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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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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她又黑又亮的长发。她这样想的时候,心就会怦怦乱跳,脸就像靠近了炉火似的,变得热辣辣的。她认为孟十一的手指不是普通男人所具有的那种又宽又厚、骨节突出而粗糙的手,他的手指应该修长而有韧性,它灵巧、柔软而细腻,就像他所制作的陶的质地一样。他的脚,也不会是那种像渔民似的异常宽大、松散的脚,而应是五趾围聚在一起的瘦长的脚。
翁史美正失魂落魄地想着孟十一,她的手机唱歌了。以前她一直用的是响铃,自从孟十一认定她是个搞音乐的人之后,她就把它设置为音乐铃声。那是《西班牙斗牛士》的曲子。
“姐呀——”果然是王军打来的,他的声音蔫软极了,“我让派出所抓起来了,你快带两千块钱来交罚款,交了罚款我就不用被拘留了。”
“你现在在哪里了?”翁史美问。
“就在长青派出所里。”王军可怜巴巴地说,“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没有开机。姐,你就给弟弟一次机会吧。”
不用说,王军是嫖娼时被派出所的人给抓住了。翁史美骂了他一句“笨蛋”,然后就打开密码箱取出两千块钱。王军泡小姐时遇险,已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前两次他自己都顺利把事情摆平了,没用翁史美出面。这次看来是把麻烦惹大了,不好收场了。
翁史美把钱装进兜里后兀自骂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然后换上一条灰色连衣裙,把头发盘上,到门房去叫李公言。
李公言已经鼾声大作了。可窗前的油灯还醒着,它依然亮着。
“起来!”翁史美搡了李公言一把,“再出趟车,跟我进城去!”
李公言嘟囔着坐了起来,说:“我累了一天了,踩油门都没力气了。”
“没力气了你给我也得踩!”翁史美说。
“进城干什么去呀?”李公言打了个呵欠说,“天都黑了,又下着雨。”
“赎王军去!”翁史美没有好气地说。
“他让人绑票了?”李公言大声地问。
“是被野鸡给绑票了!我们去派出所给他交罚款领人!”翁史美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男人,我看改天请个兽医来,把你们全都骟了,你们也就老实了!”
李公言嘿嘿笑了,他说:“美姐要是亲自操刀骟我们,我们谁也不会吭声。要是兽医来骟我们,我们就先把他骟了再说。”
翁史美跟王爷交代了一下,说是王军惹了点麻烦,她和李公言进城去一趟。王爷点了点头。屠夫们宰猪宰得热火朝天的,不知谁又讲了什么笑话,笑声像出笼的鸟一样欢快地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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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言和翁史美上路了。卡车很快驶出乡间小路,上了公路。公路上往来的车辆极为稀少。雨刷器像钟摆一样有节奏地运动着,车窗外的树木和庄稼已是一派模糊。李公言点了一支烟,一边开车一边吸。吸完,他摇下车窗,把烟蒂吐到路上,然后对一直沉默着的翁史美说:“我看你也不能一辈子领着我们在零作坊宰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还是留意着找个男人,将来过安稳日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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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片(4)
翁史美有些伤感地说:“我都三十来岁的人了,离过婚,有过孩子。好男人谁蹚这道浑水,找我这样的女人?”
