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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穿越女的倒掉-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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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锦瑟无端(五)
“是。”十四郎扬起头,针锋相对的顶回去,“殿下真是耳聪目明,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道求学。他比十四郎大一岁,可十四郎比他高一辈儿,也很难说是谁比较占便宜。只是十四郎生性忍让,不爱同人争执,历来都是他嚣张跋扈,而十四郎避其锋芒,看起来便仿佛一直都是他在欺负十四郎。
可论说起来,祖父在世时,十四郎是受宠的皇子,他虽也是受宠的皇孙,可奈何他的父亲是个战战兢兢的太子——如履薄冰的那个该是他才对。可他都敢直抒胸臆、不躲不藏,十四郎却谨小慎微、遮遮掩掩,不免就令他愤慨、瞧不起了。
——他对十四郎的欺负里,便也藏了一股子“逼迫他现出原形”的意气。
但他大概习惯了十四郎的退让和容忍,此刻十四郎忽然尖锐起来,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哼。”却也很快便坦然接受了,“尽做些徒劳无功的事。”
他倒也不是真要来质问这件事,不过是习惯性的见了十四郎就要找茬罢了。十四郎正面承认了,他反而觉着没劲——澧王同东宫再交恶,也毕竟是他的伯父。澧王的几个儿子也和他同窗,虽互别苗头,却还没到恨之欲死的地步。反倒是区区几个奴才便敢向天子进言,要天子诛杀澧王,更令他觉着荒诞、可恶。相较而言,若宦官敢对亲王喊打喊杀、十四郎这个正经亲王却三缄其口,还更令他恼火呢。
“你要回王宅?”他便又问。
“是。”
“我送你。”
“我自己有马车。”
沅哥儿眨了眨眼睛,刁难道,“那你送我回去。”
十四郎没再继续同他争执。
两人一道出紫宸门,又乘马车出丹阳门。
车厢不大。十四郎不愿同他搭话,便取了书卷来读。沅哥儿却也不扰他,屁股下带尖儿似的四处乱看、乱翻。见配屉里装的不过是些传奇志怪,余者只有一小罐什锦蜜饯,丁点儿玩乐享受的东西都无,便又无趣起来。
他无趣了,就爱折腾身旁人。
加之祖父去世后林林总总那些事憋在心里,憋得他难受。那些原本留着不想提的话,也能视情况提一提了。
盯着十四郎看了半晌,忽然问,“他们找的是不是你?”
十四郎哪里有看书的心情?听他开口,便仄仄的应道,“谁们?”
“阿翁身边那些宦官。”沅哥儿紧盯着十四郎的眼睛。
十四郎是想“不动声色”,可有些情绪是控制不住的。那日的回忆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他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红,眸子已湿了。他便捏了捏鼻梁,稍作掩饰,“……他们找我做什么?”
他的失态没逃过沅哥儿的眼睛,“阿翁驾崩那日,近身侍候的宦官受伤了。”他指了指脑袋,“伤在这里,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随即阿翁便驾崩了,那些宦官便锁了宫门四处搜人。”他悄悄的凑上前,“十四叔,他们搜的是不是你?”
——他所经历过的事,经此一转述,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十四郎恼怒的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沅哥儿呲着牙,“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十四郎猛的站起来,掀了车帘子,吩咐,“停车!”
沅哥儿也拽着车帘子伸头出去,吩咐车夫,“不准停!直接回宁王府。敢停就砍了你!”
车夫谁都不敢得罪,却也知道这俩人里谁比较讲道理,忙惊恐失措的望向十四郎。
沅哥儿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便也转而安抚十四郎,“你当真要和我在丹阳门大街上争论此事?”
他大约很难明白,十四郎真的想——有一些秘密哪怕说出来后立刻便得去死,也比憋在心里来得舒服。
十四郎缄默至今是因他知道一旦说出来,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枉死。可一想到天子死不瞑目,他便会自我怀疑——他究竟是在顾全大局,还是在姑息罪恶?明知顾全大局就必须姑息罪人,坐视死去的人白白死去——却还是选择所谓“顾全大局”的人,难道不该与罪人同罪吗?!
