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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2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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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的指摘。
“事到如今,镇远侯你还是如此不知悔改!你为领兵大将征发蛮族,刀兵之外更应该宣朝廷仁义,可你一杀就是上千人,以至于思恩一县血流成河,也不知道有多少良民逃入深山!军粮调拨是重中之重,但正当广东水灾之际,你将原本可以分拨调运的军粮一起调走,又指使奸商哄抬粮价欲图高利,此等劣迹简直是闻所未闻。更不用说之前还和奸商勾结,私贩人口逃脱课税,你扪心自问,可还配身上这镇远侯爵位!”
于谦越说越怒,三间正厅中一时间全都是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哪怕之前有些瞧不起他这个七品监察御史的喻良和李龙也是目瞪口呆。而面对于谦那种不怒自威一怒更威的架势,顾兴祖竟是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愈发苍白。
“最可恶的是,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使麾下亲兵屠杀澄迈县的百余峒首黎人,意图激起民变!你只看着自己家的荣华富贵,眼中视王法为何物,你眼里视黎民百姓如何物?世代忠良的顾家怎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勋臣贵戚中怎么有你这样的无耻败类,朝堂上怎能容得下你这样的祸国奸臣!”
在这一番如同疾风骤雨的言语之下,顾兴祖只觉得自己如同小舟一般飘摇,听到最后那三句质问时,他的双脚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耳朵甚至能听见紧绷了好些天的神经嘎然断裂的声音。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他的耳畔仍是环绕着几个清清楚楚的名词。
不肖子孙……无耻败类……祸国奸臣!
瞧见摇摇欲坠的顾兴祖最终竟是一头栽倒在地,厅上竟是一片死寂。李龙喻良和张谦几乎不约而同地离于谦远了些,房陵表情怪异地看着两个正手忙脚乱上前去搀扶顾兴祖的锦衣卫校尉,张越则是盯着面色严峻的于谦,心里颇为感慨。
于谦乍一看并不是善于口才之辈,想不到竟是能当众把顾兴祖骂晕了过去!人都说御史笔如刀,可如今这话恐怕得改成御史嘴如刀才对!
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于谦长长吐出一口气,旋即淡淡地对众人点了点头:“诸位大人,就如房指挥刚刚所说,咱们临走时确实领了皇上口谕,尽快了结此事。如今既然已经一切分明,房指挥将领锦衣卫将镇远侯押送回京听凭圣断,至于下官,受‘绳愆纠谬’银章,亦将即刻解钦差之职,接任广东巡按御史,监察广东通省稻田三熟两熟之制,同时监市舶营运事。”
刚刚还在酣畅淋漓地质问,这会儿就突然词锋一转提到了新的任命,在场众人的心思都有些转不过来。而张越此前虽猜测过于谦是否还有其他来意,却也没料到巡按御史就此换人。然而,包括他在内,众人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子,表示惊讶之后便同于谦这个新同僚寒暄了一番,又表示了今后通力合作的意思。
待到锦衣卫众校尉把顾兴祖架出去,房陵又打发他们去准备回程事宜,眼看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李龙喻良和张谦便先后告辞,于谦亦是表示要去和前任广东巡按御史交接,拱拱手就离开了去。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刚刚还挤得满满当当的正厅里就只剩下了张越和房陵。
两个昔日的密友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张越先开口问道:“真的就走了?”
“嗯,大约下午就会启程,走水路好歹也能休息一会儿,否则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
见房陵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张越忽然大步走上前去,双手用力抱了抱他的肩膀,然后才松开手道:“回到京城好好保重,你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我知道你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可终究咱们当初的事情皇上也知道,你不好和我往来,但孙翰那儿不必那么忌讳。他就要调回北京了,既是胸无大志的闲人,又没有爵位可继承,但却是讲义气的好汉子!”
