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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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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不敢收。
〃你带着它去,相信它能保护你。一切的邪恶都会因为这块蓝宝而离开你……包括你的忧伤和那神经质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们再见的时候。〃
〃不行,那是你父亲给的。〃
〃要是父亲看见我把这块石头给了你……一个值得的人,他会高兴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见面三次。〃
〃傻孩子,时光不是这样算的。〃
我握住那块石头,仰脸看着这个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轻轻按了一下,有些苦涩的微笑着。
〃那我收了,会当心,永远不给它掉。〃我说。〃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你可以还给我,而后,让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我……浪迹天涯的。〃〃我们静等上天的安排,好吗?如果他肯,一切就会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苍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扑进他怀里去。
他摸摸我的头发,又摸我的头发,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胃还痛不痛?〃
我摇摇头,推开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飞机。〃
那时候,已是清晨四点多,清道夫一个一个在街上出现了。
〃我送你回旅馆。〃
〃我要一个人走,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在这个时间,你想一个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吗?〃
〃可是当我还在你旁边的时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边慢慢的走起来。风吹来了,满地的纸屑好似一群苍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飞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点点头。
〃我怎么找你?〃
〃我乱跑的,加纳利岛上的房子要卖了,也不会再有地址,台湾那边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总是我找你了。〃〃万一你不找呢?〃
〃我是预备不找你的了。〃我叹了口气。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机。〃〃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机。〃我急起来了,又说〃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应该感激才是,对不对?你自己讲的。刚才,在我扑向你的那一霎间,的确对你付出了霎间的真诚。而时间不就是这样算的吗?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样,这不是你讲的?〃说着说着我叫了起来。〃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样追上来。我跟你说,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里没有你。我一讲再见就跑了,现在我就要讲了,我讲,再……见,亚兰……再见……。〃
在那空旷的大街上,我发足狂奔起来,不回头,那种要将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转弯,停下来,抱住一根电线杆拚命的咳嗽。
而豪华的马德里之夜,在市区的中心,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一切有爱与无爱的人。而那些睡着了的,在梦里,是哭着还是笑着呢?
爱马落水之夜
飞机由马德里航向加纳利群岛的那两个半小时中,我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邻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问了好多次,我只是笑着说吃不下。
这几年来日子过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记得好似是一九八四年离开了岛上就没有回去过,不但没有回去,连岛上那个房子的钥匙也找不到了。好在邻居、朋友家都存放着几串,向他们去要就是了。
那么就是三年没有回去了。三年内,也没有给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写过一封信。
之所以不爱常常回去,也是一种逃避的心理。加纳利群岛上,每一个岛都住着深爱我的朋友,一旦见面,大家总是将那份爱,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泼。对于身体不健康的人来说,最需要的就是安静而不是爱。这一点他人是不会明白的。我常常叫累,也不会有人当真。
虽然这么说,当飞机师报告出我们就要降落在大加纳利岛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心跳加快起来。
已是夜间近十点了,会有谁在机场等着我呢?只打了电话给一家住在山区乡下的朋友,请他们把我的车子开去机场,那家朋友是以前我们社区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车房就可以停个五辆以上的车。每一回的离去,都把车子寄放在那儿,请他们有空替我开开车,免得电瓶要坏。这一回,一去三年,车子情况如何了都不晓得,而那个家,又荒凉成什么样子了呢?
