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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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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味忠义仁厚,心慈手软,在这时代,没有活路。
黑夫目视远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是唯利无耻的英雄时代!”
“能在这波诡云谲里挣扎到最后的人啊,要么是厚黑到极致,要么是狠毒得弑父不眨眼。”
“要么,就是像我一样,开了挂!”
第0457章 恺歌振旅
秦始皇三十年仲冬之月(农历十一月),咸阳北郊,一马平川的奉正原,一大清早,昨夜的雪才刚停,便一窝蜂拥来数万民夫,他们在官吏吆喝下,将地面清扫开来,随后又是建祭坛,又是设旌旗,忙得不亦乐乎。
“真冷……”
刘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握扫帚的手冻得通红,他们沛县虽然也每年下雪,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离家的冬天,总是格外冷。
他扫不动雪了,扔了扫帚,缩到一棵树后面,放目向南望去,能看到数里之外,便是朦朦胧胧的咸阳宫阙……
“真想去宫墙下避避风。”
刘季的好兄弟卢绾靠在他身旁,艳羡地看着咸阳宫,他们虽是像草芥一样活着的庶民,但从塞北回到关中后,住在距离咸阳宫不远的地方,便十分兴奋,还特别喜欢议论皇帝:
皇帝的宫室有多大、皇帝的嫔妃有多少、每天吃什么?是山珍海味,还是普通人吃不上的牛肉。这一切,都经常挂在他们的嘴边。
虽然,他们半步都靠近不了那儿。
刘季的老乡,养牛人周緤(xiè)也走了过来,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道:“皇帝要是扫雪,肯定用的金扫帚。”
卢绾听了好笑:“没见识,皇帝的奴仆有几十万人,哪里用得着亲自扫雪!在这天气里,还不是在烧着炭的暖屋里,喝着羊肉羹,烫点美酒,由嫔妃们暖着身子……不过季兄,你说皇帝住在这么大的宫室里,要烧多少木柴和炭,才能暖和起来?”
刘季翻了翻白眼:“乃公住过最大的屋子,也就是外黄张大侠的宅邸,咸阳宫里,却有成千上万个那样的院落屋舍,我岂能知晓。”
“不过,吾等一会是否能见到皇帝车驾?”
卢绾依然很激动,他们之所以要将这块平塬清扫开来,是因为,今日要在此举行北征大军“班师振旅”的军礼,据说秦始皇会亲自驾临!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可好奇了,皇帝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你那样,高两丈,路过时头顶有祥云,皇帝的车驾又会是怎样的,难道真的是八条龙拉着出行?
沛县徭夫们正交谈甚欢时,监工的鞭子却抽了过来。
“汝等这群山东迁虏,竟敢偷懒?”
鞭梢打在冻得硬邦邦的冬衣上生疼,刘季他们只能连忙起来,继续扫雪,等监工走了之后,卢绾忍不住骂了几句。
“本以为打完仗可以直接回沛县去,谁料还留吾等继续干苦役,铺桥修路,寒冬雪雨的,这些秦人,真当吾等是隶臣?”
“行了,勿要因你一人多嘴惹祸,弄得全屯连坐。”
刘季也不想干这辛苦的活,但他作为亭长,也知道若在关中犯事,等待众人的只有万劫不复。
“周勃留在塞北,纵然穿着羊毛裳,却肯定比吾等还冷!还是少说几句,快些做完工,蹲一旁看热闹去!”
