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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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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适……”
嗳!这当然不合适!一岁一次的万寿节,皇帝好难得卸了烦累,来这建章宫避一避,驻跸短来,这下宫里便要催人了,也忒不近人情!
只……若不是十足的无法儿,谁愿跑这个苦差事呢!皇帝若生起气来,有几个脑袋去拼挣?他们夤夜跑腿子的人,当真是有苦难言!
窦沅见那从侍这般苦脸子,便知宫里出的这档事儿非皇帝亲跑一趟不可,因问:“——是长乐宫发话啦?”
那从侍这么拽着袖轻轻向上抬了抬,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牙道:“嗳,翁主不瞒您,好赖从中斡旋还须您劳动一把——是这样的,长乐宫那边连夜审了人,正闹开了呢!杨长侍千嘱万咐,须连夜将圣驾请回,否则……否则闹出了点儿血光来,咱们可担待不得!”
窦沅一时没听明白,问:“是太后要发落人?”这才对上从侍忧急的眼神,便开了窍!因拍腿道:“可不好!是新封的夫人出事了么?太后要拿她怎样?!”
从侍点头:“可不知怎么的,这才新进封不过几个时辰,便冲撞了长乐宫,太后娘娘凤颜大怒呢!也是个没福气的,枉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今儿陛下一见倾心,亲封‘远瑾’夫人,眼瞧着扶摇直上呢,哪成想……原是没这个福分消受!”
窦沅急道:“莫杵着,赶紧通禀陛下吧——等等,”这着又叫回了人,“谁叫您来的?”
“杨长侍亲叫的!看他急的,怕是宫里那事儿真不好办,忒棘手……”从侍咂咂嘴,一脸子苦相。
窦沅这会子已急的没了神儿,宫里那些事,她稍想想便门儿清,太后好端端怎会平白为难人呢?想来是今天万寿节,建章宫殿上发生之事,已有人在太后跟前吹了风去……皇帝惑于美色,只见这么一面,便当廷加封了一位夫人,太后爱子情切,被些惑言迷了去,也不为怪。
皇帝这边,连个挑烛芯的宫人都没有,他不发话,殿上侍立的宫女子没一个敢动的……
这烛焰眼瞧着是要熄了,焰穗子瘦了不少,蔫蔫的,本无人关注,偏一个刘荣看出了神,皇帝不禁笑道:“好看么?从小你便这样,爱瞧甚么,瞄准了死盯盯瞧着,尽发呆,好似要将心魂都注了里去,性子太沉……”
刘荣也笑,一面又懵懵地掠了一眼那偃下的焰穗子,道:“连焰都烧没了……只与陛下说说话,不想时间过的这样快。”他的笑容半点不持贵,清淡又平易近人:“陛下,臣退了。这便……走了。”
说到了那一句辞离的话儿,到底鼻尖酸涩,这一走,大抵终生不会回来了。
他还欠娇娇一个荷花塘呢。
他行谒,再跪,碰头,半点不生疏的朝仪,一一做来。
“陛下万岁。”
挥一挥衣袖,便这么逍遥落拓地离去。皇帝却深吸一口气,在他身后叫了声:“兄长……”
刘荣没有回头,只觉眼角有些湿润。
巍巍汉宫,他的家,他的长安,就此别过。
帘穗子被风轻轻地扬起,满殿明烛扯着穗尖那一脉焰,在沉厚静谧的大殿里回曳……招摇的满殿皆是这片焰。
兄长。
江湖漂泊十数载,餐风露宿,世道艰险,他从未流过一滴泪。回到汉宫,回到长安,再见君上,他竟被这两个字生生击溃……
他抬手,用指骨刮了刮眼角。是湿润的。
门打开时,夜风蹿进来,一道黑影子也紧随着跌进来,撞在他脚边。刘荣生惊:“阿沅?”
窦沅抬头,裹着凄风,露在他眼前的,是烛光下一张泪痕满生的脸。他连忙屈膝跪下,捧起她的脸:“阿沅,你怎么了?”