下了飞机,也没等行李,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开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们轰一下离开了窗口向我涌上来。我,被人群像球一样的递来递去,泥水匠来了、银行的经理来了,电信局的局长来了,他们的一群群小孩子也来了,直到我看见心爱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脸时,这才扑进他怀里。
一时里,前尘往事,在这一霎间,涌上了心头,他们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朋友,也曾是我们夫妇的好友。〃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轻轻拍拍我,又把我转给他的太太,我和他新婚的太太米雪紧紧的拥抱着,她举起那新生的男婴给我看,这才发觉,他们不算新婚,三年半,已经两个孩子了。
我再由外边挤进隔离的门中去,警察说:〃你进去做什么?〃我说:〃我刚刚下飞机呀!进去拿行李。〃他让了一步,我的朋友们一冲就也冲了进去,说:〃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我们进去替她提箱子……。〃警察一直喊:〃守规矩呀!你们守守规矩呀……〃根本没有人理他。
这个岛总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接我的朋友中的姻亲、表兄、堂哥、姐夫什么的,只要存心拉关系,整个岛上都扯得出亲属关系来。
在机场告别了来接的一群人,讲好次日再连络,这才由泥水匠璜杠着我的大箱子往停车场走去。
〃你的车,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着一辆雪白光亮的美车给我看,夜色里,它像全新的一样发着光芒。他们一定替我打过蜡又清洗过了。
〃你开吧!〃她将钥匙交在我手中,她的丈夫发动了另外一辆车,可是三个女孩就硬往我车里挤。
〃我们先一同回你家去。〃班琪说,我点点头。这总比一个人在深夜里开门回家要来得好。而那个家,三年不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班琪才慢慢的对我说:〃现在你听了也不必再担心了,空房子,小偷进去了五次,不但门窗全坏了,玻璃也破了,东西少了什么我们不太清楚,门窗和玻璃都是拉蒙给你修的。院子里的枯叶子,在你来之前,我们收拾了二十大麻袋,叫小货车给丢了。〃
〃那个家,是不是乱七八糟了?〃我问。
〃是被翻成了一场浩劫,可是孩子跟我一起去打扫了四整天,等下你自己进去看就是了。〃
我的心,被巨石压得重沉沉的,不能讲话。
〃没有结婚吧?〃班琪突然问。
我笑着摇摇头,心思只在那个就要见面的家上。车子离开了高速公路,爬上一个小坡,一转弯,海风扑面而来,那熟悉的海洋气味一来,家就到了。
〃你自己开门。〃班琪递上来一串钥匙,我翻了一下,还记得大门的那一只,轻轻打开花园的门,眼前,那棵在风里沙沙作响的大相思树带给了人莫名的悲愁。
我大步穿过庭院,穿过完全枯死了的草坪,开了外花园的灯,开了客厅的大门,这一步踏进去,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外的海洋,在月光下扑了进来。
璜和班琪的孩子冲进每一个房间,将这两层楼的灯都给点亮了。家,如同一个旧梦,在我眼前再现。
这哪里像是小偷进来过五次的房子呢?每一件家具都在自己的地方等着我,每一个角落都给插上了鲜花,放上了盆景,就是那个床吧,连雪白的床罩都给铺好了。
我转身,将三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各亲了一下,她们好兴奋的把十指张开,给我看,说:〃你的家我们洗了又洗,刷了又刷,你看,手都变成红的了。〃
我们终于全部坐下来,发现一件银狐皮大衣不见了,我说没有关系,真的一点也不心痛。在沙发上,那个被称为阿姨的ECHO,拿出四个红封套来,照着中国习俗,三个女儿各人一个红包……她们以前就懂得这个规矩,含笑接下了。至于送给班琪的一个信封,硬说是父母亲给的。长辈赐,小辈不可辞。班琪再三的推让,我讲道理给她听,她才打开来看了。这一看吓了一大跳,硬是不肯收。我亲亲她,指着桌上的鲜花和明亮的一切,问她:〃你对我的情,可以用钞票回报吗?收下吧,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稳定,是有工程才能赚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人打扫房子贴补家用,而三个宝爱的女儿,夫妇俩却说要培植到大学毕业。他们不是富人,虽说我没有请他们打扫、他们自动做了四整天,这份友谊,光凭金钱绝对不可能回报。不然,如果我踏进来的是一幢鬼屋一样的房子,一定大哭去住旅馆。
