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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2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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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惊觉的张越这才想到自个竟是一时忘了那相隔数百年的时光,旋即更是品味出了这一副楹联竟是有一种凛然气势,不禁愣了一愣,随即苦笑道:“这哪里是我随口所做,乃是昔日遇上一位大师,他提起禅宗明庭光孝寺时吟的,我只是记了下来,如今若是我题在这天王殿楹联上,岂不是冒用他人名义?”
大明建国以来,虽然南北二京重修了不少佛寺,但佛教各流派却是衰微不振,报恩光孝寺这座禅宗明庭也是如此。因此,广能并不愿意放弃今天的机会,连忙劝道:“这却不打紧,方伯大人只需告知那位大师的名字,敝寺自然会替那位大师扬名。如此楹联,埋没了岂不可惜?”
埋没了并不可惜……只是晚个百多年出现罢了!
话虽如此,张越咀嚼着这一副气势十足的楹联,终究是摇了摇头,对那老主持分说道:“这楹联气势太盛,由我这俗世人来题,对你这儿并无好处。你若是寻着哪位高僧,倒是可以让他依样画葫芦写上去。他日有机缘,我替你求一块山门匾额就是,这楹联之事再也休提。”
张越这么说,广能自是无法,但心中却记下了山门匾额的事。待一行人到了后头大雄宝殿时,女眷们却早就去后边的精舍休息了,张越便打发方敬先过去对母亲孙氏说一声,然后谢绝了要带路的广能等僧人,只带着李国修和芮一祥缓步前行,从瘗发塔、风幡阁、六祖殿等一路逛了一圈,最后在大雄宝殿后的菩提树下止了步。
“大人!”
正想着佛家轮回之说的张越回头一瞧,却见是身后两个人全都跪了下来,愣了片刻便转过身来:“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
李国修抬头朗声说:“大人,学生这两年承蒙大人教导,希望能正式拜在大人门下。”
话音刚落,芮一祥也接口说道:“恳请大人收下我们两个学生。”
“要是让人知道你们出自我的门下,恐怕羡慕你们拜得名师的人少,笑话你们攀附权贵的人多。哪怕是他日金榜题名,也会被人指指戳戳,你们两个真的都想好了?”
芮一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人还不是曾经被无数人指摘过,可如今照旧站得稳稳当当!”
“不遭人忌是庸才,咱们虽不是一等一的天赋根底,但我们一定会仿效大人为人处事的风范,扎扎实实做一些事情!”
虽说张越曾经和万世节谈笑间说过主持乡试桃李满天下何等风光,但他深深知道,自个的年纪资历谈这些还早了些,因此带出几个能用的年轻人,其实最大的希望是在这天下的变数上再增添几颗砝码。因此,看着两个满脸诚恳的少年,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拜杜桢为师的那一遭,于是渐渐露出了笑容。
“既如此,那好,你们现在就磕头吧,我收下了你们这两个学生!”
不用摆拜师宴,不用请众多宾客做见证,两个少年一瞬间都呆住了,但旋即便连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等到完事之后,张越扫了一眼这两个只比自个小几岁的学生,笑着说道:“好生努力!”
说完这话,撂下两个一瞬间呆住了的少年,他便径直往精舍那边走去,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当年拜师的情景。等他一路到了那精舍,却在门口撞见了父亲张倬。
“爹,您怎么来了?”
