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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不要惹我-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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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见过我,”方怒儿在床上望着杜爱花,他的断臂已没那么刺痛了,可是身体仍是很虚弱。“却对我那么好。”

“像我这种女子,”杜爱花总是喜欢说这一句,“又岂止对你那么好而已!”她见方怒儿一时消化不了她的话,便接着说:“我跟你一样,是做我觉得爱做和该做的事。我觉得很多人都很有才,很可爱,但都很不幸、很不得志。遇上这样的人,我总该保住他的,能尽多少力就尽多少吧!我着人去探你,递衣送食,他们回来都说你问起:谁着你们来的?!你大概以为有人在向你示好,要收买你吧?他们都说你不知好歹,可是恩怨分明。谁惹你,你就惹谁!我想,人在囹圄之中尚有此胆色,出来之后一定是个不凡的人。果然,你一出来就干了两件大事:杀了“生癣帮”的少帮主盛虎秀,闯破了“豹盟”张傲爷所布的“潜翔大阵”。”

方怒儿说:“我没有破阵。”

“出得了阵就是破了阵。”杜爱花说,“张傲爷是看得起你,才施“潜翔大阵”。“龙之腾也,必潜乃翔”——你在牢中受辱受困,也当作是一种屈而能伸、伏而能跃吧。”

方怒儿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只一眼,又回复了他那忧悒、漠不相关的眼神,只淡淡的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拐个弯子来劝我:不要因失去一条胳臂而颓丧!”

“也许我就是这个意思,也许不是,但我总觉得似是欠了你点什么;”杜爱花的目光落在他包扎好的伤口上,“也许我欠你一条手臂。”

“不是你欠我手臂,只是我们谁也不欠谁了。”方怒儿说,“你在牢中保住我,让我练成这绝世的剑术——其实那剑谱只有一个大意,它只是启发了我,任何剑招每一出剑都有“非此不可”的一种方式,我据此而发挥、沿创,成了现在的剑招——我的手臂不是为你而断,而是为太过轻敌而断的。我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可惜你还是把我救了回来,否则,我倒觉得已不欠你什么了。”

杜爱花凑过去,看床上的他,眉毛是忧悒的,眼睛是忧悒的,鼻子也忧悒的,连紧抿的薄唇亦是忧悒的,加起来有一种少有的寂寞:“让我看清楚你……”她说,“……你那少有的寂寞。”

她笑起来,的,可是就算她笑起来的时候看去都有些冷。床上的男子,在她看来,却似连头发都是有生命的。他掉落在枕上的头发,她有点不忍去拂落床下,而把它们一一拾起,藏于匣中。自从见到了他,她的过去就像是遗失了的日志。他就算连受伤的时候,都有一种力量,能沸你的腾,热你的情,可是他本身却又是寂寞的、忧悒的、世与他相遗的。她觉得他像一头龙,没有久蛰的潜伏,就不会有跃天九万里的腾翔。

“听说有很多女子喜欢你,”杜爱花盈盈的坐近床边,忽然想到,便忽然就说,“但你谁也不喜欢,是不是?”

方怒儿脸不改容,只轻轻的道:“你背后有人。”

杜爱花没听清楚:“嗯?”方怒儿仍神色不变的说:“有人来了。”杜爱花一时仍未会意过来:“嗄?”

方怒儿忽然大叫一声,翻身而起,拔剑而出,就算在养伤的时候,剑仍在他垂手可及之处。剑在杜爱花鬓边、头旁、颊侧闪动,杜爱花可以感觉得到方怒儿的剑与对方的剑交击时发出来的星花溅肤,可见凶险。——因为要护着自己,所以方怒儿才十分险殆。忽然剑击之声遽止。

杜爱花一回头,只见一人脸色惨白,一身雪袍,连眼睛也是四白,只满腮青刺刺的须根,手里着一柄极长又细的薄剑,盘膝端然坐在瓷凳上。相比之下,方怒儿的剑还不及他的剑一半的长。

杜爱花花容变色:“丈大夫?”