他看着沅哥儿洋洋自得的模样,又阴鸷的想——凭什么只他一人承受这些?凭什么沅哥儿就能干净无辜的在这里信口开河。
……
可他依旧将话咽了下去。
沅哥儿见他由冲动至悲愤、至痛苦,最终归于忍耐和沉默,心里便又恼火起来——他实在见不得十四郎“委曲求全”的模样。
两人放下车帘,各自坐了回去。
气氛一时凝滞。
“阿翁驾崩那日,我去找过你。你府上奴才说你在读书,可你没在书房。”沅哥儿说,“——你根本就不在王府。”
十四郎没动摇,也没理会。
他却也并不催促,“你恼我的言外之意,对阿翁驾崩的内情却丝毫不感到惊讶——因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十四郎不答。
他虽失望,却也没发火,只接着说,“没人见到你入宫,是因为那个小仙女也在,她施了个法儿帮你隐身了。”
十四郎冷笑,“这可真是个好办法。”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沅哥儿斩钉截铁道,又厚着脸皮说,“你我都见到过,你再抵赖也没用。”
十四郎便又不做声了。
“反正她就是在——总有被我抓到的一日。” 沅哥儿略觉着无趣,终于不再咄咄逼人。他往车厢上一靠,胳膊搭在车窗上。目光散漫的落在素色的车帘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道,“若是阿翁狂躁之下打了陈玄志,王卫清锁宫门,搜的是什么人?若搜的是刺客,为何又说阿翁是服金丹暴卒?……”说着说着他便不再做声。
只红着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啃着指甲。
待终于将眼中水汽压下去,才又瞪向十四郎,“那日你究竟在哪里?”
十四郎冷笑了一声,道,“在王府。”
沅哥儿几乎就要暴怒起来,却及时压制住了,只阴沉沉的问,“……你都看到了,对不对?”
——你自己不也都猜到了?十四郎想。毕竟这也不是多难推测的事——若真是暴毙也就罢了,可明明主君在有“刺客”的情形下死去,当日侍候、保护不力的宦官却反而加官进爵了。谁还看不出端倪?
原来当日他和云秀的出现,并非毫无裨益。
可他并不打算告诉沅哥儿——他曾以为二哥哥虽优柔懦弱却也宽厚仁爱,谁知他在弑父一事上如此果敢勇猛。他同样觉着沅哥儿虽跋扈嚣张,却也雄谋勇断。可也许沅哥儿逼问实情只是为了根除隐患。
天家父子兄弟之间,无所谓慈孝友爱。赤|裸裸的争权夺势之下,也无所谓是非曲直。
“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相告。”十四郎道。
——依旧是自己坦率无欺,而十四郎纹丝不动、明哲保身。
沅哥儿又为真相而焦躁,又厌恶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然而这种事,纵使换了最口无遮拦之人也必会三缄其口。沅哥儿明白。
他便再度压下火气,不再徒劳试探。
握手成拳,用力的砸向车厢壁,抬脚踢开车帘,喝道,“停车!”
车夫不解他们又怎么了,战战兢兢的回头望向十四郎。
十四郎无动于衷,“停车吧——景王要下车了。”
第98章 锦瑟无端(六)
云秀轻揽羽衣,翩然落下。
十四郎若有所觉的回头,目光四望,却并没有找到她——他已无法看破她的隐身法了。
云秀心里难受,忙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之后,他眼眸中才终于浮现出她的身形。
他想要说些什么,云秀忙抬手比唇,示意他噤声——新天子的长子,景王李沅,那个总是找十四郎麻烦的小嚣张捅开他那辆马车上的车窗,看向十四郎,“十四叔,我忘了告诉你,那个陈玄志醒了。刚醒时虽还有些糊涂,但调养了这几日,已经能想起不少事了。”
十四郎轻描淡写的回了一个“哦”字。
景王怒气冲冲的离开了。
少了他那副浩浩荡荡的仪仗,街面上立刻便清冷了许多。
十四郎携云秀的手立在车下,稍有些不想回车中——车厢太狭窄逼仄了,令人透不过气来,上了车便只能直接回王宅中去——天下这么大,他却被圈养在小小的四方墙壁之内,斗鸡走马度日。他已想不起来,当初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顽固的排斥修仙,甚至云秀来邀请时也要拒绝她。
他不觉叹了口气。
今日朝贺,他也带了齿簿。虽没景王那般显赫,却也有百十人等在前后。
长戟肃肃,仿佛在催人前行。
有那么一瞬间,十四郎几乎想牵着云秀就这么当众甩手离开。
但也在那一瞬间,脑中无数念想闪过,他最终还是再度登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云秀自始至终都看着十四郎。
——那个小嚣张故意告诉十四郎陈玄志醒了、能开口说话了,显然是在给十四郎下套,逼他做出应对。
这是个明套。十四郎冲上去把陈玄志打晕时,陈玄志很可能看到了十四郎。一旦他开口指认,十四郎的处境就危险了。
云秀还做不出主动去替十四郎杀人灭口的事。但若十四郎向她请求帮助,她大约也不会拒绝。
良民守法,而她这种有人性的修仙人往往也信天理。而不论律法还是天理——一切以公道、正义之名行于世间的东西,若不能维护公义,便也无权阻拦复仇。如王卫清、陈玄志之流,在杀人并且还是弑君之后,不但不受刑罚反而还得嘉表,简直荒诞无稽。作为被害者的儿子,十四郎若要向他们寻仇,云秀还真说不出大义凛然的话。
……应当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譬如趁机拐带十四郎跟她遨游四海去。父仇在身,不了结此事,纵然人能走,心也解脱不了。
——好吧,上面这句是骗人的。
云秀想拐十四郎走。她觉得十四郎的处境真是太险恶了,身旁发生的事、身旁人心之自私诡谲,无不在逼迫任何一个三观还算正常的知情人看破红尘、绝望癫狂。十四郎又不是十六宅那些猪一样浑浑噩噩,只要能吃喝玩乐管他血流漂橹、神魔乱舞的纨绔亲王,以他的清醒温柔,继续待下去岂不是日日都活在炼狱里?