“我也是刚到,里头都是女人,索性就在这儿等你。”张倬笑吟吟地看着张越,举重若轻地说道:“黔国公那儿派人送来了信,徐家虽也打过沐氏的招牌,其实却和他没多大关联,随你怎么查。因为徐家攀咬过沐氏,他们已经把这笔帐都记在顾兴祖头上了,等时候恰当的时候,沐氏自然会再跟着倾力一击,到时候顾兴祖就别想招架了。沐家的人已经到了广州,这一次宝船下西洋打通航路,他们也会派出商船,这事情你有个数就行。”
第七百四十八章 旧事已成新事遂
光孝寺后的三间草堂。
灵犀和秋痕双双求到了一支签语吉利的中上签,全都是异常欢喜,而同行的李夫人喻夫人求着了中中签,虽有些遗憾,但签语总算还算称心。孙氏倒是嗔着杜绾和琥珀一块求一求,两人却全都摇头推脱。于是,张倬只露了一面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她自然是盯上了自个认为一向“多灾多难”的张越。
拗不过母亲,张越只得上前摇动起了签筒,心里默默祷祝了两句。不多时,一支竹签就扑通一声从签筒掉在了地上。还不等他弯腰,一旁的孙氏就亲自上前拾了,又掣在手中眯着眼睛仔细瞧看,口中低声念道:“第二十签,苏武援官典属国,上上。”
孙氏一看到上上这两个字,登时大喜。一旁的广能少不得逢迎了两句,又示意小沙弥去取签语。很快,那小沙弥就捧了一张纸条过来,孙氏连忙示意杜绾取了,又让她读来听听。
“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已成新事遂,看看一跳入蓬瀛。”
杜绾刚刚读完,一旁的解签僧人便笑容可掬地说:“恭喜方伯大人,这久雨初晴之兆乃是大大的吉兆,主万事皆可成!无论方伯大人面前有何疑难,都不过是尺许沟渠,可一跃而过。而做成此事之后,日后更是大道坦荡,再无困窘!”
反反复复看着这四句签语,张越也不禁欣喜这寥寥数语确确实实正中心坎,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一旁的李夫人喻夫人各自瞧着手中替夫婿求的前程签,看张越时不禁异常眼热,少不得奉承恭维了一番。等到出了草堂,众人一一在香火簿上写下了一笔,那广能在旁边斜眼一看,虽遗憾天王殿前的楹联仍是没有着落,可三司衙门的这三笔香火钱却让他很是觉得面上风光。
离开光孝寺时,刚过了四十大寿的李夫人段氏又冲着孙氏和杜绾千恩万谢:“我家老爷说了,若不是张大人提醒点明,他这次就得铸成大错!这大恩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法谢,所以他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只要他在广东一日,便听张大人的一日!”
“夫人言重了,什么听不听的,他还年轻,自然需要人帮衬。”孙氏虽说心里极其高兴,但谦逊话她自然不会忘了,“夫人若是闲了,尽管来官廨坐坐,大伙儿都有个伴!”
当初四十大寿的时候,段氏自忖品级最高,对孙氏这样母以子贵的诰命并不在意,可如今丈夫险些就倒了霉,又是对她千叮咛万嘱咐,此刻孙氏就算不说,她也想自个儿贴上去,因此听闻这话自是大喜:“那真是求之不得!婶子毕竟是一直呆在大地方,见多识广的人,以后还请多多提点我。”
她说着又对杜绾笑道:“妹妹也不妨多到我那儿坐坐,虽说都是和我一样的粗人,但咱们这些粗人没那么多心眼弯弯绕绕,解闷却是最好的!”
之前一直都是夫人少夫人那般叫着,此时突然就冒出了婶子妹妹这样的称呼来,杜绾忍不住瞥了孙氏一眼。见婆婆的嘴角仿佛有些抽搐,她便强忍笑意答应了下来。瞧见这位此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妇竟是又转身过去和灵犀秋痕琥珀说话,她便轻轻挽住了孙氏的胳膊,一面将其扶上马车,一面低声笑道:“娘,您如今可多了一个侄女辈的二品诰命夫人。”
“这都是什么事,我有这么老?”孙氏如今四十有五,因保养得宜,瞧着还年轻得很,于是这会儿听了杜绾的玩笑话,她更是忍不住嘀咕道,“哪有这样乱认辈分的!”
