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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2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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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放在库房里头都要坏了,不若挂起来也好让人瞻仰瞻仰。你若是喜欢,选上一幅带回去?”
其他玩笑开得,这种玩笑张越却不敢当真——朱瞻基对书画的爱好也是出了名的,特意从内库翻出来挂到这里,自然是最喜爱的好东西,他又怎会夺人所爱?因此他想也不想就摇摇头道:“臣的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家里的墙上也就是几位良师益友或是尊长的墨宝,其余的名画名字一幅没有,乍然多这么一卷反而突兀。再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此等珍宝,放在臣的家里,恐怕也得招人惦记。”
“什么珍宝,有人赏识方才是珍宝,若零落民间,说不定就成了泥尘。也罢,你既然自己不要,可别怪我不舍得。”
朱瞻基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摆摆手吩咐那个摇风扇的小太监出去,只留下了陈芜。看到门口守着的两人都是心腹,他立刻沉下脸来:“刘观贪恣狡猾,我原以为父皇登基之后,不多久必定会遭到黜落,没想到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糊弄了父皇继续用他!你可知道,黄福尚书从交阯回来之后,兼太子詹事,那样一个声名赫赫的能臣,居然也被他使人弹劾了一本!”
皇太子不比皇太孙,亲眼看见父亲在那个位子上何等诚惶诚恐,即使朱瞻基这个储君的位子从永乐朝便已经定了下来,诸兄弟中可以说无人能和他相争,但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有些话从来不对人说。只太子詹事素来相当于太子身边的第一人,他着实不忿黄福功高年老,还被人这么算计了一把。因此,这会儿他既然起了头,一时半会就有些刹不住了。
“我出京去拜别母后的时候,母后曾经吩咐过我,到了南京之后且安心些,那会儿我还有些迷糊,如今却看明白了。都说父皇要迁都回南京,如今看来,我却觉得父皇要我坐镇南京的可能性更大些,那些随我下来的文武官员便算是辅佐。别人也就罢了,可多了刘观那么一贴狗皮膏药,就好比芒刺在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早在当初,朱瞻基就曾经直言不讳地提过汉王赵王等人必得有报应,那还是他的嫡亲叔叔,因此如今对刘观这么一个人,他更是不会嘴上留情。张越见他神情焦躁不安,哪里不知道这位一落地就是天之骄子的储君确实是动了怒,斟酌片刻就说出了今天自己在太平楼上经历的那档子事,末了便叹了一口气。
“臣平日自诩是沉得住气的人,今天被刘大人刺了一句,结果立刻就禁不住反唇相讥了。其余的暂且不说,都察院从前监查百官,百姓交口称赞,可如今风评却越来越糟糕。我已经劝了那几个苏州府的士子,让他们派人回乡去劝一劝,不要上那万民书保骆知府。”
这消息还未散播开来,因此刚刚张越一边说,朱瞻基一边仔细追问,待到听见这最后一番话,他自是眉头紧蹙,旋即又冷笑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科道御史自己都不干不净,还怎么监查别人?这事情你处置得不错,若真是上了万民书,那位骆知府今后就算还能做官,也未必能再如意。不过这事情还有可用之处……倒是刘观这抓错了人实在是蹊跷,既然唐千已经被人绑送刑部,他在太平楼抓住的又是谁?若他撞上你不是巧合,莫非是存心?”
见朱瞻基声音渐渐低了,最后甚至变成了分辨不清的呢喃自语,旁边的陈芜便低下了头。这位太子原本就是心思最聪敏的主儿,这事情少不得联想到某些方面。可是,刘观这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究竟想干什么?世上姓袁的人多的是,姓袁的官员单单南京也不少,可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分明是想要牵扯到那位已经退下来的锦衣卫指挥使。想当初就有袁方和张家来往密切的传闻,听说还是某御史揭出来的,难道刘观直到如今还想证实这一点?