很温柔的声线,噎的窦沅吞了满腹的委屈。兄长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陛下呢?”她胡乱抹了抹眼泪。
皇帝拖着玄色朝服,已缓步踱了过来,很快地在她和刘荣跟前停下:“阿沅?”
“陛下……”窦沅几乎匍匐在地,拽着皇帝的玄服一角:“陛下……去救救夫人!”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远瑾夫人!她回宫之后——此刻……此刻正在长乐宫呢!太后娘娘只怕要对她不利……只怕……”窦沅思绪混乱,连话都说不清楚。
皇帝一听“远瑾夫人”这四个字,形如五雷击顶,眼前一黑——旋即,狠甩了冕服袖子:“来人!摆驾回宫!”
“摆驾——”
一重一重的声音交和,在黑色的天幕下久回荡:
“陛下摆驾——回宫——”
远处巡游的夜火点点蹿走,像是接了甚么命令似的,忽地一下便散开,似归于山林的野萤点子,重新游走在棋局上,又整合……
皇帝在哪儿,亲军羽林卫便在哪儿。
自建章宫而出,临近上林苑的官道上,大队人马点火而走,洞若白昼。
仪仗最后头宫妃车马里,不时有抱怨:“大半夜带露夜行,这万寿节过的未免有些……”这细碎的声音很快被腾腾的马蹄声淹没,弱似蚊蝇。
“嘘!管住嘴巴,享你的福吧!编派的话,可不要再说啦,陛下万寿节,不兴说这些个……”
“不知宫里出了甚么事,谁有这个胆子教陛下夤夜车马劳顿呢?”
“回宫再说——莫不是军情紧急……”
矮草被马蹄踩踏而过,大队过后,生了一场风,又噌噌地冒起来了。
旌旗连天。
转眼巍巍汉宫已在眼前。
这时天边竟已现了一抹亮白。
长乐宫。
禁卫一路避让,宫门大开,皇帝的车马便打那边来。御前随行亲军羽林卫一路卸刀,直扔了宫门外,连气儿都懒怠喘,随皇帝车队入宫。
这一行走的太急,皇帝连辇子都来不及换,直坐了御车破宫门而入。这唐突之举自是于宫规不合,皇帝一向孝谨,王太后面前素来规规矩矩,今夜却是完全失态。
下了车,皇帝一手提冕服,一手撩面前十二旒,行步速急。长乐宫当值内侍、宫女子已跪行出来,战战兢兢迎突然回宫的皇帝。
迎驾宫人们磕头磕的咚咚响,皇帝却连看都不看,被挡了道儿,索性抬脚踹开:“母后呢?”
无人敢应。
“朕问你们——母后在哪儿?”
众宫人唬的面色青白,皆频频叩头,脑袋瓜子这一刻仿佛不长自个儿颈上,竟不知疼的。
“起身,朕问你们话呢!”皇帝气极:“最见不得这番诚惶诚恐的模样!出了事儿,没个能回话的!这般当差,闲来你们可得往颈上箍道铁箍子——朕保准没事便拿你们颈子磨磨刀!”
他气透了,便有些口不择言。一回头,皎素的月光下,平阳正站在那里。
“阿姊?”皇帝走了过去:“人呢?”
“彻儿……”平阳仍立在那里:“你不必与母后生气,你……你这是何必?大晚上的,不在上林苑待着,携千军万马回宫来,这阵仗……当真把母后气着了!”
皇帝满目忧色,却也只屏着,微微这么一叹:“朕……一刻也待不下了!她……毋须犯什么罪,落母后手里,那张脸,便是罪证!可不是?”
“长得当真极像,”平阳亦顺着他装傻,“难怪母后听说了你抬举她的消息,那样魂不守舍……”
“阿姊,我只问你,她……可在?”皇帝不欲再与她兜转。
“我到底……来晚了。”平阳一声叹。
皇帝目色一滞,而后,发了疯似的拨开人去,险被门阶绊了一下,幸旁边一位从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皇帝这才没摔倒。
“彻儿……你这样失仪,这才是母后担忧之处。为一个女人这般,未免枉费这么多年苦心栽培的心血……”平阳的睫下洒落月色斑斑,她一说话,眼睫微微地颤,那流动的月光也跟着颤,极漂亮。
沉厚逼仄的浓色寂夜下,皇帝身形孤单。他喉头动了动,声音极沙哑:
“你们……你们一刻也不肯叫朕快活……”
帝君那样寂寞。
☆、第75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4)
“倏”地一声响;殿前大门被缓缓拉开——流照的烛光溢了出来,皇帝一时不适应,撇着头;微眯了眯眼睛。
宫人提镂丝宫灯鱼贯而出,精致的宫灯形如一只只碗;盛满了流动的光。皎皎的这么掬着;一盏又一盏;流过皇帝的眼前——宫人们依礼行谒:“陛下万年无极!”
