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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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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东忽西说了好一会儿话,张谦便端起那碗茶喝了一口,随即便抬起头说:“刚刚那都是我不得不问的,毕竟回去了得要交代。不过我倒想问杜宜人一句,最近你可接着小张大人的信,知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因这一问着实突兀,杜绾此时愈发觉得这一回张谦是冲着张越来的。然而,自从张越赶赴开平,所有消息就几乎都断绝了,仅有的只言片语最多也只是后军都督府那边透过来的,只知道人平安无事,别的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她索性据实答了,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张公公既然问这个,可否告知他眼下如何?”

“据我所知,小张大人眼下应该不在中军大营,多半是正在往回赶,至于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听说那是奉了圣命。”见杜绾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张谦便低声说道,“杜宜人,我得提醒你一声,要真是小张大人悄悄回来见你,你可得对他说一说。若真是北边有变,事急从权,他不可一味拘泥误了大事。”

这轻轻巧巧的有变两个字却蕴含着不可测的危机,杜绾嘴上虽答应着,心里却是莫名紧张了起来。此次不同于永乐八年和永乐十二年北征,大军固然是所向披靡,但皇帝却已经老了。若真是张越回来,恐怕不止张谦背后的东宫,更有无数人都想要知道皇帝情形究竟如何。毕竟,一旦山陵崩,这天下就要换主人了!

送走了张谦,杜绾有心想叫赵虎问个究竟,奈何内外有别,她挺着个大肚子更没有出二门的借口,到头来老太太等等知道了,少不得又是鸡飞狗跳,但不问她又实在是不放心。踌躇了好一会儿,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往外头走一趟的时候,却只见那道湘妃竹帘子剧烈晃动了几下,紧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就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娘……娘!”

发现是自己的儿子,杜绾那一丝怔忡立刻被冲得一干二净。在旁边伺候的琥珀连忙伸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笑吟吟地放在了炕上。这时候,灵犀紧随其后进了屋子,见静官抓着杜绾的胳膊咯吱咯吱地笑个不停,她自也是满脸笑意。

“自打抓周之后,静官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活络了不少。原本不愿意学走路,如今却是满地乱走;原本只爱睡觉,如今偏是一醒就爱腻着人带他出去玩。刚刚奴婢只是放了他下地,他就自己跑了进来。少奶奶如今是不用担心了,这孩子果然是大一岁就不一样的。”

感到儿子软乎乎的小手抓着自己的肩膀,杜绾不由得轻轻把人拽了过来,见那黑亮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便捏了捏那胖嘟嘟的小胳膊小手,结果小家伙一开口又是叫了一声娘。虽说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到他叫人,但她还是满面欢喜,抱着儿子逗弄了好一会。这时候,手捧一个小茶盘的秋痕也从外头进了屋子,瞧见静官在炕上乱爬,她也笑了,便将茶盘搁在了一边的高几子上,然后把茶盅捧给了杜绾,又抹了抹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来。

“少奶奶,这是门上刚刚收到送进来的,说是陈留郡主打开封捎的信。”

原本还惦记着张越那一头的杜绾一听到这话,连忙伸手接了过来,但才拆开了封口,她就想起自打从宣府回来之后再未见过朱宁。五月的时候应妈妈还来过一次,但之后冯王妃去世,她虽使了人去吊祭,带回来的话却只有只言片语。这一回朱宁却只送了一封信,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这就奇怪得很了。

展开信笺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就只见里头都是絮絮叨叨说些琐事,她越发觉得摸不着头脑,等末了看到翠墨两个字的时候,她这才留上了心。过年她去宣府之前,曾经跟着朱宁去过孟家一趟,结果朱宁对翠墨仿佛很是亲厚,曾经额外嘱咐了一些话。那时候听着似乎寻常,莫非是还有什么要紧的勾当么?既然如此,她哪怕去不了,恐怕也要想个办法把人接来见一见。

