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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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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外头的大风大雨来,车厢中显得又闷热又潮湿。由于淋了雨的缘故,众人身上的衣服都紧紧贴在了身上,即使是已经生育过一个女儿的骆姨娘,此时也显露出了保养得极好的身材,秋痕琥珀的胸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那青涩的峰峦。于是张越不得不赶紧转开了目光,可对面坐着的张晴和张怡那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百般无奈,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
然而,大约是热身子被凉雨一浇,他身上竟是渐渐窜出一股莫名的燥热来。那燥热在他四肢百骸中来回冲突,让他觉得浑身不得劲,最后竟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在这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额头上,随即就传来了一种温热圆润的触感。
“三弟,你的额头怎么那么烫?不要紧吧?”
睁开眼睛看见是张晴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张越连忙想要摇头,可这时候偏偏脑袋沉得很,完全不听使唤。心知大约是刚刚那场雨淋坏了,他心中不禁又恼怒又懊悔——他不是已经很尽力在锻炼身体了吗,怎么还会是这么一番弱不禁风的光景?
“大小姐,我随身带了好几种丸药,不知道是否能用上?”
听到旁边又传来了这么一个沉稳的声音,他忍不住费劲地扭过了头,发现琥珀犹如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里头赫然是各式各样的小瓶丸药什么的。一时间,包括骆姨娘在内,几个女人都发出了欢呼,凑上前去低声商量了起来。
最后,早有准备的秋痕拿出了水壶,小心翼翼地喂张越吃下了一丸药,又仿佛哄小孩子似的哄得他睡觉。尽管平日并不愿意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但此时在这样一群温温柔柔的女人少女中间,张越还是知情识趣地闭上了眼睛,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身处车厢之内,众人都没注意到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形,直到周遭的喧哗声越来越大,马车的颠簸渐渐少了,反而是走走停停举步维艰,秋痕方才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拉开一条缝往外打量。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下子跌坐了下来。
张晴究竟沉着镇静些,此时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外头……外头好多人挡路,路上都被堵住了……马车……马车一律不让走!”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悠悠醒转的张越也恰好听到了这番话。他挣扎着支撑身体坐直了,随便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除了盘坐太久而发麻之外,并没有其他症状,不禁稍微放心了一点。眼看张晴伸手又要往他额头上探,他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就在这时候,外头又响起了阵阵噪杂的呼喝声。
“真是反了,让开,赶紧让开,这是新安王府的马车!”
“什么新安王,周王一家老小早就坐船出去避难了,少来招摇撞骗!”
“就是这群皇亲国戚不肯出钱修河工才会决口!既然是狗仗人势的,反正大家都要没命,打死这帮狗日的!”
一番此起彼伏的响应之后,外头就传来了一阵阵惨叫,竟仿佛是一瞬间乱成一团。面对这种境况,马车中的众人都是心底发寒。
平日即便是新安王府的下人小民百姓也不敢招惹,如今听那情形竟似乎是掀翻了人家的马车——难民能够掀翻一辆马车,谁知道是否会掀翻他们这一辆?
第二十三章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趁火打劫
张越扫了一眼马车里头的一群女眷,发现众人都不是那种珠翠满头的华丽打扮,但身上的衣服毕竟都是选用的上乘料子,即便被雨水这么一打,那衣裳仍然是异常惹眼。然而,这一回仓促出门,一帮人根本没带什么换洗衣服,他只得示意众女把身上戴的值钱首饰都取了下来,一股脑儿全都塞在了一个小包袱中。
听见外头的动静小了些,他又悄悄把车帘又掀开了一条缝往外瞥看。
不远处那辆马车被人掀了个底朝天,两匹驾车的马也从车辕上解了下来,那个趾高气昂的车夫则是被人打翻在地,满脸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几个短布衣衫的壮汉们正按着另几个华丽衣着的家伙死揍一气,围观的人群都忘了大水的威胁,轰然叫好。
就在那几个被打的人中,他甚至还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竟然是在族学中横行霸道的那个钱嘉——须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新安王的亲戚!
