纷支持这场战争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勇敢。而是认为,这是一场摧枯拉朽的仗,持续时间也很短,不会影响到自家生计,还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利益——功爵和奴隶。
可惜,这显然是一种虚幻的错觉,帝国四面开战,不仅仅需要调用政府财政,更需要榨取民众的财富和人力。
随着战争延长,粮食吃紧,物价暴涨,财富萎缩,都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持续的越久,它对民众财富的榨取程度就越惊人,再加上,不断有噩耗从前方传回,为战争付出的牺牲越来越大。
一旦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原先支持战争的人,他们的激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黑夫已能猜出来,乡党们后日会对自己说什么。
“必言南征之不便,而请罢征百越!”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秦始皇已经不在乎战争投入,兵民死伤,他只在乎一件事:
帝国的颜面!
在碣石宫,黑夫与秦始皇爆发了严重的冲突争执,君臣几番博弈,才松口将时间从几乎不可能的半年,改成了两年,岂能指望皇帝回心转意,罢征百越?
眼下,麻烦之处在于,想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黑夫就要仰仗南郡人的力量。
但事到如今,不论是军功、爵位,甚至是战后的奴隶、利益,都已吸引不了南郡人,他们现在只想停战,只想恢复两年前富庶安乐的生活……
正思索时,利仓却来禀报,说有位客人要见黑夫。
“不是说暂不见客么?”
黑夫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他自己的谋划。
利仓垂首:“但来的是洞庭郡丞!我曾听父亲说过,君侯与他交情莫逆。”
“为何不早说!?”
黑夫面露惊喜,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尉府门楣一道道敞开,最后是厚重的红漆正门。
一位清瘦的年长官吏,正笼着袖子,站在门前,他还是老样子,头戴法冠,黑绶铜印,只是胡须里多了许多花白,面容略显瘦削,毕竟大病初愈,刚被医者从鬼门关救回来。
郡丞不过是六百石吏,相比于封侯拜将的黑夫,算不了什么……
但堂堂昌南侯,却对其肃然作揖,黑夫对这个人的敬重,丝毫不亚于秦始皇帝!
这个国家,或是因千古一帝的气魄和决心,才最终得以一统。
但尊贵如秦始皇帝,亦不过是站在巨厦顶上的凡人。见者远,是因为登高而招,闻者彰,是因为顺风而呼。
那呼啸的风,是天下人渴望一统,结束战争的心,是无人能挡的时代大势!
而皇帝脚下的巨厦,则是由三千万黔首垒砌而成,又由千百位默默无名,勤勉辛劳的“秦吏”黏合起来的!
他们是帝国的砖瓦,也是文明的基石。
黑夫与来人郑重对拜:
“喜君,久违了!”
第0642章 法吏
“多谢昌南侯相助之恩。”
一进厅堂,喜便道明了来意,他今日,是专程来向黑夫道谢的。
“喜不过是边郡小吏,染病将死,却无从就医,家人将棺椁都已准备好了,还将我多年抄录的简牍一点点放进去,只待死期。”
“却没想到,昌南侯竟会在陛下面前提及我,让我能上达天听,陛下还派御医不远千里,前来救治。让我侥幸,能从大司命处脱身而活……”
黑夫记得这事,那是三四年前,秦始皇东巡时发生的事,他家里来信,说喜病笃将死。
黑夫怜之,觉得不应该让这样一个好官籍籍无名,便乘着鼓吹雕版印刷术的机会,拿喜抄录律令来举例子。
当时他就觉得,喜的故事,当不止让后世千万人所知,也应该让秦始皇知晓!在帝国的基层,还有这样一位勤勤勉勉,兢兢业业的秦吏!
但没想到,喜居然真的被秦始皇派来的御医给救活,休养一年半载后,身体大好。
不仅如此,喜还因祸得福,被朝廷塑造成了典型,虽然没搞什么“向喜同志学习”的活动,但喜立刻从假郡丞直接扶正,并赐爵两级,如今已是五大夫。
他诚挚道谢,黑夫连道不敢,避席道:“若无喜君秉公执法,黑夫早在十余年前,就被人诬陷,身处囹圄,岂会有后来的事?”