第五百五十四章 慧眼明心张越,壮志小兵石亨

从屈裂儿河到开平,经宣府回京,这是皇帝钦定的路线。而对于张越来说,却意味着他这一路得绕行老远的路。屈裂儿河到开平足有一千余里,而开平到宣府则有五六百里,再加上宣府到北京的三百余里,这两千里地有一多半都是在地形复杂的塞外。

虽说明军大军已经震慑了草原,他又带着几十名精锐随行,并不虞安全问题,但根据皇帝的意思,他这一趟并不是要赶回去报信,路上不用走得太急,因此他这一行自是异常扎眼。而他一到开平,见着他的守将成安侯郭亮大是紧张,差点以为御驾出了什么问题。

张越这时候也不好把皇帝那道杀气腾腾的口谕放在台面上,索性就拿出了先前那个小太监特意送来的天子佩剑,说是奉旨沿路回京催粮。面对这种说法,郭亮自是满腹狐疑,只是瞅着那天子剑,他方才没把疑惑表露在脸上。

开平乃是此次北征转运粮草的重地,之前大军开拔之前,朱棣特意下令周围无险可作为凭恃的各堡所全部迁移到内城之中,除了转运的粮草之外还在城中额外囤积了三千石粮食,又命兵仗局送来了数千斤火药以供守城使用。这随军车运用的是武刚车,每隔十日路程就有一个军粮转运点。郭亮认为,所谓的军粮不继其实只是泰宁侯陈瑜在时间上出了点岔子。

“从开平过去的车运顺当得很,而北直隶虽连降暴雨,运粮倍加艰难,但保定侯和遂安伯都在想办法。不是我夸口,沿途那些堡垒中存放的军粮支应大军十日使用那是足够了,皇上大可不必操心。”

郭亮说到这里就越发觉得怀疑,要是张越奉旨催粮,为何非得绕道走一趟一切正常的宣府,而且行程这么慢?可他不是那种纯粹直肠子的武人,这疑问也就藏在了肚子里,只是又提醒道:“如今大伙儿担心的倒是皇上何时能班师,毕竟,眼看就要八月了,塞外下雪早,若是碰见暴风雪,总免不了为鞑虏所趁。皇上既然派了你回来,可曾提到具体的班师日子?”

如果提了那就好了!

心中苦笑的张越只能摇了摇头:“我回来的时候,一些兀良哈残部竟然尾随大军要抢回辎重,结果为大军夹击,逃窜而去。皇上盛怒之下又下令追剿,所以恐怕还得耽搁几天,这班师也没有准日子。正因为如此,如今准备的那些军粮应该还不够,需得再运上去一部分。”

郭亮自然是不满意这个含糊其辞的回答,等到张越歇了一晚上再次上路之后,他就立刻直接派了信使前往北征大营验证。虽说那是张辅的本家侄儿,皇帝信赖的年轻臣子,但这等时刻他不得不凡事多加小心。万一皇帝有什么闪失,他怎么负得起责任?

五天之后,张越终于赶到了宣府。由于武安侯郑亨随同北征,宣府便暂时由安平伯李安镇守。他和这一位陌生得很,自然没有太多话好说,若不是为了皇帝的口谕,他甚至不会特意跑到这里绕一回路。交谈了几句,他便从李安口中得知锦衣卫指挥使袁方头天晚上刚刚离开了宣府,不由得纳闷了起来。

皇帝不在,锦衣卫指挥使不留在京师坐镇,跑到宣府来查什么谍探,袁方什么时候干起了舍本逐末的勾当?然而,他如今无心过问这些,便先向李安询问了正事。

正如郭亮所言,宣府之前那些开中得来的粮食已经早就全部运到了开平,如今这里就只是在防范北边的偷袭,一切正常的很。然而,他在宣府再次歇了一整晚,一大早正打算赶路的时候,却在总兵府门前迎面撞上了几个人。

“王瑜?”

“三……张大人?”