他顿在那里。
两路宫灯的尽头;王太后华服雍容,正立在那儿。
“母后……”皇帝欲言又止。声音沙哑的教人心疼。
“困了?”她当真是慈爱的母亲:“且歇着吧,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
“您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并不管顾平阳不断向他递来的眼色,今儿既已回程;他便未想过要空手离开长乐宫。
王太后立在那儿,脸上平波无色,眼睛里却掬着一抹极为陌生的惊讶,好似……她根本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见皇帝仍杵着,无名的怒火反上心头:“皇帝!您是一国之君!您瞧瞧、大半夜披露赶回,这是军情急报么劳您这般大动干戈?您紧要坐稳您的江山,这普天之下的美人,皆是陛下您的!——犯不着今儿为这么一张‘脸’,与母亲不好看!”
王太后怒而拂袖,愣是打翻了身边一盏琉璃宫灯,灯油泼的满地都是,那捧灯的宫女子唬骇的慌忙跪地,“砰砰”碰着头……
皇帝一扬袖,“扑通”一声竟也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哀家才不敢、不敢担皇帝这大礼!”因是抬了抬手,示意平阳去扶皇帝,平阳走近了去,跪在地上要搀他,皇帝却无动于衷,平阳无奈,趁着太后不注意,贴近了皇帝耳边,轻声道:“莫急,她……笞了两鞭,不大碍事的。我虽来的晚了些,却也算来的巧,母后手里救了人,给她送桂宫去了,——桂宫,可是你赐的么?”
他看着平阳,点了点头。
“嗳,到底急了些,”平阳道,“帝王抬举多少宠,她若受不住,往后都要还回来的……”
皇帝眉色一怔,似吃了惊,可不是么,平阳局外人,看的才清楚,他赐桂宫,亲封远瑾夫人,于满朝文武面前,对她抬举了多少宠爱,这……只怕不是爱她,甚或反是害了她!
“你也别急,慢着来,煮汤需用温火,慢慢儿地煨着,那味道才能熬出来。”平阳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此番先软和下来,哄得太后高兴了,甚么不能慢慢筹谋?莫说赐一座桂宫,即便入主未央,那也不过是皇帝一道圣谕的事儿……平阳因扶他,皇帝瞧她的眼色都柔缓了许些:“阿姊,朕先谢过你……救她一命。”
“莫说这些个,你和她都好,阿姊便满足了。”
皇帝支着平阳的胳膊,缓缓站了起来,因腿略微有些打趔,才一站起来,便已有内侍迎着上去扶。
皇帝这时看起来却有些虚弱。
“进来说话……”王太后已背身对着皇帝与平阳,疲累地扬了扬手:“好看呢,既已来了长乐宫,还打门前站着,成个什么样,进来说话——哀家不敢怠慢皇帝!”
到底还生着气,这太后的脾气拧的跟麻花似的,不似年轻时那般温柔了,面对翅膀已长硬的儿子,多多少少置着气,颇有些无奈,不知此般心境,可与当年窦太后如一?