班琪不放心我一个人,说:〃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们家,明早再回来好了。〃
我实在是有些害怕,住过了台北的小公寓之后,再来面对这幢连着花园快有两百五十坪的大房子时,的确不习惯。可是我说我不怕。
那个夜里,将灯火全熄了,打开所有的窗户,给大风狂吹进来。吹着吹着,墙上的照片全都飞了起来,我静听着夜和风的声音,快到东方发白,等到一轮红日在我的窗上由海里跳了出来时,这才拉开床罩躺了下去。
很怕小偷又来,睡去之前,喊了耶稣基督、荷西、徐讦干爸三个灵魂,请他们来守护我的梦。这样,才睡了过去。〃呀……看那边来的是谁?〃邮局早已搬了家,柜台上全都装上了防弹玻璃,里面的人看见我,先在玻璃窗后比划了一下拥抱的手势,这才用钥匙开了边门,三三两两的跑出来……来拥抱。
我真喜欢这一种方式的身体语言。偏偏在中国,是极度含蓄的,连手都不肯握一下。好久不见,含笑打个招呼虽然也一样深藏着情,可是这么开开朗朗的西班牙式招呼法,更合我的性情。
〃我的来,除了跟你们见面之外,还有请求的。房子要卖了,邮局接触的人多,你们替我把消息传出去好不好?〃我说。〃要卖了?那你就永远回中国去了?你根本是西班牙人,怎么忘了呢?〃
〃眼看是如此了,父母年纪大了,我……不忍心再离开他们。〃我有些感慨的说。
〃你要住多久?这一次。〃
〃一个半月吧!九月中旬赶回台湾。〃
〃还是去登报吧!这几年西班牙不景气,房子难卖喔!况且你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告别了邮局的人,我去镇上走了一圈,看老朋友们,谈到最后,总是把房子要卖的事情托了别人。他们听了就是叫人去登报,说不好卖。房价跌得好惨的。
〃那我半价出售好了,价格减一半,自然有人受引诱。〃我在跟邻居讲电话。
〃那你太吃亏了,这一区,现在的房价都在千万西币以上,你卖多少?〃
〃折半嘛!我只要六百万。〃
〃不行,你去登报,听见没有,叫份一千两百万。〃邻居甘蒂性子又直又急,就在那边叫过来。
那是〃有价无市〃的行情,既然现在的心就放在年迈的父母上,我不能慢慢等。
就在抵达加纳利群岛第二天的晚上,我趴在书桌上拟广告稿,写着:〃好机会……私人海滩双层洋房一幢,急售求现。双卫、三房、一大厅,大花园、菜园、玻璃花房、双车车库,景观绝美。可由不同方向之窗,观日出,观日落,尚有相思树一大棵,情调浪漫,居家安全。要价六百五十万,尚可商量。请电六九四三八六。〃
写好了字数好多的广告,我对着墙上丈夫的照片默默的用心交谈。丈夫说:〃你这样做是对的,是应该回到中国父母的身边去了。不要来同我商量房价,这是你们尘世间的人看不破金钱,你当比他们更明白,金钱的多或少,在我们这边看来都是无意义的。倒是找一个你喜欢的家庭,把房子贱卖给他们,早些回中国去,才是道理。〃
果然是我的好丈夫,他想的跟我一色一样。
第二天的早晨,我将房基旁的碑石捡了一小块,又拿掉了厨房里一个小螺丝钉,在赴城内报社刊登广告之前,我去了海边。
当,潮水浸上我的凉鞋时,我把家里的碎石和螺丝钉用力向海水里丢去,在心里喊着:〃房子,房子,你走了吧!我不再留恋你……就算做死了。你走吧,换主人去,去呀……〃
大海,带去了我的呼叫,这才往城内开去。
替人刊登广告的小姐好奇的对我说:〃那一区的房价实在不止这么些钱的,你真的这样贱价就卖掉了?可惜我连六百万也没有,不然就算买下投资,也是好的。〃(注:六百万西币等于一百八十万台币左右。)
登报的第二天,什么地方都不敢去,倒是邻居们,在家中坐了很久,甘蒂看了报纸,就来怪责我,说我不听话,怎么不标上一千万呢。卖一千万不是没有可能,可是要等多久?我是在跟岁月赛跑,父母年高了,我在拚命跑。
就在那个中午,有一位太太打电话来,说想看房子,我请她立即过来,她来了。
打开门,先看来人的样子就不太喜欢。她,那位太太,珠光宝气的,跟日出日落和相思树全都不称,神情之间有些傲慢。
我站在院子里,请她自己上上下下的去观望免得她不自在。看了一会儿,她没说喜不喜欢,只说:〃我丈夫是位建筑师吔!〃
〃那你为什么要买房子?自己去盖一栋好了。〃我诚恳的说。