众人应诺,加快了速度,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整个奉正原的积雪都已被清扫干净。但刘季等人却没机会见到皇帝车驾莅临,数千全副武装的兵卒鱼贯而入,在方圆十里内设立警戒线,不由分说,将所有徭夫都赶了出去。
清场完毕后,咸阳城内的贵人簇拥着皇帝车驾抵达,而此次振旅之礼的正主,上郡、云中、北地、陇西的将士们,也陆续入场……
……
“军既克敌,有司告捷于山川、祖庙。军既归,舍于国外,行班师振旅之礼……”
这便是自古流传的振旅礼,亦是凯旋之仪,是打了大胜仗的军队才有资格享受的荣誉。不过,秦始皇亲政后,咸阳几乎年年都办,内史腾灭韩、王贲灭魏,都曾在东郊振旅,其中以王翦的次数最多,他灭燕、赵、楚,每次都声势浩大。
但这次振旅却有所不同,专为靖边开疆,击败胡虏的将士而举行,所以设在咸阳北郊。
日上三竿后,各郡甲士已在平原上整整齐齐列成十数个方阵,个个燕颔虎头,身强体壮,材官服绛衣,挽强弓劲弩,腰上挎着箭囊。玄色的战旗,制式的甲衣,锐利的剑戟,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倒是队列肃整,比中尉军还有精神。”
随行臣吏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啧啧称奇,他名叫伏生,齐地人,是新被征辟来的博士,第一次见识到这等场面。
“毕竟是去塞北打过仗的百战之师!本就有一股肃杀之气,而这些参加振旅之仪的兵卒,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自然非同一般。”
黑夫的老熟人,鲁儒叔孙通倒是见怪不怪,这些军礼古仪,便是秦始皇用得到儒生的地方,他也参与了组织,熟悉每一个流程。便对伏胜道:
“你且瞧好了,真正的热闹的还在后面,按照规矩,各军要教士卒恺歌,当着陛下的面高声而唱,以振军威,而后是献俘斩馘,将军们随陛下入城饮至大赏。”
恺乐,献功之乐也,这是春秋时开始流行的传统,当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振旅,恺以入于晋。这时不仅要由乐师演奏恺乐,还要由教士卒们唱恺歌。
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数万人一齐放声奏恺,倒是十分壮观。
伏胜点了点头,颇有些期待,又看了一眼远处,秦始皇的御驾已在祭坛下坐定,丞相、廷尉、御史大夫、老将王翦等都在陪同左右,只待众将士来告捷奏恺了。
先上来的上郡兵,不过却没有打了败仗的冯劫,败军之将并无资格参加振旅之仪,所以只有头发斑白,没了往日精神的老将羌瘣。
“戎车啴啴(tān),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xiǎnyǔn),蛮荆来威!”
上郡兵唱的恺歌,是一首《小雅·采芑》。
叔孙通听罢后笑道:“这首恺歌意味深长啊,羌将军不通诗书,肯定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监上郡兵的廷尉手笔,伏生,你可能解一解?”
伏生也是有学问的,便道:“此诗说的是周宣王卿士、大将方叔为威慑荆蛮而演军振旅之事,倒也合意。但羌老将军十余万大军,却只斩五百首级,降服楼烦,两个小功,却依旧被陛下升爵位驷车庶长,实在有些尴尬。”
“不过,诗中先言玁狁,又言蛮荆。羌将军虽在征讨匈奴没有大功,当年灭楚可是出力甚多的,廷尉真是有心。再加上诗中的‘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我觉得,这是明示告老之意了。”
“陛下好用新人……”
叔孙通点头,这次北征,老将没啥功绩,新人却光彩耀人,既然皇帝也给了台阶下,除了告老让贤,羌瘣也没别的选择。
接下来则是蒙恬手下的云中兵,他们唱的,是一首众人都很熟悉的《出车》。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伏生有些不解:“这位蒙将军虽斩首一千,取牲畜数万,还夺了整个北假地,重新燃起了赵长城的烽火,但自比南仲,有些过了罢?”
