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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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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巡使”脸上呈现了不屑之色。
明珠忙向他示意:“你就炔走吧。”
“好,我这就告辞了——”方恨少团团一挥道,“请了——”
然后他就走了。
他“走”的方法是:身子疾如激箭,飞射向四在巡使,右手扇倏张平,左手二指急戳李安,右足尺踢何吉,同时一口唾液疾吐陈庆。
这种长身扑打,简直是置死生于度外,攻其无备,凌厉但志在退敌不在伤人。
平、安、吉、庆四人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他们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但他们却一时没有防备。
——眼前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在知道了他们的名号之后,还奋不顾身的以一攻四,上前拼死?!
他们还是接下了方恨少的攻击。
仓猝应战,四人都没有吃亏,只陈庆弄得一身都是唾液。
他勃然大怒的时候,已拦不住方恨少。
方恨少已闪了过去,拉往明珠的手就走。
明珠的手柔软湿热,就像鸟的身躯,方恨少心头一荡,但危险关头,明知明珠微微一挣,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有叱了一声:“失礼了!”已疾向外闯去。
方恨少有一点极为自信:
不管以他的武艺,是不是这几人之敌,但只要一旦给他施展出“白驹过隙奇步”,就算沈虎禅也手出未必留得住他!
而今“白驹奇步”已然发动。
一发莫可留!
方恨少进来的时候,要经过鱼缸。
鱼缸就在门口!
出了这道门,还有三道门。
——不过,要是能出得了群敌环视下的这道门.还怕前面有几道门?!
方恨少疾向门外掠去。
他特别留意那口鱼缸。
他志不在鱼——而是鱼缸旁的人1
门圆只有一丈三尺之遥。
以方恨少的轻功,根本不需刹那便可越过——就算他此际拖着明珠,也不需一霎眼的功夫,便可突围而去。
他只要特别提防蔡五。
不过蔡五并没有出手。
——他是来不及动手?
方恨少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竟然出不了门口!
蔡五并没有出手。
四方巡使平安吉庆也来不及拦阻。
但方恨少就是出不去。
——门口大开,阳光映照,为何以方恨少的不世奇步,居然还走不出门槛?
因为门口会走!
门是空无,是物件,只有在人的观念里有“门”它才存在,门是死物,它当然不会“走”。
可是对方恨少而言,“门口”实在是太遥远了!
凭他的“白驹过隙”,一连七弹五跃三掠,居然还是到不了门口。
——门槛就在前面,但他就是过不去。
鱼缸在门前。
可是他就是越不过鱼缸,更休说是门口了。
这丈余之遥,竟比百里路还漫长。
方恨少顿悟了一件事,登时便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阵中。
——眼前的空无一物,竟然是自己生平未遇的奇阵。
他破不了阵。
蔡五似在重新打量他,眼白多,眼珠黑,眼光绿,脸上不是不屑,而是连不屑也不屑去不屑。
“你不逃了?”他问他。
“我从没有在逃,”方恨少强自平定喘息,“我只是在闯。”
“你不‘闯’了?”蔡五倒是从善如流。
“不了,”方恨少平实地道、“闯不过去的。”
“闯不过就不闯了吗?”蔡五似有些不解。
“闯不过只叹技不如人,还硬闯来干什么?”方恨少老老实实他说。
这时候,方恨少发现了一件奇事:
蔡五的黑瞳,竟似扩大了一些,眼白也似很去了一些方恨少从未见过那么有趣的眼睛,眼白竟可多可少,眸子可大可小。
“你一闯不过就认了,立刻放弃,不白费气力,”蔡五居然点点头,像在嘉许他的弟子般道:“这点还算是个人!”
方恨少也不知气好还是笑好,最后还是选择了笑:“谢谢你赞许我是个人,承你谬夸,愧不政当。”
“你不用不好意思,”蔡五安慰他,“你还勉强提当得起。”
方恨少这回倒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说:“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泥——像你阁下,马不知脸长,倒令我大开眼界了。”
“郁陶乎子,心颜厚有忸怩”语出于“书经”的“五子之歌”,意指即是厚脸皮也还是有羞耻之心,而蔡五大言不惭,狂妄自大,己不能以常理推度了。
蔡五只淡谈地道:“井底之蛙,见天不过方圆,自然是夏虫不足以语冰了。”
方恨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放开了明珠的手,跟她低声道:“你不要怕。”
明珠又侧了侧头,眨了眨清纯的眼睛:“嗯?”