然而,眼看着这股子暴乱的风潮渐渐影响到了其它马车,张越不禁心急如焚。正在这时候,他却听见了杜桢和人说话的声音。外头风大雨大,他一时间只模模糊糊听清楚几个字,从车帘缝往外看去,他却也只瞧见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少年,仓促之下难以辨认是谁。
等到那少年从父母手中接过一个老大的油布包袱匆匆走上前,把东西交给了杜桢时,他方才把人认了出来——仿佛是熟人都撞一块了,刚刚那是钱嘉,这会儿竟是顾彬。可他还来不及打招呼问明原委,刚刚那个油布包袱就被杜桢反手塞进了他的手中。
“这里头是一些家常衣物,赶紧让那些女眷换上,那些家伙正在一辆辆马车地查看,很快就要过来了!这会儿没法掉头,就看能不能蒙混过去!”
听到不远处那些哭喊声咒骂声和惨叫声,张越来不及多想,赶紧解开了那包袱。由于外头裹着一层油布,这些衣服都还算干爽,只料子式样均是平常。他把这些一件件递给了车中众女,嘱咐她们赶紧脱了湿透的衣服换上这些,自己则别转了头。
秋痕一贯对张越言听计从,因此二话不说就开始解扣子,紧跟着就是琥珀和张晴。骆姨娘则是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手忙脚乱地扒衣服,又催促着张怡赶紧。一时间,整个车厢里就充斥着细碎的换衣服声,那平时全都藏在严严实实衣裳下的肌肤,在这种危急情形下却是都毫无顾忌地展露了出来。
此时此刻,尽管张越已经把眼睛转向了车厢壁,甚至死死闭上了眼睛,但他仍然能感觉到车厢中的热度似乎上升了几分,鼻间甚至还能嗅到一股子隐隐约约的幽香。车厢内的空间原本就极小,一下子挤进了六个人,举手投足之间都会碰着别人,因此,当左右不停地有胳膊肘或是其它部位撞过来的时候,他那种别扭劲就甭提了。
“好了好了,三弟你转过头来,看看这样行不行!”
听到张晴的声音,张越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脑袋。看见她换上了灰扑扑的宽松衣裳,将头上的发髻都弄得散乱不堪,可偏偏十分姿色却顶多掩去了三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再看看其他人也是粗衣陋服难挡天生丽质,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
若是别人探头进来查看,那几乎是十有八九要露馅!
情急之下,他一瞬间急速转动起了脑筋,好半晌方才灵光一闪,连忙招手示意众人凑在一起,头碰头地把自己的主意说了,随即又到车前对彭十三和杜桢交待了一番。
“馊主意……要不是人太多杀出去麻烦,老子怎么能这么窝囊!”
彭十三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见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穷汉子冲着自己这边来了,他渐渐有些紧张,右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马鞭,左手则是摸了摸后腰。等到其中一个汉子上来吆喝着问了一声,他方才冷笑了一声。
“车里头是我家得了麻风病的侄儿,听说大相国寺的高僧有药管用,这才雇了一辆马车打算送到那里让人瞧瞧。要是你们不嫌晦气,那就随便看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满不在乎地掀开了车帘,结果那车帘才拉起一半,里头就忽然伸出了一只弯曲得极其可怕的鹰爪手,随即就露出了一张满是白斑的脸。这下子,原本要凑上来的十几个大汉全都往后疾退数步,为首的那个呸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招手放行,又带着一群人查别的马车去了。
即便彭十三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驾驶马车过了这一关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没好气地骂出声来:“怪不得这地儿精穷精穷,遇着大灾竟然只顾趁火打劫!”
杜桢身上的那袭白色文士服早就被地上溅起的泥点子给糟践得不成样子,头发上湿漉漉地正在滴水。他随手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脸,冷冷说道:“当初元末打仗打得河南十室九空,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又下令往河南迁了无数人。这些都是各地的穷苦人,一拥而入又没有种子农具,这河南就是不穷也穷了,如今不趁火打劫又怎么办?”
车里头的张越听着这番对话,于是乎只能苦笑以对。他三下五除二把脸上乱七八糟的粉擦得一干二净,旋即赞赏地朝琥珀竖起了大拇指——他倒是没察看过两个大丫头整理的东西,但琥珀先是备了丸药,这次又拿出了铅粉,竟是和身上带了百宝箱似的。
他把车帘微微掀开一丁点,低声问道:“先生,顾家表哥呢?”
“放心,他们三个除了那个包袱之外身无长物,过关容易得很。我和他们说了在大相国寺会合,到时候我们在那里等就好!”