张倬不想和这些贵妇人照面,早一步就上了车,刚刚那番话恰是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扶着妻子在车厢中坐好,他忍不住笑道:“以后越儿官越做越大,你的辈分也少不得越来越高。李夫人若是叫你姐姐,便是以他的长辈自居了。换成以前自然是无妨,可如今李都帅还需要越儿替他多说几句好话,哪里还能如此拿大?”
见孙氏叹了一口气,脸上却满是欣悦的笑意,杜绾哪里不知道她其实是高兴的,忙放下了车帘。这时候,却是喻夫人又亲自上前道别,她只得耐着性子陪说话,而这位比段氏年纪更大的贵妇拉着她却是好一通感慨,字里行间不脱官府衙门之间的事,她一律装着听不懂蒙混了过去。等到都司和臬司那两路人走了,她总算长长舒了一口气,见灵犀和秋痕先后上了最后那一辆特制的马车,她这才和琥珀一块登车,一上去就看到了张越促狭的笑脸。
“这一回你和娘可是都长辈分了!李龙家里的长子已经快三十了,到时候得叫你一声婶子,得叫娘一声奶奶!”见杜绾狠狠地瞪他,琥珀也在旁边掩嘴偷笑,他这才举手笑道,“好了好了,这是别人硬认的亲戚,不关咱们的事,但有一桩我却得知会你一声。绾妹,从今天开始,我多了两个学生,你可就是正牌子师娘了。”
师娘这个称呼让杜绾一下子想起了母亲裘氏,不由得恍惚了一阵子,旋即立刻惊醒了过来,皱了皱眉问道:“你说的是李国修和芮一祥?你一直都在栽培提点他们,其实早就算是半个学生了,可如今定下师生名分,别人不但会说你好为人师,他们也会被人笑话。”
“笑话就笑话好了,他们俩要是没这点决心,也不会开这个口。多两个学生,日后就能多两个帮手。对了……”张越顿了一顿,忽然看着杜绾问道,“这几个月,仿佛只收到过先生的一封信?”
杜绾早就习惯了张越时而岳父时而先生的称呼,此时也懒得再取笑他,便点点头道:“确实只有一封,那次爹爹就说了,广东路途太遥远,驿传送信不便,若没有什么大事,他就不写信了。如今他是阁臣,你是封疆大吏,毕竟不再是单纯的师生翁婿。”
“唉,反而是杨阁老和两位沈先生的信还多些,真不知道如今先生过得如何,世节那家伙也是可恶,写信时只炫耀他和小五的那点趣事,大老远送信尽说这些!”
张越来广东上任不过半年,杨士奇前后写过好几封信,都是作为长辈的教诲,朝中情形往往只是画龙点睛题上那么一笔。而沈度沈粲二人的信则是和他探讨书法之道,末尾总少不了诗词唱和。除此之外,就是北京的万世节顾彬,南京的孙翰,调任泰州府的夏吉送过信来,朝堂事务家长里短,看信如见人,倒是解了举家在外的寂寥。
如今连生连虎在京,张越身边虽也有两个家中的世仆充当书童,但终究跟的时间太短,往来书信等等都是琥珀分拣,杜绾存管。而若是京城那些相熟的同僚来信,他也不及一一回信,往往只是口授个大概,方敬三人代为回复。这会儿说起这个,琥珀迟疑片刻就提了一句:“少爷,这次您到广东,别人都写过信来,可房家少爷仿佛没什么音信。”
说起房陵,张越的脸顿时阴了。他虽说人缘不错,但真正相知的朋友其实就这么几个,这其中,房陵的境遇最是起伏多变。勋贵子弟进锦衣卫的不计其数,大伯父张信和三堂叔张軏,如今也还挂着锦衣卫的军职,但并不管侦缉事,可房陵却是兼管着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想当初袁方和他们父子往来便是和做贼似的,房陵又怎么可能再对他如从前一样?