但她不敢直说——她总觉得若非十四郎真心看破,而是由她从外点破这满目疮痍,十四郎心中那一捧为烟火红尘而亮的柔弱却不熄的光,就真的要被浇灭了。那光令十四郎拒绝她,可也同样是那光,令十四郎美好温暖。
……
云秀轻轻叹了口气。
——十四郎怎么可能让她帮忙“杀人灭口”啊。他若真能说出来,她也不会这么心疼了。
送十四郎回到王府,云秀便起身离开——她得去处置一下陈玄志,纵使不杀了他,也不能让他胡乱说话。
十四郎伸手拉住了她。
“别走。”他说。
“我就离开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十四郎摇了摇头,说“我害怕。”他仰头看着云秀,目光温柔、坦率无欺,“等你下次回来,也许我就看不见你了。”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这个预感。直到这一日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看破云秀的隐身术了,才明白这一天确实到来了。
在他阿娘为他讲的那无数个神仙故事里,也有这么一个故事。
善良的樵夫遇到了美丽的仙女,他们情投意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快乐无比。可是忽然有一日,樵夫患得患失起来,他想若她要回到天上,他该如何去寻她?若能想个办法,将她永远留在尘世便好了。于是他去寻后山的巫祝,向他询问将仙女留在凡尘的办法。巫祝告诉他,满月清辉照亮山谷时,山上最高的梧桐树上会飞来一只青鸟,只需杀掉青鸟,将血涂在仙女的身上,就能让她失去飞升的能力,使她永远留在凡间。
故事的结局,樵夫并没有杀死青鸟——当他再一次见到仙女时,他想若他得到了青鸟的血,该怎样不被察觉的将血涂到她的身上?而后仙女便在他面前“砰”的消失了。他找遍千山万水,无数次的懊悔自己的贪婪,可从此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年纪小的时候,他曾以为故事里仙女察觉到了樵夫的坏心,于是果断离开了。
他害怕重蹈樵夫的覆辙,所以遇到小仙女后,每当遭遇不公意气难平时他都会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要起坏心,否则她可能就不会再来了。
可长大后他慢慢明白,若真能这么绝情,从一开始小仙女就不会让樵夫看到她。仙女之所以突然“消失”了,并不是因为她离开,而是因为樵夫失去了能看到仙女的、干净无邪的心——当樵夫失去怜悯而想要霸占时,他便彻底的沦为凡人了。
——当父亲死去他从岁月静好中醒来时,他便失去了纯粹近乎道的心。他已无法看破云秀的隐身术了。
他不知该如何找回昔日那颗“道心”,而云秀大概会日渐摆脱尘世羁绊。他和云秀之间仙凡之别会越来越远。直到终有一日,他再也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害怕那一日的到来,却又安然觉着——那一日终会无可逃避的到来吧。
他拉住云秀的手,说,“别离开我。”
云秀似是有些困惑,她说,“……我得去处置一些事。”
十四郎便说,“若是关于我的事,便随他去吧。”
他想,怕是沅哥儿临行前说的那件事,让她挂心了——啊,这样看来,她离逍遥无忌还很远呢。
云秀抿了抿唇,似是在权衡他的承受能力。待确信他真心这么想后,才道,“可是,万一他供出你……”
果然是为了陈玄志啊。
“天子大约会杀我灭口吧。”十四郎便道。在决意杀他之前,天子恐怕会很痛苦。但为了皇位他已杀了自己的父亲,多杀个弟弟也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代价。可十四郎同样觉着,陈玄志若有点脑子,还是装疯得好——焉知待他供出“刺客”后,天子不会连他一并杀了灭口呢?
