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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冷血-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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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就象是戈壁沙漠上席卷的一道旋风。

旋风愈来愈近。

愈逼愈近。

——近时,便可以分辨清楚些了:仿佛有一条极长的铁链,击着一块极重的事物,正在飞掠旋转着,其力量是可以一发碎月、倒转乾坤。

那是个什么样的巨人,能旋动如此至巨至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七十一、我可以来看你吗

他知道,那头猛兽已经逼近了。他就知道,对方找的是他。一定是他。因为他自己是另一头猛兽。

狂月满天。

狂花满树。

狂叶满地。

冷血也在此时此境,激发出狂烈的战志。

他在等。

——等那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铁链急旋着重物之声逼近,等这象狂兽一般的敌人出现。他等他。

——等一个好敌人,是一生中的大事。

要跟一流的敌人交手,就不能怕失败。他给对方逼来的声势而燃烧起战志。他被战志烧痛了。

“来吧。”他呼吸着花香与杀气,下定决心的道。

眼看,敌人已经很近很近了。

——甚至就在围墙之外,一越便要进来与他对决了。

这时候,咿呀的一声。

月下,那一双玉手又推开了窗。

“是什么声音啊?”小刀探出头来,问花树下的冷血。

那飞旋的铁链之声陡止。杀气也遽然全消。连鼓声亦不复闻。

只剩下冷月下冷星下的冷血。

“没事,”冷血说:“是猫叫。”

那一晚,自小刀又把窗扉掩上之后,他在外面痴痴的守候了一夜。

——没有事。

——没有人。

——没有人出现过,也没有事再发生过。

——那头“野兽”始终未再出现。

(他是谁呢?)

(他要来干什么?)

(我跟他之间,谁输谁赢?)

(我和这人就象一座森林里的两头巨兽,迟早都要相遇。)

冷血这样想,但想到头来,他的眼前不是浮现小刀脸上的刀疤,就是那双如刀似玉的双腿。

——挥不去的映象,就象久蛰水中的龟鳖,抹不去背上的厚苔。

第三天,他们又启程上路。

小刀依然坐在车内,刺绣。

冷血依然坐在车外,赶车。

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冷血去买吃的,小刀则给小骨喝水;冷血会把买回来的食物递给车上的小刀,小刀也会自袖里伸展皓腕去承接冷血买回来的东西。

除此之外,他们好象并不相熟。

甚至并不相识。

他们似乎都很安祥。也很信任。

——只不过想不到什么话说,又或是无话可说而已。

沿路上,依然有很香的大白花。

再下一站,就要回到老渠了。

但已近夕暮了,夕阳把彩霞烧得一塌糊涂,灿烂仿佛还发出爆炸的声响。冷血故意先在这一站歇一晚。

——入夜到老渠,总是太惹人注目。

他们入住“红灯客栈”。

——顾名思义,这客店倒真的挑出一盏红灯笼。

红灯和晚霞映在小刀正扶着弟弟进入客店门口的脸上之际,冷血迅速的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伤,好得相当的快。

——那刀疤已不甚显眼。

——一如自己身上的伤。

——但她内心的伤呢?

自己既然看了她的身子,而且看着她受辱,那么,她就是他的了。可是,他该怎么开口、如何表达这心意,才不会伤了她呢?冷血因为对她生了生死相依之情,在这样一个正在落暮的夜晚,心头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但那满溢的深情,还是没办法令他对她说得出半句可以表达出万一的话来。休歇的时候,冷血因提防那只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的‘野兽”,所以他整个人就象一张唾不习惯的床,就连睡觉的时候也是清醒的。

他静聆着鼓声。

直至中夜,他也没听到鼓声。

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花香。

还有敲门声。

叩门的声音很轻,象一只温柔的啄木鸟在外面表示要造访。

冷血马上坐了起来,他的手按住了桌上的剑柄。

“我可以来看你吗?”说着,便推开了门。

那是小刀的声音。

姻是连同花香一齐进来的。

七十二、没有爱,恨也可以

人生便是如此:你一直期待的事,未必能够如愿;但意外之喜,总是在山穷水尽之时柳暗花明似的悄然莅临。

冷血防的是那鼓声,听到的却是敲门声。

他等的是那“野兽”,来的却是小刀。

他要点灯,小刀摇头,示意他不要点。

她披着发坐在冷血的床沿,外头是花香、月色。

她现身的是轮廓,象刚自古井里或古镜上飘出来的幽魂,禁不得烛光一照。她忽然去握住冷血的手。

——如同冷凉握住了热。

——沁寒握住了温。

冷血在震愕之余,却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冷凉的一点傲慢。

他想要用一生的热来珍惜。

他深深感觉到小刀细小皓腕传来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颤的力量。

“我有话要问你。”她幽幽的说。

“小刀姑娘……”

“叫我小刀。”

‘你真的不要点烛吗?”