“崔炎和老婆闹离婚呢,他向我打听你好几次了。”李公言说,“他在市场管理所有实权,虽然胖了点,头秃了点,嘴唇厚了点,岁数也大了点,可他喜欢你。他的‘外快’很多,我看你可以考虑考虑。要是你乐意,下个周末就跟他吃顿饭,看场电影。”
翁史美想起崔炎就没有好声气,她说:“我就是找缺鼻子少眼睛的,也不能找崔炎这个肉葫芦吧!”在翁史美眼里,崔炎属于那种胖得无边无际、胖得没心没肺、胖得傻里傻气的人。如果你不知道肉是什么,看一眼崔炎就一目了然了。他满身的肉都像灯笼似的一盏一盏地坠着,两个腮帮子的肉鼓鼓囊囊地下垂着,下颚的肉层层叠叠地延伸着,脖子上的肉像挂满了果实的枝条似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手上的肉则如新出锅的馒头一样,无比地暄腾。他若是不运动还好,一旦走起路来,这团团簇簇的肉就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探出头来,乱颤着,活像一群疯子在吼。翁史美暗地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肉葫芦”。
卡车很快进了城。越往深处走,车辆越多、楼群越密、霓虹灯越斑斓。翁史美想,城市与乡村的区别,就在于城市是一个又大又隐秘的垃圾场,而乡村则是一块奶油似的净土。尽管城市的道路有洒水车日日冲刷,而乡村的土路上经常遗落着牲畜的粪便。她之所以得到这种印象,是这些年的生活经历所感悟出来的。她与纪行舟最初在地龙乡同居的时候,可以说是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这原因皆在于那是个小山村,人们互为相熟,所以谁家的一根针坠地大家都会知道。而翁史美追逐着纪行舟来到城市,公然与他租房同居时,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生活有所察觉。纪行舟的老婆对丈夫的私生活浑然不觉,他的单位对他的行为更是一无所知。邻居们没人关心一对男女住在一起是不是夫妻。翁史美明白了,人们之所以愿意往城市里挤,是由于它可以天衣无缝地遮蔽被别人嗤之以鼻而却令自己感到愉悦的私生活啊。城市是纵容犯罪和图慕虚荣的庇护所,是可以从容进行肮脏买卖的交易所。那林阴道上的树、层层的高楼、形形色色的店铺甚至是闪烁变幻的霓虹灯,在她眼中都是为恶生活放哨的眼睛。一进入这样的地方,她就觉得血流加快,似乎不做点什么坏事就辜负了这座城市似的。
翁史美顺利地交了罚款,把面红耳赤的王军领了出来。派出所的一位斜眼民警在点那两千块钱的时候,对翁史美说:“以后管好你弟弟,少往那种地方跑。要是弄个性病也没什么,再整个艾滋病什么的回去,你们全家人还不得跟着遭殃?”
翁史美不卑不亢地抢白民警:“他要是不去那地方,你们上哪里开这么多的奖金?”
“这话怎么能这么说?”民警的脸拉长了,他恼怒地说,“我这是可怜他,才让他交罚款走人的。我要是坑害他,就拘留他半个月,再叫上几个记者来给他曝曝光、上上镜,我看他的脸往哪里放?”
“唉,姐,你就别说了。这位民警大哥对我是高抬贵手了。”王军怕翁史美把事情搞糟,吓得声音都变了。
“都怪我这弟弟不争气。”翁史美叹了一口气,不再跟民警斗嘴。
斜眼民警把钱数完后扔进抽屉,连罚款收据也没给翁史美开一张,就摆了摆手,示意翁史美赶快把王军领走。王军怕民警再变卦,先自溜了出去。
王军一坐上卡车就长吁一口气,他先朝李公言要了一支烟,吸完后他才骂了一句:“操,谁知道小姐也有他妈的卧底的!有的小姐现在跟民警勾结,你操了她,她打电话叫民警来抓你,我怀疑这罚款他们是对半分成!操!我这‘买’的成了犯法的,那‘卖’的倒成了受欺负的了,这帮臭婊子!”王军骂不绝声。
李公言阴阳怪气地说:“两千块钱睡个女人,起码要睡个假处女才算对得起自己呀。”
陶片(5)
“操,我都窝火死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王军啐了一口李公言,“你他妈的尖,跟乡下女人搞,她们味道纯、价钱低,又没有那么多的花心眼。”
“就是,”李公言得意洋洋地说,“城里的小姐最能蒙人!”