叔孙通却摇头:“你有所不知,陛下北巡时,曾亲口说过,蒙恬,能为朕之南仲否?蒙恬让士卒以此作为恺歌,意思是他完成了对陛下的承诺,这新建的朔方郡,基本上云中兵打下来的,如今朔方城当真建了起来,就算没有太大功劳,亦有苦劳,再者,蒙氏兄弟为国而忘家,对这样的将军,皇帝不会吝啬赏赐。”
蒙恬兄弟一个作为主帅,一个作为监军,前往塞外时,他们的父亲蒙武正病重,上个月刚刚去世,蒙氏兄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眼……
“所以蒙恬选此诗,真正想说的话,是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伏生长见识了:“本以为秦将军皆关西军汉,粗鄙不识礼仪,不曾想,比我想的要好。”
“羌将军有李廷尉监军,蒙氏虽是军门,却也是从关东迁来的,能文能武,蒙恬还制出了新的毛笔,会点诗书,何足怪哉?”
叔孙通嘿然:“倒是接下来的北地陇西兵,尉、李两位将军,一个是老秦宿将,不喜诗书。一个出身低贱,不识礼仪,唱恺歌这一关,恐怕只能靠公子监军想办法了。”
说话间,北地、陇西两军也一同登场了。最先露面的,是头戴着飘洒红樱,上插鲜艳羽毛胄帽的陇西、北地骑从,他们穿着玄色的软皮甲,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七尺的骑矛,佩戴黑鞘的剑,有的还配有弓弩。
众人骑的都是良马,肩高六尺半,俊美雄壮。且为了今日的场面,还特地披挂了绘成虎纹的皮制马甲,看上去十分整齐雄壮——此物当年城濮之战时,晋军曾使用过。
稍后,则是押送匈奴俘虏的步卒,李信、黑夫两位将军的战车被簇拥在中间。
最后登场的,常常才是此战的主角,谁功劳大谁功劳小,看皇帝的升爵自然明了。秦始皇还认为,这一战,陇西、北地皆有大功,一同血战匈奴单于,一同驱敌,所以当合为一军,共同参加振旅之仪。
两军站定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甲胄、刀剑、弓矢、战马,还有士卒的鼻尖上……
但军礼不会被这点小雪耽搁,不同于上郡、云中兵拗口的古诗,北地、陇西两军按照黑夫的嘱咐,高声唱起了一曲简单且新颖的调调!
不止让三军提气,让皇帝眼前一亮,甚至连事不关己的儒生们,都被这首诗歌震得头皮发麻!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
PS:《周礼·春官·乐师》:“凡军大献,教恺歌,遂倡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秦始皇时民歌》
第0458章 好男儿
“黑夫粗鄙之人,哪有什么诗才,不过是当日见兵卒用命,单于乘夜溃逃,而李将军又率轻骑追击,何等壮魄。故有感而发,以此为恺歌,还望陛下勿笑。”
黑夫倒是谦虚,李信和扶苏却道:“尉将军让士卒所唱之歌,倒是与实际相差无几。”
“通俗易懂好啊。”
秦始皇对这首恺歌倒很欣赏,他说道:“朕虽只是听着这四句话,却能够想见当时情形。”
塞外沙漠边缘暗淡的月夜里,匈奴单于战败遁逃,惊走了水边的大雁,而秦军轻骑列队而出,准备乘胜追击……
“只是当时应该是六七月间,哪来什么大雪满弓刀?”
强迫症皇帝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黑夫垂首:“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这最后一句,是因为来到咸阳附近,恰逢降雪,将士们不管是背上的弓,还是插在靴侧的铜刀削,都落满霜雪……”
秦始皇点了点头,也没有再深究,能唱出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表达士卒们的斗志昂扬,顺便嘲弄一下胆小遁逃的单于,这就够了。
“朕听到的是士卒之用命,还有将之胆气。”
秦始皇满意地看着蒙恬、黑夫、李信三人,又对陪坐的王翦笑道:“武成侯,你觉得这些后辈如何?”