小刀立刻摇头。慢,但坚决。

“你要回答我老实话。”

“……”

“那天晚上的事,你是不是都还记得?”

“哪天晚上?”

“乳房山的那晚。”

“是。”

“记不记得?到底?”

“记得。”

“你!”

“我不会忘记的。小刀姑娘,我知道这是冒犯了你,亵渎了你,可是在我心目中,你还是我最爱慕最纯洁的……”冷血费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也费了好大的劲却还是说不下去。

“我要你忘了一切!”小刀呼吸急促起来,冷峻的说。

“恐怕不能。”

“你马上给我忘掉!”

“不能。”

“你不忘记,我就挖掉你的眼珠……我就杀了你!”小刀突然拔剑。房间里精芒一闪。

剑锋映着月光,再钝的剑也漾出锐芒。

剑指冷血的胸膛。

冷血不知避不开去,还是根本没有避。

“小刀……”他想劝慰。

“我杀了你,杀了你,我今晚来这儿为的就是杀了你!”小刀饮泣着说:“你是世间唯一看着我受尽凌辱的人!”

“小刀,那是不值得的。”冷血心平气和、坚定的道,“在我的心中,侮辱你的人只是侮辱了他自己。为这件事心里留下阴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不值得?你当然是!”小刀饮恨的道:“你以为是你中的毒,你受的伤么!感情上的伤往往是最难愈的,你是不会知道,不会明白的!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看见我的脸吗?已给划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刀疤,你要我怎能忘记?我也在你脸上划一刀看看?”冷血坚定地道:“小刀,假使你高兴,你可以在我脸上划七刀八刀,假如你喜欢……”小刀忽然怨憎了起来,恨声悲语的说:“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一剑就刺了下去。

冷血还是没有闪躲。

没有避。

剑刺进肌肉里的感觉,令小刀吓得连剑都丢掉了。丢到窗子外面。

她扑到冷血身上,用手拼命捂住他的伤口,为的是不让鲜血流出来。“你痛吗?很痛吧?”小刀哭倒在他淌血的胸膛上:“你不避吗?你为什么不避?我知道你是避得了的。”

冷血看着月色在她的发瀑镀上一层银意,他用手轻沾边发沿的霜色,只说:“小刀,假如这样做你能不伤心,你就刺吧……”

“不!”小刀哭了起来,“我只怕你嫌弃我!”

冷血忽然把她抓了起来,怒吼:“住嘴!”

小刀果然噤了声。

身子与身子之间有了距离,反而看清楚了他正扩柒衣襟的血渍。

小刀又慌没了主意。

“我的伤不要紧,死不了的!”冷血迫切的恳求:“告诉我,小刀,你也得忘了你心中的伤。”

小刀破涕为笑,轻抚他的伤,道:“你怎么把人象小鸡般拎着?”

冷血连忙放下了她。

“可是,我还是伤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你会恨我吗?”小刀殷殷的问:“如果没有爱,恨也可以。”

冷血笑了。

——月色柔和,冷血的笑一点也不冷血。

这一笑真好。

今晚的月色更好。

月色一夜比一夜清亮。

月亮一晚比一晚更圆。

“你忘了那晚的事好吗?”小刀和着花香,倒在冷血宽厚的怀抱里:“我要你忘了那晚的事。”

“不,我忘不了。”冷血厚重的说,“从第一眼见你跟你撞在一起,只要有关你的事,和你的一切,我都忘不了。”

小刀捶他,捶痛了他的伤口。

小刀连忙收起粉拳,娇憨的刮着他:“你真不要脸,脸皮真厚!”

冷血呵呵笑了:“我连脸都不要了,还要脸皮来干什么?”