〃我喜欢的是你这块地,房子是不值钱的,统统给推倒再建,这个房子,没有什么好。〃
我笑了笑,也不争辩,心里开始讨厌她。
〃这样吧,四百万我就买了。〃她说。
〃对面那家才一层楼,要价一千一百万,我怎么可能卖四百万?〃我开始恨起她来。
〃那没有办法了,我留下电话号码,如果你考虑过之后又同意了,请给我电话。〃
收了她的电话,将她送出去。我怎么会考虑呢,这个乘人之危的太太,很不可爱。
加纳利群岛的夏天到了夜间九点还是明亮的,黄昏被拉得很长。也就在登报的同一天里,又来了好几个电话,我请他们统统立即来看。
门外轰轰的摩托车声响了一会儿才停,听见了,快步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如花也似的年轻人,他们骑摩托车、这个,比较对胃口了。男人一脸的胡子,女人头发长长的。
他们左也看、右也看、上也看、下也看,当那个年轻的太太看见了玻璃花房时,惊喜得叫了起来,一直推她的先生。〃我们可不可以坐下来?〃那个太太问。
当然欢迎他们,不但如此,还倒了红酒出来三个人喝。好,开始讲话了,讲了一个多钟头,都不提房子,最后我忍不住把话题拉回来,他们才说,两个人都在失业。
〃那怎么买房子呢?〃我说。
〃等我找到事了,就马上去贷款。〃
〃可是我不能等你们找到事。〃
〃你那么急吗?〃他们一脸的茫然。
〃不行,对不起。〃
〃我们有信心,再等几个月一定可以找到事情做的,我们大学才毕业。你也明白这种滋味,对不对?〃
还是请他们走了,走的时候,那个太太很怅然,我一狠心,把他们关在门外。
接了电话之后,来的大半是太太们,有一位自称教书的太太,看了房子以后,立即开始幻想,这间给自己和丈夫,那间给小孩,厨房可以再扩充出去,车房边再开一个门,草地枯死了是小意思,相思树给它理理头发就好了,那面向海的大窗是最美的画面,价格太公道了,可以马上付……她想得如痴如醉,我在一旁也在想,想……房子是卖掉啦!可惜了那另外六天的广告费。没想到第一天就给卖了。
等到那位太太打电话叫先生飞车来看屋时,等到我看见了她先生又羞又急的表情时,才觉着事情不太顺利了。
那位先生……又是个大胡子,好有耐性的把太太骗上了属于她的那一辆汽车,才把花园的门给关上,轻声对我说:〃对不起,我太太有妄想症,她不伤人的,平日做事开车都很正常,就是有一样毛病,她天天看报纸,天天去看人家要卖的房子,每看一幢,都是满意的啦!你这一幢,我们并不要买,是她毛病又发了。你懂吗?我太太有病。〃
我呆看着这个做先生的,也不知他不买房子干什么要讲他太太有毛病来推托。我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过几天我拿些水果来给你,算做道歉,真对不起,我们告退了。〃
他弯着腰好似要向我鞠躬似的,我笑着笑着把门关上了。卖房子这么有趣,多卖几天也不急了。想到那个先生的样子,我笑了出来。他一直说太太有毛病,回想起来的确有点可疑。
这种人来看房子,无论病不病,带给卖主的都是快乐。
那个黄昏,我将厨房的纱窗帘拉开,看着夕阳在远方的山峦下落去,而大城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想到自己的决心离去,心里升出一份说不出的感伤和依恋。心情上,但愿房子快快脱手,又但愿它不要卖掉。可是,那属于我的天地并不能再由此地开始。父母习惯了住在台湾,为着他们,这幢房子的被遗弃,应该算做一件小事,不然住在海外,天天口说爱父母而没有行动,也是白讲。
既然如此,就等着,将它,卖给心里喜欢的人吧。父母是我的命根,为了他们,一切的依恋,都可以舍去。
就在那么想的时候,门铃又响了,那批打过电话来的人全来看过房子了,这时候会是谁呢?我光脚轻轻的往大门跑,先从眼洞里去张望……如果又是那位建筑师太太来杀价,我就不开门。
门开了,一对好朴实好亲切、看上去又是正正派派的一对夫妇站在灯光下。
〃听说,你的房子要卖?〃我笑说是,又问怎么知道地址的,因为地址没有刊登在报上,而他们也没有打过电话来。〃我叫璜,在邮局做事的,ECHO,你忘了有一年我们邮局为了你,关门十五分钟的事情吗?〃
我立即想到六年前的一个早晨,那一次我回台不到四个月,再回岛上来时,邮局拖出来三大邮包的口袋,叫我拿回去。当时,我对着那么多邮件,只差没有哭出来。怎么搬也搬不上汽车。而小汽车也装不下三大袋满满的信。
就在那种进退不得的情况下,邮局局长当机立断,把大门给关上了,挂出〃休息〃的牌子,在一声令下,无论站柜台的或在里面办公的人,全体出动,倒出邮袋中所有的东西,印刷品往一边丢,信件往另一边放,般空报纸杂志全都丢,这才清理出了一邮袋的东西……全是信。那一场快速的丢和捡,用了十五个人,停局十五分钟。
