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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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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是都怪你。”
  张苍看稷下变得面目全非,惋惜慨叹之余,也吹胡子瞪眼,怪起黑夫来。
  “怪我作甚?”
  黑夫莫名其妙,他既没有参与入齐之役,也不是临淄地方官,稷下衰败,与他何干?
  张苍本就是打趣,点着只剩下一堆木桩的桃林笑道:“你在豫章、北地时,倡导士卒喝开水以减少疫病,此策已经流传开来,如今各地的将军,只要有条件,也令其兵卒喝热水,这就需要许多木料,这片桃林,可不得遭殃?”
  黑夫知道张苍在开玩笑,却也道:“人既已去,空留桃林何用?”
  张苍一愣,而后颔首:“没错,稷下最重要的,不是庭院宫室桃林,而是人,人留则文盛,人去则文衰……”
  想到这,张苍有些意兴阑珊,叹道:“时迁事移,稷下已败矣。真是可惜,我欲探寻天地奥妙,自然规则,但学识是有限的。光是闭门造车,则出门不合辙,恐怕做不出成果。我需要有弟子协助,还要与人辩论,若稷下还在,当是最好的场所。”
  黑夫可以理解,笑道:“真理越辩越明嘛。”
  “没错,真理越辩越明!”
  张苍眼前一亮:“夫子也说过,若没有孟子之徒、墨者、名家、黄老与他辩论,他对天人、名实、善恶、利义、王霸这五辩的认识,也不可能日渐加深。而只有辩论,才能让理念传遍天下,为人所知……”
  人们不喜欢看晦涩的书,却喜欢听热闹的嘴炮吵架,当初稷下辩坛的那些命题,那些精彩的言论,常能让天下士人津津乐道。
  但学者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稷下已毁,根本没有这个条件。
  “我倒觉得不一定。”
  黑夫却笑道:“稷下是衰败了没错,不过,稷下传承的求学精神也亡了么?我觉得不然。只要人还在,稷下就还在!”
  “人还在,稷下就还在……”张苍闻言,若有所悟。
  回想起这几百年来的事,莫不是如此。张苍记得,夫子荀卿曾对他说过,古人之学,必有所受,皆出于周王室之官,比如儒家推崇的六艺,本就是周朝官学对贵族的教育,老子最初也是周守藏室之史,那时候天下的文化中心,在洛阳。
  但王子朝之乱后,洛阳遭到了极大破坏,连藏书也陆续流散各地,之后私学兴起,随着孔子、少正卯等开坛授徒,天下的文化中心,就转移到了鲁。
  孔子既没,七十二徒开始分裂,或入齐,或入楚,或入晋,但新的中心很快出现,那就是魏文侯时的河西学派,以子夏等人为核心,学派有不少人成为魏国的治世良,法家思想也在那儿萌发,魏国,是战国早期当之无愧的文化中心。
  之后是稷下学宫,自不必说,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轻重诸家,群星璀璨,百家争鸣!那时候,稷下不仅是中国文化的轴心,也是世界文明三大轴心之一。只可惜到了后来,齐愍王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独断专行,使得稷下学宫衰落,稷下先生也逐渐散去,分别聚集于秦、楚。
  在春申君的号召下,荀子等人聚集于楚国兰陵县,李斯、韩非、浮丘伯、张苍,都学成于兰陵。
  但讽刺的是,他们中的三人,都不约而同选择入秦!时任秦相的吕不韦大力召集门客,编撰《吕氏春秋》,此乃集百家学问之大成的著作,虽然后来秦始皇亲政后,这本书就没人提及了,但入秦的六国之客,大多还是留了下来。
  秦一统后,皇帝又征召儒、黄老之士七十余人入咸阳,尊为博士,加上秦地原本就有的墨者,咸阳俨然成了新的文化中心。博士可以查阅、整理秦朝从六国夺来的书籍,张苍的《九章算术》,正是在此基础上编篡出来的!