忽听外面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叫道:“收买脸皮,三钱四张。”

另一个声音则叫嚣道:“见色忘义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另一人则叫骂道:“昨晚让你走脱,看你今夜是不是还要当缩头乌龟!”冷血轻轻推开小刀,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缩头乌龟。我只是一只好人难做的乌龟而已。”

七十三、输了又如何

虎无伤人意人有杀虎心。

冷血跳下“红灯客栈”之际,感觉到自己就好象是那只不欲伤人但人却要杀之的老虎。可是,此刻他心中,却是异常欢快。

因为他身上仍遗留着花香。

——那是刚才小刀在他怀里的香味。

对于究竟这是花的香味还是小刀身上的香味,冷血决不似自己一剑疾取对方咽喉还是虎口一般准确地分辨得出来。

背向官道,一字排开,面对冷血的,有四个人,和一条狗——就是昨晚冷血为了要突围时把它丢往阿里——阿里从此就舍不得丢弃的小生物。

——因为它跟他长了同一样的眼!

那只狗好象还认得冷血,汪汪汪的向他吠了几声,声音奇特,跟一般犬只不同,吧吧有声,但全无敌意,象在打招呼。

可是侬指乙的语音却充满敌意:“你这次不当缩头乌龟了,我很高兴。”冷血道:“我没有要逃避你们的理由。”

二转子气得唇色就象月色一样的白:“你太过分了!你刚才跟小刀在房里做什么?你竟欺侮这样一个女孩……”

冷血道:“我……”

俄指乙冷晒道:“我现在明白但巴旺是怎么死的了。”

阿里夸张地“啊”了一声。

二转子怒道:姓冷的,你出手,今晚咱们说什么都要一决胜负。”

冷血长吸一口气:“假如我胜了便怎样?”

二转子道:“你胜我死。”

冷血道:“输了又如何?”

二转子道:“输了你死。”

冷血道:“可是我不愿跟你拚生死。”

二转子道;“你怕?”

冷血道:“算我怕了你又何妨!”

耶律银冲忽然干咳了一声。

二转子马上静了下来。

——老大要说话,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自然都该知道先行站一边再说。这一点,不管家规、帮规还是江湖规矩都一样,不知道的人根本寸步准行。

耶律银冲道:“你还能活到今晚,我很高兴。”

冷血道:“我想我大概还能活下去,活很多晚,谢谢你的关心。”

耶律银冲道:“能在屠晚的椎下活过来,的确非同凡响,我们都为你捏了一把汗。”冷血奇道:“屠晚?”

那律银冲也诧道:“昨晚他没来么?”

冷血更奇:“他跟你说要来找我麻烦么?我可不认得他。”

耶律银冲哦了一声,道:“那么说,昨晚他是没来了。”

冷血仍如在五里雾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耶律银冲正色道:“昨晚,我们在镇外,把你截住了,正想动手,忽然看见,你背后有一个人,青寒着脸,一言不发。我正想喝问,却见他在月下,完全没有影子……”阿里忍不住喃喃的道:“没有影子,岂不是鬼?”

二转子即道:“他比鬼更可怕。”

阿里自作聪明地道:“那一定是魔!”

二转子不耐烦了:“他的‘五鬼半晕’大法太快,所以,连影子都来不及投映于地。”侬指乙不可置信的说:“哪有这种事!昨晚,他明明是站在冷血身后,动也没动嘛。”二转子嘿声道,“才不是呢。你看日出月落,星转斗移,动得何其快,但你何尝见得准它如何移动?屠晚全身在动,但因为太快太急太奇巧,所以使你以为他只在静立。”冷血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昨晚自己跟这“四人帮”对峙之际,背后一直有人,只有他自己一无所觉而已。——究竟是自己功力太差,或是来人轻功太高,还是自己昨夜太关念小刀的安危,所以才懵然不知?

——自己一向引以为荣的,如同野兽能预知危机的敏觉感觉,难道已退化了不成?“也不一定是身法太快。另有一说是,”耶律银冲补充道,“听说屠晚练得一种‘煮牛神功’,全身草在一种无形无影的罡气里,要比‘金刚不坏神功’,‘十三太保横练’、‘先天一炁罡气’还要刀枪不入——刀枪攻进去反而会让他以抗力反挫。由于这种神功护体,所以日光月华,灯映烛照,都无法直接投射在他身上,所以他是个没有影子的人。”冷血觉得嘴唇有些干涩:“他找我干什么?”

耶律银冲望定了他,居然有一种类近“凭吊”的神情,认真的问:“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得。”

“那么你们就不是朋友了?”

“我是从你口中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既然不是他的朋友,便是他的敌人——他的朋友一向不多,敌人却是满布天下。他是个杀手。”

“杀手?”

“他是天下四大凶徒之一,以椎成名。他要杀的人,没有杀不到的,所以,容易杀的人,他一向不杀。”

‘四大凶徒?”