张越记得先前王瑜授辽海卫千户,早就带着金夙和岳母冯兰上任去了,因此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宣府这么个地方遇上。虽说他紧赶着回京,但这时候仍是忍不住问道:“你这个千户不是好端端地在辽海卫任职,怎么忽然跑到了宣府来?”

高高瘦瘦的王瑜还来不及开口搭话,后头一个极为魁梧的亲兵就抢过了话头说:“我家大人早就不是辽海卫千户了,奉兵部令年前就调了神策卫千户,此次正是急着去见安平伯商讨运粮的事。眼下军情紧急,这位大人若有话回头再说叶不迟,您让一让!”

“石亨,你住口!”

王瑜连忙开口喝止,见张越皱了皱眉,他更是后悔不该被这孩子磨得没法将其带在了身边,少不得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两句。等到石亨满脸委屈地退后了两步,他这才对张越躬了躬身,旋即满脸尴尬地解释道:“这调任就是如他说的这回事,但我是奉保定侯之命来见安平伯的。因为北直隶先头的水灾冲毁了不少道路桥梁,而水运一时半会征调不到船,所以保定侯遂安伯商量之后,决定先让我来宣府调粮,回头再补上缺口。”

知道开平以及离开平最近的几个堡寨如今都已经把军粮往前头运了,本身存粮已经很少,因此张越闻听此言便明白了过来。宣府四大仓的粮食储存极其充足,如今暂时调拨一部分,回头再通过京运的粮食补足,这主意并没有错,但是,他和王瑜打过几次交道,一直觉着这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男人,此时见对方脸色仿佛有些不自然,他就多了几分疑惑。

“既然如此,那你来得还真是正好,我就是奉旨回来催军粮的。”

原本打算立刻启程的张越一下子改变了主意,同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五大三粗却面相年少的小亲兵,心中忍不住琢磨起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不得不说,大明朝的武将仿佛都很中意亨这个字,武安侯郑亨兴安伯徐亨应城伯孙亨,这会儿冒出一个叫石亨的,难道是日后那个大名鼎鼎的家伙?只不过,眼下看来倒是一员膀大腰圆的小将,磨练磨练,也许就成了可造之材。只不过,这事眼下还得搁一搁。

当下他直截了当对王瑜说道:“这样吧,我先陪你去见安平伯,然后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从不入流的总旗一下子超迁到正五品千户,王瑜早就心满意足了,也没什么继续往上爬的心思,只想着一门心思把自己的差事办好,不要出纰漏连累了家人。然而,此前他得到的讯息却着实让他心惊胆战,此时此刻张越这一开口,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人看得通透,好一会儿方才醒悟过来,连忙低头应是,同时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虽说张越比他还年轻几岁,但几次三番打交道下来,他却觉得一切交给人家总没错。

安平伯李安尽管是勋贵,却是怕担责任的人,张越愿意把事情揽过去,他自是求之不得,和王瑜说了几句话便腾出了地方。等到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张越方才望了一眼那个不情不愿关上门离开的小亲兵,随口问道:“看他的年龄大约也就是十六七岁,你怎么挑了这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家伙?怎么,是你家里的亲戚,还是你舅舅家的孩子?”

王瑜原本还担心张越一上来就开门见山问公事,听到他问这个,他满心尴尬的同时却也觉得人轻松了一些,当下连忙解释道:“不是舅舅,他们……他们如今都不肯和我往来,都搬到通州乡下去住了。他算是我岳母的外甥,因为家里头出了点事情,所以就跟着我历练历练,日后也好承袭了他那亡父的军职。”

是冯兰的外甥?那岂不也是大伯母冯氏的外甥?

“原来如此,那等日后你回了京,把人带来给我瞧瞧。看他那样子,是一条好汉。”

虽说狐疑,但张越不过随口一问,并不打算过问别人的家事,提了一句随即就转到了正题:“你刚刚说奉命来借调宣府军粮,似乎颇有些犹疑不决的模样,是碰到了什么难处?保定侯和遂安伯总督后运车运,沿途州府一应人手都听其调度,难道还有人敢阳奉阴违?”