方恨少鼻际嗅到了种如兰似麝的香气,只觉好闻极了,却不敢多嗅,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明珠的手,临放开前还握了一握再说:“你放心,别怕,有我在。”
然后他转身向蔡五道:“我冲不出去。”
蔡五眼睛又一大片空白,“我看到。”
方恨少恭谨地道:“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请教。”
蔡五眼神里才有一些变化,傲慢地道:“你说,我教。”
方恨少道:“这儿空无一物,到底是什么阵法?这阵法叫什么名字?”
蔡五笑了。
笑得很得意。
“留白。”他答。
“留自?”方恨少不明白。
“你有没有看过画。
“画?我没看过?”方恨少像被计着般地叫了起来,“‘雪雨斋’的画没有我评过还不敢挂到正堂呢!”
“无论是什么画,都要懂得留白的道理,留白,走笔能有余地,观者才有余裕。留白是不画之画,留了一笔,亦等于画了百彩千笔,引人神思无穷。画之留白,一如音乐之弦外之音、诗文之言外之意,以有限寓无尽,以殊相显共相,以小我见大千,以有形变无穷。拾零为整,取碎成全,这才是不画之画,阵中之阵。”蔡五有条下紊他说,“是以此阵名为‘留白’。”
他下结论:“我就算留这一大空白给你,但你就是破不了、出不去。”
方恨少听得很用心。听完了之后,也很敬诚地道:“恨少受教匪浅,在此拜谢。”当下向蔡五深深一揖。
蔡五倒似有些讶异,“你倒受教得很。”
方恨少仍然恭谨:“你教完了这个,我还要向你请教另一项。”
蔡五“哦”了一声:“你问吧!”
方恨少道:“这个问题,我不是用嘴巴问,而是用拳头来问!”
然后他叱道:“我破不了阵、出不去了,但不代表我屈服!”
他一面叱喝,折扇霍地一合,已向蔡五疾点了过去!
蔡五猝然受袭,倏地伸指,在折扇尖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竟就把方恨少灌注于扇上的功力完全消失,蔡五甚至连膝上的纸都不曾震落。
——这种消去对方功力的力量,要比消灭对手生命的力量更米得神妙可怕,更是来去无迹可寻。
不过,方恨少一招不中,早有后着,扇子刷地一张,抖屈了一千层涟漪万重浪似的扇涛,攻向蔡五。
就在这时,“平安吉庆”四人,一齐大喝一声。
方恨少也不禁心神一震,不过招式不改,还陡然加速。
蔡五轻叱一声,“好个‘晴方好’!双手疾点迅拨,身形轻巧地猝然退出三尺,让过来势,依然连膝上的纸都不滑落。”
不过,方恨少凭一招“晴方好”,总算是把他逼退了。
他一退,门口便有一空隙。
方恨少回身去拉明珠,后再掠出,蔡五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方恨少无奈。
他也不强闯。
他只“恐吓”:“你像是看门狗一般守在那儿也没用,我的‘晴方好’一出手,依然可以把你逼退,你只要知趣一些,我便不需多此一举了。”
蔡五眼又“黑”了一些,他的牙齿却很白——方恨少这才想起对方可能是冲着他笑了那么一笑。“你的‘晴方好’使得要比‘白驹过隙’纯熟一些。”
方恨少不禁也有些得意,“你知道就好。”
蔡五带点欣赏:“你那柄‘蝉翼扇’也很可观。”
方恨少悠然道:“这个还用说么!”
“要说,而且还应说看看,”蔡五建议道:“你何不打开你的扇子看看?”