“我知道。”
房陵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迸出了三个字。盯着张越看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了一声保重,随即转身往门外走去。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却稍稍停了停步子,头也不回地低声说:“你不要在广东磨蹭太久,做出功绩就尽快回京吧。圣心难测,离得远了,京里的事情你就鞭长莫及,毕竟,如今部堂内阁中间明争暗斗不断。”
张越不禁怔了怔,等到回过神,却瞧见房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前头院门处。想想两人从寻常的世家子弟双双走到如今,都是历经无数磨折,他也就把那一丝怅惘扔在了脑后,大步往门外走去。下了台阶,他仰头眯着眼睛一瞧,只见红日高悬头顶,满院子尽是温暖灿烂的阳光,树木花草依旧是苍苍翠翠,丝毫不见冬日的萧瑟和寒冷,和他此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对于广州城的百姓来说,两位钦差在前一天抵达,旋即一个在后一天押着镇远侯从水路匆匆离开,另一个就任广东巡按御史。原本以为至少会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的大事,竟然在两天之内就完全平息了下去,那种感觉就仿佛是两个手无寸铁的人打得难解难分,结果一个突然拿出大铁锤不由分说地将另一个打翻在地。
于是,尽管徐正平斩首,徐家籍没,还牵连到了两个附庸的小商家,但这消息很快就如同一滴水珠掉入大海,硬是没激起多少水花。因为,广州府的人们很快就迎来了郑和的船队。
尽管张越前世看到过更浩大更壮观的场景,也曾经在山东时见过海上风帆遮天蔽日般的一幕,但在高台上再次看到那浩浩荡荡的上百艘宝船,他仍是觉得心中油然而生激昂之气。而平生头一次看到这种景象的于谦就更不用提了,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在京里时不少御史还和他慷慨激昂地议论过西洋取宝船虚耗钱粮,但看见这些大家伙,他却有些呆住了。
正如张谦事先预料到的,尽管以工代赈大大整修了一番黄埔镇码头,但那些大中小号的宝船却顶多只能停上五分之一,大多数便只能在近海下锚停靠,分批轮流订货。在此之前,二十份海商引凭已经全部发了下去,但由于船只和货物等等问题,今年年末能起航的商家不过五六家,倒是一直停在码头等待疾风的番船有十几艘。见得宝船入港,番商一想到沿途不愁海盗,都是欢欣鼓舞,而略听到一些风声的海商却有些愁眉苦脸。
“这几十艘船要是都载满了货下去,咱们就算办了船下去,东西还有谁要?”
“可不是,据说张老大人把佛山镇的丝绸药材瓷器等等横扫了大半,而且据说是他们可得四成利润,所以,佛山镇相熟的那些商家如今都不肯出货给咱们!”
“唉,小张大人就是太严苛了些,码头上抽分课税的人如今比从前严了一倍不止。”
“噤声噤声,人都下来了,让人听见保管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尽管前头有先走一步的小太监伸手相扶,郑和与王景弘却看也不看,一前一后从船板上敏捷地跳了下来。见身着大红披风的张谦站在最前头,他们俩便笑着走上前去,两边一相见,郑和就心怀大畅地打趣道:“我和景弘往海上挣命,你倒好,舒舒服服就接了一个最最适合自个的差事!我可告诉你,咱们这船上只装了一小部分的景德镇瓷器,其余都是空的!”
“郑公公放心,一定装满就是!”
郑和这才看见张谦背后的张越,脸上笑意顿时更深了,又向他一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我和景弘还能有远洋海上的这一天,全都多亏了你的提醒!不算咱们,就是这一回随咱们前往西洋的官军,一个个也都惦记着你的好处。人说是离乡人贱,但咱们在外头,人人都当做是天朝上国的使节,就是一个小兵走出去也高贵些,他们自然不想苦巴巴地挣日子,至于我和景弘,却是为了那种天高海阔的自在……不说这些了,张大人将来前途无量,若是能够让那些看不见出路的军户子弟能够有个盼头,那天下还会有更多人感谢你。”
张越之前在南京去见郑和的那一次,只是不想一个青史留名的航海家就此蹉跎地守在南京慢慢老去,不想一批威震海上的官军就此沦为一群修宫殿的三流砖瓦匠,倒是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但此时此刻郑和突然把这一层揭了开来,他这才看清,两人身后簇拥上来了一群军士,这些人虽说垂手而立,但几乎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其中赫然有一张熟面孔,恰是那一日为了过年口粮分发不公而悍然犯夜的军汉。
瞥见后头的于谦和其余三司官员上来,他便闭口不再多谈这些,只是笑着向郑和王景弘一一介绍了这些同僚,又邀了两人上车同乘。
由于张谦的坚持,这一天的宴席就设在了市舶公馆,和平日八碗八盆八碟这样的场面饭不同,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家常菜,每人面前一张高几两个攒盒并一个小小的砂锅,厨房又是现开火顿茶做菜蒸点心,样样都是热气腾腾,送上来供众人选用一二便撤了下去。于是,之前在船上吃惯了干肉干菜的郑和王景弘全都是胃口大开,就连原本只是来走个过场的其余官员也破天荒大快朵颐。
“若是往来应酬都能如今天这样吃饱肚子,咱们也不会视赴宴为畏途了!”