要真是那样,可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先帝何等聪明的人,看中袁方就是为了他这个孤儿无依无靠,怎么会不查清那根底?
“此事我会使人过问。”朱瞻基终于在屋子中站定了,转身过来斩钉截铁地说,“先头赵羾让人来报我时,我还觉得奇怪,原来这件事还有这么些波折。陈芜,端午将至,如今既是在南京,颁赐便由我主持,赐文武百官五色丝线,刘观另赐清泉一坛,铜镜一面。陈芜,你去对他说,都察院监查百官,他这个都察院掌总的,也别忘了时时清廉自持,照镜自省!”
赐清泉一坛,铜镜一面?张越听得目瞪口呆,直到朱瞻基的目光转而看了过来,他这才醒悟了过来,遂心悦诚服地说道:“殿下高明。”
“什么高明,只是借机出气罢了!当初父皇就是因为申饬了这家伙,反而遭到了皇爷爷的责备。这次我倒要看看,倘若是我申饬了他,父皇又会如何!”
听出朱瞻基那戏谑的口气,张越不禁莞尔。如今文武官员都在朝天宫中习礼仪,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赐物也多半是在这里颁赐,到时候消息传开了,刘观大约得郁闷好一阵子。想到这里,他少不得又向朱瞻基提醒了两句。
“之前刘俊的案子毕竟事涉众多勋贵,宜速不宜缓,若是一直拖下去,人心惶惶,恐怕影响重大。虽说这儿的勋臣贵戚多半都是闲散无职,可多年下来姻亲门下遍布军中,如果真的挑起什么事端,那就得不偿失了。而且,如今四下里风波不断,臣今日从应天府衙出来的时候,还有亲信人报说沐驸马家里因故死了一个侍妾,如今那边家里头竟是往衙门报官,事情又是一笔糊涂账。”
“看来是真不得消停了!”
今天把张越找来,朱瞻基原本是想问问外头情形,顺便松乏一下,如今一下子得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消息,他只觉得心烦意乱。想到自己如今耳目闭塞,若是别人不来告知,他就好比瞎子聋子,他更是心中气恼,竟是想都不想就冲张越吩咐道:“祭陵之后,倘使我真要坐镇南京,以后就让吉祥居中联络,有什么消息你及时告诉我,我不想被人蒙骗了去。”
离开飞霞阁,想起刚刚朱瞻基的郑重,张越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位是自小就被当成皇帝培养的,掌控欲自然是非同小可。怪不得当初朱元璋设锦衣卫监查臣下,这归根结底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把刑狱大权收回来。永乐皇帝朱棣在这一点上头更进一步,永乐年间,大臣但凡下狱全都是锦衣卫查办,大理寺和刑部全都被撂在了一边。
虽然朝天宫有两三百间屋子,占地广大,但官员大多住在习仪亭附近的院子,往往两三个人甚至是三四个人挤一间,一应伙食都是供给,再加上是斋戒,因此饭食都是米饭稀粥就着萝卜,一点油星也无。这会儿看着面前的那份素斋,张越实在没有半点胃口,见章旭同样是满脸苦色地扒拉着那饭粒,他不禁莞尔一笑,索性站起身从旁边的行李找出了一个捧盒。
“都是纯素的点心,章大人不如吃这个垫垫饥?”