年近五旬,已显老态的喜孰视黑夫良久,见他富贵还乡,依然不骄不躁,颔首道:
“南郡安陆县,真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起案子,昔日的卑微黔首少年,如今却是帝国功勋前十的君侯,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见证这晚辈起于微末的人,喜心中亦十分欣慰。
“有了雕版印刷,喜君还抄律令简牍么?”入席时,黑夫打趣问道。
“时常抄抄。”
喜是个古板的人,没听出黑夫在开玩笑,认真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新的律令若想记住,还是得亲笔写一遍才行。”
他们虽然很早就认识,却无私谊,闲聊没几句,就说起了公事。
黑夫最关心的,当然是洞庭郡的军情。
洞庭郡便是黔中郡,位于后世的湘西贵州,两千年后都是满地民族自治州县,眼下更别提了,当地夏人与蛮夷的比例,大概一比十,有的地方,甚至是一比一百……
统一初期,那里还爆发了越人与秦军的冲突,落败的越人南逃入西瓯,是引发秦瓯战争的导火索。南征开始后,黔中郡也有一支偏师,渡过沅水南下,驻扎在镡城(湖南靖县),与桂林军成犄角之势……
喜说道:“洞庭郡蛮夷巴人混杂,本就不稳,近几年常有南郡人过去,骗诱蛮夷,带回南郡为奴,夏越常有冲突。开战以来,郡中常有夷越背叛,镡城之军还没来得及去攻西瓯,就只能停下平叛,也因此未深入岭南,军尚存。”
“只是镡城被群山所阻隔,粮秣运送艰难,军乏食,郡尉希望他们能退回迁陵县就食。”
黑夫心里冷笑,这洞庭郡尉前两年还顺应潮流,叫嚣着要与巴蜀一起开西南夷,进军西边的且兰、夜郎呢。这群边将眼馋李信、黑夫他们的功绩,立功心切,不顾郡情,屡兴边衅,这也是秦朝四面用兵的原因之一,眼下吃了瘪,热情也消退了。
“感情全天下,想打这场仗的,就剩下秦始皇一人了……”
黑夫心中吐槽,又问起与喜工作攸关的事:“洞庭郡吏治如何?”
喜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好,吏治每况愈下……”
……
在喜看来,相比于统一前的锐意进取,秦吏队伍中的风气,似乎已经变了味。
“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
喜说起一事:“两年前,我病愈复任,竟听说那沅陵县令嫁女,不仅邀约宾朋,还通知县里三老和群吏前来祝贺,令进不满千钱者,坐之堂下。”
“如此明目张胆收取贿赂,我以法责之,大小官吏却皆言此乃贺钱,是给县令之子的新婚之贺,绝非贿赂。郡守也以为不足以罪之,我最后力排众议,方将县令免职,其余诸吏略受责罚。”
黑夫点头,宴会收钱,跟沛县吕公家,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若喜在泗水郡,沛令就要倒霉了。只可惜,像喜一样的法官,太少了。
他在胶东郡时,也见过类似的情况:官员离开时,同僚送三五百钱甚至千钱,本是寻常事,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秦吏薄俸,大家总得生活。
可现在,各地又多出了“迎钱”,官员到任,当地豪贵纷纷送钱,美其名为安家费,实际上就是贿赂。谁给了,新官就对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徭役上也不为难,却将重役转嫁到庶民,甚至是蛮夷部落头上。
除了这些人情礼节外,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
喜处理过一桩案子,曾经因犯罪被洞庭郡逮捕的犯人,他家乡狱掾送来一封信,说那边还有案情,要送去审理。若非喜核对爰书后察觉不对,派人过去追,那犯人回去就被放了。
敲诈勒索者亦有之,洞庭郡乃边远地区,常有六国地区的人被迁来,押送的官吏乘机勒索,掠夺迁民钱财,还根据接受贿赂的多少,决定迁徙的远近。
喜叹息道:“没办法,长沙郡、洞庭郡不比南郡,不少县乡官吏,皆是旧楚官员留任,十来年下来,也就粗通律令,一旦撤换,官府便无从收税征徭。”
黑夫表示理解,他在胶东也面临过一样的情况,更有下密县令,跟夜邑田氏的长子拜把子,两边合伙卖私盐呢!