张越早厌烦各家饮宴时满桌珍馐佳肴却无法动筷的情景,这才给张谦出了这么个注意,特意嘱咐多蔬菜少肉食,不料一干高官竟是人人说好,他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吃不起肉的平头百姓爱荤腥,顿顿能吃肉的达官显贵却追求口味清淡。
酒足饭饱之际,郑和就站起身举杯对众人说道:“据王公公观测,半个月之后便会信风大作,正是起航的大好时机。所以海船在此大约得停留十天到半个月,这些天的补给和运货等等就得烦劳各位了……”
郑和大说客套话的同时,紧挨张越而坐的王景弘却低声说道:“张大人,咱们这只船队,辨方向放风帆出海航行的本事都是一等一的,但满船的货物该怎么卖,却是没多少人擅长,之前尊大人虽然给咱们找了几个行家,可人心贪婪,最好你再挑一个可靠的随咱们下去。另外,你先头上奏越过那些岛国往西方航行的事,皇上批了,这一回访遍西洋各国后,我便会带几艘船往极西之地去,看看那些史籍上的国家究竟在哪儿,绘一张更详细的海图!”
第七百五十三章 莫得意,不停蹄
整整半个月,广州城的车马行以及码头上的苦力着实是忙得四脚朝天,就连四乡暂时闲得没事干的健壮庄稼汉也有不少慕名来到了黄埔镇码头,希望能谋一个临时的活计,同时也瞻仰一下那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巨大船队。由此一来,黄埔镇上来来往往的人何止比从前暴增三倍,再加上看热闹的人,街头巷尾赫然是摩肩接踵,若不是码头上有都司衙门派去的五个百户各领一队人马维持,这秩序一下子就会乱得没法收拾。
既然没法到码头上一睹宝船的风采,镇上最有名的三四家二层酒楼就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那些书香仕宦人家瞧不起利字,对朝廷重开西洋取宝船议论纷纷,可子弟们却终究好奇,三三两两都约好了来看热闹,至于富商地主则是更有女眷成群结伴地出来,于是靠海那一边的雅座包厢天天都全被订空了。一个个衣衫鲜亮的男男女女在木棱窗里头看着外头那海天一线,甚至有人在心里定下了将来必定要往海上走一遭的志向。
虽说秋痕是极其爱凑热闹的人,但如今身怀六甲,她就是再好奇也不好求别人带她去看热闹,于是内宅有谁去瞧过了,她便央求谁对自己详详细细解说看到的情形。这会儿静官在她面前因兴奋说漏了嘴,见秋痕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只好搜肠刮肚地回忆昨天的情形。
“那些船都大得很,我以前以为六桅帆船已经很吓人了,可这些船的桅杆和风帆都多得很,我看不清楚,爹爹说最大的船有九根桅杆,可以挂十二张帆,那船有四层那么高!”
静官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东看西瞧,见母亲正在和一旁的灵犀说话,没注意到他,就索性爬上了树荫下的那张湘妃榻,悄悄凑在秋痕的耳边说,“大姨娘,你可别告诉娘,张公公待我可好了,让曹大哥带我和六叔上船去溜达了一圈,那艘船真是大极了。要不是曹大哥死活不肯,我都想下去看看人是怎么摇橹的。可惜爹爹要坐船去琼州府,却不肯带着我。”
秋痕也知道张越今日动身前往琼州府,有些要紧的公务办,因此见静官吐了吐舌头,忍不住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那是去办公事,怎好带着你?只要你乖乖的,以后要想去哪里玩儿不能?你好歹还上过船,我和你二姨娘想去码头都去不成呢!”
“二姨娘不是跟着爹爹一块去了琼州府么?”
“静官!”