于是,他只得叹了口气说:“往事不可追,他也有他的难处。”
张越在布政司衙门的大门前下车,目送着家眷的马车绕道后头官廨,这才打算进门。还没踏进门槛,就有差役报说张谦刚刚已经打发人来请过他。于是,他连忙吩咐午堂的事暂时请项少渊料理,匆匆赶往了药洲武安街的市舶公馆。
一见到人,他还不及寒暄,张谦就直截了当地说:“东厂那边让人快马送来了消息,因锦衣卫已经把事情始末报了上去,再加上你又搜到了徐家那儿的要紧东西,据说贵州和云南的监察御史纷纷告了顾兴祖的状,所以皇上大为震怒,此前刚刚下令派人来广州彻查此事。一个是都察院都御史顾佐竭力推荐的监察御史于谦,另一个就是太后钦点的指挥同知房陵。照我得到消息的日子算,他们俩这两三日就能到。不单单是他们,安远侯柳升亲自下来,这广西的兵由他暂领。”
之前琥珀才提到房陵,这会儿就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张越不禁愣了一愣,等听到又派了安远侯柳升去接替顾兴祖掌兵,张越立时明白到时候顾兴祖还得到广州来。
“看来,顾兴祖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是他没有派人去琼州府,只不过和咱们耗时间打擂台也就罢了,偏生他竟然孤注一掷,硬生生把事情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我给过他机会,偏生他刚愎自用非得分出个胜负死活来,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张谦在宫里不轻易和人结怨,人人都当他是老好人,谁知道一出来便撞上了这么一件勾当,撞上了这么一个人,自个心里也觉得郁闷,冷哼一声便摆摆手说:“反正来人还得等两天,先说琼州府的事。吉祥,张大人已经来了,你还不赶紧出来?”
随着这一声唤,张越就只见一旁的青绿色绉纱帘子微微一动,一个人影敏捷地闪了出来,深深弯下腰去行礼,正是曹吉祥。见他脚上的鞋子和裤腿仍然沾着星星泥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唯有脸仿佛是擦过,但瞧着比之前黑了瘦了,他便温言说:“这次辛苦你了。”
这辛苦两个字之前张谦也已经说过一次,相同的语调相同的表情,曹吉祥不禁越发觉得受宠若惊,连忙说:“小的只是遵令办事,不敢鞠躬。若不是大人正好派了张大哥到那儿公干,他又去请来了丘家的不少家丁帮忙,也拿不下顾家那十几个亲兵。”
知道张越此前只是从自己这儿得知了琼州府的一些消息,但毕竟不够详尽,张谦便示意曹吉祥坐下,让他把抵达琼州府之后的一应情形如实道来。尽管此前刚刚对张谦一五一十禀报了一次,这会儿连日赶路的疲倦仍是一阵阵发作上来,但曹吉祥还是提起了精神,一面喝着几乎比药还苦的浓茶,一面分说着抵达琼州府后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就差连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复述了一遍。等到他没有丝毫遗漏地把所有一切讲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见曹吉祥眼圈发青满脸疲惫,张越该知道的也已经都知道了,张谦少不得又勉励嘉奖了几句,然后打发了他去休息。等到人一走,他就对张越说道:“没想到临走前随手接了王瑾送来的这么一个人,到头来作用却是不小。你听听他说的,要不是他机警,调来了二十几个巡检司最善射的弓兵,就算能留得下那些人,丘家仅存的那一点家丁必然是损失殆尽,到了那时候,你我都不好向英国公交待。是个人才,以后倒是可以多培养培养。”
培养曹吉祥?这个大明历史上唯一真正谋过反想当皇帝的太监?