“对。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

“这么说,他要杀我,还是给我面子了?““至少他是个名动天下的杀手。”

“他是杀手,我是捕快。”

“他可连朝廷上的一品官都杀过几个。”

“那好,如果他杀的是好官,我不理,他要是杀好人,我便先办了他。”“你不如也把我们办了吧!”

“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们也是要对付你的人,跟屠晚一样。”

“屠晚为什么要对付我?”

“我不知道。屠晚是个杀手,收了钱,自然就得杀人。你何不问他去?”“我问他,他会答?”

“一个好的杀手是不会出卖雇用他的主子的——除非是你的剑比他的椎还快。”“他使的是椎?”

“‘破尽’。”

“破尽什么?”

“他的椎法只有一招:就叫‘破尽一式’。”

“果真是天地一切万物,都尽为之所破?”

“至少,没人破得了他这一式。”

冷血沉吟半晌,忽问:“这个屠晚,身上可带着鼓?”

“鼓?”耶律银冲一楞,随即道:“鼓声倒有。凡他出现之时,据说常有鼓声,时远时近,起伏无定,扰人心神,诡异万分。”

冷血点点头,道:“当然同时也凶险万分。”

然后他一字一句的反问:“如果那晚在我背后出现的是屠晚,那么,那夜和今晚在你们身后闪现的,又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除了阿里怀里那只狗之外,二转子、依指乙还有阿里,莫不倏然变色。连耶律镊砷的四平八稳十六定都有点风声鹤唳风吹草动起来。

这时候,一股无形天边的杀气,也无声无息的,在众人身前身后,凝聚了起来,连花香似乎也凝结成一种可以击痛人的冰。

七十四、杀了又怎样

阿里除了有一对老狗受到惊吓时的眼睛,身高只及冷血胁部,他那一脸暗疮也确是鸡立鹤群,非常抢眼。

现在他那双受惊吓的眼睛,更是惊疑不定,惊惶不已。

耶律银冲仍然没有回望,可是,他本来还相当温和的眼神,也变得象是铁镌似的。突眉陷目的侬指乙,忽然挺直了身子——他本来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而今身子一挺,变成了左肩高,右肩低。

一脸聪明的二转子变得更是一脸精警。

冷血没想到自己的话一说出口,会引起这几人这般的震动。

——看来,这几人也象自己一样,并不知道背后有人跟踪。

他昨晚还误以为那些人跟“四人帮”是一伙的。

——看来,不但不是,而且从他们如临大敌般的神情便可想见:来的是敌非友。耶律银冲也一字一句的反问:“你说的是真话?”

冷血不敢轻忽:“是。”

耶律银冲又问:“昨晚你看到的是什么?”

冷血道:“满天的星星,似都象雨一般落了下来,就在你们的身后。”耶律银冲张开了手掌,似要借着月光来审视他自己的掌纹:“今晚你看到的呢?”冷血答:“火。”

“火?”

“三点火。”

“三点火?”

“三点悬空飘荡、闪晃不已、绿色的火。也许人说的‘鬼火’就是这种火。”耶律银冲向他那三名兄弟用力而且有力的点了点头:“是他们了。”二转子道:“他们来了。”

阿里道:“啊!”

侬指乙道:“他们终于来了。”脸颊上猛现两道青筋,眼里也绽放出凶狠的神色。冷血忍不住问:“他们是谁?是找你们的麻烦吗?你们跟他们结了仇吗?”二转子忽然嘻嘻一笑,问:“你喝了热茶没?帽子是可以用来扇风的。那天我吃了个有双蛋黄的蛋,但那条章鱼竟然还挂在树上。”

冷血完全听不懂:“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二转子笑着说,“这故事只是教训你:可以向我请教发问,但不可以一口气问人那么多个问题,知道么?”

冷血看着这个一脸精明的小个子,心中却生起了敬意。

——他在说笑。

——一个人在笑的时候,心情必然是轻松的。

——他已经放轻松了。

——一个能在强敌环伺之下,生死关头里,仍能放轻松应对的人,不管成败,都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

二转子皮净肉白,瘦得象一块全是精肉的叉烧,偏是颊额长了好象黄色的胡子,使他看来,说是年少英气,却嫌老成老气;说是老成持重,偏又浮躁稚嫩。

但在这四人中,他是最快“转”了过来的。

他一说笑,阿里也跟着向依指乙道:“你知道这客栈里都住着些什么人吗?”侬指乙没好气的道:“客人!”

“错了,”阿里笑道:“是跳蚤。”

二转子反问阿里:“你知道茶壶里有的是什么吗?”