“你想多看看我的扇子是吧?你直说嘛,何必拐弯抹角的,徒增小家子气!”方恨少嚓地又张开了白折扇,故作大方地道:“你要看就看吧。”
蔡五淡淡道:“我早看过了。”
方恨少嘿声道:“自己心里羡慕,嘴上逞强,要看还不快看,我可要收回去了。”
蔡五只道:“你收回之前,自己也不妨看看。”
“看?看什么看!自己的扇子,早已看过一千二百八十八(奇qIsuu。cOm書)遍了,你少来搞小把戏,你家少爷我——。说到这里,边霍地张开折扇,正扇了扇,忽然,竟扇不下去: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他的扇子上多了点“东西”:
多了几个字:
“大方无隅”。
这四个字,写得锋含沉静,神魄冲和,但仔细一看,暗含波桀之笔,锋芒毕露,纵放自如,直欲破空飞去。
以方恨少反应之速、身法之快、加上“晴方好”一招之巧、“蝉翼扇”运使之妙,但竟给对手在刹瞬之间在扇上连书四字还不自知,虽说他曾因“瓶、鞍、戟、磬”四人发出这断喝而略分了心,但蔡五功力之高,出手之快,已可肯定:要杀自己,断非难事。
方恨少长吁一口气:“可恨。”
“你本来就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蔡五半讽半嘲的道:“你现在可是‘武到困时方恨少’了。”
他指了指方恨少扇子上的字:“这几个字写得飞趁徘徊,意态推逸,临时无法,任笔而成,但仍能存筋藏锋,威迹隐端,真是浑然天成,无懈可袭,我自己极为满意……”
方恨少瞠目道:“你赞自己,倒是当仁不让。
“是好就要赞,内举尚不避亲,更何况是薄待自己!”蔡五把膝上的帛纸一扬,说:
“这手字刻意无功,我就十分不喜欢!”
方恨少一看,纸上以行书写了:“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写得字字挺拨,笔笔奔放,如飞鸟惊弦,力道自然。不禁脱口道:“也不错呀。”
“不好,就是困为我太注重,所以写来法度森严,什么九分力满、十分疾退、散水联飞、布方映带,大过护求法度,反而尽是斧凿。不着我给你一招变起非常风卷云舒的‘晴方好’,逼出了返朴归真人妙超凡的‘大方无隅’四字,今天就算是白过了!真是妙笔天成,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还不忘自赞自夸:“不过,我这纸上的字,让凡夫俗子看了,仍是会叹为观止一只是我层次太高,不以此自满罢了!”
方恨少没有见过比眼前更自大的人了,只得冷哼一声。
“你不服气,是不是?”蔡五倒越得意。“你妒忌我,是不是?”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你狂妄一至于斯,无礼反智,不足与论也。”方恨少负手长吟道:“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你如此自大,就算把字写得再好也没有用,呈个人恶醉而强酒,哪会得人敬服?我妒忌人?嘿,休想!”
蔡五怪眼一翻:“你刚才一口气说三个典故,都是引用孟子的话,孟子只是个辩士,他的话多为在论辩上取得胜利而以气势取胜,才华是有的,道理却不如何!”
方恨少几乎叫了起来,“孟子是亚圣,他说的话没道理?那你有何道理就说来听听,否则,‘遁辞知其所穷’,孟子骂的就是你这种人!”
“指出孟子理屈气壮和强词夺理之处,这又有何难?孟子说道:‘德之流行,速于置驿而传命’。意思是说,实行仁政传播得比驿站的马跑得还要快,这是以驿马传书之速来比喻人民渴望仁政——这算什么道理?实行暴政就传播得不快吗?”君王无道,盗贼四起,贪官当道,恶霸横行,如果仁政的传播得比驿马还快,那么暴政的流传则要比劲鸽还快了,难道不是吗?”蔡五又说:“孟子又说‘仁之胜不仁,犹水胜火’,这更不通。他认为仁必胜不仁,可是世上也有的是不仁胜仁的事。把仁比作水,不仁比为人,那是强比——为何不调转过来,以水喻不仁,以火喻仁?况且,水也不一定能灭火,有时候,火还是可以把一锅水煮得沸腾哩!”
蔡五侃侃而谈,方恨少倒一时答不上来。
“还有,孟子又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这个更没道理,我也一样可以说成:‘人性之恶也,犹火之向上也,人无有不恶,火无有不上。’而且,水是水,人性是人性,两者搭不上关系,不能穿凿附会,”蔡五倒是说起了劲:“那位天才孟先生还说过:‘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为智乎?’他不谈‘智’还可,一提‘智’我就火大!他的意思是说:要堆一座高山,心须先有丘陵:想挖一道深沟,必得利用河川。故而为政也应要用先王之道。你看你看,这‘兴’得是不是有些离谱儿!丘陵川泽的事,跟必要用先王之道何干?要是这道理说得通,我也可以相反地推论为:有深谷才有高山,有溪流才有大海,所以为政者应用小人之道!”