平阳先行,皇帝随后跟入。
仍是那般巍宇恢弘,长乐宫明烛通透,恍如当年窦太后在时一般。皇帝环顾四周,竟有些惆怅,汉宫“长乐奉母后”,这一宫殿从往昔奉养皇祖母窦太后,到如今,易了主,改换了他母后居住。时光苒苒,那年他年少,方御极未久,上元灯节时携阿娇偷偷溜出了宫,那一夜闹的尽够,在长安街头疯跑,彼年之事,仿佛就在眼前。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他还记得那个算卦先生说的话,他当时便觉那人招摇撞骗,尽是胡诌,却不知为何,明是算卦的胡言,他却记了这样久。
——这姑娘命里主贵,却不长久。
那人说娇娇命中富贵太短。
他原是不信。如今再溯及,不想一语成谶。
可怜娇娇陪他这么多年。
少年夫妻。他们这一路扶护,走过了多少艰难的路,再多的险阻都拆不散他们,却不想,这份深浓的情谊,终是败在了倨眉傲骨的猜忌上。相似的心性,相同的倔强,谁也不肯低头。
皇帝只觉有些难过。
想及今晚在建章宫所颁圣谕,才稍稍缓了点儿心中懊悔,桂宫,他赐她一座桂宫,从此……虽不能与往日身居未央的显贵相比,好歹比之长门的日子,好过不少。
只期今后,有莫多的相处,他再带她夤夜溜出宫门,去看那一年上元灯节长安的繁华夜。
他还像他。她更像她。
王太后已居中坐,拂了拂袖:“你也坐吧。”
“谢母后——”皇帝礼仪周全,才坐下,已有宫人奉茶来。
平阳也随之落了座。
殿内气氛有些古怪,各人各揣心思,许久都不说话。平阳心知皇帝此刻心思全不在这边,因向太后道:“母后,彻儿这一路赶回来,沾风带露的,怪劳累,不如教他回去歇着罢?”
太后冷冷:“他自找的!”因向皇帝:“陛下,您说哀家此言可差?”
皇帝唯唯:“母后说的极是!”到底是生恩厚重的母亲,他不忍扯破了这面儿,哪怕魂不守舍,心里急的没能耐,亦不敢在长乐宫发君威。
太后道:“你是哀家生的,肚里绕着几根肠子,哀家能不知?——皇帝,有什么要问的,你便直说!你是哀家嫡亲的骨肉,哀家不会与你记着隔夜仇……哀家只怕做坏了事,苦了我的皇儿……”
皇帝壮起了胆子:“孩儿问母后……她……”他顿了顿,似难以启言,太后倒是蹙着一双眉,直打量他,眼神却是柔和的,仿佛在说“好孩儿,母亲面前,不必这般深究措辞,有话便讲”,——皇帝似听了这鼓励,不再躲闪目光,问道:“她——她怎样?”
“谁?”
太后不免又装傻。真到顶了尖儿上亲听皇帝问出了来,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心里只硌硌的,怪难受。儿大不由娘,当真是这样了!他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她身为太后,原不管这些个,远的不说,只说高祖皇帝初辟大汉,传及今世,哪个皇帝没个三宫六院?便是他那顶好顶好的父皇,已故景皇帝,当年也是没少过“知心人”……
但这又是两个说头,皇帝若心拴三宫六院,她反深感欣慰,偏偏她的彻儿,那般无趣地心里只拴了这么一个人,她身为太后,心里却左右不是个味儿……
平阳捏了绢帕轻嗽了声,王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支吾:“彻儿,母亲听说……那女子生了一副不太好的相……这恐怕……”
眼神飘飘忽忽的,便转向了一个人。
皇帝一瞧,这下心里怒火更生了几斗,原是昭阳殿阮美人正侍立在侧,他方才来的太急,一时没注意,心里便明了万寿节当晚建章宫君上亲加封之事,已被人嚼了舌根。
因此前陈阿娇磨镜之惑,窦沅已陈说明白,所有矛头皆指向一个来路不明的楚服,这楚服原又是昭阳殿当差的,个中关联,与阮婉必撇不清。皇帝尚未来得及清算,这个火燎燎的当口,昭阳殿那位正主竟又撞了他火口上,皇帝正愁有气没处撒呢,因撂袖,怒道:“好一个婉婉!朕疼你不少,你怎样待朕?楚服那事尚说算不清,你又与朕撂了这么一出?好好憋进昭阳殿,过你衣锦荣华的日子——不成?”因眉色一转,目中带着狠戾:“这天下,如今可还是朕的天下!”