“操,以后我去睡猪得了!”王军打了自己一嘴巴。
翁史美本来还生王军的气,但他这一句话把她给逗笑了。李公言和王军自己也笑了。他们就在笑声中出了城,飞快地驶回零作坊。屠夫们一见王军蔫头蔫脑地回来了,就知道他惹了什么样的祸。鲁大鹏打趣他说:“是不是裤衩都给人扒去了?”王军一梗脖子说:“谁敢?”刘铁飞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下雨天不吉利,以后这样的天气就不要出去。”王军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说:“我操他妈的雨!”王军换上了油渍渍的背心短裤,站在了屠宰台前。他宰起猪来十分奋勇,边宰边骂着什么。翁史美对他说,这两千块钱从他以后的工钱里扣出,他别想着下个月别人领钱时,他的手上也会有一份。王军点了点头,使劲往死猪身上啐了一口痰。
翁史美长吁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关上门,打开窗户,听窗外沙沙的雨声。夜深了,可她毫无睡意。她觉得雨夜不错,那些平素笼罩着大地的月光和星光消失了,黑夜是真正的黑夜了。她嗅着太阳花极淡的馨香,很想知道孟十一当年在零作坊制作陶器时,是否以太阳花做过图案?
翁史美忐忑不安地拨通了孟十一的电话。她的心狂跳不已,以至于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你在哪儿——”翁史美听见孟十一身处一个十分嘈杂的环境。
“车站。”孟十一说,“你好吗?”
“不好。”翁史美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像窗外的雨一样刷刷地流下来了。
“怎么了?嗯?”孟十一尽量大声地问,“你的创作遇见了难题?不要心急,我也有过这种时刻。只要你的心沉静下来,这种不好的感觉马上就会过去的。”
翁史美无言以对。如果她真的在搞创作,那么她的作品是什么?是这些屠夫,还是每天都在被屠宰着的猪?
“这么晚了,你这是去哪里?”翁史美柔情地问。
“噢,我正在江西南部的一个火车站,在中转换车。”孟十一说,“我看上了农村的一座陶坊,想每年来这里搞几个月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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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史美还想说点什么,孟十一突然急急地对她说:“对不起,我马上要上火车了,改日再给你打电话。祝你好。”
“祝你好。”翁史美说。
听筒里的声音消失了。那种裹挟在杂音中的温暖之声消失了。声音跟脚是一样的,只要它行走过,就会留下痕迹。不同的是脚印能看得见,而声音的足迹只有心能感觉到。孟十一的声音就像雨丝一样,总是给她带来灵魂的洗涤和净化。她为自己没有及时问他有关太阳花花纹的事情而感到懊悔。同时,也为孟十一始终把她当作一个音乐人而感到悲哀。难道零作坊就是一个天经地义该从事艺术创作的场所?难道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人拥有浪漫的情感就是离经叛道?翁史美把双手伸向窗外,她接了一捧冰凉的雨,洗掉了脸上的泪痕,然后关上窗户,躺在床上。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着孟十一拥抱着自己啊。自从与纪行舟分手后,她还未与任何男人同床共枕过。她的生理感觉总是随着心理的变化而变化,当她内心对情感无比灰心的时候,她的情欲就如冬眠的蛇一样沉睡着。而当她的爱情开始苏醒的时候,情欲又如已逐渐熄灭下去的炉火遇见了风一样,被鼓噪得熊熊燃烧起来。她不止一次在内心对孟十一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可是与他通话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孟十一似乎总是在旅行中,他这动荡的生活更加深了翁史美对他的向往和依恋。她摇晃着那些陶器的碎片,听它们沉郁而悠扬的响声。她觉得这声音如雨一样温存、湿润,她爱它们。她甚至渴望着哪一枚碎片会划破她的手指,让她的血能与孟十一烧制的陶片相融。
挽歌(1)
廊柱上出现了一张诗笺,这是翁史美在一个清晨给猪肉印紫色印签的时候发现的。它被贴在那里,又白又亮,看上去就仿佛给廊柱开的一扇窗口,翁史美认出了那是杨生情的字迹。其实不用辨认字迹,她也知道这是他做的,零作坊的其他男人是没有写诗的能力和心情的。
猪在叫,
它把太阳花叫开了。
夜在叫,
它把马灯叫亮了。
我的心在叫,
它把荒山叫绿了。
翁史美觉得杨生情可能在与城里的某个女孩谈恋爱,否则不会写出这等有韵味的诗来。她曾想过,能够主动离开零作坊的男人,只能是杨生情。他年轻而有教养。当沉重的现实生活打碎他种种的梦幻,使他的精神不再处于迷幻状态,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正常的男人时,他会有对爱情的渴望,会有对新生活的憧憬。翁史美想没准哪一天早晨醒来,会发现杨生情悄没声地走了。对于这个,她早已有心理准备。她想零作坊如果是一条污水横流的臭水河的话,只有杨生情是一条洁净的鱼,他早晚有一天要游出这个水域。
翁史美读过诗后怅然伫立了良久。虽然它遮住了廊柱的花纹,使她有些怏怏不快,她还是没有勇气把这张纸揭下来。她不忍心阻碍一个少年抒发个人情怀。屠夫们对待这页纸的反应大体是一致的,他们叉着腰看了又看,说:“这是什么意思?”