刚刚张越从朱瞻基那儿回来,章旭一句话都没多问,这会儿见他把那个八角雕漆缠枝葡萄捧盒递了过来,里头都是各色花样的小点心,他就笑呵呵地说:“到底是弟妹用心,这些都准备得齐全,不像是我家里那口子,准备的都是些咬都咬不动的干粮。”
两个人各自就着稀粥吃了几块点心,又随口聊了起来,说到明日开始就是整整三日的习仪和斋戒,他们都是面露难色。对于处置公务得心应手的他们来说,这种跪了又拜,拜了又跪的勾当实在是天下第一苦差事,偏谁也不好在嘴上说。言谈间,张越更想起自从朱高炽登基之后,张辅担当的全都是祭告天地那一类的任务,忍不住生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也就是张辅,倘使换作了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大人们,恐怕难以坚持下来。这要是他,看谁不顺眼,不用动其他手段,直接打发那人去祭天地祭宗庙祭社稷祭孔祭山陵,如是一番折腾下来,恐怕那人再好的筋骨再好的精神,就该告老还乡了。
同来祭陵的不少勋贵都带了小厮仆从随身伺候,但文官们谁都不敢那么显眼,哪怕张越也是如此。和章旭聊了一会,他便铺床打算就寝,养精蓄锐预备之后那辛苦的几天。然而,头才挨着枕头,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不一会儿,门就被人敲响了。
同样刚刚躺下的章旭疾步上前打开门,不等外头的人开口就厉声喝问了几句。他是正三品应天府尹,多年身在高位,一旦发怒,那气势自然是非比寻常。一通呵斥把那两个军士训得狗血淋头,他这才沉声问怎么回事。
“并非卑职有意惊扰大人,是刚刚……刚刚发现有刺客!”
说话的那个高个军士见张越披衣走了出来,忙弯腰行礼,又补充道:“刘大人傍晚回房途中,忽然被人打了……闷棍,这会儿皇太子有命传御医,又让卑职等缉拿凶嫌。”
听到这闷棍两个字时,张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古怪。只既然是朱瞻基下令,他便上前和章旭商量了两句,然后就放了两人入内。待一番草草搜查人走了之后,他就听到章旭感慨了一声:“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竟然被人打了闷棍,简直把这朝天宫变成了市井。不管是谁干的,这一招实在是丢足了刘观的面子。”
第六百七十九章 数管齐下难支撑,顾国忘家非佳话
对于大多数文官来说,正二品大约是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进士入仕一般是从七品开始,一路熬资格考功迁转,能在头发花白之日熬上四品的,就已经算得上是圆满了。而哪怕是因荐举一下子跳到三品布政使或是四品知府,今后的仕途也未必稳当。撇开如今新设的一品三公三孤之位不提,能够升至二品京堂,就已经可以说是文人的一生极致。
然而,二品的武官虽不至于不计其数,但在朝堂上却没有多大分量。且不说十三省的都指挥使司就有十三位正二品都指挥使,就是五大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就至少有几十人。在他们上头,还有从一品都督同知和掌管都督府的正一品都督,再往上还有公侯伯等诸多勋贵。于是,同是正二品,这文与武之间的重要性却是天壤之别。
因此,袁方的正二品都督佥事可以说是闲职中的闲职。毕竟,南京的五府早就比不上北京的五府,都督之职几乎都是虚设,其余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是无定员。他每月的俸禄是六十石米,由于是高品官,四分支米六分折钞,以一石米折钞二十五贯计,便是每月二十四石米,九百贯钞,那些家口多的兴许入不敷出,他这日子过得却是绰绰有余。
他是节俭惯了的人,在新街口买了一座三进的宅子,雇了两个老仆两个马夫一个厨娘,此外就是京里带下来的四个长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平日除了上衙点卯,便是在家里种花养草,甚至也会和雇来的老仆下上一局象棋。由于历来就是门可罗雀,因此左邻右舍甚至没几个知道这位曾经是手握绝大权柄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会儿乃是午间,袁府内外一片静悄悄。江南的初夏热得早,这会儿太阳高照异常炎热,几只麻雀懒洋洋地站在树枝上,无精打采地没一个愿意啾上一声。一只干瘦的老猫伏在屋檐底下的阴影里,蜷缩成一团打着盹。老仆和厨娘都去睡午觉了,四个长随也有三个不在府中,只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但这会儿他却仿佛睡着了。只偶尔传来几声早蝉的清鸣,这安静的大宅子才多了几分生气。
“大人,这不是我干的!”
