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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梦旧笔-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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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家中艰难呢。
  阿玉又勤快,再大点,春来跟着邻妇挖春菜,秋来跟着兄嫂拾白蕈 ,这满山的蕈子有毒没毒,她都知晓,辛苦采来,让她阿爹早早送卖去城里,也可得个仨瓜两枣,等秋凉,晒成干仍旧舍不得吃它,照样卖去了城里。一秋采的蕈子,采秃了指头,也没几个能扒拉进自己的嘴里。
  老婆子心疼,留了一把,为她下了一注面,阿玉问:‘阿爹阿娘可得了?’ ,我瞒她:‘得了呢,都吃尽了。’阿玉又问:‘阿兄阿嫂可也得了?’她兄嫂也瞒她:‘都下了肚,这一碗专为你留的。’
  阿玉这才放心端碗,这年年月月的,她哪吃过好物,舌头没味,尝到一点鲜美,那碗面连汤带汁吃个干净,半滴也不曾剩下。
  一秋一秋的,好似年月难捱日日淌在苦汁里,又好似几个眨眼,再回头阿玉都大了,旧年做得衣裙都短了一截。屯里的浮浪子介日在外面来去转悠,惹得她阿兄扛了锄头赶人,十里八乡说媒的,也不知从哪得的信,赶集似得来,个个都说要将阿玉说个好郎君。
  我与他阿爹胆小不经事,一对软脚的蟹,浑没了主意;她阿兄也是没嘴的葫芦,一句话打三个歇,只她嫂嫂还能强撑着几句,也不过应付。
  阿玉扯了我的衣袖撒娇,求道:‘阿爹阿娘不要随意将我嫁去别家,要合儿心意。’”
  谢氏顿了顿,苍凉的目光穿过院墙,穿过老树,穿过虚掩的院门,不知落在过往岁月里淡去发黄的某处。
  它们远去了,闲置了,寻常努力去记,总也无法想得详细,只剩一个隐约,然而今日,它们一件一件的,忽然又开始具体,历历在目,不曾缺了边角细处。
  风寄娘倚门细听,阿弃急性正要问,谢氏重又开了口,她道:“那日,来了一个媒婆,圆圆白白的脸,讨喜可亲,见人便笑。手里拿了一把圆扇,绣着活灵活现的鸟儿,扑棱棱得像要飞出来,绕着你叫上几声。她拉了阿玉的手,将阿玉夸了又夸,那些好听的话,我从来不曾听过,直把阿玉夸得羞了脸。
  媒婆与我道:怪道叫她阿玉,确实如珠似玉,农家田舍竟也生得这般水灵的小女娘,不与她寻个好去处,岂不是辜负难得的好相貌。
  我道:‘我也不图多少富贵,只盼将来郎子家世人品两可,别的不可多求。’
  媒婆笑拍手道:‘还求别个?家世人品两可,天下也是有数,人也罢事也罢,头全了脚便残,十相完全的又有几人,纵有,不知多少人家争着抢着,哪还轮得到农户贫女。’
  我与阿玉她爹羞红了脸。
  那媒婆又道:‘我也不忍美玉落于泥中,她既生得好,自是得了老天厚爱。倒有一户人家,那位郎君品貌才学家世无一不佳,真是人人称赞,大有佳名。’
  我便道:‘怕是阿玉不堪匹配。’
  媒婆笑道:‘你们疼爱小娘子,怕是要她做个正头娘子,那位郎君虽好,却是想要纳一户如夫人,不过他纳妾并非为色,实是子嗣艰难。他与他家娘子夫妻情深,互许爱重,既无通房又无妾室相好,无奈成昏十多载膝下一无所出,如今还是他家娘子执意为他纳良。’
  阿玉听罢,便问那位郎君与他娘子的事,媒婆也是好性,将知晓与阿玉细说的,不知晓也描描补补猜度着告诉阿玉。
  晚间阿玉要与我同睡,问我:‘阿娘,世间真有这般好的郎君?不是都道世上男子连田间多收了几石粮,都寻思纳一房妾来?’
  我不知晓,如何答她?
  隔得片刻,阿玉又问:‘阿娘,我将来的夫君可会一心一意待我?’