一听静官的话,秋痕已是愣住了,等后头这声音入耳,她才发现杜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榻边,连忙笑说道:“少奶奶,他就是说漏了嘴,这儿又没有外人。少爷出门在外,有一个人跟着服侍也是应当的,再说,我……”
“琥珀跟去的事情如今还是隐秘,所以家里都只知道她是陪着太太去光孝寺做法事去了!”杜绾见静官悄悄地往秋痕身边躲了躲,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别躲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出来说说,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静官这才犹犹豫豫站了出来,见母亲那温柔却犀利的目光正瞪着自己,顿时更有些手足无措,嗫嚅着解释道:“娘,你别生气,是那天正巧听见你和爹爹说话,后来因为外头六叔叫唤,我就去了,只听到半截话,刚刚就是一时忘记了……”
“这世上有时候可以一时忘记说漏了嘴,有时候却不能!”杜绾瞪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用少有的疾言厉色训斥道,“家里人听了自然是不要紧,可是外头人呢?你这几天经常跟着你爹在外头跑,要是也说漏了嘴,别人听着会怎么想?你已经不小了,待人处事不是靠嘴甜招人疼就行了,更得时时刻刻提醒自个别得意忘形!去,到书房临十张字帖静静心!”
见静官哭丧着脸,随即规规矩矩行礼之后自去了,原本有些讪讪的秋痕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道:“少奶奶,你这么管教静官,就不怕他嘴上答应心里不高兴?当年少爷从小到大,太太可几乎都没冲他发过火。母子连心,这年纪的孩子又最是娇弱不过的,让他自个静心思量是不是太难为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头顶的树叶缝隙落了下来,再加上和煦的微风,让人更是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听秋痕这么问,杜绾不禁微微一笑:“太太是太太,当年老太太的严厉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连太太也成天沉着脸训斥,他兴许就由此气馁了。静官却是甫一落地就受人疼爱,你和琥珀什么都依他,老爷太太喜欢,老太太在时也宠着他,就是他爹爹,也几乎没摆出父亲架子疾言厉色训过。我要是再宠,他就越发不像样子了。他心眼实诚,转眼间就好了。”
“是我想差了,现在和当初的确不一样,当初少爷可不像静官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秋痕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声说,“少奶奶放心,琥珀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和她多年相处,以前是一个炕上睡的,别人不知道她,可我一直听她在睡梦中哭过诉过……和她比起来,我这辈子没遭过多少风浪,比她幸运多了。”
这一天恰是郑和宝船起航远洋的日子,望着那千帆船影逐渐远去,张越也带着随从们陆续登船。被顾兴祖那么一闹,原本安安稳稳的琼州府黎人渐渐有些疑忌不稳,琼州知府生怕出了问题难以弥补,便当成一件大事报了上来。再加上海南岛上乃是除广州等地外推行三熟最好的地方,所以他思来想去,便决定亲自带着刘达走一遭,同时也全了琥珀的心愿。
此时此刻,由于商船全都跟着宝船一块走了,这些天来一直水泄不通的码头如今竟是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他们这一艘船。对亲自前来送行的右布政使项少渊嘱咐了一番,张越转身便上了船板。阵阵大风将他身上的青黑色大氅高高吹起,却是丝毫撼动不了他的步伐。
此次张越等人所乘的坐船是一艘六桅三层大船,最多可以挂九张风帆,乃是出自朝廷在南京的官船厂。郑和南下的时候特意带了来,笑着说这是皇帝的吩咐,他的人情,张越也就笑而受之。而听到郑和王景弘带来的太后口谕,他更是松了一口气。
因市舶司那儿有张谦,布政司还有项少渊坐镇,所以他此行不过是带了几十个人,偌大一艘船自是显得极其宽松,左参政徐涛占了二层头里的一间房,广东巡按御史于谦占了末尾的一间房,其余官吏或是两人一间或是三人一间,而张越和一应随从则是占了整个三层。
三层居中的那间大船舱布置得雅致整洁,身在其中还能闻到木料的清香。只是海上不比内河,颠簸却在所难免,船出珠江口进了海,风浪便渐渐大了起来,男装打扮的琥珀哪里受得住这种颠簸,顿时干呕不止。张越忙让人请了刘达来。前时坐惯了海船的刘达一看之后,就让人取了生姜片来让其含在口中,张越又安慰了她好一番话,让其坐在了屏风后那张固定在地板上的躺椅中,又亲自给她盖上了毯子,这才和刘达一块转了出来。
“我当初出海的时候,也不习惯这种颠簸风浪。尤其当看不到岸边时更是如此。最厉害的一次,扑面而来的风浪差点掀翻了咱们那条船,如今虽说是靠着海岸线,可终究不比运河或是长江行船。大人倒是好身体,刚刚下头的徐大参和于侍御也难受得厉害,刚让人来问我如何才能好过些。”
“晕船晕车这种事向来是因人而异,兴许我就正好是那种什么都不晕的人,再说,等习惯之后也就好了。”张越笑道,“我倒是听说,在海上漂泊惯了的人,上了陆地反而会感到眩晕。”
“所以,此次船队中的那些官军,都是宁可下番也不愿意窝在南京的。”
说了这么一会儿闲话,张越就问起刘达试验田的情形,得知长势良好,他就若有所思地说:“一年三熟,虽然可令农人富足仓廪充实,但工本费和人力却不得不算,第一年必定有不少人将信将疑,却是不可操之过急。所以,第一年多出来的两季稻种,由官府提供,到时候看着他们多收了粮食,自然而然就有人加以仿效,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另外,稻麦一年两熟少则增收两三成,多则增收五六成,至于三熟,极可能翻倍还多。谷贱伤农,这也是不得不虑的勾当。”