书房中并不单单是袁方一个,还有一个那个男妆打扮的女子。袁方听到这回答,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心里又想起了初次见到她的情景。那会儿她虽说重伤初愈面色苍白,但却在妆容打扮上极其上心,那种精致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约,北地女人的豪朗,偏露出一种倔强的意味。此时此刻,见那双眼睛坦然直视着自己,嘴唇亦是抿得紧紧的,他不禁哂然一笑。
“我让你留在京城,你偏偏偷偷摸摸跑了下来。我让你不要妄动,你偏偏却去打了那个刘观一闷棍。既然敢做,那么还有什么不敢当的?手长在你身上,以我现在的能耐,难道还能拿你怎么样不成?”
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不带任何火气,但林沙听着却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缩,竟是再也维持不住那张紧绷的倔强脸。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方才低下头承认道:“属下只是不忿那刘观用这等卑鄙手段算计大人。虽说您棋高一着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但人到了他的手上,天知道会捏造出怎样的勾当。属下思来想去,便只好用这简单的手段。那些文官最重脸面,犹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给他当头一棒,看他这个左都御史还怎么扮黑脸!”
刚刚一直面色冷淡的袁方听到这解释,心下不禁莞尔。虽说他对林沙的擅作主张很是不满,但对于这个简单粗暴的法子却赞赏得很。他那一招占得先机固然不假,但事情能闹得满城风雨,靠的却是那个徐珵,后头张越再一出面,事情更闹大发了,刘观自然投鼠忌器。只不过,要说真正把这家伙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林沙那一棍子确实打得好。
看见袁方仍然不说话,一贯镇定的林沙顿时更慌了,把心一横,索性一躬到地:“大人若是怪罪,属下愿领责罚!”
“那我罚你回京城去,你可乐意?”袁方依旧沉着脸,见她猛地抬头,这才沉声喝道,“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雏儿了,应当知道京城和南京孰重孰轻!若是因为你离开那儿而有了什么闪失,你担当得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难道连这种道理都不懂?我虽说退下来了,可也不是任别人揉捏的软柿子,你不用瞎操心。给我直起腰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此时书房大门紧闭,里头连扇窗也没有,自是闷热难当。被这话一激,林沙心头一凛,原本就湿漉漉的额头更是大汗淋漓。咬咬牙站直了身子,见袁方面沉如水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她再也不敢打其他主意,竟是想都不想就垂手应道:“属下这就赶回去。”
袁方点了点头,正预备再嘱咐几句,忽地听到外头有动静,便冲林沙摆了摆手,随即便走到了门边上。下一刻,门外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便是一个压低了嗓门的男子声:“大人,北京那边传来紧急消息。”
听到是这个,袁方立刻打开了门。门外赫然是早上出门的那个长随,他敏捷地闪入了屋子,而侍立在外头的另一个长随仍然靠在廊下柱子正打盹,仿佛丝毫没觉察到动静。前者进屋之后,看也不看那边的林沙,只弯腰向袁方行了礼,又双手呈上了一封信函。
袁方拆开一看,随手一翻,见厚厚四页纸上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聊话,便摆了摆手令其退出,等大门紧闭之后,他才回到座位上,拿过另一张纸,从这信函上按照约定的暗数择出了一个个字写在纸上,等写完了之后,这才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帝建弘文阁,以学士杨溥掌阁事,又令选文臣有学识者直弘文阁。帝常幸景福宫郭贵妃,早朝时有罢废,后颇有微辞,虽谏,帝不能听。近月以来,帝曾五次传太医请脉。”
看完之后,他随手把这张纸递给林沙看了,待其惊愕地双手递还,他这才将其凑在烛火上烧了,又吩咐说:“京中近期极可能有变,你立刻回去。从南京到京城的水路陆路,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得保证这两条路畅通无阻。还有,抵达京师之后,消息每日一递,不计成本,务必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南京。”
尽管看了刚刚的密信,但林沙尚未往最糟糕的那个方面去想,因此仍有些犹疑。然而,哪怕她并不想离开,可之前已经是受了申饬,她不敢再有违逆,躬身行礼之后便点了点头。她不走正门,直接从屏风后头的暗门悄悄走了。等到机关复原之后,袁方就出了门去,轻轻咳嗽了一声。刹那间,那个仿佛一直在打盹的长随一个激灵窜了过来。
“你去给胡七传个口信。”袁方将刚刚信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等到那长随点头,他又额外嘱咐了一句,“让他设法把消息送到朝天宫,心里也有个数目,别以为这世道就太平了。”
等到那长随走了,他不禁负手望着丝毫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天空,渐渐有些出神。当今皇帝足足当了二十多年的储君,手段心计俱是非比寻常,眼下的朝堂就和这天空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挡得住那轮烈日。只是,皇帝太快太急,弘文阁绝不是单纯地汇集文学之士,毕竟朝中已经有了翰林院,那恐怕有分文渊阁之权的意思。
要挟制武臣,制衡文官,还要纵情声色,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还能坚持多久?