  加上纸张的推波助澜,将古书抄录成纸书,已经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新潮流,知识和文化传播的速度,比先前大大加快。
  坐在只剩下木桩的稷下桃林中,黑夫陪着张苍,将这千年来,华夏的文化中心流转梳理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知识和文化,并不像国家社稷一样,一旦大厦不存,就骤然灭亡,是随着人、而流动的!
  黑夫不由笑话张苍道:“子瓠啊子瓠,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骑着驴找驴,你在这感慨稷下之亡,却殊不知,新的稷下,新的百花齐放,早已在酝酿、萌发!”
  但这种好的趋势,却也随时可能夭折,因为皇帝和丞相李斯,都是喜欢别黑白而定一尊,讨厌不同声音和“巷议”的。
  过去黑夫还不觉得,但此番,儒生们在泰山下的作死表现,让黑夫觉得,群儒和朝廷的离心离德,已经不可挽回地开始了。
  要是这群人哪天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导致“焚书”之令提前到来,也不足为奇!
  正思索时,却有谒者杨樛来稷下找黑夫、张苍,一作揖道:“少上造,五大夫,陛下急召!”
  张苍见他来得急,便问道:“不知是出了何事?”
  杨樛无奈地说道:“陛下封禅遇雨之事,不知为何,竟比车驾还早到临淄,如今已经在临淄街巷为人非议讥讽,被采风之官听到后,回报到行宫来。陛下闻之大怒,令丞相彻查此事!”


第0512章 以古非今
  临淄人口众多,乃是这天下间市民文化最流行的地方,其民富庶而好享乐,闲暇之余,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除了这些娱乐项目外,在街巷酒肆里,也常常活跃些一些俳优、侏儒,在席间做些表演,以此来博得食客捧场,也顺便帮酒肆招揽生意。
  大多数俳优的表演,多为调谑、滑稽,甚至自虐自丑之事,他们会一边击鼓边歌唱,在案几上翻跟头逗人发笑,后世出土的“东汉击鼓说唱陶俑”,就是这群人的写照。
  但这群人中,也有些异类,他们并不视自己为低贱的倡优,以齐威王时的淳于髡为榜样,靠嘴皮子吃饭,在酒肆里讲故事。故事虽取材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但也有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古事,比如《晏子使楚》、《淳于髡智劝齐王》,齐人很是爱听。
  在临淄最热闹的庄、岳之市,便有家著名的酒肆,里面常年邀请一位名为“优绣”的俳优来坐台。
  据说优绣曾是一位“小说家”的奴仆,小说家编篡故事,让他来讲,优绣越讲越好,名气传遍临淄。小说家死前,恢复了优绣的自由身,他便继续靠讲故事为生,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出现在这间酒肆。每逢此时,酒肆宾朋满座,优绣坐于中间,慕名而来的食客们将他围个里三层外三层。
  今天是九月初一,也不例外,优绣个子才六尺不到,头上戴帻,两肩高耸,穿着一身小孩的深衣,却留着一个夸张的八字胡,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表情却十分严肃。
  他坐在酒肆中央席上,扫视周围一眼后,用独特的大嗓门开始了故事……
  “师旷乃是春秋晋平公时的大夫,为盲眼乐官,博学多才,尤精音乐,善弹琴,小说家为他作了《师旷》六篇,今日我只谈其中《亡国之音》这一事。”
  随着优绣侃侃道来,一刻后,故事渐渐接近了尾声。
  “师旷奏《清商》时,有玄鹤十六只飞集堂下廊门之前;奏《清徵》时,玄鹤伸长脖子鸣叫起来,随琴声跳舞。晋平公见状大喜,起身为师旷祝酒,又问师旷,还有比这更动人的曲子么?”
  “师旷说,有《清角》之乐,但必须德行深厚的人才能听此曲,君侯还不配,若是强听之,恐怕家国将有败亡之祸!”