刘达只是对农事农具感兴趣,对于其他的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张越既然说了,他不禁屈指算了算增产的数量,脸色顿时凝重了下来。
见他如此表情,张越又摆了摆手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谷贱伤农,那也得是全国上下推行之后的事了。三年之内,广州能够有十个州县推行此制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而其他地方更是因地理天时而异。如今四海升平,朝廷应该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南征北战,人口便会有一个大增长,再加上算不到的天灾,到时候兴许只会粮食不够吃。再说,交阯要完全靠自给自足恐怕不行,咱们广东增加的那些出产也有地方可以消化。总而言之,且慢得意,要青史留名,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我一个无名之辈,哪里在乎什么留不留名,只是没想到这把老骨头还有这样使用的机会罢了!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有济民之志,我何惜这点本事?”
两人对视一笑,想到将来,不由得全都是满脸憧憬。史书都是文人记载的,所以提到的那些盛世,几乎无一例外都不是武功绝顶疆域最广大的时候,而是四海升平无战事,仓廪充实无饥馁的时期。若是能把无数人称颂的仁宣之治再往上推一把,张越自然是乐见其成。
琼州府治琼山县,由于孤悬南海,琼州知府素来是广东省的一大苦缺之一,因此此前出了这么大一件案子,上头神仙打架,可怜的琼州知府卢海山亦是提心吊胆。他到这儿原本就是左迁,倘若再犯什么事,恐怕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贬谪交阯。琼州府再不济好歹也是还算太平的地方,可交阯却是瘴气密布叛逆横行,一不留神就会没命,所以听闻黎人仿佛真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魂飞魄散的他几乎是立马上奏了布政司。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左布政使张越竟是亲自来了!
在琼山县码头接着了船,卢海山把张越请到了知府衙门,立刻就诚惶诚恐地低头请罪:“都是下官无能失察,不想竟是惊动了藩台大人。实在是先头的事情捂不住消息,散布太广,所以该当年底就征收的秋粮,如今迟迟没有动静,下官也不敢派人去催……”
“好了!”张越见张谦硬是派给自己带下来的曹吉祥站在那里满脸不忿,几次要开口辩解,就摆手打断了这个絮絮叨叨的琼州知府,“你今天就给我选一个距离琼山县较近,平素桀骜的黎峒出来,我要带人过去一趟。此前的信使应该已经到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二季稻和三季稻的事,你心里有个数目。”
一来就办事?
卢海山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上官,雷厉风行的也见过,可刚到地头马不停蹄连歇口气都来不及就办事的却还是头一次得见。他正要劝谏几句,一旁的于谦就插言道:“张大人说的是,事不宜迟,一来黎人确实应安抚,二来秋粮乃是重中之重,三来张大人亲来就是为了三季稻,还请卢知府尽快去办,今日咱们就立刻过去,省得请人过来又激起人的疑忌之心。”
左参政徐涛一路晕船比谁都厉害,吐得是昏天黑地,这会儿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有心反对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句让他喜上眉梢的话来。
“还有,徐大参晕船太厉害,你去请个大夫给他瞧瞧。他这身体恐怕一时半会挪动不得,他就不用去了,留在你的府衙中休养休养。”
第七百五十四章 抚黎则动之以利
黎族各村峒向来是非其宗不属,豪酋决定一切,奉行的是自上而下的宗族统治。领着朝廷土官的峒首替朝廷征役完税,有的常常不远万里去京城进贡,也有的始终保持警惕不太和官府往来。而除了知府卢海山之外,这琼州府还有另一位抚黎知府,管辖其下的一众土官,和各州县不相统属。之前顾兴祖事发之后,那位抚黎知府便派人四处招谕,于是,有不少原本已经附籍的熟黎背了本府去投抚黎知府,为的就是不当差不纳粮。
这天下午,卢海山雇了妥当人抬来竹轿请张越于谦等几人坐上,亲自领头把人送到了琼山县外的西黎土舍。一下竹轿,他便指着四处的绿水青山道:“大人请看,这里的环境是最好不过的,你看看那些辛辛苦苦耕种的黎人,一年能出多少粮食?只可惜朝廷派错了抚黎官,如今别说这西黎两个土舍最最冥顽不灵,就是东黎,也是逃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哪怕黎人不叛,咱们琼州府治下百姓也要少掉一半,赋税根本收不上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生黎纷纷投附,这也是历任抚黎知府的功劳。”一旁的于谦忍不住说道,“单单看名籍黄册,便可知琼州府这些年多了不少人。”
“于侍御有所不知,说是多了,可这些年几任抚黎知府下来,造册登记的何止少了一两万!仅仅是永乐十年那一次,我的前任便留下记载,说是那位抚黎知府刘铭暗分了两万余户,四万九千余名黎人立作他册,不在本府管辖范围之内。按照每人的赋役计算,这得少多少?”