得到杜桢这样一个答复,张越方才稍稍放心。
经历了刚刚那么一番情景,车厢中的人都没了说话的兴致——除了琥珀之外,如今聚在这里的尽管身份各不相同,但都是失散了家人的可怜人。
一贯文雅的张晴想着不知所踪的母亲和弟弟,忽然泪流满面。她这么一哭,骆姨娘和张怡也不觉抱在了一起淌眼泪。秋痕想起了在外院当差的老子娘,琥珀想起身世和早就没了音信的家人,眼睛不禁都红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张越自己也是满腹担心,哪里抗得住这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场面,几乎想和外头风吹雨淋的杜先生换个位置。
他还担心他那对恩恩爱爱的爹娘呢!
开封东北隅地势最低,西南隅其次,但西南隅地势开阔,再加上数次大水都只是淹没了开封东北,因此这里大宅最多。这回从城西南出发前往高处避难的人群中固然有无数泥腿子百姓,有钱人的数目也不少。
然而在这种动乱的时候,只要没带齐家丁护院,那决计扛不住某些趁火打劫的恶棍,所以这一路上,张越竟是看见了好几拨打劫的,好在都没有刚刚那么大的规模——在几个泼皮被彭十三那根神出鬼没的鞭子打发了之后,接下来的一路恰是畅通无阻。
也不知道走走停停了多久,两匹健马终于得以撒欢飞奔。当张越最终远远瞧见大相国寺时,却发现这边并没有想象中人满为患的场景,甚至还显得有些冷清。
“大相国寺的地势不高,之前洪武年间还有人在这里避水灾,谁知道大水陡然高涨,淹死了几十个在这里避难的百姓。”
听到杜桢说出这么一番话,张越不禁头皮发麻——这大相国寺如果地势不高,你带我们这一群人跑到这里来避难干什么?正在他心乱如麻的当口,他猛地瞧见了那山门之内的重重殿阁,顿时眼睛一亮。
“先生的意思是,这里地势不高又曾经淹死过人,所以百姓不会蜂拥而至。但这里的殿阁却高,若是登高则足可避过水势,是不是这个意思?”
“孺子可教也!”
彭十三听到这对师生的如是回答,登时酸得直皱眉头。眼看着天上那雨下得越来越大,那豆大的雨点子甚至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坑,他连忙把车赶到了那寺门前,正好发现有一个小沙弥在探头探脑。于是,他一个纵身跳下车,疾步冲了过去。
“快去通知你们的大和尚,祥符张家的人要在你们大相国寺暂住一阵子!”
第二十四章 避难的都是难兄难弟
开封大相国寺乃是中原古刹,也曾经是开封第一大地主。尽管在大明开国之后失去了不少田产,但善男信女是永远不会少的。张家顾老太君笃信佛教,尤其最信大相国寺的僧人,几十年来也不知道往这座庙里砸了多少香火钱,甚至还在佛前点着长明灯,自然算是这大相国寺的头号大善人。
闻听头号大善人到大相国寺来避难了,方丈觉海大师顿时惭愧得无以复加。他那个师弟最喜上富贵人家化缘,也最爱信口开河,这次竟然四处夸口,道是佛祖托梦说今年黄河不会决口,结果这会儿那条大河偏偏不争气,如今败坏的竟是大相国寺的名声!一想到顾老太君到时候很可能对大相国寺有了成见,他几乎都不敢出面去见客。
于是,当他披上袈裟前去见客,发现最前头的竟然并不是他料想中的顾氏——那是一个自称张家三公子的十岁少年,而且还带着好几位女眷——他本能地长嘘了一口气。
上前问明缘由,得知是张家人避难的时候失散了,如今在这里的只是张家第三代的三个小辈,他不禁打量着张越啧啧称奇。
“每逢大灾之年,总少不得恶徒为非作歹,三公子只带着这么些人,就能保护家中姐妹安全抵达大相国寺,实在是智勇兼备。”
张越此时已经换上了干燥蓬松的僧衣,身处佛堂之中,外头的风雨都进不来,他总算从那种发大水的紧张中解脱了出来。此时听人家方丈赞他,他连忙乖巧而谦虚地把自己的能耐无限量缩小,然后把彭十三的英勇和杜桢的洞察力无限量放大,末了又就自己这一行人打扰佛门清静之地表示了歉疚,竟是决口不提先头那个打了保票的大相国寺和尚。
指着和尚骂贼秃,他这会儿要指望人家的地盘避难,还是别干这种缺德事的好!