“加上随军前运的那些,此前陆陆续续已经运了三十几万石粮食,但因为皇上还逗留在朵颜卫的地盘,尚未有班师的消息,所以保定侯和遂安伯决定再运几万石粮食上去,就先派我回京师。可北直隶通州保定等地之前水灾闹得厉害,如今又要赈灾,又要修路修桥,很难再腾出粮食来,况且……况且……”

刚刚走了一趟京师的王瑜只觉得剩下那半截话异常艰难。他一个千户在地方上还算得上是高级军官,但在京师的五府六部面前却什么都算不上。权衡良久,他方才把心一横道:“因户部郭尚书也在外督粮,我此前想去求见礼部吕尚书,结果吕尚书借故不肯见我,倒是听到一种说法。说是皇上在外,若军中有异谋,则粮草越多,异日危难就越大……”

砰——

这话还没说完,张越就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旋即就站起身来。所谓的危难越大是怎么回事,那自然是不消说的,不外乎是有人担心天子驾崩军中隐匿不报,随即在军中拥立了一位新君,到时候回师逼迫京师承认这么一个既成事实。但是,自从宋太祖赵匡胤办到了军中黄袍加身之后,这一招什么时候还奏效过?这究竟是吕震的看法,还是有别的人故意说出来乱人心?

“京师还有什么传闻?”

“还有就是说大军和京师虽说一日一信,但最快的也往往是三四日前的消息,而且都是千篇一律的捷报,有人说这些消息乃是大营中编造的。”王瑜毕竟不安,见张越那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犹豫了半晌就开口问道,“张大人,皇上……皇上究竟如何?”

“圣躬还安好,你不用操心。”

得知了京师的这种情况,原本还有些担心朱棣死活的张越一下子就全都想通了。皇帝一向猜忌心极重,此前得到京师的密报雷霆大怒,又问了他那样的话,如今怕是要借用此事好好做一把文章。问题是,皇帝在猜忌留守京师的太子和文武百官,京师那一头何尝不是在提防猜疑北征的大军?皇帝掌兵在外,太子掌政在内,最怕的就是有人两头挑唆!

“王瑜,其他的你不要多想,留在宣府协调运粮的事情也就行了。刚刚安平伯已经答应五万石粮食可以由宣府先行调运,你集中精力把这件事先办好。其余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我现在就起程回京。”

有了张越这句话,王瑜只觉得满腹心事都放下了。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眼看那几十号人从总兵府门前的兵府大街呼啸而去,他方才忍不住攥了攥拳头,心中着实松了一口大气。他把妻子和岳母安顿在了京师,若是京师真发生什么动乱,他又怎么办?既然张越赶了回去,凭着妻子这位表兄的能耐和人脉,想必不会发生什么事。

虽说最初不认识的时候很是冲撞了两句,但眼下既然得知了对方是谁,跟在王瑜后头的石亨自然也眼巴巴望着那烟尘滚滚离去的一行人。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问道:“表姐夫,那真的是大名鼎鼎的小张大人?”

“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王瑜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瞪了这个惹祸的外甥一眼,随即语重心长地教训道,“既然离开了家里,你就该学着谨慎些,别凡事咋呼呼的。像小张大人那样不计较礼数的终究是少数,换成别人,指不定给你什么脸色看。你爹辛苦了大半辈子,这才好不容易让那个指挥佥事的军职变成世袭,他去世了,等你到年纪之后,这个职位便是你世袭。你要是不好生用心,到时候未必能够顺利。”

“表姐夫你也太小看我了,不就是小小一个指挥佥事么!我当然会好生磨练自己,以后上了战场,一定会比爹爹立更大的功,比爹爹当更大的官!”