方恨少一时倒找不出驳他之法,听他竟辱及平生所佩服的圣贤,十分气愤:“你——你蛮不讲理!”
“我不讲理?”蔡五嘿声笑道:“这句话、你去骂亚圣吧!他是大理论家,却不能容人,一味排斥异已。‘能拒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他的意指杨朱和黑翟所主张的都是迷惑世人的邪说,这可不是一尊天下、莫可非之的想法吗?!还有,他知道杨朱:‘杨子取为我,拨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也论墨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既知扬子墨子的玄说,一为私已之利,一为天下之利,但他却全面排拒,这算是什么做学问的态度?这才是狡辩、这才是歪理!”
方恨少气极了,一时竟不知拿孟子哪一句话来反驳过去才好。他生平极爱读书,问题是更加贪玩,所以真正苦读的时间并不多,而且读是读了,却不知怎的,不像别人能琅琅上口,随时倒背如流,也没什么融会贯通后的独到之见。
他为这点而苦恼极了。
——他恨自己读得不够多!
——更憎恶自己记不牢,又无精见!
——所以才给眼前这“变态狂人”咄咄迫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漫声道:“谈是论非、臧否人物、月旦文章、评议古今,当不能以偏概全、断章取义。孟子虽有霸气,但也是因情势所逼,他不是说过吗?‘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只见外头阳光荡荡,花木寂寂,时间有一只白蝶翩翩,院里却不见有人。
声音却们从院子里漫悠悠的传来。
“你果然来了。”蔡五只悠悠忽忽地道。
方恨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蔡五的眼珠,忽然黑了起来。
——不但黑,而且似乎还扩大了,变成黑多自少,而不是刚才那一只四白眼!
——真是奇怪的眼睛!
方恨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变化的眼睛:通常,眸子的变化通常都只是在眼神,蔡五却是眼白眼眸的比例无时不在变。
“你约我,我怎能不来?”那语音仍悠漫漫的回荡在园林花木间。
“所以你派这个笨先锋来?”蔡五傲慢地道。
“他不是我的先锋。我虽然知道他是谁但也没见他。”那语音道。
“哦?”蔡五这回倒是别过头来,端详了方恨少好一会。才说:“原来你不是他的人?”
方恨少这才恍悟两人所说的“(笨)先锋”正(竟)是自己!
“你问我?!”他气鼓鼓他说:“‘他’是谁!?”
第九章破阵子
“看来,是我弄错了,”蔡五居然有些“惭愧”的说,“我误会你跟他是同一伙的。”
方恨少尽管还是莫名其妙,但却发现了眼前这狂人蔡五却有一个好处:
——这人自视甚高,但一旦发现有误,也肯直认不讳。
蔡五也没跟他分说“他”是谁,已转首去跟那空荡荡的庭院说:“刚才你引用孟子那句话:他不是喜好辩论,而是逼不得已!就连这句话也正是孟子好辩的最佳例证。”
那人仍不同意:“你对孟子有偏见,所引用的话,都成为你强辩的援例,那不公平。”
蔡五道:“有什么不平?难道孟子所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可行的事吗?你去问问曾得天下的古人和在争天下的今人,试问谁能办得到!?”
“孟子说的话是理想的指示,能不能实行固然是要点,但他劝人向善之心却更重要,他自己也明白这种实情,所以也说过:‘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力不瞻也’,同时指出了靠威力得天下的伪善者,是借王道而行霸道:而以暴力征服人看,人民并不是真正心服,一有机会即会起来反抗。”
“这个——孟子有些也不是全无道理的,至少,他那一句:‘不得志,独行其道’,就说得很有曾子那句,‘自以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意思。
曾子那句话是说:“在反省之后,确知自己所为正确时,即使对方有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不过,曾子的话还有上半句——”
这回方恨少忽然记起他读过的《公孙丑》来了,“哈”地一声抢着说:“我知道!
我记得!这句话的上半句是:‘吾尝闻在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然后才是刚才那下半句。”
“背得很好。”那语音道:“你可知道是作何解?”