欲为天子,先灭人性——皇帝真是个凡人难承其重的位子。
云秀紧抿着唇,认真的,“——我们先发制人吧。”
“嗯……”十四郎目光暖暖的望着他,“……是对陈玄志,还是对天子和太后?”
云秀愣了一愣——她说的当然是陈玄志,为的也只是不让他供出十四郎来。可是她大概立刻便明白——他说的是他的杀父仇人,为的是报仇。
若他对自己的哥哥和养母下不去手,杀一个棋子泄愤,又有什么意义?
她也看着十四郎,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十四郎道,“……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了。可是——若我想跟你四处云游,你愿意带上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6月15日
第99章 锦瑟无端(七)
宫墙高耸,长巷逼仄。
云秀跟着一点萤光,走在窄窄的巷子里。
地上积雪并未仔细清扫过,残雪融而复冻之后,结了一层砂样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作响。
附近并无巡视或守卫的士兵——事实上除了偶尔落在墙瓦上歇脚的雀子,根本就没什么活物往来。
云秀便也不必谨慎的潜行。
她边走边打量着四周,疑惑大明宫中竟也有这么荒凉僻静的角落——然而再想想,中朝战乱中大明宫也曾遭遇兵隳,战后百十年间几经修缮才渐渐重焕荣光,也难免遗下几处荒败的废屋、驻留几批百十年前的亡灵。
那点萤光浮浮沉沉的往前飘行,来到一处院落前,终于停了下来。
那院子里倒颇有些人气,庭中空地上辟了几畦菜地,种了些矮小耐冻的菠菜韭菜。角落窗子和矮墙上挑着竹竿,上晾了几件旧衣服。
很有些寻常百姓的气息,却全然不像是弑君者的寄身处。
但萤光确实停驻在此处了。从浴堂殿天子被弑杀的房间里取出的萤光,说白了就是死去天子遗留的碎魂——是察觉到受自己栽培提拔的贱奴竟敢弑君那一刻,天子的暴怒。跟人不同,鬼魂清明直白得很,认不错自己要找的人。陈玄志肯定在这里。
……看来,是那个小嚣张在唬人。
——陈玄志被打发到这种地方,可见新天子和他的同伙们根本没打算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这哪里像是要供出十四郎的样子?
但保险起见,云秀决定姑且进去探一探。
推门进屋,便见个蓬头垢面的消瘦男子惊恐的回过头来——他正蹲在供桌前,脏黑干枯如爪的手里还抓着块冷蒸饼。
看到云秀后,他睁大了眼睛,干巴巴的咽了口干粮。
浮在一侧的萤光忽的躁动起来。
——这是陈玄志。
看上去……像是被十四郎给打坏了脑子?但云秀从他身上感受不到癫狂或者痴傻的气息——凡狂乱呆傻之人,魂魄和正常人往往都不大一样。燥乱、破碎、缺失……异常得一目了然。可这个陈玄志,除了掌管奋勇的魂魄略动荡了些,其余都和常人无异。他最多是惊惧了些、多疑了些,离发疯变傻还远着呢。
是装傻?
可是他为什么要装傻?大明宫不是他老窝吗?新天子和那些得势的宦官们不是他的同党吗?只要把十四郎供出来,他不是就没后患了吗?
——这些宫斗的人做起事来,真不是正常人能看得懂的啊!云秀想。
虽说不懂陈玄志为什么沦落到要装痴呆的境地,但有一点云秀还是懂的——装疯的人往往处境险恶、求生欲强,并且比她擅长攻心斗智。
她原本是来让陈玄志闭嘴的。但此刻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此事另有隐情。让他闭嘴之前,最好先撬开他的嘴。
云秀有云秀的心思,陈玄志也有陈玄志的心思。
听到声音时他确实受了惊吓——一半为真,另一半为演技。但等他回过头去后,属于演技的那一半就卡住了。
这是见了超出想象能力的美貌时的正常反应。面对这种连天光都照亮了的美貌,陈玄志有些头晕目眩。
待眼睛稍稍能适应之后,他才开始思维迟缓的疑惑——这种层次的美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是来杀他吗?还是来套话的?是谁派来的?不……应当真的是仙女吧。谁会派这样的美人来对付他这个脑子坏掉的人?