那人冷笑道:“你给我站一边去!你那一套,休想诱得了我!当年你养父要我把你肚里的东西拿掉,我一早就什么着看透了,有什么好照料的!”

杜爱花一见这个人,浑身解数着失去了解和数的能力。

方怒儿望了望神容惨淡的杜爱花,又看了看冷如冰雕的丈大夫,忽然问:“你很恨他?”杜爱花噙着泪,点头。她一向不流泪。就算是噙着泪,她也不让它流出来。

——一旦流泪,就好像是一切都崩溃了,像哀呼一样只剩下个向人求救和与人求饶的意义。

“那还不简单,”方怒儿轻描淡写的说,“杀了他就可以了。”

杜爱花全身一震。这一句话像一刀剜去了她一个缠身多年的伤口。

丈大夫说:“你是方怒儿?”方怒儿道:“多此一问。”

丈大夫道:“听说你会一种叫“非此不可”的剑法?”

方怒儿道:“我就是用这种剑法来杀了你们帮里的少帮主。”他手上的剑映得室内三人都脸上发青。

丈大夫看了看他的剑,又看了看他,喉核动了一下,才道:“听说你还要杀我?”

方怒儿道:“三个月前,我有个朋友叫做卫冲冲,他跟你提起我的剑法,你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当个屁都不响。”卫冲冲为我辩护,你还毒打了他一顿。”

丈大夫道:“对,我只折了他两只腿,本该把他腰脊都折断的。”

“可是后来他自杀了。”方怒儿道:“你惹了我的朋友,就是惹了我。”

丈大夫道:“我惹你又怎样?”方怒儿道:“谁惹我,谁死。”

“你死吧,”丈大夫道:“不过她先死。”他猝然出剑。剑刺杜爱花。他认准杜爱花是方怒儿的缺点:只要他想救她,她就是他的破绽;而方怒儿本身并没有破绽。

丈大夫一剑刺向杜爱花,方怒儿果然就掠到了杜爱花的身前。丈大夫正中下怀。他的剑长,方怒儿的剑短。他同时也发出了“血癣”。方怒儿没有避。他不能避。

他避得了,杜爱花却躲不了。他一剑直刺丈大夫。

——他用短剑刺使长剑的人,他究竟是想死,还是疯了?

死的是丈大夫。

——他死的时候是瞪着眼珠的,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自己剑长,方怒儿剑短'奇書網整理提供',却是方怒儿儿刺入他的心窝,而不是他先刺杀方怒儿?方怒儿究竟使的是什么剑法?到底为何非要如此不可?

方怒儿刺杀丈大夫的时候,也着了一记“血癣”。

——他如果不是已失一臂,就一定能接得下来。

——他要是能够闪开,就一定能躲得了。

——他要是无需护住杜爱花,就一定能避得过去。

着了“血癣”的他,倚着床沿,滑坐了下来,以手执剑尖,把剑柄递给杜爱花,以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情,喘息着也诡笑着说:“杀了我吧,请你。”

剑青寒。剑似长了一层厚厚的绿苔。

——是名“青苔剑”。

杜爱花接下了剑。一条十分高兴的虫

人生里总是有些事,比较不从容。譬如对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所怕的事,便是想潇洒也潇洒不来了。对杜爱花来说,过去她无牵无挂,必要时,大不了就不活了。不活又如何?生有何欢?死有何哀?看得开、放得下,便自在了。可是,谁叫她遇上了方怒儿?

她接下了剑,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个狮子一般的老人。

她对张傲爷献出了剑。——方怒儿的“青苔剑”。

“他在我手里,这是他的剑。”杜爱花说,“傲爷,只要你高兴,你可以拿他的剑去杀了他。”——看来,她不仅献出了方怒儿的剑,接下去还献出了方怒儿。

——不过,既然已出卖了一名剑手的剑,出卖剑手也已理所当然了。

那狮子一般的老人狮子一般的盯着她,一改他平时像狮子一般的气焰,他拿着剑,以手拭剑锋,好像在想:这剑身结了这么一层厚厚的苔,却能轻易刺杀顾星飞、刺杀丈大夫。“你要我杀了他?”