“当然知道!”方恨少只怕表现不正,”那是说:反省之后知道自己做错了,即使对方是一个身份卑下的我也会畏惧的意思。”
蔡五重重地哼一声。
“其实孟子很有辩才,话说得极有神采,而且也极有道理。他是个好反省其身的人,他说的,‘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已’,便很见胸襟气度,把待人宽责已严的道理再推行下一大步。”那语音忽似吐了什么东西似的,顿了一下,然后才接道:“你不同意我的话吧?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郝郝然,非由之所知也——即是不赞成对方的意见但又装作同意,真不知其居心何在——你总不会是这样的人吧?”
蔡五沉思了一会,然后持平他说:“我所举的都是孟子的语病的话,因为我觉得他太狂妄;你举的都是孟子发人深省的话,因为你敬重他。以,人之论断、少不免仍为个人好恶而左右。我到现在,仍不能接受他所说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赋子惧’。
不错,《春秋》是成了,可是乱臣、贼子、昏君、贪官……不还是一个个鱼贯而出,络绎不断,哪个暴君盗贼惧过了?”
“好,我也不跟你辩孟子了,反正备人喜好不同,不过,他说的一何话,你一定大大的同意,”那语音带笑他说,”孟子说过:‘狂者进取,涓者有所不为也。’我想你一定会意,因为阁下就是个不忻不扣的狂上!”
“这倒是。若论狂、谁能比我狂!”蔡五又来一次受之不讳、当“仁”不让,“连你梁四也得站到一边去。”
“这是实情,我不是狂士,你是。”那语音毫不在乎地道,“我只是狷者,我一向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顿了顿,又似轻轻吐出毛垢似的东西,然后再说下去,“不过,盂子有一句话,你反对得十分合理。”
蔡五问:“什么话?”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我想,你一定不会同意。你是必取鱼而舍熊掌。”
“对!”蔡五眼睛亮乌乌地笑道“我一向只喜欢鱼,对雄掌毫无兴趣。熊掌就让了给你吧!”
“我则一向喜欢兼得。”语音口气不小。
“兼得不得,反而两者落空。”蔡五似是否告。
“我一向野心都不算小,”那语音道,“所以今天才来见你。”
“你来见我?”蔡五目光如黑白分明的双锋利刃,“那你又不现身相见?”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骊一两声,日长飞絮轻——”那语音漫声长吟道,“如此艳阳,这般闲情,我既已来,岂可不见你!”
说着,假山裂开。
假山本来就是假的。
但再“假”的假山,也不致于假得是纸糊的。
可是这座“假山”真的是纸粘成的。
粘得倒似真的一样。
“纸山”一旦裂开,人便现了出来。
这个人匿伏在假山里、可是看他的样子,像睡在床上一般舒坦自适,笑嘻嘻地跨进院子来。
这人当然就是梁四。
“梁四风流蔡五狂。”
——蔡五人在这里,梁四还会远吗?
方恨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五泽盟”的蔡五,而且还遇上“南天王”
的梁四,并且都在同一时间里!
他刚才听蔡五谈论的时候提到“梁四”这名字的时候,他就整个人怔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儿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怎么南北二号悍将都出现在这样一座妓院里?!
方恨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赶上趟浑水了。
不过他却没有离去之意。
他当然有自己的原因:一,他舍不得离开明珠:二,他好奇,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三,就算他想走,也未必一定离开得了,他刚才已尝试过了:人虽难以把他留住,但这空晃晃的奇阵却使他想不留下来都不可以。
是以他向梁四说:“是你?佩服、惭愧。”
他初见梁四,不说“久仰”,而说“佩服”、“惭愧”、加梁四也不免有小诧。
“佩服?你佩服我什么?”通常人对初见面的应酬话,只随便敷衍便算过去了,梁四却认真地问个清楚,“惭愧?你有什么好惭愧的!”
方恨少道:“我佩服的是你一直都在庭院之中,我却没有发现,你造的假山,简直要比真的假山还真,不由得我不佩服。”他说的是衷心话。
他衷心赞美。
——一个人能够看到别人的长处,然后衷心诚意地赞美,本身就已是一种美德了。
——更何况方恨少自身仍在险境。
梁四听了却很凝重:“你是说:比假山还似重?”
方恨少奇道:“是呀!”
梁四又再重复问了一回:“你认为:我造的假山比真的还像?”
方恨少更奇:“那又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不对,而是我做得不够好,”梁四道:“仿冒的目的是以假乱真、惟妙惟肖.所以只能假得像一般就够了,不能比真的还真——比真的更像真的时候,就是假过头了,火侯还不够。这就像煮饭一样,不能太生,不能过熟。也像说谎一般,太过夸张,就给人听出是吹牛。”
“看来,我仍得要加点功夫才行,”梁四又问:“惭愧呢?为什么说惭愧?”