  这话,我又不知,也不知如何答她。
  阿玉见我不答,便笑道:‘阿娘不说,我也知晓:我哪有这般福气。’”
  。
  谢氏又顿住了,呜咽哭道:“怎这般福气?怎就没福……”
  风寄娘扭头看了眼仍用白布蒙好如夫人的尸身,出声问道:“如夫人心慕李侍郎与侍郎夫人之间的衷情进了李府?”
  谢氏木然得点了下头。
  雷刹将她与李管事隔开,问道:“大娘可知李夫人为人如何?与如夫人之间可还和睦?”


第9章 九命猫(八)
  “李夫人是好人。”谢氏道,眼中感激、庆幸、遗憾交织。
  “好人?”雷刹问。
  如夫人玉娘进李府为妾时,李侍郎其时还是礼部司礼郎中。
  谢氏点头,道:“女儿家离了父母就是风里滚着的枯草,乱吹东西南北,阿玉又是做妾的,只比奴仆多些体面,我日夜悬心,她进府两手空空,箱笼里不过冬夏两身衣裳,一贯子钱,受了委屈又与哪个去说,只怕也是和泪咽进肚里。”
  “苦捱几日,好不容易等得阿归归宁,谁知竟是改头换面一般,簇新的衣裙,巧样的花簪,又描眉点唇,坐着牛车,身边跟着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打眼竟似贵人模样。同来管事脸上俱是笑模样、两个下仆还抬了一盒礼,好似将我家当作正经的亲眷往来。”
  “我私下问阿玉,司礼郎中待你可好?大妇可还亲和?可有恶奴欺你?”
  “阿玉含羞带怯,不曾开口满面飞红,我便知她在李府过得极好。果然,她道郎中儒雅端方,夫人娴静大度,仆人行事规矩,倒是老夫人不苟言笑,不好亲近。”
  阿弃听她提及老夫人,托腮蹲在雷刹身边附和:“人人都道老夫刻薄,也不知生前如何难缠……”
  忽的,院墙外一只野猫发出一声凄厉如同婴儿夜啼般得叫声,风寄娘不禁抬手略掩了掩耳,雷刹与阿弃二人却是视若寻常,阿弃还同风寄娘笑道:“这边院落边僻,又作停尸用,多野猫寒鸦,最喜在外捉对撕咬。”
  秋红的嫂嫂听不得猫叫,轻拍胸口,哑声道:“这声……刺拉拉的,叫得人心慌。”
  一边仆妇心有戚戚,胖脸白了红红了白,好悬没有惊叫出声,倒是谢氏如死灰槁木,对周遭动静恍若未闻,她的泪与苦痛全揉进了往事,微佝着背,一字一句诉说着桩桩件件。
  “我与阿玉道:日久方见人心,不过几日,名姓都不知晓,哪识得牛鬼蛇神?我又与她道:你莫要轻了骨头,莫要失了本份,少言少语,不去欺人也莫让人欺了去,阿娘只求你一个平安。”
  “阿玉呆了呆,收起喜色,应道:阿娘教儿,儿记下,再不敢忘。”
  “我卖了女,家中变得宽裕,吃得起肉,沽得起酒,也能备上几样果点待客。阿玉每样都动了动,倒将最寻常的落苏吃了好些。”
  “自家种的落苏,紫皮白肉,带着露珠掐下,放在屉上蒸得熟烂,拿麻油蒜沫酱醋拌得入味,入口就化。”
  “也不知阿玉往后想吃落苏,去哪寻它?黄泉地下不见日头,哪种得落苏?”