“不。”杜爱花说,“我要你用他。重用他。”“哦?”

“因为像他那样的人才,你若能重用他,比培养三千个子弟兵还管用。”杜爱花说,“您一向都是个能用人、爱用人的人。”

张傲爷怪有趣的望着杜爱花,从胸脯看起,再看腰,然后望定她的脸,彷佛眼前漠而寂丽的女子身无寸缕似的:“你又怎么知道我会要用他这个人?”

“因为您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首要能容人。像方怒儿这种人,杀了便失去了,永远也得不回来了。”杜爱花强使自已笑意如常,虽然她的手是湿的,脚是冰的,但既已来到这里,就只有进,没有退;只许成,不可败了。“傲爷,不久前您原来的“豹盟三酒”是谢豹花、阮梦敌和段断,但他们却一叛二殁,可是您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又找来了温心老契、唐青红、雷念这暗器、炸药、使毒的三大绝顶高手为您效命,便一定有过人心能,而且正要图谋大举,你连顾星飞这种不顾道义的人都用,所以更没有理由会放着一个方怒儿不用的。”

张傲爷像看一只小鸡的看着杜爱花:“我怎么知道方怒儿会终生向我效忠?”

“豹盟目下的首敌是“生癣帮”,可是,方怒儿刺杀了“生癣帮”的少帮主盛虎秀,又击杀了“生癣帮”里的第一杀手丈大夫,你想,盛一吊会放过他吗?”杜爱花反问,“方怒儿不帮您,还能帮谁?”

张傲爷笑了。笑得似一座怒海。“不错,当初我也曾想过要用他,可是,他太傲慢,不愿为我所用。现在,他已只剩下一只手臂了。”

“别忘了,傲爷,”杜爱花马上提醒,“方怒儿是在断臂后格杀丈大夫的。”

张傲爷笑容一敛,双目发出万兽之王的厉芒:“如果我要用他,你要我做什么?——要不是有非我不可之处,你也不会来求我。”

“好。”杜爱花也很干脆,“他着了丈大夫的“血癣”,除了盛家以外,就只有梅县“老字号”温家的高手能祛毒。”

“果然。”张傲爷啊啊笑着,一边梳着他那一蓬鬓髭不分的黄色胡须,“你要我下令温心老契替方怒儿解毒?”

“你替他解了毒,就是救了他的命,”杜爱花说,“他的命就是你的了。”

张傲爷伸出了血红的长舌,竟在狮鼻上一舐,很有滋味的道:“看来,是我占便宜了。”

杜爱花当仁不让的道:“是我介绍的好。”张傲爷变得笑眯眯的说:“这么说来,你如此有我的心,理当有赏。”杜爱花笑问:“赏我什么?”

“赏你嫁给我,当我第廿八号妾侍。你别怕,嫁了给我,你跟别人鬼混,只要不给我撞见上,我也不管你的事。你放心,只要我宠你,你大可宠妾灭妻,只要你灭得了,我也绝不介意。”张傲爷的脸是笑的,眼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当这是条件也可以。杜爱花,这些年来,我和盛一吊、张侯、蔡戈汉、刘片雪、仇十世、虞永昼……谁不想得到你?但就是会耍,使大家谁都不敢动你——而今,是你自己求上门来,这是我开出来的条件:要救方怒儿,可以;要用方怒儿,可以——但你也不能不有点表示,有些回报。”

他像大声咳嗽一般的笑道:“我张傲爷一向言而有信,但可不是个与人为善的人——谁知道方怒儿日后会不会友出豹盟?”

他坐着都比人站着高。他的手臂比常人的腰还粗。他在狮皮椅上环臂端详着眼前的女人之际,真像一只狐狸,在看一只小鸡;又像一只公鸡,在看一条小虫。

——小鸡怎么想?

——小虫怎么想?