王太后气颤了,声线哆嗦着直指皇帝:“陛下——您可是在埋怨哀家?这天下,自然是皇帝的天下!哀家还能抢了不成?”
两厢里这么挣着,火药味十足,一方是君上,一方是皇太后,谁的面儿都抹不开。饶是苦了旁观的人,平阳唬的连跪下:“母后息怒——”总觉还少了点儿甚么,转身,一个头又磕下:“陛下息怒!”
“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放缓了声,因撩袍也跪下,“母后息怒。”
——母后息怒。
他说这四个字的声音尽好听,原就是圆润清亮的音色,他稳着,尽量把躁了的情绪放缓,声带微喘,皇帝像小狼一样与自己的母亲挣。
大殿里澄明如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他曾在这里谒过无数个早晨与黄昏,与一代女主窦太后论争他的天下、他的大汉,彼时他年少,却全不知畏惧,亦无退缩。
此刻,长乐宫一如往常,只不过女主换成了生养他的母后。孝谨的皇帝却仍不得不论争,为他的后宫,为他爱慕的女人。
皇帝却忽然有些想念他的皇祖母。
窦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76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5)
“陛下放心;那个女人……哀家上了笞刑,幸被平阳拦了,想来她未伤着什么。见你这般失魂落魄;她若真要伤着哪儿,咱们的母子情分……怕是要被皇帝生生掐断了……”王太后撑着额;拉长的语调透着一股子乏累;她缓声道:“罢了罢了;桂宫赐便赐了;哀家无话,只提醒陛下一句,为个女人,犯不着你如何,您是一国之君;我大汉万民景仰的皇帝陛下!这天底下的女人,但凭陛下愿意,哪个不巴巴地围着您转?何苦来……?”
“儿臣谨记……”皇帝撩了朝服下尾,向王太后叩谒。玄色冕服拖曳在地,万圣之尊的皇帝行跪礼一丝不苟。
“皇儿免礼。”王太后搭了搭手。
平阳上前搀皇帝。
太后道:“若说那女人魅惑圣上,其罪甚大,哀家笞也笞了,好赖算是解了这口憋心头的气……皇帝莫记恨哀家才是,——哀家已差平阳将她送去了桂宫调养,太医令连夜进宫,去了她那边儿。哀家不算亏待她,往后,还望陛下处处念着哀家的好,这把老骨头,没皇帝庇护,怕是也不得颐养天年!”
那最后一句话,猛地拔高了音量,连平阳都紧跟着一憷。这是……跟儿子置气呐?
皇帝慌乱的眼神错过平阳,相触时,平阳明显感觉到他的惊讶与一丝莫名其妙。再缓神时,皇帝叩谒大礼又拜下:“儿臣惶恐!”
“没的惶恐不惶恐,”王太后抬了抬手,“母后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母后不愿你为一个女人抛了江山社稷——这你须谨记,天下美人多的是,偏她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皇帝直如被雷击中了,眼前一片发懵……
祸国殃民……的……脸……这直是指陈阿娇了,如此的罪名,竟要她担?!太后是在提醒他,皇帝能骗过列位臣工,别妄想连长乐宫也一起哄骗过去!——那女子当真仅仅是长了一张与陈阿娇肖似的脸?仅仅是……像??
“好了,去吧,哀家当真乏了……”太后向殿下皇帝挥了挥。偏这最后,仍要恶狠狠向他敲一记警钟:“陛下有了新欢,切莫忘了旧人才是,长门那边……你可记得派人去瞧瞧,毕竟少年夫妻……”
太后轻笑了笑,她保养极好,脸上几乎看不见皱纹,这一笑,也只眼角几丝淡痕微微地卷起,舒展开来……
皇帝一怔。平阳未见得比他更好,连回头去瞧皇帝,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她觑见了皇帝眼底的不安。
天子再拜首:“母后说的极是,朕记下了。”
夤夜中宵,竟这么迷迷糊糊过去了。浩浩未央,通宵点盏。皇帝拖玄色冕服,立在行将消散的月光下。
身形孤寥。
不远处,是巍巍桂宫。
桂宫接未央,距君上最近。他把她,放在这里。
平阳想上去与他说话,劝他早些歇着,却见守值内侍纷纷向东行谒,月色下,拖散了一道影子,细看,才知是卫子夫来了。平阳稍有犹豫,也敛衽行谒:“皇后娘娘千岁永泰!”