武成侯王翦老了,五年前灭楚时尚壮的老将军,如今却垂垂老矣,齿发动摇。
王翦功成名就,赋闲在家,也就没那么多忌惮,他眯着眼看了看蒙恬、李信,笑道:“当年不能将二十万人者,今已能矣……”
当年,就是李、蒙二将第一次伐楚打了个大败仗,之后虽立小功,但对匈奴的这一战,才真正是他们的雪耻之役,二将都有些羞愧,朝王翦拱手作揖,李信更直言,当年的自己,太过轻狂。
而今的他,头发跟王翦一样白了。
王翦又看向黑夫:“尉将军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黑夫不敢怠慢,亦道:“黑夫只学到了老将军的皮毛,无法做到临阵应变,奇谋百出,如今只敢扎硬寨,打呆仗……”
“扎硬寨,打呆仗?”
王翦哈哈大笑:“将军这是将你我一起骂了么?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尉将军可谓善战者了!”
言罢,王翦对秦始皇拱手:“蒙将军治众如治寡,李将军能以正合以奇胜,尉将军无赫赫之名。陛下有此三将军,蒙武若知,便能走得安心,老夫和羌瘣,也能放心告老了。”
羌瘣附和,心里却暗叹一声,他本来是这场战争真正的主帅,想着没了王氏父子和蒙武,便能大放异彩,没想到,时也命运,风头完全叫几个年轻人盖过去了。
最后只能安慰自己道:“一代人做一代事,吾等奉陛下之命,扫平六国,而三将为陛下靖边,宜矣。”
黑夫也有些明白了,这场振旅之仪,仿佛成了一场新老交替的仪式,统一战争的功臣慢慢老去,历史上,能接替的只有蒙恬,但因为历史的改变,李信复又崛起,黑夫也继承了王翦稳如老狗的打法,开始崭露头角。
老将军们看着这一幕,心里肯定会有落寞和不甘吧,自从靖边祠、勋庙两个制度出来后,将军们的人生目标,除了封侯,又多了一个“入庙”的渴望。谁不想死后祭祀入内,留名千古?
但它们的门槛都很高,除了王翦外,没有人敢说自己的功劳足够入勋庙,哪怕连刚去世不久的蒙武,都没这个资格……
按照秦始皇的设想,自此之后天下国泰民安,万世一系,中原战事永绝,祭祀统一功臣的勋庙,王翦将成为最后一个人选,再无他人!
但入祭靖边祠,却依然有机会争取。
李信现在便很有求战的欲,待兵卒们振旅仪式结束后,便立刻禀明皇帝道:
“陛下,匈奴发生了内乱,头曼被其子冒顿所弑,冒顿自立为单于,与三万部众盘踞居延泽,月氏王遣使来报,说起欲与东胡勾结,同秦继续作对。除恶务尽,匈奴后患,不可不除,臣与北地郡尉商议,或可在仲春之月前后奔袭居延泽,将匈奴消灭!”
……
“居延泽在何处?”
秦始皇当然不会记住这么小的地名,让赵高拿来地图一瞧,发现其十分辽远,孤悬于流沙大漠边缘,便皱眉道:“欲袭此处,需多少人马?要行几日?”
“需北地、陇西、朔方的所有车骑,计两万骑,分别从贺兰、高阙出发,以投降的匈奴人、月氏人为向导,慢则半月,快则十日,可至居延泽!”
打了河南地之战后,基本一秦能敌三胡,李信对打赢这场仗很有信心,先前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斩单于之首,悬于秦阙之上!
“此策似乎有些冒险。”
蒙恬却有不同的意见:“眼下我军大半回到塞内过冬,再发动车骑北上,耗费甚多。再者,千里奔袭,容易让匈奴人以逸待劳,若是失利,恐怕无法撤回!”
黑夫支持李信道:“陛下,此策有些冒险,但若能成功,获益巨大!首先,若消灭了匈奴新单于,匈奴青壮将死伤殆尽,使之不漠北之众,不敢弯弓而报怨,没有三代人,无法恢复人口。”
“其次,居延泽位于月氏以北,匈奴之南,得之可断两邦往来。当地还有道路直通乌孙、西域,可使秦商绕开河西,直接与西域往来,为陛下寻找西王母之邦。更甚者,还能设立哨所亭驿,建城戍守,虽然眼下月氏愿意入朝献贡,但若陛下想打,居延驻军随时可席卷向南!与陇西夹击昭武城!”