彭十三虽然曾经跟着英国公张辅南征北战,见过的大人物多如牛毛,但这会儿看到张越先是把他和杜桢夸到了天上,然后又小大人似的和方丈老和尚交涉,提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问题和要求,他着实是叹为观止,最后冷不丁一手肘撞向了旁边的杜桢。
“杜先生,三少爷难道一直都是这么少年老成?我怎么觉得他少说也有二三十?”
尽管身上衣服湿透,但杜桢却坚持不肯换上僧衣,此时衣襟上的雨水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在他四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水渍圈子。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彭十三的手肘,眼睛却在张越身上打转,若有所思地揪着自己下巴上那寥寥几根胡须。良久,他才反问了一句:“少年老成不好,难道要年少轻狂才好?”
彭十三翻了个白眼再也没有二话,心中却想这话怎么仿佛有所指代——自家英国公当初可不也是少年老成建功赫赫,可英国公那两个弟弟就是货真价实的少年骄狂不可一世了!
张越和觉海谈好了一应条件安排,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
其实就算发大水,凭张家那些房子的结实程度,一时半会顶多是进水,留在里头未必就有危险,可他却因为前一世曾经遭过大水的恐惧贸贸然跑了出来。要是他没有尊师重道去接来了杜桢,这会儿就算不在路上被那帮恶棍截住,恐怕也只有在开封城内团团转的份!
看在张家的面子上,对于之后赶到的顾家三口,方丈觉海大手一挥也拨出了一间禅房。之后也有几家大香客举家前来大相国寺避难,他自然都一一安置了,同时也笑纳了数目不菲的香火钱。寺中的存粮还算充足,尽管一下子多了几十个人,但支撑个把月还没问题。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虽然外头的雨渐渐小了,但拖儿带口往高处避难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大相国寺即使地势不算最高,仍是有不少人赶了过来,把山门前那个特意搭起来的宽敞大棚子挤得严严实实,足足有两百多号人。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对紧闭的山门怨声载道。
尽管自己有温暖的禅房可以住宿,有精致的斋饭可以饱腹,但得知人越来越多,张越不由担心了起来。这份担心别人没注意,张晴却都看在眼里。
等到用过晚饭之后,她便拉着张越走到一边,低声说道:“三弟,你可是看到那些难民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心肠好,可如今我们也只是借住大相国寺,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见张晴说着说着已经露出了黯然之色,张越顿时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他又不是圣人,自然能够掂出自己的斤两,怎么也不会同情心泛滥。可问题是,这人越聚越多,到时候没有吃食绝对会闹腾起来,近在咫尺的大相国寺怎么可能不受波及?大相国寺又不是少林寺,没有武僧看门,彭十三就算再能打能保护他,那其他人怎么办?
“大姐,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有事情要去见见方丈,你和二妹妹早些睡吧。”
张越轻轻拍了拍张晴的肩膀,然后吩咐秋痕和琥珀在房间里头好好守着,自己则是径直出了禅房。由于寺庙中找不到世俗衣服,他的那一身衣服刚刚由秋痕洗了,一时半会也干不了,因此他仍是那一身僧服,看上去竟仿佛一个打杂的小和尚。当他转了老半天发现迷失方向,于是抓着一个中年僧人问方丈在哪里的时候,竟被人用傻瓜似的目光看了老半天。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但他还是顺利摸到了觉海的禅房。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客人——在那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中已经有一位客人,而那竟然是杜桢。
“先生?”
“你来找方丈有什么事么?”
见杜桢绝口不提自己的来意,反倒是反客为主逼问上了他,张越顿时郁闷得紧。然而,碍于自己眼下只是个凡事没有发言权的小孩子,他还指望待会杜桢能够帮着说说话,索性便直截了当地道出了来意。
“我是因为听说山门外已经有上百个避难的百姓。大家出来的急,肯定没带什么口粮,到时候断粮了难免会闹起来。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由大相国寺出面赈济一些。避难的都是难兄难弟,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总不能眼看他们饿死吧。”
这话刚说完,他就发现杜桢和觉海这一儒一释用几乎相同的古怪目光看着他。
“有其师必有其徒,三公子和杜先生还真是不谋而合。”
“好好好,果然是我的弟子,想得倒是长远!”