卫子夫定了定,见是平阳,赶忙去扶:“长公主不必行此大礼,子夫受不起呀!”
平阳一抬头,见她在笑,那抹笑,软腻的直要沁入骨子里,略一勾唇,每一个弧度,分毫不差,像是细练过许久的,那般叫人受用。
她挑不出任何差错。卫子夫温柔婉约,又待人宽厚,她今时能有这样的地位,原是应当。
故人久未见面,平阳一时竟挑不上话头。
反而是显贵无双的皇后娘娘拉了她这位长公主的手,温和问候:“阿姊许久未见,消瘦不少,应当好生养着才是……有空多往宫里跑跑,我爱热闹的,孩子们也爱闹,阿姊过来最好……”
很客气,礼数极周全,却有一种微妙的疏离。
卫子夫往年尚在平阳公主府学艺时,便聪颖至极,平阳请最好的舞乐教仪,教舞姬们舞乐,她总是学的最快,也最精透。平阳曾请师父教过她歌舞,却不曾教过她这番长袖善舞,而后的领会,全凭她自己。大抵是她也有极高的天赋,这生来做皇后的天赋。
长袖善舞。阿娇若能领会这四字七分,也不致落得如此下场。
倒不甚唏嘘。
平阳向后退了退,笑道:“好久没见据儿,我想念的紧。”
卫子夫紧握她的手:“那尽好,阿姊来椒房殿坐坐,据儿长大不少,嬷嬷们养的白胖白胖,瞧着可喜人。”
“那原是好,”平阳也笑,“子夫为陛下生儿育女,为我大汉开枝散叶,辛苦了……”
“原不辛苦,这都是子夫应当做的。”她笑的有些赧然。
那一刻,在卫子夫的脸上,竟瞧见一种少女的气度。很美好,就像三月清早的阳光,淡淡的,微亮的,没有张扬的明艳,却仍生机勃发。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是她的魅力。
难怪陛下喜欢。平阳心想。
卫子夫已走近了皇帝,她并不明白刘彻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沾露披风夤夜带领大部队从建章宫赶回来,一路劳累,尽该歇了。因向皇帝道:“陛下,风寒露重,早些回宫歇了罢?免得受风,又是一番苦……您天天起早儿上早朝,身子若不养好,受不住的。”
很温柔,仿佛吐气生香。平阳立在一边,也被这软声细气的音调吸引了去,连她一个女人尚会为卫子夫的魅力折服,莫怪男人。
皇帝此刻却仍孤寥地立在行将退去的月色下,背影凄戚,他并不理人。
目光所向,是桂宫一方所在。
卫子夫叹了口气,劝道:“陛下,莫伤神,您与远瑾夫人……来日方长呢。”因有些欲言又止,滞了滞,仍接着说道:“臣妾不是个好妒心窄的人,陛下爱谁,臣妾都宽谅。臣妾这一说,并不是臣妾善妒——陛下可曾想,那女子是何人呢,单凭万寿节席宴上露了个面儿,便将陛下迷的七荤八素?约莫这里面另有说法,臣妾万劝陛下要小心!”
皇帝的眼神回了过来,正转她脸上,倒并不愠怒,更无其他的情愫。她自认是皇帝默认了她的分析,便撑了胆子又说下去:
“陛下,万请好生思量!臣妾听说,远瑾夫人受封前,乃长门当差的普通宫女子,名唤‘莺子’,莺子初时承一朝宠爱,原是造化,可那丫头毕竟福祚浅薄,陛下爱过一回,便不再爱她,将她抛了远去……今晚那莺子却意外出现在建章宫,这、这里头……恐有问题。望陛下详查!”