  谢氏念叨几句,又续道:“阿玉用毕饭,歇了歇,便带着婢女管事,坐了牛车回了李府,左右邻舍立门前指点,又羡又妒,夸阿玉有福。”
  “这一回,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倒是四时八节都有礼到,来的仆妇笑呵呵道:这是如夫人备的,这是夫人赏的,又道两家常来常往。”
  “李家高门大户,我家农户贫门,哪敢常来常往,泥脚去踩贵地。后来实在思念,厚着脸皮求到李府。”
  “阿玉扶着小丫头立在廊下,娇娇俏俏,浑不似乡野的女娘。她过得极好,眉眼鲜活,白了好些,脸上又添了肉,还跟着夫人认了字,两手也养得滑嫩,学着裁衣绣花不怕刮了丝。她独住一院,婢女粗仆俱全,院中收拾得干净利落,有树也有花,廊下挂了鸟笼,养了雀儿,在那啾啾得叫。”
  “我又拜见李夫人,真是菩萨一样,生得好,又和气,说话又软和,千里挑一的好娘子。老夫人虽不曾见到,也赏了布匹衣裳银两。”
  “阿玉有福啊,我这颗老心,好生生放回了肚中。”
  “隔年阿玉有了身孕,李府遣人报喜,我又去了一趟李府,阿玉对我道:‘阿娘,我盼着为郎主生个小郎君,只怕不能如人意。’倒是李夫人道:弄障是喜弄瓦也是喜,不拘男女,我与夫君都只有疼爱的。”
  “这世上的事,哪有件件遂心的,阿玉盼着生小郎君,到头生下的却是个小娘子,虽有不足,转脸又忘了,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百般疼爱,取了个小名叫阿鹿。”
  “阿鹿长得像娘,白嫩讨喜,阿玉道连老夫人都喜爱她,常常抱去小住,放在膝上护在怀中,又为她裁衣布置屋子,几可比得她那心爱的猫儿……”
  “大娘也晓得老夫人的猫?”风寄娘轻声问道。
  谢氏道:“老夫人爱猫爱得有名,子孙都往后靠,说起来也是奇事,如何不知?”
  雷刹问:“大娘可曾见过老夫人?”
  谢氏答道:“阿鹿周晬时拜见过老夫人,我们不是正经的亲戚,试晬时不好上前,只好事后再贺,因是喜日,老夫人许是高兴,便见我一面……”谢氏边回忆边小心措辞道,“老夫人极瘦,身量不高,微驼了背,花白的头发梳了髻,插着金簪,虽有了年纪也敷粉画眉。端坐在上方,看人的眼神好像夹了把刀子,活似要把人一寸肉一寸骨得切开来看,她又严厉,鲜有笑容,偶有一笑,也好似几百年不曾笑过,忘了如何笑,只好勉强做个笑模样来,这笑也不像笑。”
  “说的话也刺人耳朵,等我行礼后,她便与左右说道:玉娘跟爹娘倒两般模样。又对夫人道:虽不是亲戚,论到底还是阿帨的血亲长者,衣裳也寒酸了些,你是大妇,别小气,全些体面。”
  “我如何受得这话,便要出声推辞。”
  “老夫人轻飘飘看了我一眼,道:玉娘有功,你们也沾点光,李家岂是小气坚悋的。”
  “这话说得尖刻,听得人脸上火辣辣的,将人脸面往脚底踩,我实是不堪忍受,不堪忍受啊。”
  谢氏摇了摇头,许久后又道:“老夫人似与谁都不大亲近。”
  雷刹寻思着此话之意:“如夫人可受过老夫人的委屈?”
  谢氏浑浊的两眼满是木讷和茫然,她道:“我们一年也难得见阿玉一面,见了也是互拣了好的说,纵有委屈尽藏了掩了,哪会放在舌尖上说出来?我只知道,次次见阿玉,她都是好的。唉!终是福薄,没这个命啊,求不得,求不得啊……”
  李管事竖着耳朵,将谢氏的话在肚里筛了一遍又一遍,虽有几句不喜,却也不曾磕了李府的牙,见谢氏颓然在那了无生机,暗道一声可怜。与雷刹道:“雷副帅,你看这……谢氏有了年纪的人,又痛失爱女,怕支撑不住,不如……”
  雷刹也不为难,令一个小吏相送。
  阿弃故作高深摸着下巴:“谢氏说得如夫人好生无辜,也不知真假,倒是乱麻一团。”
  雷刹道:“便是乱麻也有头尾,寻出来,才知究竟如何。”
  阿弃颓丧:“哪是头,哪是尾,除去那飞天遁地隐了形的贼犯,人人都是好人。那贼犯说是贼偷,侍郎不曾失财;说是为色,如夫人与了两个婢女也都不曾遭到玷污;说是为仇,如夫人与谁结的?又为何结仇?”