长吏尚且如此,斗食吏更完全由当地人担任,虽然权力小,但威吓庶民足够了。像当年刘季一样,借助亭长位置强吃强喝,赖账不给,酒家只好把新债旧账一笔勾销,类似的事,真是多如牛毛。
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怀疑律令的喜,也看到了弊端:
“律令细密本是好事,但眼下新吏多不习法,吏治败坏,更使小吏可以借法欺民,缘法为奸。于是,百姓畏惧官吏如畏虎狼,因为一个小吏援引律令,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让其破家,十数人沦为刑徒。”
喜身为郡丞,掌管司法,已经在努力肃清吏治了,但有一点他却无能为力,那就是日益加重的徭役口赋。
刚统一时还好,南方长期和平,积累了不少财富。但自从三十三年以来,秦朝对百越用兵,黔中郡虽然穷,但分摊到的徭役、赋税也不少。
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前线死伤渐渐多需要补充,几乎每家编户齐民,都要出一人,去运送军粮,修筑道路、运河。
夏人抓不够怎么办?当地蛮夷不是很多么,让蛮夷也来干活啊!结果催役引发了冲突,冲突导致流血,疆域内的蛮夷也反了。更有南郡商贾乘机购奴,夷夏关系更加尖锐。
喜自述道:“近两年来,我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虽然按照律令,他们犯了将阳、失期罪,的确该罚,可是……”
可是,当一个县刑徒占到编户齐民的五分之一时,事情就不太对劲了。
“去年的上计,《徒簿》中所记,迁陵司空所辖大男子刑徒125人,大女子刑徒87人,共计226人。而整个迁陵县,在籍民户不过152户,八百余人。”
类似的事,喜当年也干过,因为包庇略人者,盲山里百余口人,全部罚为城旦舂,毫不留情。
但他如今面对的,不是偶然才有的集体犯罪,而是一个持续的恶性循环,范围是全天下。
战争久持不下——赋税徭役沉重——畏死逃避之人多——官吏追捕以法绳之,将其捉做刑徒——更多人畏惧而逃——更重的刑罚打击……结果就是刑徒满道。
这些刑徒,又被一股脑塞进南征的队伍里,皇帝似乎真的想让这帮“刁民”死在热带雨林里。
像喜这种还有点良心的官员,正处于两难的境地:完全遵循朝廷命令做事,作为政策的执行者和赋役的催征者,自然会被黔首愤恨。
如果心软,对治下黔首网开一面,就完不成朝廷要求的指标,会受到律令的制裁,以“治狱不直”等罪名,被谪戍远方。
喜从不心软,也从未违背朝廷律令,所以他才能任职至今……
喜还告诉了黑夫一件事:“此番黔中、南郡、长沙、衡山诸郡,以不直罪论处,发配到昌南侯军中任职者,恐不下数十名,其中的确有贪污受贿者,但也有不忍苛责黔首,被判定渎职的官吏。”
“谪官、刑徒,这就是皇帝答应给我的‘三十万兵民’?”
黑夫不由头疼,难怪历史上听说中原出事,南方军团直接闭塞通道,不愿回去。
能被派到岭南这种地方来的,哪有什么精锐啊,多是炮灰,战斗力能强才怪了……
“这便是喜近几年来,所目睹之事,本来期盼战后可以稍好些,但如今陛下点昌南侯为将,粮秣、刑徒、兵卒源源不断往南方去,看来这场仗,是要接着打下去了。”
黑夫苦笑:“难归难,但我既受命于君前,不得不行,只求能全师而胜,让南方各郡少受些苦痛。”
喜道:“我虽身处边郡,但也时常听闻,昌南侯不仅善兵,且爱民,定不负陛下之任。”
他对黑夫,还是极有信心的。
说到这里,喜也准备起身告别了,他对黑夫拱手道:
“昌南侯,喜此来,一为道谢,二,也是道别。”
“道别?”
黑夫才回来,对喜刚接到的调令尚不知晓。
喜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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