而后他便听那美人说,“我是神仙。”
陈玄志:……?
云秀道,“我是神仙。”她不擅长拐弯抹角的套话,但她还是很擅长恐吓的。她抬手点了点了身旁躁动的萤光,为它注入灵力,“我是来替这个人向你寻仇的。”她说。
那萤光骤然便化天子的模样,面色青黑、口吐红舌、颈缠绳索。见到陈玄志的瞬间,怒目圆睁,双手化作利爪,向他扑过去。
陈玄志是装疯,却不是真疯。立刻吓得惊叫,后仰摔倒在地上。
云秀抬手,安抚住了愤怒的怨灵,问道,“是这个人勒死了你?”
那残魂太碎了,只承载了片刻间的愤怒而已,根本无法沟通。云秀故意跟它说话,其实是为了给陈玄志开口的机会。
残魂在挣扎,吼叫。云秀假作听懂了。
而后便看向陈玄志,“他说是你杀了他——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景王李沅正在母亲王德妃处听从训导。
和出身名门的太后郭氏不同,王德妃出身闽越偏远之地,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在东宫时只是个侍妾。搬进大明宫后,对于自己生育了长子,却没有被册立为皇后一事,王德妃没有任何不满。不但没有不满,反而还有大大的不安。
也不是没人恭维她,说她迟早会被册立为皇后之类,但王德妃都谦恭的挡回去了。私底下还用闽语向儿子抱怨,“太后当年都不是皇后,我哪里配当皇后?她们明着恭维我,实际是恨我呢。”又言辞谆谆的告诫儿子,你要学学你阿爹当年,当皇子不能这么嚣张。你怎么能大街上就和宁王吵起来了呢宁王是你叔啊他还是你爹亲手带大的之类……
李沅一面唔嗯的应着,一面心不在焉的扣着皮扳指玩。心想学他阿爹?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胆提议。让他阿爹知道了不知是会感到欣慰还是会背后惊起一层冷汗呢?
拖延到自己也不耐烦时,终于有人悄悄近前向他回话,“……殿下,人出现了。”
李沅倏的站起来。先向母亲行礼道别,琢磨着自己日后当不能常来了,也没忘提醒,“您多说官话少说闽语吧。您一说闽语,这殿里除了我听不懂,旁人全都听得懂。”而后在他阿娘回味过来之前,便带上人匆匆离开了。
李沅确实在唬人。他去见过陈玄志,知道陈玄志是什么状况——他被打坏了脑子,却没被放出宫去,而是丢给个杂役宦官看管着,形似软禁。
他直觉陈玄志是装的,越发意识到背后真相不堪细思。
但他依旧想要知道。
他其实也没那么确信十四郎会比他知道得更多,只是潜意识里他明白,若这世上除他之外还有谁会深究此事,也只十四郎而已——他这个年纪这种性格的少年,做着不合时宜的事,却隐隐期盼能有个同样混不吝的同党。
他边走边问,“认出是谁的人了没?”
“这倒没看出来。只知是女子,发现时人已在掖庭了——也不知是怎么进去的。”
“没让她察觉吧?”
“没。按您的吩咐,都藏得好好的。”
李沅点了点头——不论来的是不是十四郎的人,凡来见陈玄志的,必都和当夜之事有关。
陈玄志先还想装傻。
可唬人的招式唬不得妖魔鬼怪。他眼前这一人一鬼,鬼自不必说,青面獠牙,分明不欲听他辩解,只想啃咬撕碎他——便是控住了鬼怪的少女,也颇有些妖邪——人美到她那种程度,天生就少一份人气。何况这小姑娘,眼里看着他这个蓬头垢面的傻子,手里控着个狰狞狂乱的鬼怪,竟面色都不变一下。唇红齿白的认真跟这一个傻子、一个鬼怪问着话,跟个替小狗向小猫讨还公道的小孩子似的。也太邪性儿了。
陈玄志牙齿哆嗦着,拔腿一门心思想逃。
那小姑娘也不拦他,一曲指,他迎头便撞翻在一堵透明墙上。他转头再跑,迎头又被撞倒。几次三番之后,他慌乱的抬手试探,才知四面都是透明却穿不过去的墙——他竟被囚住了。
那小姑娘这才又说,“逃什么逃,你逃得掉吗?我问的话儿你还没答呢?”