廊柱上的诗笺在几天之后又出现了第二张。不过上次杨生情用的是楷书,而这次用的是扁头扁脸的隶书。
我愿意变成一朵太阳花,
让我的气息与你的呼吸相接。
我愿意变成你手中的一片残破的陶片,
让你永久地触摸。
这页诗的出现,使翁史美有些心惊了,因为她感觉到这诗仿佛是为她而做的。而这页纸把翁史美最喜欢看的廊柱上的一片水草花纹给遮挡住了。她没有把这纸取下来。但是在当夜屠宰开始的时候,她提着两盏马灯走向屠宰台,故意当着其他屠夫的面对杨生情说:“这纸是你贴上去的吧,这么干净的纸贴在上面可惜了,几天还不得让猪血和苍蝇屎给弄脏了?”鲁大鹏对翁史美说:“老板娘你可仔细看看,那可不是普通的白纸,那上面写的是诗!”翁史美说:“咱这零作坊的人个个都是没文化的,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全了就不错了,谁能懂得诗呢!我看你贴了也是白贴。”
翁史美以为她这番话会使杨生情停止往廊柱上张贴诗。然而她想错了。那诗接二连三地出现,起先只是在一根廊柱上张贴,后来发展到两根廊柱。翁史美几乎看不见廊柱上的花纹了。她明白,她经常站在廊柱前的举动引起了杨生情的注意和猜测,他嫉妒这廊柱上的花纹。他的诗写得越来越直白,如“让我的眼睛作你衣裳上的纽扣吧,当你松开扣子时,只有我能看见你挺拔的双乳。当你系起扣子时,只有我能听见你的心跳”。再比如——
如果世上有一条绳索能缚住我的双足,
那就是你漆黑的长发。
如果世上有一个樊笼能把我困住,
那就是你的目光。
我愿意你是我的镣铐,
我是你永远的囚徒。
杨生情的大胆真的令翁史美震惊。在写诗的这一段日子,他很少去拍屠宰场景的照片了。翁史美想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她要把杨生情赶出零作坊,她可不想和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发生感情上的纠葛。更何况,她的心灵深处沉潜着一个令她想起来就会心痛的孟十一。这是一种因为爱得沉迷而不能自拔的幸福的心痛。
晚夏时节,有一天鲁大鹏进城归来,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看上去满面悲哀。他宰猪,才把屠刀握在手上,腿就打起了哆嗦。他吃饭的时候,也不似以往那样有说有笑的,而且爱独自喝闷酒。王爷要给每个人洗衣裳,让鲁大鹏脱下背心时,他一反常态地吼道:“我还没到动弹不了的地步,用不着你个糟老头子伺候我!”抢白得王爷几乎落下泪来。他与杨生情本来合作得极其愉快,可他现在嫌他毛手毛脚,说他接猪血接得不利索,说他煺猪毛煺得不干净,说他卸猪肉的方式不对了,总之,杨生情在鲁大鹏眼里突然成了一无是处的人。就是对翁史美,鲁大鹏也是看一眼就显出心烦的样子,好像翁史美是块发了霉的蛋糕,败坏了他的胃口似的。王军以为他上次回城没有机会和卖菜女人在一起而心烦意乱,就与他开玩笑说:“大鹏,哪天再跟卡车进城泄泄火去。睡觉这种事嘛,不是你能百想百中的!”不料鲁大鹏大发雷霆地揪住王军的衣领说:“我进城睡你妈去!”气得王军给了他一拳,骂他不识抬举。鲁大鹏不仅对零作坊的人表示反感,对这里所有的陈设和器具也都鄙视之极。他说那两根雕花的廊柱看上去就像两个满脸疮疤的麻风病人,说屠宰台的木杆像是坟坑里刨出来的白骨,说屠刀就是王八的脚,说马灯是女鬼的眼睛。还有,他说杨生情贴的那一页页诗就是招魂牌。