谁也不知道杜爱花真正是怎么想的。

——但如果她是一条虫,此际她脸上的神情,应该是一条十分高兴的虫。孤寂以无人的剑刺伤她

方怒儿乍醒的时候,发觉自己满唇都沾满了蚂蚁,就像唇上长满了密密的胡子一样。后来他发现那不是蚁。而是药,一种会动的药。他霍然而起。——三肢无力,天旋地转,然而剑还是在的。灯下,杜爱花仍然端坐在那里,像一件华丽的衣服,像一道影子多于像一个女子。

另外还有一个人,脸白白的,带一点滑稽,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头发还是因为他的腰,却叫方怒儿想起了凤梨。那像凤梨一般的人说:“你醒啦?”

“我现在已翻身坐起,”方怒儿没好气的说,“不是醒了难道是变不成?”“你别生气,”那凤梨般的汉子说,“怎么说我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方怒儿对自己唇上下颔“爬”满的东西,感到非常不安,他指了指这些蠕动的事物,说:“……这是什么?”凤梨人说:“疙瘩。”方怒儿奇道:“疙瘩?”

凤梨人道:“一种药,一种能治好“血癣”的药。没有这种药,你就会双颊发红、两腮发烧,继而呼吸困难,直至窒息而死。”方怒儿问:“……你是谁?”

凤梨人笑了。“其实我不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指了指那个在灯下端的丽人,“她才是。”说罢他就走了。像一阵咫尺天涯的风。

房里就剩下在床上孤疑的他,和在灯下绰约的她,还有那灯色。明明谁都在房里,谁都未曾离开谁,却有一种天涯苍茫的感觉。

“他是温心老契,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杜爱花笑笑说,“是他医好了你。”

方怒儿平静地道:“他医了我几天?”杜爱花道:“十一天了。”

方怒儿问:“这十一天你一直在这里?”杜爱花道:“不,我还有事要干:我去嫁人了。”方怒儿道:“嫁给张傲爷吧?”这倒令杜爱花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方怒儿淡淡的说,“张傲爷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派温心老契来治我中的毒。”杜爱花忙道:“傲爷要救你,是因为要重用你的才。”方怒儿说:“我没有才。”

“你有才,但你没有选择。我说过,在江湖,不是一个人就闯得了荡得成的。你已得罪了刘片雪,“斩经堂”也不会放过你,而今你又跟“生癣帮”结仇,你不投靠“豹盟”,就只有死路一条。”杜爱花有点情急的道:“张傲爷为了要彻底对付“生癣帮”的势力,所以才千方百计,把“老字号”温家高手温心老契请了过来,专门破解“生癣帮”的绝门“癣毒”。同样的,“生癣帮”的盛一吊,为了要对付张傲爷的“大折枝手”,他把“大孤山派”的战渺渺请了过来,把“生癣帮”副帮主的位置虚位以待。战渺渺的“神手大劈棺”正是“大折枝手”的克星。张傲爷要消灭“生癣帮”,志在必得,他一定会重用你,来克制盛一吊和战渺渺。”方怒儿道:“你说那么多,只不过是要我效忠豹盟?”杜爱花委屈的道:“我只是不想你与天下人为敌。”

方怒儿笑了一下,“你放心,我早已想找人投靠。在江湖上独自闯了这许久,我已觉得累,觉得冻,觉得精神不集中了。我也想有部下可以叱吒一时,有局面让我风云一阵。”

“你放心吧,你已为我做了这许多的事,我已不能不是“豹盟”的人了。”方怒儿说。

他的神情对杜爱花而言,像是孤寂以无人纵控的剑,刺伤了她。

加入“豹盟”,张傲爷给方怒儿的第一个任务是:杀人。——杀“妖神”战聪聪。“你对付的是“生癣帮”的一流好手。“生癣帮”的高手有一特点,生存力强,终年可只吃青苔、白菌维生,跟龟息、冬眠的那一类动物一样,可以忍耐超乎常人的打击。你必须杀了他们,不能伤他们,因为无论多重的伤,他们都会好得奇快,快得不可思议。”