  “晋平公不豫,说寡人此生最好唯乐也,便强令师旷弹奏,若不从,则杀之!师旷不得已,取琴弹奏起来,奏了第一曲,有白云从西北天际出现,天地瞬时色变;第二曲,大风夹着暴雨,铺天盖地而至,直刮得廊瓦横飞,左右人都惊慌奔走!”
  酒肆中本来多有议论之声,至此却都停了,为师旷的神乎其技而惊讶。
  优绣继续道:“平公吓得伏身躲在廊屋之间,连连呼喊,让师旷停止奏乐,师旷停手,顿时风止雨退,云开雾散。”
  “但为时已晚,晋国此后大旱三年,寸草不生,晋平公也大病一场,晋从此衰矣……”
  说到这里,优绣一拍案几,结束了今天的故事,食客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起这个故事,但也有人笑道:
  “不就是听琴么,真能如此夸张,到风云色变的程度?”
  优绣却笑道:“这位先生说的没错,但礼乐礼乐,两字不分家,乐者,所以象德也,故乐也分为许多种。”
  他站起身来,掰着指头一一数了起来:“有天子之乐,有诸侯之乐,有卿大夫之乐,有士人之乐,有庶民黔首之乐,不一而足。吾等庶民黔首之乐倒是无妨,但其他的乐,却不可妄兴也,必须身份与德行与之匹配才行,否则就会导致一些凶事,这就是孔子所谓的‘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
  “优绣也诵孔子之学么?”酒肆中,一个头戴儒冠的年轻儒生问道。
  优绣解释道:“我虽未拜儒者为师,穿儒服戴儒冠,但也曾从友人处听说过孔子之言。”
  他话音忽然一转:“其实这世上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人君者,若本身德行不足,而学晋平公,强行去做一些事,定会被天地认为是无礼之举,必给出一些预兆,加以告诫惩处!”
  此言一出,酒肆里的众人顿时哗然,头戴儒冠的年轻儒生低声对旁人说道:“做与自己德行不匹配的事会遭到告诫?那我听说,皇帝上个月去泰山封禅,才上山就遇到了暴雨,周身被淋湿,这该怎么算?”
  “皇帝封禅遇雨?”
  不少人第一次听闻此事,顿时来了兴趣。过去几年间,在官府的调控下,临淄的酒价翻了好几倍,能来这里消遣的,基本没有穷人,齐人本就好议论,这群衣食无忧的人更是如此。
  推杯交盏间,食客们开始讨论起这件“国事”来。
  儒生将他从师长处听闻的消息告诉众人,从秦始皇不用儒士之言,违背古代惯例,用秦地关中夹杂“戎狄之俗”的礼仪去封禅,再到泰山顶上的风云色变。
  几杯马尿下肚,年轻儒生胆子也大了起来,最后竟然叫道:“我的师友说了,泰山有灵性,不会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禅。当年齐桓公都没资格,何况这所谓的秦始皇帝,依我看,他也不是真的天命之子!”
  此言一出,酒肆一片寂静,接着响起了一片赞同,临淄人的日子在秦朝统治后,降低了几个档次,他们的不满早已沉积心中,虽然不敢有什么行动,但却可以付诸于语言发泄,优绣也只是饮着酒,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儒生受了鼓舞,再度叫道:“皇帝无德暴戾,却强行用戎狄之礼封禅,惹怒了上天,降下骤雨警告,依我看啊,就像晋平公强听《清角》一样,接下来几年,天下恐怕要生变乱了!”