朝天宫,习仪亭。
鞠躬、拜、兴、拜、兴……五月大热天,身穿那一身厚重的祭服原本就已经是莫大的折磨,更何况在大太阳底下跟着赞礼官的大声吆喝跪拜行礼。处在靠后位置的张越眼下正是满头大汗,而他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前头那些花甲老臣们踉踉跄跄的光景。只是刚刚那一会儿,他就看到两个年迈官员被架到了树荫底下歇息。
这已经是他在朝天宫待的第三天,后日便是正式的祭孝陵。由于随行礼部官员无不是礼仪娴熟之辈,再加上足足演习了三次,能把官做到这个份上的没有一个笨蛋,那些规制仪程如今无不是烂熟于心。到时候上了山上,便不似平地这般炎热,再加上祭陵都是清早,自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因为反复演习而弄得有人中暑。
好容易捱到了散场,众官员纷纷起身。在最前头的位置,被人敲了一闷棍的刘观并没有缺席,那一棍力道恰到好处,只在这位尊贵人士的额头上留下了一片乌青,仿佛只是平常磕头磕出来的。只不过,如今那位动辄雷霆暴怒的永乐皇帝已经龙驭上宾,群臣再少有硬碰头直谏或是磕头如捣蒜求饶的时候,这块乌青自然格外显眼。
张越看见人人都不自觉地避着那位都御史大人,忍不住也朝那乌青看了一眼,随即方才和一旁的章旭交谈了两句,这才一块到了一旁阴凉的亭子中。这里坐着的都是些南京官,此时,一个杂役道人提着桶上来,给众人奉上了一碗碗绿豆汤,几个人饮了,就有人低声说道:“咱们这位刘大人自打到了南京,听说往北京的参奏折子赫然是三天一本,从来没有断过。”
“咳,别提这个。如今是邪门了,南京城四处鸡飞狗跳!南京守备沐大人家里死了个侍妾,传出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定国公家里头几个儿子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破了头;武定侯更是好,贵妃娘娘送了几样赏赐过来,就这么点事家里也是闹开了。”
赵羾虽说不如从前得意了,却毕竟是方正的人,不愿意掺和这些闲话。看见张越也是坐在一旁不吭声,他便起身招呼了一声。张越顺势站起身来,两人一起到了旁边那棵大柳树的树荫底下。虽说那棵古柳至少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枝叶繁茂,但炽烈的阳光还是星星点点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照得人身上斑驳不明。
当初在兵部,一个是顶替方宾上任深得信赖的二品尚书,一个是常常面君宠信最好的五品郎中,如今虽到了南京,但像这么面对面却还是第一次。此时这么互相一打量,赵羾发现张越一如从前,瞧上去甚至比从前更沉稳;而张越却看见赵羾两鬓已经完全白了,面上的皱纹亦是多了无数,瞧上去竟有一种凄苦的老相。
“三年为客寄龙沙,望断南云不见家。惟有受降城外月,照人清泪落胡笳。”
听到赵羾突然低吟了这么一首诗,张越微微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却只见赵羾转过了头来:“我自洪武年间出仕,至今已有三十余载,如今再没有什么上升的地步,大约离致仕之日也不远了。当初同僚一场,我对你不曾有什么照拂,如今却想求你一事。”
张越正在琢磨赵羾刚刚那首诗,听这位老尚书如此说,他便连忙拱手答道:“若是下官能做到,自当尽力。”
“元节风华正茂,日后有的是大展才干的时候。我只望你日后贵甚之时,能在有人对我落井下石之日拉上一把。赵家只我一人出仕,其余大多都是依附门下,我在一日还能照拂他们一日,若不在位,则赵氏恐怕就此蹉跎了。”