〃对了,你就是当时在其中帮忙的一个。〃我一敲头,连忙再说:〃平日你是内部作业的,所以一时认不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恩人来了,竟然不识,一时里,我很惭愧。
那位太太,静静的,一双平底布鞋,身上很贴切的一件旧衣。她自我介绍,说叫米可。
我拉开相思树的枝叶,抱歉的说,说草地全枯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这个房子,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谈。在他们坐下的那当儿,我心里有声音在说……〃是他们的了。〃〃好,我们不说客气话,就问了……你们喜欢吗?〃我说。那两个人,夫妇之间,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时说:〃喜欢。〃看见他们一牵手,我的心就给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要不要白天再来看一次?〃我又问。
〃不必了。〃
〃草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还是活的,这些你们都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说可以再种。
璜,先喊了一声,脸就红了,他说:〃讲到价格……〃〃价格可以商量。〃我说。看看这一对年轻人,我心里不知怎的喜欢上了他们,价格这东西就不重要了。〃我们才结婚三年,奇 …書∧ 網太贵的买不起,如果,如果……我们实在是喜欢这房子。〃
〃报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万,已经是对折了。你们觉得呢?〃
〃我们觉得不贵,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们存来存去只有五百八十万,那怎么办呢?〃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讲出来了,脸红红的。
〃那就五百六十万好了,家具大部份留下来给你们用。如果不嫌弃,床单、毛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给你们。〃
我平平静静的说,那边大吃一惊,因为开出来的价格是很少很少的,这么一大幢花园洋房,等于半送。不到一百六十万台币。
〃你说五百六十万西币就卖了?〃璜问。
〃米可说你们只有五百八十万,我替你们留下二十万算做粉刷的钱,就好了嘛!〃
〃ECHO,你也得为自己想想。〃米可说。
〃讲卖了就是卖了,不相信,握一个手,就算数。〃璜立即伸出手来与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吓成呆呆的,不能动。
〃明天我们送定金来?〃
〃不必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双方握了手,就是中国人这句话。好了,我不反悔的。〃
那个夜里,我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动手把荷西的照片由墙上一张一张取下来,对于其他的一切装饰,都不置可否。心里对这个家的爱恋,用快刀割断,不去想它,更不伤感,然后,我拨长途电话给台湾的母亲,说:〃房子第一天就卖掉了,你看我的本事。九月份清理掉满坑满谷的东西,就回来。〃母亲问起价格,我说:〃昨日种种,譬如死了。没有价格啦!卖给了一对喜欢的人,就算好收场。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饭吃就算好了,妈妈不要太在意。〃
就在抵达岛上的第三天,干干脆脆的处理掉了一座、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美屋。奇怪的是,那份纠缠来又纠缠去的心,突然舒畅得如同微风吹过的秋天。
那个夜晚,当我独自去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升起的新天新地,它们那么纯净,里面充满了的,是终于跟着白发爹娘相聚的天伦。
我吹着口哨在黑暗的沙滩上去踏浪,想着,下一步,要丢弃的,该是什么东西和心情呢?