  “然也!”众人纷纷向儒生敬酒。
  唯有几个机灵的人,发现这间酒肆里讨论的话题越来越不对劲,便将几枚半两钱放在案几上,开始往外走。
  但还不等众人离开酒肆,一阵齐刷刷的脚步,便停在了外边。
  一群秦卒围住了这里。
  齐人们勃然色变,优绣连忙站起身来,想要从后门跑,却发现那里也被堵了,酒肆老板闻讯出来,亦面如土色。
  一群黑衣秦卒就持着剑,如狼似虎地走了进来,将兵器对准所有食客。
  接着,便是一个戴法的秦狱史走进酒肆,扫了里面的人一眼,目光定在优绣和那已经喝醉的儒生身上,冷笑了一下,一挥手道:
  “在这酒肆中以古非今,诽谤陛下的人,全部抓起来,一个都不能跑!”
  ……
  秦始皇已离开了稷下,莅临临淄城内的“行宫”,其实就是过去的齐王宫室。
  齐人喜好奢靡,从姜齐开始,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田齐的历代君王也继承了这项爱好。所以临淄城西南的宫城内,如同金字塔般屹立着无数高台建筑,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放目望去蔚为壮观。
  秦始皇住在大室殿,这里是齐宣王所建,占地百亩之广,上面的厅堂也很大,足足有三百个房间。这个工程是如此浩大,凭借齐国之富裕,建了三年也没盖成,如今却便宜了秦人。
  大室殿厅堂内,随皇帝东巡的群臣,以及临淄的主吏都在,气氛有些肃穆,仿佛一场大战在即。
  “这的确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却影响深远的生死之战!”
  黑夫站在殿内中段位置,暗暗叹息。果然不出他所料,那群在泰山脚下等待的儒生听闻秦始皇封禅为风雨所阻,竟出言讥讽之,要是背地里说说也就算了,但有几个大舌头,竟通过书信等方式,将此事传到临淄,闹得满城皆知。
  不作死就不会死,在秦始皇和秦吏眼中,公然质疑秦的合法性,说皇帝“德薄”,这显然是对皇帝权威的一种挑战!闻言大怒,立刻授意李斯和临淄官员,派出人手,但凡有议论此事的人,就统统抓起来,那些传播流言者,按照诽谤罪论处。
  临淄郡守、丞正在禀报这几日在临淄城中的逮捕行动。
  “陛下,临淄之中,敢在酒肆街巷非议封禅者,已尽数缉拿!”
  按照优绣等人的口供,官府追根究底,找到了最先泄露消息,诽谤皇帝的一位博士,又从他牵连出十数人,多是儒士。这样一来,七十博士,十去其二,其他人也人心惶惶,毕竟在皇帝将他们撇在泰山脚下后,抱怨的话大伙或多或少都说过。
  按照律令,最先散播谣言的人犯了诽谤罪,严重的可能要斩首弃市,其他附和者也要定个聚众闹事的“群饮”罪和知情不报罪,或是罚款,或是做刑徒,发配去修骊山陵。
  但秦始皇不欲就此作罢,让群臣聚集,讨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作为儒生的靠山,左丞相王绾难辞其咎,但在议事时,他还是坚持认为,这次的事只是一小撮不懂事的儒生心怀不满,一一找出来,加以惩治即可,但不必牵连所有博士。
  “陛下,齐鲁之人本就好议论,愚夫一时巷议而已,不足为虑。”
  “左丞相此言差矣!正因为天下愚夫众多,才不能任由诸生诽谤,否则天下人信以为真,必定人心浮动,导致生乱!”
  右丞相李斯却与之争锋相对,他知道,彻底打垮王绾,让他一蹶不振的时机,已经到了!
  黑夫站在后头,只见与王绾佝偻的背影相反,李斯大步一迈,出列朝秦始皇一拜,高声道:
  “陛下,从前诸侯并起纷争,大量招揽游说之士,使其不治而议论,放任太甚,使得这群人,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话常常称引古人为害当今,矫饰虚言挠乱名实。”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自陛下一人,别黑白而定一尊。天子之下,百姓黔首应致力于农工之事,为陛下创造财富,读书士人就应该学习法令刑禁,为秦吏,替陛下治理民众,这才是读书学识的正当用途!”