  雷刹却道:“谢氏自己也道,一年难得见如夫人一面,她又能知得多少?”他边说边将从李老夫人铭旌下无意摸到的异物掏了出来。拿手捏了捏,指尖大小珠般滚圆,移灯一照,又是一枚小银铃,与猫尸上取下的一般无二。
  一对小银铃轻轻一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曾经应是一同系在猫脖处,随着它挪腾打滚发出脆响,甫系上时,它或许还曾不喜束缚,抓挠拨拉,以致铃声频起,憨态可掬惹人怜爱,想必没少取悦主人。
  错金银缠枝纹,不过一对猫铃,却这般精美。
  阿弃道:“李府的猫未免多了些,老夫人的那只生前便死了,这猫又是哪只?李小郎将它虐死,里面定龃龉。”
  雷刹不答,拿水洗净猫铃,细辨上面缕雕细纹,上有二字,一为“时”一为“追”,这对猫铃,是老夫人爱猫之物。
  阿弃一头雾水,结巴道:“怎是老夫人的猫,那……那……那猫不是死了?”
  雷刹怀中还揣有一张符纸,此物他极为熟知,果是一张驱鬼黄符。阿弃拍案道:“都道李侍郎侍母极孝,结果居然请符纸镇他娘亲。”
  雷刹也是不解,将猫铃符纸收好,道:“未必是李侍郎所为,我们去查查其中古怪。”侧眸见风寄娘在一边好奇张望,摊开一只手,递到她眼前,“拿来。”
  风寄娘眨了眨眼,笑着将一个纸包交到他手,两指却不曾松开:“奴家可是仵作,副帅不交由我另行查验此为何物?”
  雷刹小心打开纸包,看看里面的一点泥粉,头也不抬,道:“你既是仵作只管验尸,这个自有医官去辨。”
  “非是奴家自夸,副帅怎知那些医官不会输于奴家?他们知晓的,奴家知晓,他们不知的,奴家也知。”
  雷刹没好气:“至少他们不会妖里妖气,没个正经。”
  风寄娘失笑,收回纸包,仿若无骨的腰肢一弯,慢慢一福,道:“奴家知错,但凭副帅吩咐。”
  她的声音又软又绵,羽毛般飘在风里,送至耳中,再化作一滴温水,钻进骨血深处。雷刹握着刀的手一紧,恨不得抽刀将她砍成两半,深吸口气,打头出了停尸小院。
  他走后片刻,一只狸猫跃上院墙,睁着碧色的眼睛与风寄娘对视半晌,歪着头“喵”了一声,随后抬起猫脸嗅了嗅,跳下墙,冒雨追着雷刹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风寄娘微叹一口气,穿针引线缝好秋红被剖开的腹部,灭掉窗台的无味香。


第10章 九命猫(九)
  雷刹见雨总是不停,与阿弃回到司中住处,草草用过哺食,杂役又送了酒来,道:“副帅家中老管事请人托话:副帅若是得空,回家一趟,好似有亲眷有事相托。”
  阿弃将酒碗往食案上一扔,怒道:“有了事便上门烦扰阿兄,没了事恨不得离阿兄千丈远,阿兄,何必理会他们。”
  小吏噤声,陪笑告退贴着墙角边溜了。
  雷刹抬掌一击食案,倒扣在案上的酒碗重翻转过来,倒满酒推到阿弃前面,笑道:“姨母于我有抚养之恩,不好随意翻脸,我随性应付一二。”
  阿弃气呼呼道:“他们全家,只阿兄的三表弟勉为可交,也不过是个软耳根无甚主见之人。”
  雷刹轻笑,苍白的脸上有些微的暖意,如经初春的暖阳,冰雪消融。听外面雨声渐稀,伸个懒腰,“今日早点歇息,明日去会会李汉儒问问老夫人之事。”
  阿弃道:“阿兄先歇下,我去义父那一趟。”