见张越似有疑问,他又苦笑道,“我知道元节你想说些什么,但凡家里有一个成器的,我也不会厚颜向别人交托此事。少时以为心怀天下便是大志,如今身已老朽才明白,若是顾国忘家,纵使一身清名,也会毁在后人手中。元节你还年轻,我和你说这些,不过是希望你能引以为戒。如今我在南京虽算不得多有权势,但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就是。”
官场上老少提携照拂本就是常事,因赵羾所求并非难为,张越略一思忖就答应了。只赵羾的顾国忘家之感却让他深受触动,他设法劝了杨士奇把儿子接到身边,可不就是为了让这一位不至于抱憾辞世?他虽然也还年轻,可赵羾所说确实是至理,他却不能忘了。
第六百八十章 雨中祭陵,喜惊接踵
祭陵之日,天上应景似的飘了些细密的雨珠。有道是烟雨江南,在这等如烟似雾的小雨天中祭陵,自然是别有一番肃穆景象。陈祭仪之后,朱瞻基由东门进殿中拜位,四拜献酒读祝文,紧跟着,便是随行的丰城侯李贤等等众多文武大臣以及南京诸大臣陪祭。等到亚献终献完毕,殿外便响起了礼乐之声,却是南京教坊司献上了祭舞。
拔剑起淮土,策马定寰区。王气开天统,宝历应干符。武略文谟,龙虎风云刱业初。将军星绕弁,勇士月弯弧。选骑平南楚,结阵下东吴。跨蜀驱胡,万里山河壮帝居。
雄壮的《清海宇》之曲中,但只见三十二名舞士左执朱质雉羽的长干,右持朱红漆柄金妆戚斧,跳起了击刺之舞。领舞的舞师头戴黄金束发冠,上结紫粉缨,身穿锦领白绢衬衫,外头套着青罗大袖衫,腰束涂金带,脚踏绿云头皂靴,舞动间遒劲有力,激昂雄壮。
文曲《泰阶平》舞者亦是三十二人,演的却是进退舒揖让的华夏礼仪。相比武曲的血脉贲张,此舞自然是显得舒缓优雅,尤其是领舞的两名舞师都是四十出头的汉子,一挥袖一抬腿俱是气度非常,哪怕是最挑剔的礼官也不禁连连点头。演舞之际,天上的雨突然下得大了,上至皇太子,下至这些舞者,谁也不好寻地方躲雨,不一会儿,众人原本只是微微润湿的身上便被大雨浇得通透,最后除了那些舞士,旁人竟是被那瓢泼大雨浇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大雨之中,朱瞻基站得笔直,眯着眼睛打量着阴沉沉的天空,心中颇有些惊疑。无意中瞥见一旁的钦天监副满脸惶恐,他便想起行前此人只推测今日乃是小雨,如今却陡然之间大雨倾盆,于是心里难免不悦,待看见年纪一大把的太子詹事黄福被雨淋得直打寒颤,他更是眉头紧锁。他这一皱眉,正好看在眼里的几个官员难免心中惊悸。
等到祭陵事毕,一干浑身湿透的官员方才跟着朱瞻基离了孝陵。因山陵百步之内不得骑马乘车,因此从皇太子的金辂到百官的各色车马,一色都远远停在外头。直到钻上了自己的车,张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儿个听了杜绾的建议坐车出来。倘若是眼下骑马回去,就算有斗笠和油布雨衣,回到城里那就真正透心凉了。而且,刚刚那一番又是跪又是拜的,他这几天被折腾惨了的膝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由于下雨,彭十三索性在车里等着,这会儿三两下给张越扒下了湿透的衣裳,拿过干布正要帮忙,张越却一把抢了过去,没好气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看你这手势架势,服侍人那是决计不成,要说刷马还差不多。”