  “但现在,诸生不师今而学古,只欣赏自己私门所学的知识,指责朝廷所建立的律令制度,以此来诽谤陛下之治,惑乱民心。但凡听到一件事,就各根据自己所学加以议论,在民众当中带头制造谤言。如此种种,恐怕不独临淄才有,若不加以禁止,必然使得人心浮动,在上则削弱朝廷威势,在下则形成朋党之势……”
  说到这,李斯再拜,提议道:
  “依臣之见,每次事发后,只追究罪首远远不够,应该新设律令,禁止天下私学巷议。让史官将所收六国史书,统统烧之!典籍只准许咸阳博士官署钻研收藏,除此之外,天下有藏《诗》、《书》、诸子百家之语者,亦由当地守、尉烧之!从今以后,借古非今者族诛之!有敢群聚谈论古事及《诗》《书》者,斩首弃市!私藏诗书、百家语者,黥为城旦!望陛下恩准!”
  “什么!”
  话音刚落,殿内哗然,尤其是站在末尾的张苍,更是大惊失色,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师兄李斯。
  李斯当年也在兰陵,稷下学帝王术,对百家言有一定了解,深受其滋养,如今为何却要一刀切,将其全部禁绝呢?
  若此事成行,别说黑夫那日说过,正在世间酝酿的“新稷下”,这天下学林,恐怕也要像外面的齐宫花园般,百花凋零,一片寂寥,只有几朵菊花能留下!
  他正要出列请求,说此事万万不可!却不防,前头的黑夫已觉察到了他的举动,为了不让这承载了华夏未来科学希望的胖子再因言获罪,竟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大声道:
  “陛下,右丞相之言,大善!”
  所有人都看向黑夫,他居然在众人尚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前,就抢先附和?太急了吧。
  叶腾也十分诧异,争着出头,这不像是女婿性格会做的事啊。
  秦始皇尚未表态,却也看向黑夫,玩味地笑道:“卿也觉得右丞相之议可行?”
  “泰山封禅之事,明明是祥瑞,合秦之水德,诽谤者皆居心叵测之人,当诛之!而博士、私学,这数年来,一直放任混乱,也的确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黑夫表了态,但随即话音一转,说道:
  “不过,秦律一向是有罪严惩,无罪宽赦,除非是族诛,但也只是诛其父、母、妻三族。臣愚昧,这世上学问虽然统称为‘百家’,但实际上,却各行其是,甚至有相互敌对,老死不相往来者,非但不是亲戚,连邻里都算不上。如今因为几个儒生犯事,却要将其他私学统统禁绝,书籍全部焚毁,这会不会……有殃及池鱼之嫌?”


第0513章 法今王
  “陛下,儒生是读书人,但读书人不尽是儒生。儒乃百家之一,但百家不都是诵孔子而学儒。因几个儒生诽谤妄言,便牵连天下所有学派,全面禁止私学,焚尽百家之语,这会不会有殃及池鱼,牵连无辜之嫌?”
  听到这番话后,李斯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本是剑指王绾,但谁料,王绾老儿还呆愣在原地,却是一向与他亲近和善的黑夫先站了出来。
  “孺子啊孺子,装了那么久中庸,终于忍不住,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了么?”
  看着黑夫在那侃侃而谈,老丞相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今日李斯赫然出列,抛出了“焚书”的惊人之言,绝非心血来潮,而是酝酿已久。
  法家主政的秦横扫天下,本该使延续百年的儒法之争宣告终结,但秦始皇是一个实用至上的皇帝,没有彻底摒弃儒家,反而招揽了不少文学儒士入咸阳为博士。
  儒法之争的场地,从民间转向朝堂,虽然每次都是法家完全吊打群儒,但这群人有王绾做靠山,每次都能安然无恙,下一次继续空口白话地议论。
  这种明争暗斗,在泰山封禅时,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李斯只是略施小计,王绾和儒生博士们便全败而归,也彻底让皇帝对他们失去了耐心……
  李斯知道,自己将这群人彻底打倒的机会来了!