  雷刹便让阿弃代为问安,自己回住处沐浴更衣,吹灯入寝。辗转间听残雨敲窗,隐隐有几声猫叫,再侧耳却没了动静。他是警觉之人,常年枕刀而眠,不由将放在刀柄,若有异动便抽刀见血,待片刻,唯有雨声淅淅,渐渐松了警惕,眼皮微合朦胧之际,耳边忽然发痒,似有人轻轻凑近他的身后看他动静,潮湿的鼻息一呼一吸,似有似无地拂在他的耳畔。
  雷刹再不迟疑,抽刀翻身横劈过去,身后一物发出凄厉的叫声,紧接着什么事物被撞翻在地。沉沉黑暗里,那物躲在角落,两只眼睛发出蓝幽幽的亮光。
  雷刹擦亮火折,一只花斑狸猫缩在桌案底下,弓背垂尾,全身的皮毛蓬松炸开,见雷刹执刀上前,后退一步,又往里贴了贴,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恐喝声。雷刹不喜各种活物,不知这猫何时避入屋中,正欲赶它出去,一时不知怎么想到惨死于李小郎之手的那只花狸,将长刀重归于鞘,暂容它在屋中避雨,转身重回床上睡觉。
  那猫两只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雷刹,许久这才掂脚从桌案下钻出来,轻轻跃上案几,又看了雷刹半晌,这才舔湿爪子子洗脸理毛,它舔得其为仔细,将一根脏湿的毛都一一打理得干净顺滑,这才将前爪藏于身下,蹲在那动也不动地对着雷刹。
  雷刹被未入睡,他就觉浅警觉醒,几案上一个活物虽没发出一丝的声响,却通灵智般盯着他,让他如何安睡,只得坐起身来。猫能夜视,他一动,倒将它吓了一跳,飞快地跳下案几,又躲进了桌案底下。
  雷刹去厨下缸中寻出一尾活鱼,想猫能吃活物,全须全尾地取来盛在盘中,搁在桌案底下任猫自吃,也不管那尾活鱼足有臂长。
  花狸极通人性,见他竟喂食与它,知他心存善意,绕着鱼盘一圈,伸爪扒拉一下活鱼,惊得那鱼在盘中扑打,收回爪子,重又跳上案几。雷刹心生不耐,他好心将鱼喂它,这猫竟不领情,当下合目装睡,不再理会。
  谁知花狸得寸进尺,见雷刹没有动静,小心翼翼跳到了床上,抬起一足探头立耳观他反应,等了片刻看雷刹仍是泰然高卧,又挨近几分,慢慢贴到了雷刹胸侧,将毛茸茸的猫脸凑过来看了看,雷刹仍是不理,花狸遂放下心来,将猫头枕于雷刹胸前打起了呼噜。
  雷刹张开双目,这猫居然这般大胆,黑夜里看不分明,花狸却好似倦极,雷刹伸出一指试探滑过猫耳,花狸却无所觉,好似极为信他。
  雷刹无法,强忍着不适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双眼有了涩意合目而睡。
  隔日晨光漫进室中,浓夜越来越淡直至消退,雷刹睁开双目,下意识垂眸,那只花狸早已没了影迹,摸摸身侧,触手微良不似有活物在此睡过,再看桌案底下,连那尾活鱼都没了踪迹,倒似昨晚所见不过一梦。
  雷刹疑窦丛生,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怎也不信是梦中所见,将床铺身上重头至尾翻了一个遍,却一无所获,正要再翻,阿弃大大咧咧揣了肉饼来寻他,一把推门进来嚷道:“阿兄,你今日怎比我还迟?快快,我们一道去李府。”
  雷刹看天光,果然起晚,狸猫一事到底不过些许小事,当下搁置一边洗漱过后接过肉饼边吃边与听阿弃瓜叽着说李府可疑之处,又问小吏:“昨夜风寄娘可是歇在司中?”
  小吏答道:“回副帅,昨日有马车来接,风娘子应是返家。”
  雷刹慢下脚步:“归叶寺在城外,离得远,雨天路滑,她竟回了寺中?”