张越这才知道杜桢也是因为同样的事情来找的方丈觉海,顿时觉得自己多事了。然而,他讪讪地正想起身告辞,却不料杜桢忽然长身而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临走时却抛下了一句话。
“既然是你有此意,那此事究竟该怎么筹划怎么办,就全由你和方丈一起决定好了!”
面对这样一个不负责任撂挑子走人的老师,张越在反应过来之后顿时郁闷到了极点。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也未免太为难人了吧?
第二十五章 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
大相国寺是佛门善地,平日里从善男信女那里收取了无数香火钱,到了灾荒的时候也自然不会吝啬——从舍粥到舍旧衣服,再到将寺院自己的田庄出租给那些被夺佃的佃户,或是在邸店中招聘伙计……总而言之,它即便不是这个时代的慈善机构,却也披了一层慈善机构的外皮,这一次也不例外。
一夜的风吹雨打,大相国寺前的大棚中已经汇集了二百五六十人,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往东西南北打探,不时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
比如说城东北隅的贡院已经被淹了,比如说城西北的米店给人抢了,比如说哪家富贵人家遭人洗劫了……总而言之,其他地势高的地方虽说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水进了开封城总是不争的事实。想到自家的房子家当全都泡在水里,人们不禁抱怨连天。
于是,当紧闭的山门打开,几个还不曾剃度的小行者戴着斗笠走出来时,人们都不禁愣了神。就在百多号人疑惑的目光中,这几个小行者却一本正经地往人们手中递着一块块刻有编号的木牌。每个接过木牌的人都是莫名其妙,着实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这些木牌人手都拿了一个,一个小行者方才清了清嗓子说:“各位父老乡亲,方丈说大水一时半会还没法退下去,大家都是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就算带干粮也不会太多,所以从今天开始按照这号牌舍粥。”
一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顿时喜出望外,即便是身上还有干粮能挺过几天的也不例外。毕竟,这免费的一日三餐对于穷人家来说绝对是好事。当下,百多号人甭管素日里是否信佛,全都合掌作虔诚状,一副善男信女的模样。
“按理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本,今后若是还有人来,大相国寺也应该一视同仁,奈何这存粮着实不多,所以只能周全到今日在这里的各位。若是以后来的人太多,各位的一碗粥也就只能变成半碗,还得请各位多多包涵……”
小行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精瘦的汉子一口打断了去:“大相国寺能舍粥给我们这些人,就已经是大慈大悲恩德无穷了,怎么能让别人搅扰了这大好的善事?这位小师傅说的都是正理,以后大家就保管好号牌,这大相国寺门前的地方就由我们大伙儿一起管了!”
人都是自私的,那些拖儿带口的人一想到自己能够得个温饱,哪里还有工夫考虑别人,于是乎全都轰然赞成,纷纷想着甭管用什么法子都绝不能放外头人进来,甚至还有人商量起怎么提前将麻烦拒之于门外,怎么放假消息把外人赶走等等。
在那小行者回身嚷嚷了一声之后,两只巨大的木桶从大相国寺中抬了出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粥分发到了众人手中。尽管那粥薄得可怜,但这等灾荒时节有总比没得强,再加上盛粥的和尚每一碗都是打得满满的,众人心中自是满意,于是愈发坚定不让外人来夺食。
眼看着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尽管这幸福满足很可能建立在更多人的痛苦之上——张越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连连。
他不是皇帝不是父母官,他连自己眼前的亲人都未必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然不会圣人得认为自己可以周济天下。能够维持如今这个局面就已经够了,虽说是一家哭不如一路哭,但如今却是有一家笑也是好的。
眼看人群中有人自觉维持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便带着几个小行者朝山门处走去。然而,还不等他走到门口,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尖酸的声音。
“堂堂英国公的侄儿,祥符张家的三公子,什么时候变成了大相国寺的小和尚?”