张傲爷在下命令的时候这样严厉的提醒方怒儿。他派温心老契跟军方怒儿一起去进行杀人的任务。“万一你又中了“癣毒”,身边毕竟还有解毒的人。”张傲爷说。

——看来,张傲爷对独臂的方怒儿仍“不太放心”。

方怒儿用了十七天杀了“妖神”战聪聪。

温心老契好不容易才跟上了战聪聪的梢,好不容易才等到他落单,好不容易才在一处给砍伐过的断柯残林下手,“十亏九空”中的十五人包围了战聪聪,激战之际,方怒儿却只观战,不动手。

“叛徒!”温心老契似是怒极,就在他气得像要下决心日后回“豹盟”时要揭发方怒儿是个“叛徒”之时,方怒儿忽然出了手。一剑刺在一段断木上。

“断木”惨叫、急跃、反扑。——原来他们围攻的“战聪聪”不是战聪聪。真的战聪聪“化身”成了一块木头。

战聪聪终于死在方怒儿剑下。

回到“豹盟”,张傲爷马上晋升方怒儿为“豹盟”七路香主,然后又给了他第二项任务:——杀“残骸公子”战貌貌。

“你要对付的是“生癣帮”中的绝顶高手。“生癣帮”的顶尖儿高手,武功练到极致,身上会结上一层斑癣,有的长在指间,有的长在脚底,有的长在脸上,有的长在头上。功力越高的人,结癣越厚,掌力不能透,利剑不能穿——却不知你的剑……?”张傲爷这番话,已比十七天前他吩咐的语态温和多了。

他还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战聪聪会化身成一段断木?你是如何使出那“刺木一剑”的?”“我不知道,”方怒儿淡淡地道:“我只知道非此不可的刺出一剑。”

方怒儿杀战貌貌,用了廿七天。回来时他已筋疲力尽。温心老契在回来向张傲爷报告的时候,语音是充满佩服之情的:“方怒儿一早就找到战貌貌,总共行刺了他廿七次,廿六次俱剑中他的要害,可是都刺不进去。战貌貌全身都结满了厚厚的癣,根本没有罩门。到了第廿七天,方怒儿却不用剑尖去刺戮,而用剑穗绳丝一刺,就刺入战貌貌胸膛里——”

张傲爷大笑。他为方怒儿设宴、递酒、观舞、赠帛,锦衣玉食三十三天,先升了方怒儿为十二路坛主,还在方怒儿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话。“爱花虽然嫁了给我,但她仍坚持要住在“楼上楼”里,”他挟了一只眼睛——像他那么一个狮子般的老人,忽然做出这种动作来,未免有点滑稽突梯,“她怪寂寞的呢。”而三十三天以来,方怒儿所有的仅有倦意。

到了第三十四天,忽然,在张傲爷一挥手之下,音乐停了,舞停了,戏班停了,嬉闹停了,人也散去了,然后张傲爷又颁发下第三个任务:——杀“大雷神”战渺渺。

“你要对付的人是“生癣帮”副帮主战渺渺。战渺渺虽是生癣帮的人,但却艺成于“大孤山派”,他精擅的是“神手大劈棺”的绝技,那是用来克制我“大折枝手”的一种武技——别的我都不必多说了,如果你杀得了他,“豹盟”副盟主的位子就是你坐的。”

方怒儿杀战渺渺,用了三十七天。他一回来,就昏死了过去。

这次温心老契的转述是充满了恐惧:“我……我看见他们的决斗……太快了,……太可怕了……太……我把他们给追丢了……”

张傲爷高兴的猛梳胡子。他向来一高兴,就梳胡子。“你杀了战渺渺了是不是?”张傲爷在方怒儿一口气死去又活过来之际劈面就问:“好!要得!你是怎么杀他的?”

“他是个杀不得的人,战渺渺,”方怒儿有气无力的说,像一个醉酒的汉子多于像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我只能把他逼落“万丈崖”。”

“那就够了!”张傲爷高兴得胡子和鬓发都搅在一起,他大力去拍方怒儿的肩膀,使他和他都几乎隐约可听到肩胛要碎裂的声音:“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帮手!”