听到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言壮语,王瑜忍不住揪了揪下颌的那几根胡子。知足者常乐看来只适合他自己,这个年仅十六就已经生得牛高马大又肯下功夫苦练的小家伙,异日说不定真是一员勇将。既然如此,两年后兵部武选司那一关,应当是很容易过的。

第五百五十五章 鸡鸣驿中的杀机

鸡鸣驿乃是宣府进京的必经之地,比起其他通衢大道上的驿站,这里更显繁华。永乐十八年的大规模营建修缮过后,不但驿丞署、驿仓、把总署、公馆院、马号一应俱全,而且还建了寺庙和戏楼。为了供给来来往往的商旅住宿,又有精明的本地人买通了驻守此地的驿丞和把总,就着公馆边上开了一家客栈,短短一年工夫赚得盆满钵满。有了这样的榜样,虽说这里没有城墙,年初却又开了一家新的客栈,大堂甚至还卖起了各种各样的酒。

既然是宣东第一驿,王驿丞的日子自然比寻常迎来送往的驿丞过得更辛苦,只是来来往往的商旅既多,油水还算丰厚。除了要分润那位有贵人做后台的毛把总,手指缝里再流些油水给下头的驿卒驿兵,其余的都能装自己腰包。因此,开在驿丞署旁边的那家新客栈乃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只要闲了,他就会在底楼大堂叫上一壶酒,舒舒服服就着下酒菜过过瘾。

这会儿是中午,由于如今京师没有往北边运粮,正好也没有军报传递,因此他就坐在了底楼靠柜台的那个位置,惬意地喝着小酒。北方的七月底已经是凉意渐浓,正是适合商旅赶路办货的时节,眼下大堂中坐满了人。见四周人说话都压低着声音,他自是认为别人畏惧自己这个现管的驿丞,心情自然是愉快极了。

就在他跷足而坐自斟自饮的时候,一个驿卒忽然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甚至没来得及跑到王驿丞那桌子前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道:“老爷,宣府那边的官道方向来了几十号人,一色都穿着红军袍,仿佛是军中派来的人,不是寻常过境的官员!”

端着小酒杯的王驿丞原本微微有些醺意,但听到这话,那酒意立刻就化作冷汗出了。一把撂下酒杯,他便站起身问道:“可曾派人去知会毛把总?”

“已经派人过去了,不过刚刚听说毛把总小舅子今天过生日,就是去找大约也找不到人……哎呀,那边人已经过来了,老爷您赶紧!”

眼见那驿卒脚下飞快地跑了出去,王驿丞慌忙整理了一下衣裳,甚至没对掌柜打一声招呼结账就急匆匆地出了大堂。靠近门口一桌的一对年轻夫妇望着这两个一前一后两个人离开,那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便低声问道:“三姐,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朱瞻坦死了,朱瞻圻被囚,汉王只剩下了一群不成器的儿子,那个方锐却还总想着让我履行当初的承诺,笑话,我又不是一言九鼎的君子!我当初只是敷衍那个世子,大概他做梦也想不道自己的病分明好了,结果却死得这么快吧?咱们难得悠闲地出来一趟,就当游山玩水,顺便看他们演大戏就成,何必忙活。”

三年的时光并没有在唐赛儿脸上留下什么风霜的痕迹,只是她的眼睛里如今却少了些锋芒,多了些圆润。随手将一杯子酒灌入口中,她便漫不经心地说:“以前我只知道武力,这些年行走于权贵中间,我总算彻底弄明白了什么叫谋划。行刺张越,又不能真的杀了人,啧啧,他们倒是好盘算,可惜我不想照他们的设想去演!”

自从岳长天死后,唐青霜便换了妇人打扮,如今那光滑乌黑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荆钗,看上去犹如寻常民家妇人。听到这话,她不禁瞪大了眼睛:“三姐莫非是想伺机杀了他?”

“他身边虽然总是簇拥着不少人,但真要杀他,我何必等到今天?看在他和我师傅一场渊源的份上,先头的帐暂且寄着,来日一并算。不过,我不动手,自然有别人动手。”

“咦?”