“还有呢?”皇帝抬了抬眉。
卫子夫抽了口气,绢帕揉手里几是要发皱了,她从皇帝的语气里,揣不出一丝味儿……皇帝略微地侧过脸去,却不动,那样子,似在等待她答复。
她声音低的几乎要听不见了:“还、还有……远瑾夫人未免长得也太……”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77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6)
皇帝蹙眉;眸色间掬了一捧清冷的月光,划过卫子夫双颊时,她明显一滞;只听皇帝道:“像什么?”
她慌的很——像什么?这不明摆着么?她要如何答?
“总之——”她吞吞吐吐:“倒像长门的陈娘娘呢……”
皇帝冷哼一声。吓的她慌忙缩回了满肚的话。
——“我知你说她像谁,人人皆这么说;朕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你心里在想些甚么,朕岂会不知?”他目光收回;卫子夫已惕惕然低头:“妾……妾万般猜测;皆是为陛下好。”
皇帝目光凌厉:“你怀疑她接近朕另有目的?你疑她——万寿节宴出现在建章宫;是刻意为接近朕;从而复宠?”
“妾不敢;”卫子夫眼泪涟涟,“妾待陛下一片真心;万般皆是为陛下着想,然……妾深思,只怕陛下此刻情意真切,轻易被圈了进去,左也思不明。因此斗胆——陛下且想,远瑾夫人初回受幸,是何时?近一年过去,陛下将此女子完全抛诸脑后,一年后的今天,却又意外出现在陛下的宴席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复得陛下宠爱,这……妾担心,这女子心机是否稍重?”
眼瞧皇帝已作色,平阳连插了进来:“陛下,子夫向来不是搬弄是非之人,她今朝所进之言,全悖她往日作风,这样的昭明心迹,全为陛下呀!忠言逆耳,还望陛下看在子夫这般为您着想的份儿上,原谅她今儿失言!”
“失言不算甚么,”皇帝语气略重了些,“失德才是紧要!”言罢,眼色只轻轻这么一掠,嘲讽的语气由心而来:“皇后,朕若未记错,朕记得多年前初见你,是在平阳公主府上,朕确然爱慕你,便将你带回了宫——那时你是可爱的,朕惦记过你一时,这未错。后来……朕记得,朕将你撂了后宫,便忘了,不再想念你。不知你是否怪过朕,——朕是皇帝,原是见一个便爱一个,也许朕曾经确被你的舞蹈打动,但这爱散的太快。你入宫一年,朕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个人。建元三年,朕宣召后宫宫女子,欲放出婚配,你也在其列。那是你自入宫之后,第一次,在明堂丹陛上见到朕,朕尤记得那一年的你,淡妆整仪,立殿下,哭的那样凄凉。你哭着面立向朕,求朕记得往日情分,不将你放出皇宫去……”
卫子夫满目含泪,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灼日炎炎,她们一行宫人列于大殿之上,等皇帝一封诏谕,将她们放出宫去。她心里凄凄惶惶,极不情愿等来这个众人皆欢喜的结局,——她不欲出宫。她与同行同命的那些姐妹皆不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她听得极入神——
皇帝继续说着:“朕怜惜你,这才想起一年前在平阳公主府发生的那次艳遇,想起了那时歌舞倾城的你……子夫,凭你说,你可失宠一年,在朕面前哭泣而复幸——偏她不可么?子夫,偏她不可么?”
皇帝重了重语气。
最后这一问,当真要将她的心都戳出血来,那样直白赤/裸的质问——问她,偏陈阿娇再出长门来,求得帝王宠爱,算是心机,建元三年,她卫子夫于殿上那般哭泣求宠,便不算心机么?
她无话可说。
平阳见状,因道:“陛下,您回宣室殿歇一歇吧,再晚些,群臣都要面圣早朝啦。您这样子,怎撑得住?”
他摇了摇头。平阳再欲说时,他已抬手,极缓地挥了挥……
平阳知其意,因向侍驾众人道:“你们都退罢……留两个内侍侍候陛下就行。”见卫子夫仍不欲动,平阳劝道:“子夫,你也走罢,据儿该找娘了……陛下这边,有我呢。”
卫子夫这才郁郁瞧了皇帝一眼,轻谒了谒。又向平阳道:“这里全托阿姊照看……”
流动的月色下,一行人的影子愈拖愈长、愈行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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