“你刚才现身的时候,不是念闻几句词吗?什么‘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骊一两声,日长飞絮轻——’我分明念过,可是却忘了是谁写的词。”
梁四温和地笑了:“这是首《破阵子》,……”
方恨少在苦思道:“《破阵子》?——《破阵子》——我快想起来了——”
梁四提示地道:“写的人是个风流蕴藉、一时莫及的前朝贵人,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都出自于他的门下——此君喜宴客,未尝一日无宴饮。少年时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官拜宰相——”
“对了!我想起来了!”方恨少这国叫了起来,“他是晏同叔!”
“便是,”梁四微笑道:“它便是晏殊的《破阵子》”。
“哎呀,”方恨少敲着自己的头,“我这记性怎么这么差呀——不知怎的,书我是读过,但读过后一转念便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像没读过一样……”
“这样读书,只荒废时间,全无益处,不像你们,博学强记,读过的都能背诵,而且都有独特的意见,我——”方恨少沮丧地道,“我这脑子不知怎么搞的!”
“记不得那有什么关系?”梁四笑着说:“读到的书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读书讲究的是通和化,强记又有什么用?读书最重要在融会贯通、潜移默化,不在于立竿见影、滚瓜烂熟!”
方恨少苦恼地道:“可是——能记能背,总比我这种读过就忘的好!”
梁四安慰道,“你是全忘了吗?不是吧!今日你行侠仗义、扶弱锄强,这些想法从哪儿来的?能背书的人不见得会用书。品格学养的高低,在于对知识的了解与运用,而不是谁背得烂熟谁就是大学问家。所以状元秀才,不见得就是智者,智者不见得必须要有科名。蔡京位极人臣,书法也是天下一绝,但为人如何,你心里有数。字好不等于人好,一如能背不代表能悟。你能读能忘,正如习武一样,基础要下得精深,但要成为大家,一定要忘去原来的功夫,然后以本身的底子来创同自己的武艺才行。”
方恨少想了一下,展颜笑道:“你真好。”他由衷地道:“你很会安慰人。”
梁四芜尔:“我说的是真话。”
票五冷冷地道:“你说太多的话了。”
——刚才梁四那一番话,曾例举字好并不就是人高明,语锋直刺蔡五,蔡五当然怫然不悦。
梁四仍留在院外,向蔡五注目笑追:“我一向话比较多,因为我知道,在这人时代里,沉默不再是美德,你要是太缄默,别人根本就当你不存在,或者以为人不值得重视。
这世间已换了天,你不说话休以为持重,不作解释活该受人误会,不勇于表现理应被埋没。我从前也很寡言,结果几乎再也开不了口。我现在宁可多说多错,也不肯不说不错。”
“正如别人骂孟子好辩,孟子回答说他是逼不得已之辩一样,”蔡五说:“我说你话太多了,你的回答却是更多的话。”
梁四平和地道:“其实我今天约你来,本来只有一句话。”
蔡五道:“说。”
“请对‘高唐镜’放手吧,”梁四一字一句的道,“这样我们双方都可对万人敌和铁剑将军之争不致牵涉其中。”
蔡五对梁四的话全不意外。
他只是怪眼一翻:“你说本来?那么,现在还不止是一句话了?”
梁四道:“现在么?还有一句。”
蔡五索性不问了,他在等对方说下去。
“请把明珠放了。”梁四上下唇一紧即自缝隙里急吹出一口锐气,似是吐出什么污垢毛发事物般的,然后才说,“最好,把这位方老弟也一并放了。”
然后他就静了下来。
等蔡五的答复。
“我千里迢迢南下,为产就是高唐镜,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我有个弟弟,他幼年时体弱,得过癫痫症,头脑不大清醒,如果有‘高唐镜’,会使他快些复原——你说,我有什么理由空手而回?”
“我明白。你只是蔡总盟主的养子,他的亲子是蔡黛玉,但蔡总盟主一向待你恩厚,你为了报答他,也须努力取得高唐镜献给他。况且,据说高唐镜,便有助于练‘高唐指’。”
“你知道就好。”
“可是我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
“你要高唐镜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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