张越越想越觉得荒谬,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随即就把此事略过了。无论是英雄还是奸雄,需要的都是时势,若时和势都不具备,那么什么野心抱负都无从谈起。自忖和顾兴祖相关的每一个环节都已经仔细考虑周详,他便轻轻拍了拍旁边的扶手。
“琼州府那边虽说暂时安定了,但后患恐怕不小,钦差来了之后怕是还得要去一趟。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等待钦差,不过也不用干等着。官牙行的章程之前已经送上来了,也就是说,码头上估值抽分课税应该能逐步上正轨。所以,在等待的这几天,海商的引凭勘合该是时候发下去了,就请张公公主持。和当初宁波市舶司一样,一共二十张。朝中夏尚书不是在设钞关平抑钞值吗?这次正好,让想要引凭的商人每人交押金三千贯钞,然后竞价角逐。对了,宝船有什么消息?”
张谦这才想起了另一件大事,立时笑了起来:“我差点忘了告诉你,宝船已经过了山东,正在往刘家港,只要稍稍休整几天就能南下。如今海风正好,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之后就能停在广州港。只不过,咱们的码头虽说已经重新修过,但要停这么多艘船还是勉强,只能让他们一拨拨进港装运了。他们这一次出使日本可谓是收获颇丰,日本不但一下子烹死了二十四名倭寇,而且已经就之前不纳使节一事上表请罪,还开了口岸通商!”
第七百四十九章 倏尔故人来
广州府归德门。
虽说先头的戒严令已经取消多日,但归德门的守兵还是比从前增加了一倍,进出百姓都需严格盘查。从前拖沓懒散的兵卒们一个个装束了整齐,平日那些揩油盘剥之类的举动全都没了,于是进惯了城的人们不禁心里犯嘀咕,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日忙碌到了日上三竿,眼见进城出城的人渐渐少了,军士们才散了开来,揉着胳膊到了荫凉地休息,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这几天上司的严令。有消息灵通的少不得扯到前些天镇远侯大老远跑来的那一遭,神神秘秘地说琼州府黎人造反,结果话音刚落就被人啐了回去。
“当官的放个屁,底下就得折腾半天,这种鬼话你也相信?这从永乐爷爷开始,琼州府又是优抚又是给官,那些黎人过得比咱们还舒坦,哪个猪脑子会想着造反?我告诉你们吧,我有个表兄弟在府衙当差,听说那是镇远侯和徐家勾结做了不少事情,于是故意捅出这么一件事恶心人的。至于上头下令咱们好好看着城门,那是这几天有大人物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某个眼尖的军士就突然大声嚷嚷道:“少说废话,真有人过来了!足足有几十骑,瞧着仿佛是哪里的精锐!”
听了这提醒,刚刚还凑在一块的兵卒们立刻散了开来,一个个按照规矩摆好了拒马,又在城门洞前立定。眼见那马队上了护城河上的归德桥,他们不禁全都按上了腰中刀把子。这要是朝廷兵马自然是无事,若不是,那么就少不得一场厮杀了,尽管这种可能性着实不大。
等到那风驰电掣的马队倏然停下,领头的总旗方才发现来的人赫然是泾渭分明的两拨。左边为首的那个人他还有些印象,便是此前在城里闹得鸡犬不宁的镇远侯顾兴祖;右边那个年轻的军官他却不认识,然而,只看那一身大红缎绣花团锦簇一般的官服,以及身后那些满身精悍气息的军士,他就知道也不是寻常官员,于是连忙赶上前去。等验了通行公文和随身腰牌,他只觉得浑身直冒凉气,连忙带着下属避到了一边。
居然派了这等牌名上的人下来,这次的事情得闹多大?
收到兵部和都督府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之后,顾兴祖虽说气急败坏摔东西拿人出气,发了不少火,但终究还是不得不接受现实。果然,安远侯柳升一行只不过比此前的信使晚到了五日,彼此相见的时候,对方公事公办的态度更是让他心头发毛。等听说上命让他前去广州城等待钦差之后,他不敢怠慢,交卸了差事就匆匆带着一干心腹亲兵赶往了广州。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进广州的官道上迎面撞上朝廷派来的钦差!只看他们的装束他就恍然惊觉,那竟然是锦衣卫!