蒙恬依然反对:“区区冒顿,弑父之人,纵然回了漠北,恐怕也不能服众,何必担忧?不如先稳固朔方、贺兰,再对居延泽徐徐图之。”
蒙恬的战略,是保守反击,不在于消灭胡人有生力量,先圈地占住再说。他已经在筹划一个将燕赵秦三国长城连起来的大计划了。
秦始皇颔首,却又看向欲言又止的扶苏。
“扶苏,你以为呢?”
他想知道,去见识了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经历了鲜血淋漓的战场,和粗犷豪迈的将士们接触良久后,儿子是否有何变化?
公子扶苏说道:“李、尉二将军欲继续攻打匈奴,消灭冒顿,自然有其考虑。但匈奴可击,将居延泽作为商站,设置亭驿亦可,但若要屯田戍守,甚至驻军?居延泽孤悬千里之外,转输粮食困难。还位于匈奴月氏之间,一旦被两者袭击,难以及时救援,白白使军士丧命,代价实在太大,不妥。”
若扶苏心慈手软直接反战,秦始皇肯定会大为厌恶,若他没有自己的想法,直接附和黑夫,皇帝也不会高兴。
如今看来,扶苏竟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不错的趋势。看来自己让他去做了半年监军,除了面皮被沙漠草原的太阳晒黑一些外,还有点收获。
眼看天上的小雪渐渐停了,但天气依然昏暗,似乎还有更大的霜雪,秦始皇便道:
“此事稍后再议,振旅便到此为止,还有饮至大赏在等着众将士!蒙恬、李信、黑夫,汝等三人戎车行于前方,为朕开道,回章台宫!”
……
黑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始皇车驾时,是五年多前,在淮阳城西郊,大军随王翦击破楚都寿春,押送楚王负刍归来,他带着一群安陆县乡党,在道旁维持秩序,千呼万唤之后才见到了皇帝的金根车,旁人被吓得匍匐在地,他却看着皇帝的身影,颇有感慨。
但直到来咸阳,做了郎官的那一年间,黑夫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清,皇帝头顶的冠冕,究竟有多沉重……
也就是秦始皇这工作狂,换了任何一个人,那么重的公务,早被压断脖子,或者撂挑子怠政了。
那时候他天天走在皇帝的仪仗中,曾经的新鲜感消退,每次出行,就总是普普通通,无甚感觉,他的注意力,都在防备意外上了。
而今,再度位于车驾之中,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秦始皇给予了黑夫、蒙恬、李信极高的礼遇——作为靖边得胜归来的将军,于御驾开道,还让人高声向沿途民众唱功!
他们是从北郊去南郊的章台宫,要穿过整个咸阳城啊!
这是大秦军人最高的荣誉!今年是秦始皇三十年,三十年来,也只有蒙骜、王翦、王贲三人才享受过这等待遇。
按照爵位高低,蒙恬在最前,李信次之,黑夫又次之。
蒙恬隔得太远,他在做什么想什么,黑夫不太清楚,倒是前方数步外的李信,黑夫能清楚看到,看似站得笔直的李将军,双手紧紧扣着车栏,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
当年李信夸下海口,说二十万足以灭楚,他是相信自己能做到,并享受这等礼遇的。
但这场凯旋之礼,李信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不长,当日埋骨楚地的七万将士尸体尚未完全化成白骨。
七年不短,足以让少年白头。
此刻,听着两侧咸阳民众的欢呼,李信百感交集,塞外面对敌人箭矢擦耳而过,眼睛都不眨的汉子,这一刻却几欲痛哭流涕。
黑夫倒没有李信那起伏的心境,他只是在享受这一刻。
前世在警校里时,黑夫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宋朝大将狄青有一属下犯小错要被杀,狄青为其求情,说此人是个有军功的好男儿,那文官却冷笑说,在东华门外被唱名是状元的,才是好男儿,一个军卒,算什么好男儿?