张越头上戴了斗笠,身上穿着蓑衣,其真实目的却不是为了避雨,而是要避免人家把自己认出来。其实要不是他没能把自己那套话教会这几个小行者,他压根不会在人前露面——这压根不是光荣的勾当,他出来显摆什么?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刺得他的背心隐隐作痛。倘若诅咒可以杀人,他可以肯定那个可恶的家伙已经死了百八十回。
他一瞬间在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旋即镇定自若地转过身来,定睛打量着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费了老大的工夫,他方才认出了这位仁兄正是族学中一个附学的小子,恰是不学无术偏偏又喜欢巴结人的那种。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大相国寺的人?”不等那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朝骚动的人群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说,“各位父老乡亲,我确实是张家老三,这回也在大相国寺避难。看到方丈大师因为舍粥的事情为难,我就自告奋勇来帮这个忙,也是为了大伙儿不至于饿肚子。如果大家信不过我,那么可以问问几位小师傅,还有那边派粥的大师傅。”
权贵是不可信任的,但一个十岁小孩是否值得信任?
刚刚被英国公和祥符张家两块金字招牌震得有些动摇的人们少不得向大和尚和小行者们求证,得到的当然只有一个答案——因为这些庙里的人都看到方丈大师和张越一块儿出来,亲自点头首肯了张越的方案。于是乎,众人一想到自己这些人能维持温饱也得感谢人家,刚刚还有些复杂的目光刹那间倏然一变。
那可是小恩公啊!再说张家的名声一向还不错,是不是还能拉点交情?
看到那个找茬的家伙一下子被淹没在了冲上前来的人流中,张越吓了一大跳,往后疾退数步之后,这才发现上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表示感激,隐隐约约还流露出某种能够联想到的意思,他方才放下了一条心,于是便端着一幅平易近人的面孔笑嘻嘻地叫着大叔大婶大爷大妈——反正现如今他不是小孩也算小孩,叫一声也不掉一块肉。
尽管他并不是张赳那种粉妆玉琢的金童,然而,在此时这种节骨眼上,他所扮演的善心童子角色远远胜过一个声名远扬的神童,不多时竟有妇人抱着孩子要求他摸顶,说是为了祈福。如是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方才得以安然退回寺内,后背心的衣服竟是完全湿了。
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扮孩子累,扮好人更累——毕竟,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孩子,同时更不是一个好人。
第二十六章 忧心忡忡的家人们
开封乃是古都名城,然而,这座名城在历史上光芒四射的同时,也不知道遭到过多少次水淹——其中较远的一次甚至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秦军水淹大梁城。至于近的就更不用说了,堂堂大相国寺在洪武和永乐初年大修过两回,就是因为遭了洪水的缘故。
而这一次的水灾尽管还不到最严重的地步,但城东北隅和西南隅的民居大多进水,水最深的地方甚至达到了一人高,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仓促离开了家门。
黄河的决口处,无数民夫正在官兵的监督下拼命用沙袋围堵决口,搭在河堤边的官府棚子中亦能够听到开封府众官员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的争吵声。
诸如周王这样的权贵干脆都坐上官船离开了开封城避难。由于此番洪峰来自上游,一溜烟十几艘船都往周边的其它河道躲避,这会儿沙河上就汇集着好几艘大船。除了周王那艘招牌式的豪华座船之外,其余的都是六桅大帆船,俱是出自开封城的顶尖门户。
这其中的一艘自然属于祥符张家。这会儿船上一间宽敞的舱室内,张倬和孙氏夫妇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谁也不吭声。直到最后,孙氏终于是憋不住了。
“老爷,难道就不能多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越儿的消息?老太太四个孙儿,这会儿他们仨都是安然无恙,就是越儿留在老宅里,若是有什么万一……”
张倬看到孙氏死死攥着手帕眼睛通红,眼看马上就要放声,只能伸出双手压着她颤抖的双肩。等到妻子稍稍平静了一些,他方才叹了一口气:“越儿是咱们唯一的儿子,我已经先后派出去了三拨人,料想会有消息的。老宅那边地势虽然低,可最多积几尺深的水,还不至于淹了房子。越儿人机灵,爬上屋顶也就没事了。”
“二嫂也太狠心了,又不是真的水淹开封城,不至于连等等孩子们的空子都没有!这会儿不但是越儿没有音讯,还有晴丫头和怡丫头都一样还在里头!”
“那时候老太太昏倒,大嫂指望不上,你又犯了哮喘,我刚好不在……若不是这些事全都撞到了一起,二嫂也不至于顾此失彼。”看到孙氏一瞬间抬头对他怒目以视,张倬连忙干咳一声改了口,“总而言之,开封城被淹的也就是几个地方,应该……”
他这应该后头的话还没说完,舱门就被人猛地撞开,那股子大力和砰然巨响让他大吃一惊。看清楚来人是往日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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