  回想自己这数十年仕途,对李斯威胁最大的,既不是王绾,更不是叶腾,而是同出一门的韩非。
  对李斯,秦始皇只是将他当做一统天下,独尊皇权的工具,升官笼络,皆是出于此种目的。但对韩非,却是出自内心的赞赏,甚至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似乎韩非笔下的每个字,都是为秦始皇所写。
  被韩非排挤取代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李斯利用韩非在上书中力主存韩这一致命伤,联合姚贾,在秦始皇疑心最重时,先让姚贾毁之,说韩非乃韩之诸公子,忠于韩国,绝不会助秦灭韩,如此天下大才,若让他归韩,恐怕会成为秦之大患,不如诛之!
  李斯又恰到好处地夸赞韩非,将他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是管仲、商鞅再世,去秦则秦弱,就像当年商鞅离魏一样。最后使秦始皇下了决心,既然得不到,就杀死他!
  等秦始皇后悔时,李斯已经快马疾驰到云阳,将韩非药杀后,哭着收拾其尸了。
  除恶务尽,这一向是李丞相秉承的做人原则,这次也不例外。
  当然,他可不会将私心暴露得如此明显,在皇帝眼里,李斯此言,是为了实现皇帝自己的理念!
  过去,朝堂上有两个人常简在帝心,一是心思缜密的赵高,总能让皇帝信任,常年担任护卫,甚至有资格行玺事。第二个,就是李斯自己了。
  但李斯的段位,显然比赵高略高一筹,他不揣摩皇帝喜好细节,而专注于大势。秦始皇下一步想做什么,他都能提前建言,废封建行郡县、车同轨书同文,都是李斯将字放到皇帝目光瞥到的位置上,恭请陛下落子!
  这样的臣子,谁不喜欢?简直到了“内事不决问赵高,外事不决问李斯”的程度。
  李斯唯独落了后着的,就是西拓之事,他本以为皇帝欲征岭南,将儿子李由安排到长沙郡,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让蒙恬、李信、黑夫三子成名。
  尤其是黑夫!虽然他小心地避免多立战功,让李信出尽风头,但李斯却知道,黑夫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简在帝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而且黑夫的利害之处在于,常能诱使皇帝偏离初衷,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李斯不知道这黑厮是开了挂,所以才能次次中奖,还以为他有过人本领,对黑夫的警觉,也随着黑夫地位的尊崇,而日渐加深。
  但这次的事,以李斯原本想来,黑夫远离朝堂太久太远,是沾不上边的,但没想到,他还是搀和进来了。
  李斯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廷尉叶腾,心中暗道:
  “是叶腾的授意么?是廷尉想要表明,他与我想法不大一样,急于树立政见,好争取未来左丞相,甚至右丞相之位,而唆使其婿出头的么?”
  不管原因是什么,李斯都决定,今日要给年轻人好好上一课,顺便,也踩熄叶腾的小心思。让黑夫知道,姜还是老的辣,西拓之事只是巧合,皇帝的心思,可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
  封禅事件,让李斯确定了,秦始皇接下来的注意力,会放到一统天下人心、舆论上,他的焚书之议,便是为了迎合皇帝。
  这时候,黑夫也说完了,李斯便摇头道:“胶东郡守之言,只是站在一场公室告的诉讼上,认为只需罪责涉案儒生、士人,其余人不必追究,未免目光太浅,还是没站在国事角度啊。你可知道,当年商君为何要燔诗书么?”
  黑夫拱手:“听说是为了明法令……”
  “然也,燔诗书,是为了明法令!”
  李斯声音大了起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此皆为律令所不容。以武犯禁好懂,但以文乱法,如何生乱?靠的便是他们的‘法先王’之说!”