阿里白了他一眼,怪眼一翻:“什么?”

二转子道:“茶!”

阿里一副为之气结的样子。

侬指乙和耶律银冲都笑了起来。

一笑,大家都轻松了。

——杀气,顿时也化解于无形。

这时候,耶律银冲才扬声问:“你们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他的话并不高亢,似乎也不如何响亮。只是,他的话如果是发自丹田的话,那么,想必是他的丹田如同一座空屋的货仓(一如阿里的感情),如此才能滚滚不尽,源源不绝。他这句话才一发问,客栈上的宙户,都点起了灯,有的还边骂着是什么鬼在半夜三更鬼杀般嘈,边推开窗户望下来,当然,骂人的话也同时扔了下来。

他们大概正要把手边事物如痰盂之类的东西往街心的夜半客扔去之际,不少俯望的人却发出了惊呼。

因为在红灯笼下,出现了三点绿火。

这三点绿火不是火。

而是光。

——是三个人的三个部位在发光。

一是头发、一是双脚,还有一个,发光的居然是他额上的两只角。

绿光。

——俗称这是“鬼火”。

“鬼火”却闪动在三个人的身上——这三个“人”到底是人是鬼、是鬼是人?如果说,“四人帮”的奇形怪状象三个似鬼的人,那么,这三个在黑暗中乍现的,就是三个似人的鬼。

此际,这三只“鬼”,走近那四个“人’。

那四个奇形怪状的人,似正迎迓着那三只游魂野鬼。

在这些偶宿于此红灯客栈的人眼中,蓦然看见半夜里有七个若干分象人若干分象鬼的家伙在街头械斗,他们一面惊,一面怕,一面恐怕受牵连,但又想看。

他们唯一能做的,是叫同行眷属,赶快钻进钮窝里去,并把值钱的事物都收起来,而他自己,仍在打开了一线的窗缝里偷看——看看这七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究竟到头来谁是人,谁是鬼!

七个,显然少了一个。

那三只“鬼”一旦现身之时,小刀便打开了窗,伸出柔荑,向他招手。冷血人在街心,但心仍在房里。

——小刀仍在他的房里。

所以小刀一招手,他就立即倒纵回房。

——自跟蔷薇将军一役后,他就怕小刀遭人胁持。

——小刀好象是他的罩门、破绽、弱点、要害。

他回到小刀的身边,又闻到那沁人的花香,生起一种“安全”的感觉。——小刀的安全就是他的安全。

——小刀的安全更重于他的安全。

他飞掠回房之际,“四人帮”已无瑕再顾及他。

——由此可见来敌非同等闲。

回到房中,小刀就跟他说:“来的是‘鬼发’蔡单刀、‘鬼角’陶双刀、‘鬼脚’过三刀——他们过去是‘孤寒盟’的三名大将,现在成了我爹的心腹手下。”冷血道。“他们跟四人帮有仇么?”

小刀道:“我不知道。反正,四人帮现在也正要对付你,我也不帮他们。那三只鬼很坏,净欺侮良民,我也不喜欢他们。”

——她说“帮”谁,就象是小孩子赌气一般。

她这样说的时候,好象是表明了一点心迹:她只帮冷血,其他谁都不帮,冷血帮谁,她就帮谁。

冷血从侧脸看过去,月华在上,红灯在下,映白又漾红了小刀的脸。美得象落霞和初雪,令人只能袖手旁观,同时也束手无策。

——由于在这一半脸上冷血看不到那道刀痕,所以更欣赏得心悦神愉,几乎忘了在三十二尺的楼下,正进行着一场舍死忘生的拼斗。

“四人帮”中,以二转子最为伶牙利齿。

所以他率先说话:“原来你们跟踪咱们,也有一段时候了,真是辛苦了,有劳了,不敢当得很,却不知有何贵干?”

“鬼脚”有一对绿色(似还长着绿毛)的脚,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绿色的,他说话却很直接:“没有贵干,连便宜干也没有。我们是来干掉你们的。”

二转子道:“这是惊怖大将军的意思吧?”

鬼脚道:“是你们咎由自取,不守信约在先。”

“我们答允过‘孤寒盟’盟主蔡戈汉,终生不离老渠一步,决不再重出江湖——可是蔡盟主早已死了,这信诺已不必遵守。我们只对蔡盟主守信,而不是对惊怖大将军这种无耻之徒!”