唐青霜闻言大讶,待要再问的时候,却只看见自己聪明剔透的三姐自斟自饮一杯杯往嘴里灌酒,心下不禁一黯。她瞎眼看错了人,最后虽手刃了那厮,这一生再也不想沾惹任何男人;三姐大好的年华,却在姐夫被官府逼死之后再也不曾动过心。虽说如今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还能有多余的钱捎回去接济那些孤苦的教众,但这日子就是她们想要的?

即使自怨自艾,但是,当看见不远处三张桌子上的人起身结账出了大堂的时候,她仍是立刻留上了心。她记得清清楚楚,打从自己和唐赛儿坐进大堂的时候,这几桌人人就已经在里头喝酒了。出于武者的习惯,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们的下盘,见他们虽说一个个面色赤红,仿佛醉醺醺的模样,脚下步子只是表面看上去歪斜,其实极为稳当,她立刻醒悟了过来,不禁扭头看了唐赛儿一眼。

“汉王朱高煦只派了亲信枚青到京师,那个家伙脑子还比不上自以为是的方锐,自然更不可能有多余的人派到这里来。赵王就更不用说了,他如今的禁足令也就解了一半而已。这世上男人的偏执比不上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有人愿意出头就好了,哪管其它。”

这边唐青霜刚刚领悟了那言外之意,那边在马号前停下马的张越面对迎上来的王驿丞,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调换坐骑的要求。他这一路赶过来虽说已经走得慢了,但毕竟不比游山玩水,因此马力消耗巨大。原本以为总应该能坚持到京师,可离开宣府二十多里地,原本喂足了草料的坐骑就恹恹的没了精神。尽管心下存疑,但除非他准备报废掉这四十多匹马,否则只能换脚力。

尽管张越没有驿路邮差的火印木牌,但他有更管得着用场的东西,那就是兵部的印信。所以,王驿丞为难归为难,可却还是得尽力安排。然而,这鸡鸣驿尽管是大驿,可马号里头也就是养着五十多匹马,都是为了应付紧急军报的,如今能够使用的也就是四十匹上下,要是给张越全征调了去,再要有紧急军报,他拿什么应付?

他陪着笑脸道出了难处,张越不禁也犯了难。随行的都是御马监太监刘永诚特意拨给他的骑兵,比从前的京营精锐还要悍勇,指不定是奉了其它的命令,他不可能丢下他们。而驿丞所说要给那些送邮传的驿卒信使留下足够的马匹以供替换,这也是完全合理的。问题是,莫非是他还得在这距离宣府不到五十里的鸡鸣驿再歇息一个晚上,然后养养马力?

这里距离京师太近了,他可是对谁都说自己是回来催军粮的,到时候那些紧盯着他的御史绝不会以为他是遵旨顺便一路观风!

“那你这儿能匀出多少驿马?”

“目光如炬”的王驿丞刚刚趁机查看过了那些坐骑,很顺利地找到了马股上的烙印。那些御马监的烙印让他很是生出了敬畏之心,因此面对张越更是多了几分恭敬和客气:“大人,沿途官员借马倒还可以应付,但卑职总得留下一半以供传达紧急军报时使用,顶多只能给大人换二十匹。不过,这儿都是往北京送货的商人,倒是可以征用一些。”

从北平到北京再到京师,短短二十年经历了这样的三级跳,如今大明的京师自然仍有些先天不足。比起南直隶的富庶,京师从粮食到商品都要靠大运河,除此之外,宣东也是一条重要的商路,来往的山西商人尤多,因此王驿丞一说,张越就觉着这也是一条办法。

既然张越答应了,王驿丞当即便满口答应了下来,转身一溜烟跑去安排。在半路上遇见了那几个半醉的商人,他便随口提了提,谁知道对方听说是官员要征用自己的马,立刻爽快地应承了,旋即你三匹我两匹认了数目,不一会儿就凑足了二十余匹马。办成了事情的王驿丞自是大喜过望,因这几个商人说还要拜见那位大人,他想都不想就领了他们去见人。