  这个词让黑夫一愣,张苍曾经和他说过,“法先王”,乃是百家的普遍主张,喜欢托古甚至于复古。
  儒家就不必说了,不管哪一派,都认为,三代是最好的黄金时代,今不如古,后不如前,后人所要做的就是对上古三代的统治模式去尽可能地模仿、恢复和延续,最后做到“克己复礼”。
  像孔孟之徒,言必称尧舜,问必谈仁义,你问他如何富国强兵,他回你一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你问他怎么一统天下,他回你一句“不好杀人者能一天下”。话虽然好听且道德正确,但对旦夕存亡,敌军兵临城下的战国七雄而言,真的有一丝现实意义么?
  老庄一派的道家,虽看儒家不顺眼,但亦认为回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时代才是最好的……
  李斯抨击了诸家顽固不化的“法先王”后说道:“如今诸生以古非今,便是此说作祟,就像田间锄草一样,若不艾杀其根,只拔其叶,过上不久,田中又会杂草丛生,而秧苗粟麦皆萎靡不振矣!故必穷追其恶,将法先王之百家,连同其倡导复古的《诗》《书》等焚毁,使无人再敢以古非今!”
  在李斯看来,百家多是“法先王”,站在国事角度考虑,那些百家之士,以及其所著之书,皆有罪!哪怕有的学派的确没有法先王的情节,但就像是地里的杂草,哪个农夫会蹲下身子,去看它们的品种?往往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一锄头下去,全部铲除,也不可惜!
  干掉这些法先王的学派,法家提倡的“法后王”“法今王”,才能真正大行其道!
  在法家看来,随着时代变迁,统治之道也是不断发生变化的,不存在一以贯之、百世不变的先王之道,甚至那些个先王的事迹,也是儒生编造想象出来的。在举世争于气力的时代,君主就应当以富国强兵为目标,施行严刑峻法,利用赏罚二柄,调动全民之力。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与时俱进”!
  故以法家看来,随着时代推移,最美好的时代,永远是当下,是“今王”,也就是秦始皇帝统治的天下!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如此,则舆论能一。”
  这句话,李斯是说给仲裁者听的。
  秦始皇微微点头,他想要的舆论是什么?是今不如古,是秦继承三代事业么?不不!皇帝在泰山顶上封禅刻石,表明的意思很明显:
  “秦一天下之前,是暗淡无光昏悖混乱,从此之后,天下进入崭新的光明的新阶段!”
  简而言之,不法先王,而法今王!
  这正好与李斯,与法家的政治取向,不谋而合!所以李斯提倡的禁绝诗书百家,让封禅之后,思想出现了较大转变的秦始皇有些心动。
  之后,李斯又开始谈六国史书的问题。
  “黔首未集,人心思念其故国,都是六国之史事遗留的缘故。”
  他开始列举最近的事件,临淄抓获的倡优、士人,不就常在酒肆街巷里大谈齐桓公、晏婴、田单之事么?百姓天天听这些,或会怀念过去的生活,复国的幽灵便永远盘旋在六国上空。
  而六国史书里,也常常有对秦恶毒的中伤,楚国人骂秦人“秦戎”,关东诸侯也说秦“与戎狄同俗”,好像他们是茹毛饮血的异族——还真有不少六国民众,至今仍如此认为。
  在李斯看来,这件事好办,先烧了掠夺来的六国史书,把民间私藏之史也尽数焚尽,再严禁谈及六国史事,这样一两代人后,谁还记得晏婴、田单?
  欲灭其国,先亡其史!李斯的解决方案,简单而粗暴,有些人的名字必须从史载里抹去、从百姓记忆里抹去,有关他们记载的书,最好无声无息消失,永远消失。
  最后留下的,只有秦,只有现在!只有伟大的秦始皇帝!
  “焚其史,则人心一也!”
  李斯阐述完自己琢磨许久的想法后,看向贸然出头的黑夫:
  “少上造,你如今还认为诸生无罪,书不可焚,百家之言不可禁么?”
  黑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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