“光凭你这句话,就该死一百二十五次了,现在这儿方圆千里,莫不是大将军地盘,你们竟敢藐视大将军,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

“走狗!”侬指乙猝然骂道。

“不,忠狗。”二转子纠正道。

“才不是!狗是好东西,他们哪配?骂这些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东西,不要用狗的名义!”阿里连忙分辨。他现在爱狗如命。

“对,你们原是蔡盟主一手培植出来的高手,可是蔡戈汉明明是让惊怖大将军害死的,你们不但不为盟主报仇,反而把‘孤寒盟’的实力,拱手让予大将军,为虎作伥,使蔡戈汉一手创办的‘孤寒盟’近日声名狼藉、名誉扫地,你们也成了见不得光的东西!”二转子道:“你们扪心自问,也不觉得惭愧吗?”

这回轮到“鬼发”说话了。他的乱发披脸,语音就自那一堆乱草似的绿发森寒的透了出来:“蔡戈汉是曾一手提拔我们,可是,他太过吝啬,有奖不肯赏,有功他独占。他对我们是不错,但自顾固守基业,不敢大举鸿图,永远跟着他,有什么出息?现在大将军雄图霸业,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跟他卖命,还跟谁来?”

二转子哂然道:“好个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旧主遇害,不思报仇,反而以怨报德,协助大将军斩草除根,杀害老盟主家小!当年,我们五个人,曾败在蔡盟主和他旗下的‘三十星霜’联手之下,的确曾说过会蛰居老渠,不入江湖——其实我们也知道,那都是惊怖大将军指使的,倒是蔡盟主不愿杀害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所以我们也恪守信诺。而今,我们既已出来,便不想回去了。况且,老渠也叫你们铲平了,冤有头,债有主,这些怨仇,一并算吧。”

鬼发鬼吹风似的说:“你敢跟大将军对抗?”

二转子道:“有什么不敢?”

鬼脚又道:“你敢与大将军为敌?”

“大将军?象大将军这种人,”阿里放下了他手中的小狗说:“杀了又怎样?”他这句话一出,局里再无转寰余地。

——因为在场的还有其他的人,为了表示效忠,三鬼决不可能让这四人再活下去。这回,一直不说话的鬼角也尖啸了一声,历声道:“好!咱们今晚也正是要杀光你们这干流寇反贼的!”他语音如丧考妣。

七十五、多一条胁骨

耶律银冲那一声冷哼就象在沙包里击出一拳。

“回去吧,”耶律银冲说,“你们都是江湖上的汉子,不要当大将军的爪牙家奴,残害自己的同道。”

“去死吧!”鬼发狠狠的说,“把你的话省下来跟牛头马脸说吧。”“你遮着的不是马脸吗?”二转子指了指那长着一对角的鬼角,笑谑着说,“他有角?便是牛头先生吧?幸会幸会。”

鬼角嘿声道:“你笑你笑,你现在笑,待会儿你还笑得出来,就算你有种!”“昨天的刽子手,今天给行了刑。今天的罪犯,明天又成了刽子手。在大将军手上,如在砧上;当年,蔡盟主虽吝啬了些,但说什么都是一条好汉,行事光明正大;如今你们这般助纣为虐,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耶律银冲仍是劝道,“况且,你们只有三个人,我们却有四个,你们未必打得过。”

说完了之后,三鬼却都笑了起来。

笑得甚为猖狂。而且充满轻蔑。

阿里悄声向耶律银冲道,“都来了。”

耶律银冲铁眉一锁,“都来了?”

阿里肯定的再说:“都来了。”

这时,冷血发觉了一件事:耶律银冲似远不如他的拜把子弟弟阿里、二转子等人警觉机伶。

这时候,在窗边偷看的旅客们,全都窃窃细语。甚至暗下惊呼。

因为在官道之外.街心之外、稻田之外的荒野地里,这时候,出现了许多小星星,象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又象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甚至比天上疏落的星星,更多更密,更闪烁不定。

耶律银冲肃容道:“三十星霜’?”

鬼脚笑道:“怕了吧?”

耶律银冲长吸了一口气,道,“好,咱们就一并儿替蔡老盟主铲除叛逆。”说罢,他飞身抢攻鬼脚。

他的铁拳象一个恶毒的唇,急吻鬼脚的脖子。

——四人之中,居然是一向最沉得住气的耶律银冲先发动攻袭,倒叫人意想不到。鬼脚立时反击。

他跟任何人一样,只有两只手。

但他却拿了三把刀。

三把刀,一刀如镜,一刀如雪,一刀如月。一刀斫虚,一刀砍妄,一刀斩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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