但他绝口不提原先答应过要擢拔方怒儿为“副盟主”的事。方怒儿也不问。——他们两人,好像都忘了此事。吃痣

他在初遇杜爱花的时候,她在呕吐。他在初见小指的时候,她在流血。呕吐和流血,对方怒儿来说,就是杀人的感觉。他是个杀手,杀了人心后,对方难免要流血,如果他自己不流血,就会有呕吐的感觉。有些人闻到一种香味,就会想起某个女人;有人看到某一种花开,就会想起某一场约会。方怒儿则不然。呕吐令他想起美得明目张胆的杜爱花,流血使他想起清丽得见血封喉的小指姑娘。

那一次,他上楼上楼找杜爱花,本来想告诉她:他刚接下了三项张傲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近日不一定会有时间来看她。

可是那天楼上楼的楼下,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杜爱花走下来的时候,人群里只有少数人抬起头来看她。

这是很少有的事。就算杜爱花走过街上,恰好遇上有人跳楼自杀,人们还是想多看这漂亮的女人几眼,而情愿错过那生死一霎。方怒儿却不是多事的人,他也不想多管闲事。

他迎上杜爱花,杜爱花在站得比他高两级的阶上说:“你去看看那小姑娘吧,她在流血。”方怒儿从上面往下去,就这样看到那小小女孩的嗔、喜、笑、怨、怒、忿、悲,看见那小女孩手指上淌血,脸上流泪,但不管流血还是流泪,她都美得让方怒儿心里感悟到陌生,惊觉到熟悉,而且乱得七零八落,无可收拾。看见这女子,他隐约觉得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狂喊。他在看她唇上那一颗慧黠小痣的时间,还多于一切,所以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还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杜爱花问他:“你怎么了?”

方怒儿如梦初醒:“她怎么了?”方怒儿问了才知晓:原来“楼上楼”除了烟花之地,也设有庖厨,客人也可以在此饱餐美食,大快朵颐。今天,刘片雪的次公子刘之恶来此寻欢,先到水阁选一条清蒸作肴的鲜美肥鱼;刘之恶点了一点,却恰好遇上这小姑娘也极喜欢这条鱼——这小姑娘是要回去养的,而不是杀而烹之。于是跟刘之恶起了冲突,刘二公子见她天真漂亮、年幼可欺,便要占她便宜。小姑娘却是跟几个汉子一起来的,也不甘受辱。小姑娘硬把那尾鱼夺了回来,置回缸中,不料,却给那鱼往她食指噬了一口,登时指头流血。小姑娘见大鱼恩将仇报,便哭了,很伤心。刘之恶一夥便乘机调笑她,维护她的汉子便与刘家的人冲撞起来,但不是刘之恶的对手,于是他更加放肆的调戏这小姑娘。

方怒儿问:“这小姑娘你认识?”杜爱花欲言又止,只说:“她是好女孩。不要让他们为难她。”

方怒儿马上就跃了下去,挡在小姑娘面前,挥手推开了几名前来调戏的恶仆。“你们少惹她!”他说。刘之恶怪叫道:“你是什么东西?”

方怒儿冷冷地道:“你们最好也不要惹我。”“我岂止惹你?”刘之恶尖声道:“我还要揍你哪!”

这句话说完,刘之恶便走了。因为他缺了三只门牙。

——他的手下们,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离开“楼上楼”。

赶走了这些恶客之后,小姑娘很好奇的问他:“你是谁?”

方怒儿忙说:“我是方怒儿。”又问:“你的手指怎么样?”小姑娘给他看小指头。手指小小的,秀秀的,伸出来,血正在上头冒着,红得美丽绝伦。方怒儿从来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红色,而且,这小小的手指竖在那儿,像要他保住一个甜密的密多于像一次受伤。

方怒儿手忙脚乱为她包扎伤口,像一个从未见过伤口的人。“你怎么只有一条手臂?”小姑娘毫不讳言的:“给人砍掉的时候一定很痛的吧?那真是个大坏人。”

方怒儿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他看着这小女孩子的眯眯眼,他的眼也有点眯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拨了拨额前的浏海——也好像不是浏海,而是恰好以美丽的弧度垂下来的秀发——伸一只手指竖在他的鼻前,笑嘻嘻的望着他,不说话。

方怒儿说道:“怎么?”