“侯爷先请。”
见对方笑容可掬,顾兴祖也就强笑道:“房指挥奉旨前来,还是您先请。”
房陵看了看顾兴祖,抱拳点了点头,一马当先进了门洞,身后的锦衣卫自是紧紧跟上。直到望着这一行人上了归德直街,顾兴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一鞭子打在马股上,带着一众亲兵第二次踏上了这广州城。
这一次,他已经没了之前的气势,心里只盘算着琼州府那边的光景——顾平安带的全都是可以为顾家去死的死士,真正以一当百的精锐。这些人哪怕失败,也应该不会活着落在别人手中。他已经在广西清理了所有痕迹,只要没有人证,张越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是白搭!
前后两拨人旋风一般地拐进了藩司街,随着几声响亮的呵斥,路上行人纷纷退避。眼看快要到下马石的时候,领头的房陵猛地一勒缰绳,身下骏马长嘶一声就停了下来,后头十几个人也都齐刷刷地勒马。一跃下马,他瞧见布政司衙门那边有两个门子迎上前来,便淡淡地说:“锦衣卫指挥同知领北镇抚司房陵,奉旨来广州府公干!”
见两个门子一下子变了颜色,反身就往衙门中冲去,他这才转身瞧了瞧下马走上前来的顾兴祖,微微笑道:“事不宜迟,既然到了,我今天就打算审理此事,侯爷觉得如何?”
“都察院的那位御史还没来,房指挥这就办公,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
“我来的时候皇上就吩咐过,兵贵神速,办事也贵神速,兹事体大,便该快刀斩乱麻迅速解决,免得局面不可收拾。于侍御虽说是文官,不能如我等这般彻夜赶路,但身负圣命,顶多也就迟上两日。等他到了,我这儿已经理出头绪,岂不是正好?”
话已至此,顾兴祖哪里不知道对方已经是打定主意,竟是想不出反驳之词。在他之前想来,从京城到广州至少要赶路半个月,朝廷钦差抵达之后至少也得休息个几天,随后再见一见三司官员等等相干人士,把所有线头捋顺了才会开始查问。如今房陵这一雷厉风行,顿时打乱了他之前的打算。于是,眼见布政司衙门中门大开,那些衣衫整整齐齐的官员列队出迎,他立刻悄悄叫来了身后一个亲兵,面色严峻地吩咐了好一通话,随即立刻把人打发了走。
然而,定下心来的他正在暗自猜测,朝中那些部堂大臣是否会认为张家尾大不掉,需要敲打敲打,因而偏向了自己,身后就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侯爷,这藩司街两头都被人堵住了,丰乐和泰和两座牌坊下头都是本地锦衣卫派人把守,严禁人出入。小的不敢硬碰,所以只能回来。请侯爷示下,如今该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他什么时候派的人,怎么动作这么快!”
顾兴祖一下子额头暴起了青筋,心里竟是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在京师是有一些消息渠道,但这一次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广东这边还来不及,根本没工夫关注京城那儿,再加上路途遥远,他只能凡事凭猜测,并不清楚朝中有怎样的角力。而且,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就不如永乐朝时亲近锦衣卫和东厂,他更是没在这两边的人事上头留神。所以,对于房陵这个领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他几乎是一无所知,只知道那也是勋贵之后。
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就看到房陵转身走过来,虚手摆了个请的姿势。当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挤出一个笑容就点了点头,随他一同进了布政司衙门。等到了三堂坐定,小厮各自奉上茶水,他便头也不抬,只顾看着手中茶盏,脸色阴晴不定。
房陵斜睨了顾兴祖一眼,见其低着头,便冲张越使了个眼色,随即才正色道:“张大人是一省布政使,事情繁忙;顾侯爷也是军中要员,不可轻离,所以我这趟奉旨前来,便是要尽快了结此事。请张大人速派人去请提督市舶太监张公公,都指挥使李大人,按察使喻大人。另外,如有人证物证等等,也请全部押到布政司理问所。”
尽管是昔日好友,但自打朱瞻基登基之后,张越除了上朝和其他公务,就再也没有见过房陵。此时见他稳坐如泰山,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随即就依言传令了下去。就在他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不料顾兴祖突然抬起了头来。
“房指挥,你既然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就应该知道人证可以假造,在关键时刻做不得数。这天底下这么大,随便找几个人安上一通言辞,要什么样的人证没有?张越既然知道私自隐瞒叛逆军情乃是大罪,为了脱罪,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侯爷这话说得不错,可人证可以伪造,物证何尝不能伪造?侯爷此前拿出的那一份厚厚的证供,偏生供述的人已经被全部斩首,焉知不是为了死无对证?”张越见顾兴祖脸色铁青,也懒得再打嘴皮子官司,“如今皇上既然已经委了钦差查问此事,那么不过是比谁的证据有力,谁的证据可靠,侯爷何必再说那么多废话?”