但在秦,却恰恰相反,秦人瞧不起耍嘴皮子的策士,厌恶夸夸其谈的儒生,对立功的将军,反倒极为崇敬!
活在这个时代,是军人的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在于无日不战,甚至难以有铸剑为犁的机会。幸运之处在于,他们,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
所以黑夫面带微笑,看着那些向他欢呼的民众、徭夫,当年,他也曾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车经过北门街时,黑夫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徭夫,手里拄着扫雪用的扫帚,挤在路边,艳羡地看着三将。
为首的,是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头发蓬松的大汉,他定定地看着黑夫,像是见到鬼似的,眼中有颇为惊讶,微微张大了嘴。
而黑夫也不由得多瞧了此人两眼。
“这大胡子我在哪见过么?看上去,似有些面善哩……”
第0459章 大丈夫
“季兄,你这是要做什么?好不容易养了这么多年的美须髯(rán),为何要剃了呀!”
卢绾都快给刘季跪下了,也不知这大兄弟发什么癔症,在北门街扫着雪,有幸见到皇帝车驾及三将军尊荣,他们都觉得长了见识。唯独先前笑呵呵的刘季,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回到徭夫们简陋的居所,就将一把铜刀削往榻上一拍,竟要卢绾帮他把胡子刮了!
“你莫不是见了鬼,发癔病了?”
刘季嘿然:“没错,我是见鬼了,还是个黑乎乎的鬼。”
刘季确信自己没有看差,虽然那人蓄了点胡须,穿戴着一身裘服甲胄,还戴上了漂亮的少上造鹖冠,威风凛凛,但模样与当年别无二致——长相那么黑的秦吏,这世上也不多见啊!
在白雪映衬下,就更醒目了,好似是雪堆里的一颗黑炭。
七年多前,刘季还是张耳手下的食客,在外黄城头,他与那黑面秦吏对上了眼,二人都是色厉内荏,眼看着就要挥刃朝对方劈去。但当时外黄轻侠已经大败,刘季也杀了个秦卒,算对得起张耳而酒肉,便大喊着“保护张君”撒丫子就跑。(125,126章)
之后刘季浪子回头,在家乡试为亭长,外黄的经历就深埋他心底,想来人海茫茫,那个黑脸小秦吏,说不定早就死于某场战争中了。
然而今日一见,他才发现,原来当日与自己对峙之人,正是近年来声名赫赫的“尉将军”啊!
而让他惊惧的是,这位尉将军居然还看了自己好几眼,目光相对时,刘季冷汗直冒。好在车队行进速度快,黑夫后面就是皇帝的金根车,没办法停下,刘季乘机隐匿于人群之中……
“莫非他也认出我了?”
想到这,刘季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当年可是作为张耳同党,抵抗过秦军,杀过秦卒的,若是追究起来,被当做叛逆杀头,全家连坐,也不是不可能!
“不行,不能叫他找到我!”
他们是徭夫,有兵卒看着,还身处关中,跑是不可能跑的,于是刘季心一横,便要让卢绾替自己把胡子刮了。
“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给自己施耐刑啊……”
卢绾还是不解,这年头的人,须发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就算是死了,死者的头发也要单独埋入土坎,或盛进小囊,放进棺椁里。
刘季这把美须髯,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标志,过去就算再穷困,都将胡子保养得很好,每日用清水洗一遍,时不时还抹点油,沛县人也因此敬他为“长者”。
再说了,剃须、剃发,可是羞辱性的刑罚。刮胡子叫“耐”,剃掉鬓角叫“完”,剃头叫“髡”,就好比后世劳改犯,也是剃光脑袋,三种沾了一种,在人前就抬不起头来。
不仅如此,就连打架斗殴中揪对方须发,也算触犯秦律:如果打架时你把对方绑起来,再拔光他的胡须和眉毛,事后要被罚去当城旦。卢绾生怕自己割了刘季的胡须,事后会被人说成是私斗,因此获罪,所以不管刘季怎么说,都踌躇不敢动手。
“真是竖子!”