自打先头引蛇出洞的那一趟险些演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遇刺后,彭十三在安全问题上就极其留心,再加上向龙刘豹那两个已经赶回京师了,他这一路上自是从不离张越身侧,一有工夫就向牛敢和张布言传身教。

这会儿他陪着张越挑出了二十匹驿马,一出马号就看到王驿丞领着六七个人走了过来。他本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几个人,当注意到那几个人脚下穿着靴子,步伐也有些不对,他立刻朝牛敢和张布挑了挑眉,又用别人难以察觉的手势冲另两个护卫勾了勾手。

“大人,这几个商人说是愿意把马送给您!”王驿丞看见一大帮亲兵散在两边虎视眈眈,越发感到面前这位不知名讳的年轻人必定是哪家勋贵之后,倘若他是那些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愿意用区区几匹马换人家的几分善意。偷觑了一眼张越的脸色,他又笑道,“这都是潞州府的商人,正好是往京师送今年最新款的绸缎。”

山西潞州府的潞绸闻名天下,张家家用几乎一多半都是潞绸,因此张越闻听此言最初也没有起疑。正要说自己只是借马,他就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背上轻轻划了几下,不禁怔了一怔,而他这一愣神的工夫,王驿丞身后的那些商人又往前了几步。此时此刻,他猛地惊醒了过来,心里一个激灵便要出口大喝,就在这一刹那,彭十三一下子抢到了他的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牛敢和张布毫不迟疑地双双扑了上去,另两个护卫也动作迅速地紧随其后。王驿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下子木了,直到看见那几个刚刚还满嘴恭敬话的商人大声嚷嚷了两句,随即一个个不知从哪里变出了利刃,和这些护卫厮打成了一团,他这才吓得浑身哆嗦,不知不觉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等反应过来就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去。

张越被彭十三死死地挡在身前,只能听到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看到两旁的不少亲兵都已经扑上前助阵,却是没法知道那一团混乱的厮杀成了什么模样。当是时,他只觉心里大生警惕。要知道,他这一路虽说走得慢,但要事先准备好在这里截杀他,总该是知道他走这一趟的人。他自己这条命绝不值得人家在这时候大动干戈,恐怕是别有算计。

以众凌寡,又是用腰刀对付匕首,若不是护卫和亲兵们都惦记着抓活口,一群扮成商人的刺客早就被乱刀剁成了烂泥。眼见没有危险,彭十三便退到了张越身旁。这时候,发现那几个刺客已经左冲右突却捉襟见肘,张越眼皮子一跳,忽然开口喝道:“不要留手,这些刺客留下来也是祸害,格杀勿论!”

面对这命令,牛敢张布四人自是二话不说便听命行事,而御马监亲兵们的动作却慢了半拍。这刺客若是不留活口,事后如何知道是谁派来的?但既然是张越都发了话,他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当即便有两名刺客毙命。此时此刻,其余几个奋力苦战的终于吃不消了,一个身穿蓝色潞稠衫子的汉子扯开嗓子便嚷嚷道:“大人只要放过咱们,咱们愿意投……”

一个降字还没出口,张越就想都不想地怒喝了一声:“全部杀了,一个不留!”

此话一出,那些求饶的声音须臾之间便嘎然而止,等到护卫亲兵散开的时候,地上只余下了大滩大滩的血迹和七八具尸体。看到这一幕,张越身旁的彭十三便抽出腰刀上前,面无表情地在每个人身上补了一刀,旋即才转回来报说道:“全部都死了。”

“来人,去他们的身上搜一搜!”

眼见两个御马监亲兵上前在死人身上翻检了一番,除了匕首和少量财物再无收获,张越又差遣了十几个亲兵去他们投宿的客栈搜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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