“你……哼,我倒要看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上次在黄埔镇码头上被张越挤兑得说不出话来,顾兴祖便放弃了这会儿在嘴上占便宜的打算,冷笑一声再不做声。他既然安静了,张越自然更是无话,房陵也是稳坐钓鱼台闭目养神,偌大的三堂竟是一丝声气也无,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顾兴祖和房陵都有随从跟随,张越却只孤身一人,这会儿他们三个都有座也就罢了,但却苦了其余站着的人,一个个不能出声不说,还不能随便动弹。于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就只听砰地一声,却是房陵背后的一个校尉碰倒了高几。
顾兴祖原本就满肚子火,此时正要借题发挥,却发现那亲兵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竟是头靠着椅子腿昏了过去。瞧见这光景,他顿时把先头那点冷嘲热讽的心思丢开了去,抢在房陵前头说:“房指挥,看来贵属连日赶路已经受不得了,他既然如此,其他人也必定好不到哪儿去。待会儿见了其他各位,不若就此休息一个晚上。毕竟,单单你一个人总不行。”
京城到广州将近八千多里路,房陵一路换马不换人,虽不比送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但能在半个月内赶到这儿,自然是消耗不小。回头瞥了一眼,见身后的几个随从都是强打精神,他就淡淡地说:“把他抬下去,其余四个四个分批去客房休息,两个时辰换一拨,到点了就起来。张大人,能否去寻一些冰块来,让我用冰水洗个脸,也好提提神。”
张越原本张口想劝,可是被房陵说在前头,他也只得答应了,又吩咐人先带着那四个轮着去休息的锦衣卫下去。不多时,两个差役就一人提着一个冒着寒气的大桶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下。顾兴祖瞧着房陵用冰块擦洗着胡须拉碴的脸,又用浸了冰水的软巾盖在双眼上,一颗心不由自主地一缩,竟是觉得那看上去极缓慢的动作仿佛有些杀气腾腾。
“市舶公馆张公公到!”
“都指挥使司李都帅到!”
“按察司喻大人到!”
因都司臬司和市舶公馆距离布政司衙门的距离都差不多,因此三人竟是几乎前后脚都到了。此前他们已经从信使口中得知了京师的钦差是什么身份,甫一见面都能泰然自若,只有张谦在打过照面之后,耐人寻味地冲张越看了一眼,随即却是落了末座。
简短地寒暄了两句,房陵就站起身来:“诸位既然都到齐了,那就一块去理问所吧!”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扯开嗓门的通报声:“都察院监察御史于谦于大人到!”
尽管刚刚才从房陵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但此时此刻,堂上诸人竟是全都愣住了。顾兴祖一愣之后便是大喜,因笑道:“想不到一个文官竟然能如此勤劳王事,只是比房大人慢两个时辰。他既然来了,人就真的都到齐了。各位,既然一样是钦差,咱们是不是出去迎一迎?”
布政司衙门前,一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人正昂首挺立,眼神中满是疲惫之色。若不是他站得笔直,满是血丝的眼神亮得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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