陈玄志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那小姑娘近前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了坏事就别指望能逃脱惩罚——当然你也不用太怕,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诚心悔过、坦白告解,也不是不能从轻发落。”
陈玄志哆嗦着,半晌,忽的一咬牙,“比我罪过大的人多了去!你怎的不去找他们?!欺软怕硬,也敢说替天行道吗?”
那小姑娘似是没料到他能这么硬气,略一琢磨,道,“还有比弑君更大的罪吗?”
陈玄志冷笑,“弑君、弑君……我且问你,人拿刀子杀人,是人杀人还是刀杀人?主子们谋划驱使奴才杀人,是主子杀人还是奴才杀人?”
“……你有什么凭据?”
“我没凭据,”陈玄志破罐子破摔,“有本事你也像逼问我这个无名小卒一样,去逼问那些弑父、弑夫的天潢贵胄啊!”
“审完你我自会去问。”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只是你也别信口开河。你是天子近侍,若没拿够好处拿足把柄,旁人差遣得了你?你若不是同谋,得了信儿,回头向天子告个密,他们岂能成事?”
陈玄志被她问住,知她并非一腔热血容易挑拨之辈,心下便又有些发虚。
他正搜肠刮肚着,那小姑娘身旁来索命的天子鬼魂又一声怒吼,震得陈玄志心里一缩,慌得抱住头惊叫起来。
小姑娘抬手安抚鬼魂,边好整以暇道,“你只管有一说一,我自然听得出真伪。若你要替人掩罪,或是嫁祸于人,那也不打紧——横竖人是你杀的,我就在这里索了你的命,你也不冤!”
陈玄志还要再权衡,那小姑娘手下鬼怪忽的冲将出来,獠牙几乎咬上他的脑袋。陈玄志吓得立刻高呼,“我说,我说!”
云秀诘问得不错。弑君确实不是件小事,若无共同的利害,淑妃一党还驱使不得他们。
促使他们结党的契机,是柳真人的丹药。
天子服食了柳真人的丹药之后,性情剧变,动辄暴怒,一暴怒就要打杀触怒他的人。最要命的是喜怒无常,根本没人能摸准究竟何事会触怒他、何事不会。
接连两人被天子杖杀之后,宦官们人人自危——昔日谁都想当天子近侍,如今却人人避之不及。
宦官们开始各谋出路。而宦官之间也是有朋党之争的。
天子性情剧变之后,对太子也越来越不假辞色。暴怒之下甚至责打了太子,已流露出废立之意。
素来同澧王交好的人,便想趁机怂恿天子废掉太子,另立澧王。素来同这群人交恶的,当然不愿令他们得逞。
于是后一群人便汇聚到太子身旁,自然而然的同淑妃一党走到了一起,开始谋划如何令天子尽快“暴卒”。
陈玄志这个小人物,便在此时成为天子近侍——他的前任是被天子杖毙的。陈玄志被推上死地,难以自安,很快便被淑妃、王卫清一党拉拢说服。
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子睡熟后捂死他,但陈玄志太胆小了,几次没能下手。引起了淑妃和王卫清的不满。
陈玄志知道难以脱身,已有意向天子告密。谁知那日服侍天子服用丹药时,忽的大喊有人要谋害他,并认定陈玄志与他们同谋,呵斥人来拿住他。情急之下,陈玄志抄起绑帷帐的绳子死死勒住了天子……
“我弑君有罪。”陈玄志道,“可我只是为活命——比起那些为了皇位弑君的,我算什么!他们谋划弑君,可不比我是一时情急。”他看向天子的魂魄,状若癫狂,“陛下您还不知道吧?那柳真人也是淑妃安排的!他们早就在丹药中下了毒,纵使我不动手,您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他们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必要置陛下于死地,我又算什么东西?”
云秀问,“你说柳真人是淑妃的同党?”
“我亲耳所闻——太子被责打后,他们让柳真人加重毒量。过后又不放心,叮咛我务必今夜成事,逼我下手。”
云秀轻轻舒了口气。
她确实想过,天子被弑杀一事同淑妃、太子脱不开关系。可她一直以为淑妃的弑君之心,萌生在太子被天子杖责之后——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素来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女子,竟这么早就有了杀人之意。
云秀抬手驱散了附着在残魂之上的灵力,天子的鬼魂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风里。
没了厉鬼在侧,陈玄志明显松懈下来,如烂泥般瘫坐在地上舒缓气息。
这种小人物,虽不招人恨,却也很难招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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