他骂苍蝇是“狗日的”,骂已经开花的向日葵是“小妈养的”,骂越窗而入的阳光是“婊子”,骂那一头头被抬进来的猪是“讨债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仿佛天地万物都把他得罪了似的。人们见他反常,知道他遭遇了难以承受的不幸,也就不计较他言辞上的尖刻。他也不像以往那样发了工钱后就喜滋滋地张罗着进城,也不托李公言买什么有价值的物件了。他宰了一夜猪后,不像别的屠夫回屋睡觉,他常常呆呆地坐在零作坊的门前,看着远方的麦田。有时他看见乌鸦会说:“你们自由啊,让我也变成只老鸹子吧。”有时他看见闲走的马会说:“唉,我要是你就好了,只管埋头吃草就是了。”他有时想着什么会笑出声来,有时则会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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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2)
翁史美想,能让鲁大鹏如此反常的事情,一定与卖菜女人有关。她就暗地让李公言代为打听,看看那女人究竟出了什么事。结果李公言很快就在菜市场打听到了,那女人有一天卖着卖着菜,忽然觉得心口疼,一同跟她卖菜的人说她这是站摊儿累的,她就垫着一块纸盒坐了下来。才坐下来,她就脸色发青,出气也不均匀了,只一忽儿工夫,人就没了气了。她就死在一堆萝卜白菜中间。
卖菜女人的死深深刺激了鲁大鹏。他想起这女人与自己在一起时,也曾嚷过心口疼,他并没在意。如果当时他关心她,陪她到医院去看看病,也许就不会有她今天的猝死。鲁大鹏对他们未来婚姻的设想,就像燕子衔泥一点一点地筑巢一样,如今这巢已筑完,可燕子却飞走了。他守着一个空巢,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华。有一天傍晚,屠夫们围坐在桌前吃饭,鲁大鹏嫌青椒炒咸了,赌气地撇下筷子不吃了。翁史美觉得这是和鲁大鹏把事情说开的最好时机。她说:“大鹏,卖菜女人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人生就是这样,生死不由己。你心里难受,就别憋着,找个地方哭一场就好了。你怕我们听见的话,可以去菜地哭,虫子听见了不会笑话你。你也可以去麦田哭,鸟儿听见了也不会笑话你。要是你不愿意走太远,就去屠宰间哭,杨生情写的那些诗听见了也不会笑话你。”鲁大鹏的脸抽搐着,他嗫嚅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她死时我在这宰猪,还喝酒,我混蛋!”说完,他打了自己一巴掌,离开饭桌,去了屠宰间。未到屠宰时分,可里面却传来了嚎叫声。鲁大鹏的哭声使屠夫们没有心思再吃饭,大家落寞地放下筷子,纷纷离开饭桌。刘铁飞走到菜地去吸烟,王爷拾掇饭桌,王军到门房朝李公言去借指甲刀,他的指甲长了。只有杨生情,他回屋点起了油灯,刷刷地写下了一首诗。当鲁大鹏释放完悲哀,王军和刘铁飞抬着一头猪走进屠宰间的时候,杨生情已经把那诗贴在了廊柱上。翁史美挂马灯的时候看见了这首新诗:
你的泪淋湿了我的心
生活中隐藏着一把把屠刀。
当我们为着幸福而憧憬的时候,
这屠刀就飞了出来,
把幸福扎得鲜血淋漓。
于是——
我听见你在屠宰间嚎叫,
我看见你的泪溅在廊柱的诗上,
让那抒发着爱意的字迹变得模糊。
温暖已遥不可及,
往事已不堪回首。
翁史美读完诗后走出屠宰间,这时已经平静下来的鲁大鹏和杨生情也抬着一头猪进来了。翁史美往猪身上使劲吐了一口痰,说:“叫吧,再不叫就没日子叫了!”