“嘿,这种伺候人的勾当我自从交阯回来就再没有干过,难免有些手生,刷马这勾当我却是天天干。”彭十三笑呵呵收回了手,又从包袱里翻出了一套衣服,“少爷你可真会耍心眼,胡七那家伙分明是个大老粗,也就是一手字比我强,他什么时候就变成你请来的幕僚了?更好笑的是,他那么一打扮,除却少奶奶和灵犀这样细心的,别人竟是谁也没认出他来。”
张越解开湿漉漉的头发,用干布捂干了水,随即胡乱在身上擦抹了两下子。接过彭十三递过来的那套干爽衣服,他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换上了。正束腰带时,听见彭十三这么问,他不禁没好气地说道:“世上人要是都像你这般粗中有细,那别人就没法活了。你毕竟名头大,他在外头不显眼,有些事情就能帮忙做了……你刚刚说少奶奶,绾妹见过他了?”
“见过了,昨儿个少奶奶特意让灵犀陪着一块见了他,晚上灵犀也没回来,我一大早赶路过来,也没顾得上问。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要紧,也肯定是少奶奶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否则总会让我捎带个口信过来。”
“说得也是。”
对自家那位能干的娘子大人,张越自然是放心,当下也不去想这些。此时,外头的雨越来越大,打在车顶上噼啪作响,张越这辆座车齐头平顶,通体刷的桐油,这会儿顶上厢壁也就罢了,前头的帷幔和车帘却禁不起淋。因此身穿蓑衣的车夫连忙把车停在了一旁,又从车下的暗格中拿出了早就预备好的棕油绢雨车衣。才刚刚盖好车子,前头却有人用伞护着一位老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过来,到了车前便扯开嗓子叫了一声。
“小张大人!”
张越闻声一看,却见是陈芜打伞护着一位年迈老者。认出是詹事府詹事黄福,他不禁吃了一惊,还不及相问,陈芜就急急忙忙地说:“今儿个雨大,黄老大人的车坏了,漏水没法坐人,两个小僮仆也不顶事。这神烈山距离城里还有好一段路,黄老大人年老体衰,太子殿下特命小的找一辆结实的车送他,您若是方便……”
“自然方便!”
张越见车夫急忙放下凳子,又和陈芜一道搀扶颤颤巍巍的黄福上车,他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这一入手,他就感到黄福的身上被雨打得冰凉,连忙冲陈芜点了点头,又让彭十三放下了帘子。好在他这车原本就是高大轩敞,此时多了个人也并不拥挤。听到黄福又打了两个喷嚏,他忙劝着老人把湿透的衣裳先换下来,一旁的彭十三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另一个包袱。
“幸好我家那位还给我预备了一套衣裳,老大人要是不嫌弃,还请赶紧换上。这五月虽是夏天,但大雨浇一场也不是好受的。”
黄福前后在交阯待了十几年,和英国公张辅一文一武搭档默契,后来才换了李彬陈智,最后才是张越的二伯父阳武伯张攸。如今他奉旨回朝任官,但见到昔日那些交阯旧人却仍然倍感亲切,此时上下一打量,他就把彭十三认了出来。
“当初最险的时候,还是你把我从刀山箭雨里头背了出来,想不到今天又承了你的情。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太子殿下还特意吩咐了人,二位又如此周到,实在是多谢了!”
黄福也不拘泥,谢了一声便在张越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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