小女孩笑嘻嘻的道:“我就叫这个。”方怒儿笑道:“小指?”小女孩顽皮的笑起来,又用皓牙去轻咬她下唇上那个狡狯的痣。

方怒儿担心她咬着咬着,终有一天会不小心吃掉她唇上的痣。——也许到那一天,他还可以去问她:“你唇上的痣好吃吗?”

她或会一时听不懂,他就可以很得意的告诉她: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嘴馋,一定会吃掉她唇下的那颗痣。

一恍惚间,他的幻想已从许多年月里转了一趟,然后才如大梦乍醒般的问下去:“姓什么?”小女孩收了小指,把手收到后面,说:“不告诉你。”

方怒儿像哄小孩子的说:“那我就叫你做小指姑娘罗?”“由得你。”小指姑娘又去看自己受伤的小指,然后迳自去骂缸中的那尾鱼:“好没良心的东西,我救你,你咬我,真伤我心。”方怒儿笑道:“你怎么当它是人。”

小指姑娘灵灵的眼一眨,“你不当它是人,它才不当你是鱼哪!”

方怒儿就是生气不起来,只说:“好厉害的小嘴!”那几名跟着小指姑娘前来的大汉,都上来谢过了方怒儿,要小姑娘跟他们回去。

方怒儿真的有点急了,怕这一别,便没有再见之期。人生里有许多事都是这样,一旦失去了,便永不再来了。他跟这小姑娘才一阵子,便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这是他从未遇过的事,从未有的感觉。他急着道:“你……”一急,下面的话,反而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小指眨了眨眼,等他说下去。

他还是说不下去,只看着她唇边的痣,说不出一个字。小指笑问:“你吃不吃鱼?”

方怒儿老实的答:“吃。”小指姑娘认真的说:“你再吃鱼,我可不睬你。”

方怒儿也认真的答:“你不给我吃,我便不吃。”小指姑娘粲然的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有一种清香的味道。“改天我带你去看我养的鱼。”随后她说了一个地点。

她说完便走了,走了之后,余音彷佛还在那里。方怒儿决定以后再也不吃鱼。他还特别买下了“楼上楼”那尾“会咬人的鱼”——他觉得那条鱼并不是“忘恩负义”,而是“知恩图报”:报答的方式就是让他结识了小指姑娘,小指姑娘认识了他。

他跟杜爱花说话的时候,才发觉衣襟上沾了点血迹。——那定必是小指姑娘的血。

这样想的时候,食指彷佛也微微在痛,而心里却有温馨的感觉。杜爱花的态度却很冷漠。“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她问,“你一向都是没有特别事就不来的。”

“我是想向你说一声,傲爷交给我三个任务,我至早也要在三天后才能回来。”方怒儿这才想起他来的用意。“……哦。”“……怎么?”

“没什么。”杜爱花即说,“你什么时候走?”方怒儿这才发现他已太迟,“——现在得马上出发。”——张傲爷交给人的任务,自然都不好办,但也不得不办,不能不办。

“……我本来有话要告诉你的,是关于那小指姑娘的,不过,”杜爱花笑笑,“一切等你把事情办完之后再说吧,反正也不过是三天的光景而已。”于是方怒儿便走了。

带着他衣上的血渍而去。——这襟上的血渍,彷佛就成了他最得意洋洋的沾沾自喜。

杜爱花望着方怒儿匆匆来去,但在匆匆之间,却像完全脱了胎换了骨,这使她除了感慨之外,还感到悲哀。无论是感慨还是悲哀,有一点,她觉得是有必要告诉方怒儿的:小指姑娘姓盛。——她是“生癣帮”帮主盛一吊最小的女儿。

杜爱花以为在三天之后她就可以告诉方怒儿这件事。——那也不过是迟了三天而已。可是三天之后,方怒儿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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