风凉了,麦子也黄了。麦子一黄,天就显得高了。鲁大鹏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情绪低沉、牢骚满腹了,但他的精神却大不如从前,干活不如以往利索,而且喜欢偷懒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要在往生园给卖菜女人买一块墓地,将她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取出来。往生园是新开发的墓地,它被鲜花和绿树环绕着,是这个城市有钱人最终的归宿,每块墓地的价钱都在四万元左右。鲁大鹏目前还不能马上做这件事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钱还差一点,他以往把钱都换成实物了;二是他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能把那女人迁出殡仪馆。因为他们非亲非故,她的丈夫会怎样想这件事情?他盼望那个赌徒早点娶了新老婆,那样他就不会计较谁给他的原配夫人买墓地了。不过,鲁大鹏觉得他立刻再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贫穷、懒惰而又嗜赌,连他十岁的儿子被他影响得也只认麻将牌,学习一塌糊涂,哪个女人会跟他呢?不过不要紧,鲁大鹏想实在不行就用钱贿赂他,给他个两三千,他也就点头了。或者,干脆跟他撒个谎,说自己是那卖菜女人的远房亲戚,想为她买块墓地。鲁大鹏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待在拥挤而阴暗的殡仪馆里就睡不着觉。他原来心安体壮,可如今常心慌和头疼,有时疼得他把头往廊柱上撞,边撞边发狠地诅咒自己说:“阎王爷,你一天派出那么多的小鬼来上人间领人,你也让小鬼把我给接走啊,我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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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歌(3)
鲁大鹏的诅咒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天越来越凉的时候,鲁大鹏想起城里的小屋还有一条那卖菜女人为他织的新毛裤,他一直没舍得穿,久不出门的他就跟着卡车进城了。李公言把他送到住处,唤他取了毛裤后在此等他,他把猪肉批发完毕就回来接他。一个小时后,当李公言驾驶着卡车在上早班的拥挤的车流中艰难地驶到鲁大鹏的住处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鲁大鹏捧着毛衣钻进驾驶室后,李公言就绕到三环路上出城。在上下班的高峰期,卡车是不允许走主干马路的,他们必须绕行。三环路是这城市新修的一条通往郊区的环线路,很多运输车都在此进出。路两侧的店铺和行人都相对稀少,李公言乐意走这样的路。当他上了三环路,经过一座桥后,前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台蒙着绿帆布的加长货车。这货车不走直线,而是扭秧歌似的,左冲一下,右突一下。李公言想司机若不是连夜行驶而疲劳了,就是个生手。李公言本想超车的,但他不想跟这个奇怪的车主冒险。万一他超车时,对方突然打一下舵,撞了他的卡车怎么办?他想不如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鲁大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直沉默不语。李公言正想找点话跟他说,突然,前方的车颠落下几片土黄色的纸盒,它们一片一片地飘舞着,就像几只蝴蝶随着惯力而翩翩跳跃着。