张越知道于谦应当只是在船上紧赶着了解了一下广东和海南的情况,因此见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便替他接过话茬道:“不要尽说这个,抚黎知府起自于太宗皇帝,要教化得一步步来。唐宋时海南尽用羁縻的制度,流官几乎全都是贬谪而来,不比我朝都是选用,所以我朝在琼州府的根基,何止比从前稳固一倍。治黎不能用太强硬的手段,不然会激起民变。”
眼见张越仿佛并没有向那位抚黎知府兴师问罪的意思,卢海山顿时有些气馁,随即便把张越请进了前头的一座大瓦房。然而,这里说是统辖九十名黎兵和上千户人口的西黎土舍,却只有零星几个挎着刀的黎人,直到卢海山气急败坏地冲着一个通译模样的人厉声呵斥了一番,方才有人忙活着把张越等人接了进去,又是抹凳子又是倒茶。
卢海山张罗着请张越坐下,又唠叨了一番琼州知府的苦处,这才说起了此地的情形:“这儿是三十六峒的一个支系,为首的豪酋叫做王英。黎人之中,最初是黎姓最多,后来则是多以王姓和符姓,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而他仗着三十六峒势大,从来不服官府管束,他下辖的那些黎人就从来没有服过一天徭役。而且这次黎人蠢蠢欲动,此人也多有从中挑唆……”
“卢大人,您可不要趁着我阿爸不在,尽在背后告状!”
说话间,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打起帘子进屋,只见他生得高大白净,身上穿着一件青绢直裰,脚下的黑布鞋亦是纤尘不染,看上去既有黎人的英气,又不乏书生的儒雅。环视了众人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张越和于谦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便上前深深施礼。
“学生见过藩台大人,于侍御,府尊大人。”
刚刚听见一声阿爸,这会儿又听其自称学生,张越不禁深为纳罕。这时候,卢海山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尴尬地说:“此子是王英之子王志,自幼认字读书,因为抚黎知府毛大人的举荐,所以他考中生员后就在府学读书,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得知大人抵达的消息赶了过来。”
他说着就瞪着王英质问道:“府学今日不曾放假,你怎么出来的?”
“府学不放假,学生却可以请假。”
王志直起腰来,笑嘻嘻地一句话把卢海山堵了回去,随即便对张越说道:“学生虽然远在海南,却听说过藩台大人的名声。若是您真为之前那桩事情而来,学生可以代父亲给大人一个承诺,那就是朝廷免不了出几个败类,咱们赛人中间也一样没法子避免,但大多数人却都是只希望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兴许会不当差不纳粮,但不会起梗化叛乱之心。这里的事情,学生可以做一半的主,您有什么事情,其实不用召见阿爸,见学生是一样的。”
琼山县有五都九图九村峒,在琼州府各州县之中算是汉人最多黎人最少的。也正因为如此,邻近的黎族豪民和汉人相处得多了,生活习性等等都学了汉人的那一套,对于金银布帛亦是极其热衷,但能送家里子弟去上学科举的豪酋却是百中无一。所以,面对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却机灵得过了份的年轻人,张越倒是觉得颇合脾胃。
“抚黎的事情有抚黎知府,本司前来,安抚先头的事情只不过是附带的,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张越轻轻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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