刘季怒了,见卢绾胆小怕事,索性夺过刀削,在凝结成冰的水塘边自己割了起来。
他打定主意后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将养了十多年的美须髯刮得精光,只留了点短须,又将唇上的胡子修了修,将之前的浓须变成了短小的矢状胡。
“这下如何?还认得出我么?”
有胡子和没胡子,大胡子和小胡子,人的气质是天差地别的,卢绾等人左看右看,觉得刘季没过去雄壮了,都道:“回了沛县,若不说,恐怕无人能认出季兄了。”
刘季大喜,卢绾又道:“若是官吏问起季兄为何剃须,当如何解释?”
“就说我从塞北回关中后,生了虱子,痒得难受,一气之下割了浓须!”
刘季现在只希望,这样一来,就算那位尉将军要回头找自己,也无从下手,毕竟隔着那么远,他最明显的标志,便是这把浓须……
……
之后第一天平安无事,就算管他们的斗食小吏,见刘季忽然刮了胡子,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便不当回事。只催着沛县民夫们去干活,往咸阳城郊的军营运送柴火。
但这之后第二天,章邯的弟弟,少府吏章平,却受北地郡尉之托,到徭夫的军营来喝了碗热汤,他和专门管徭夫的咸阳司空寒暄一番后,请他帮忙找找,徭夫里的美须髯之人……
“这些人,尉将军有大用……”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咸阳司空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多问。他自然不可能亲自去臭烘烘的迁虏堆里找人,将几万个民夫的验传一一查看又太费功夫,且很多人的容貌,上面没有登记得很清楚。便让手下的几个百石吏做此事,随便应付一下就完了。
百石吏们倒是亲力亲为,下到各处营地里转了一圈,让所有徭夫集合,将目光所见的浓须之人统统喊走。
沛县徭夫也不例外,就在刘季等人推着沉重的辇车,走在泥泞的涂道上时,被一位百石吏叫住,瞧了一眼后,见无人是“美髯浓须”者,便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又过了一天,那百多名美髯浓须之人平安无事回来了,都激动莫名,说是得到了北地郡尉的接见。
尉将军倒是没对他们做什么奇怪的事,只赞众人须发浓密,都是一等一的壮士,请大伙吃了顿饱饭,就让他们各自回营。
但如此一来,“北地尉好美髯之士”的传闻,也在咸阳传播开来……
徭夫们倒是没往坏处想,因为黑夫虽然年轻,但他的名声,却已十分响亮,尤其是在来关西服役的底层徭夫中。毕竟放眼整个帝国,能在十年之内,从黔首爬到少上造的,仅此一位。
黑夫的升迁之路,俨然成了军功爵制度现成的广告:宗室无功不得属籍,而猛将必发于卒伍!
在大秦,只论功劳,不看出身!就算你孵于鸡窝,只要有雄鹰之才,也能飞上高枝!
连沛县人周勃到了边塞,听了关于黑夫的事迹后,也生出了“立功得爵”的心思,这在之前的楚国是几乎不可能的,再加上那天位于御前乘车夸功的荣耀,众人得以见到黑夫,皆兴奋不已。
卢绾听说此事后十分可惜:“若季兄不刮了胡须,也能见到尉将军了……”
刘季瞪了卢绾一眼,让他闭嘴。
侥幸逃过一劫,刘季心中庆幸不已,幸好自己机灵,但同时,又有种难以道明的憋屈感……
他本觉得自己数年之间,从人人唾弃的游侠,混入体制,当上亭长,成了一方人物,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敬自己三分,已十分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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