重建家园
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几乎每一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了出来……都用不上,就已卖了。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售屋广告〃时,气急败坏的又赶了来,他急得很,因为我没有收定金,还可以反悔的。
〃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余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你不收我们不能睡觉,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ECHO,你做做好事吧!〃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交往过,他们不清楚我的个性。为了使他们放心,我们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拿了象征性的一点定金,就这样,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葡萄牙度假。而我,趁着还有一个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同时开始收拾这满坑满谷的家了。
〃你到底卖了多少钱?〃班琪问我。那时我正在她家中吃午饭。
〃七百万西币啦!〃我说着不真实的话,脸上神色都不变。〃那太吃亏了,谁叫你那么急。比本钱少了一半。〃班琪很不以为然的说。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万就卖掉的,可能手上那锅热汤都要掉到地上去了。所以,为着怕她烫到脚不好,我说了谎话。
那几天长途电话一直响,爸爸说:〃恭喜!恭喜!好能干的孩子,那么大一幢美屋,你将它只合一百六十万台币不到就脱手了。想得开!想得开!做人嘛,这个样子才叫豁达呀!〃
马德里的朋友听说我低价卖了房,就来骂对方,说买方太狠,又说卖方的我太急。
〃话可不是那么说,人家年轻夫妇没有钱,我也是挑人卖的。想想看,买方那么爱种植,家给了他们将来会有多么好看,你们不要骂嘛!我是千肯万肯的。〃
〃那你家具全部给他们啦?〃邻居甘蒂在我家东张西望,一副想抢东西的样子。
〃好啦!我去过璜和米可的家……那幢租来的小公寓,他们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给他们也算做好事。〃〃这个维纳斯的石……像……?〃甘蒂用手一指,另一只手就往口过去咬指甲。
〃给你。〃我笑着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
〃我不是来讨东西的,你晓得,你的装饰一向是我的美梦,我向你买。〃
〃我家的,都是无价之宝,你买不起,只有收得起。送你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价钱,不叫朋友了。〃我笑着把她拉到石像边,她不肯收。
台湾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把你的东西统统海运回来,运费由我来付,东西就算我的了,你千万不要乱送人。〃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在西班牙,我也有生死之交,这次离别,总得留些物品给朋友当纪念,再说,爱我的人太多太多,东西哪里够分呢?
那个晚上,甘蒂的大男孩子、女儿和我三个人,抱着爱神维纳斯的石像、掮着一只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黑铁箱,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一个双人粗棉吊床、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小孩子跟着车跑,我慢慢往下一条街开,就送东西去了。〃出来抱女人呀!莫得斯多……〃我叫唤着甘蒂先生的名字,声音在夜风里吹得好远好嘹亮。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激动得把手一捂脸,快哭出来了。她想这只海盗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以前,我怎么也不肯给她。
〃ECHO,你疯了。〃甘蒂叫起来。
〃没有疯,你当我也死啦!遗产、遗产……〃说着我咯咯的笑,跑上去抱住她的腰。
〃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快别乱说了。〃
都叹了口气,凝望着我最心爱的女友,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时她飞车沉着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情,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可是说不出来。
〃放下了东西,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我受不了你。〃甘蒂说着就眼湿,眼湿了就骂人。
我笑着又亲了一下她,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捞了一条香肠,上车就走。
回到家里,四周望了一望,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小的书架,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其它全是中文的。当年,这些书怎么来的都不能去想,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才飘洋过海来的。
除了书籍,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珍品,我舍得下吗?它们太大了,带着回台湾才叫想不开,〃妈的,当做死了。〃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对着这个艺术之家骂了一句粗话,打开冰箱,对着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
夜深了,电话又响,我去接,那边是木匠拉蒙。〃有没有事情要帮忙?〃他说。
〃有,明天晚上来一次,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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