一看到那些纸盒,鲁大鹏的眼睛就亮了,他忽然亢奋地大叫了一声:“能卖钱!”就打开车门,跳下去捡纸盒。三环路车流稀少,即便李公言放慢车速,也有七十迈左右。鲁大鹏这一跳没有站住,他打了几个滚,被迎面驶来的另一辆货车给撞个正着。鲁大鹏不仅截去了双腿,肋骨和胳膊多处骨折,而且自出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在一周内已经进行了两次大手术,他留在零作坊的那些钱已经被李公言拿到医院用光了。鲁大鹏所出的车祸,经交警进行事故调查后认定,肇事的司机不负任何责任。鲁大鹏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亲人,他惟一的朋友就是租住在他小屋的以捡垃圾为生的人。他每天晚上都到医院去护理鲁大鹏。翁史美没有到医院去过一次,她知道一个植物人对零作坊来讲意味着什么。那就是鲁大鹏那已毫无意义的喘息会令这个作坊失去美妙的廊柱,失去温柔的马灯,失去已散发出馨香气息的麦田,失去马匹。她不得不命令屠夫们不要再去看鲁大鹏,他们承受不了如此昂贵的医疗费。要知道,鲁大鹏的这具躯壳如今是要靠金钱支撑的。翁史美说,只要大家不去管他,医院对他这种没有经济来源的人是不会拒于门外、袖手旁观的。社会也不会对他见死不救,会有好心人对他发起捐助活动。屠夫们都为鲁大鹏的遭遇感到难过,王爷说鲁大鹏这辈子捡垃圾捡惯了,捡出了毛病,所以见着能卖钱的东西就动心。刘铁飞则说鲁大鹏是因卖菜女人的死而精神失常了,否则他怎么可以做出跳车这等愚蠢鲁莽的举动呢?王军认为,鲁大鹏活该有这等结局,谁让他对一个女人如此痴情呢?只有杨生情,他觉得鲁大鹏成为植物人是一种幸福,因为他不用在无边无际的思念中煎熬着过日子了。而且,他对翁史美处理此事的冷漠也表示了抗议,他在廊柱上张贴了一首诗:
如果车轮碾碎的是你的爱人,
绝情者——
你还有心情闻太阳花的香气吗?
如果病榻上昏迷的是你魂牵梦系的人,
绝情者——
你还有勇气听屠宰之声吗?
翁史美装作读不懂这首诗,故意在其上淋上一片猪血,使它看上去像是点缀了一片梅花。杨水迫不得已顶替鲁大鹏的位置,和杨生情同用一个屠宰台。杨水声称自己不能白干了,希望翁史美发点工钱给他。翁史美说:“我还没朝你要食宿费呢,你要是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鲁大鹏的悲剧使零作坊原本活跃的空气变得一派死寂了。屠宰的时候,只有猪的嚎叫声,没有屠夫们的欢声笑语了。翁史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她想屠夫们一定从鲁大鹏事件上看出了她的冷漠、自私和残忍。他们不像以往那样与她开玩笑了,就连李公言也不甜言蜜语地叫她为“美姐”了,他改叫她“翁姐”。她床头的太阳花谢了之后,再没有人主动帮着她去采一束。当她独自漫步在田野中,一枝一枝采着太阳花的时候,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李公言当时把鲁大鹏送到医院的时候,为了确保零作坊的安全,他说与出事者并不认识,鲁大鹏只是一个搭车者。现在鲁大鹏像垃圾一样被他们干净利索地处理掉了,李公言却有一种无言的愧疚感。不过这种愧疚就像放屁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李公言有一天在《城市晚报》看到了有关对鲁大鹏救助的消息后,他很佩服翁史美料事的准确。记者介绍这个已成植物人的鲁大鹏是个靠捡垃圾为生的鳏夫,没有亲人。记者呼吁社会上的好心人能够救助这个一贫如洗的人。据悉,他已经拖欠下医疗费三万多元。从这之后,李公言进城时总要买上几份晨报和晚报,零作坊的人得以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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