  小吏也是不解:“许是家中有事。”
  阿弃不以为然:“她是女子,司中都是些臭汉莽夫,风娘子定嫌不便,这才不辞辛劳返家。”
  雷刹一时不曾想到此处:“阿弃说得有理,倒是我小人肚肠。”
  。
  李汉儒年过半百,三缕长须,歪戴着帽子,在自家后院半斜在一张凉榻上听一个伎子弹琵琶,酒已八分,半睐着一只醉眼,嘴里哼哼叽叽地唱些歌不歌调不调的曲,只模糊听得“岁至暮秋,日近晚凉,人到黄泉渡口……”
  李大郎领着雷刹与阿弃见自己阿爹这模样,打个哈哈,道:“阿爹是个酒糊涂,平素并非这般随性。”
  雷刹笑道:“好酒者大都直爽,我倒喜欢令尊脾性。”
  李大郎一时不知他说真说假,连看雷刹好几眼,直把自己看得心头直跳连声念佛,舔着唇也不顾亲爹半醉失礼,一溜烟得跑了出去,独自贼心不死趴在院门门缝里往里瞧。
  他的娘子是个泼辣的,路过园中见一个登徒子贴着耳撅着臀,咬牙切齿地扔下婢女,拿着扇子就是一顿抽。
  李大郎惊跳起来就要呼痛,电光火石思及雷刹行事,忙拿手捣住嘴,冲着自家娘子挤眉弄眼,小声道:“冤家,瞎了眼,倒要谋害你亲夫。”
  他家娘子一笑,将打坏的扇子扔给婢女,一撇嘴:“郎君,我认得你的脸,却不大认得你的臀,你贴在门上,活似采花的贼,我还想报官呢。
  李大郎伸着指头要去点她,被他娘子一把拂开,疑道这:“可是公爹又从哪弄了娇娘,引得你嘴角流涎?”她边说边推开李大郎,自己往门缝里瞧了一眼,嘶得吸口气,劈手扭着李大郎的耳朵一路拎到侧院,这才骂道,“你色胆包天,哪个都去偷看?莫不是嫌命长,若是嫌命长,不如与我和离,一别两宽,各自相安。”
  李大郎怒道:“屁,你个悍妇哪配和离,要别也一封休书休了你。”揉着屁股道,“我惜命才屏气小声,倒是你,差点露了我形迹,惹了杀才割了我项上头颅,你当个长夜数豆的寡妇吧。”
  他家娘子叉腰扬眉:“真是不知死活,先不论他是不是杀才,我却知……”她招手上他附耳过来,道,“我听闻:他是个鬼子,不祥之物。”
  李大郎打了个抖擞,摸摸手上的汗毛,伏低做小哄了自家娘子回院中:“走走走,让阿爹自己应付。”
  。
  李汉儒努力睁着醉眼,恍惚中似是看到神仙人物,只是这神仙既无峨冠博带,又无祥云雾绕,倒是从头到脚一身黑。李汉儒掩脸嘿嘿笑几声,执盏劝酒:“哪路仙君,共饮一杯?”
  雷刹似笑非笑地接过一酒,一饮而尽,倾身问道:“李进士,不知你是真醉还是假醉?都道酒后才吐真言,看来,你应该是真醉。”
  弹琵琶的伎子见势不妙,屈膝告退,被雷刹伸臂拦住:“你自弹你的。”伎子战战兢兢坐回去,手一抖,弹片刮过琴弦,一声吭争。
  李汉儒被断弦声惊得清醒几分,拿手揉了揉脸,苦笑道:“你们不良人未免也太过张狂,不过协理大理寺查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雷刹牵了牵嘴角,大马金刀在他前面坐下,将大横刀立在身前,黑色的鞘,红色的柄,霜刃藏于鞘中,久拭犹带血腥。
  李汉儒深知不良人另有背靠,悻悻住嘴,道:“不知副帅要问我什么?我与侍郎不过寻常亲眷,虽是同族,往来却不频繁。”
  雷刹道:“进士不必慌张,不过问问侍郎府老夫人的事。”
  李汉儒连忙摆袖:“副帅慎言,论起来老夫人可是我堂嫂,男女授受不亲,我如何得知?这话岂不累及名声?”
  雷刹一伸手捞过酒壶,只手倒了一杯酒推向他:“进士只说你知道的,或是耳闻,或是目睹。”
  李汉儒见实在推脱不得,恹恹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长叹道:“我那个堂嫂嫂,为人实不讨喜,惹人厌烦,苛刻尖酸,挑剔孤僻。说句不好听,每日一睁眼这世上便没得她意的事,夏日嫌热,冬日嫌冷,春嫌柳绿,秋嫌无花。远亲上门不过攀附李家权势,近邻来访不过占他家中便宜,儿、媳兼是不孝,子孙全是不贤,羹汤饭食没有一样合意,奴仆下人没有一个贴心……”
  阿弃皱着浓眉,道:“你为老夫人写得铭旌倒是一溜好词。”
  “诶……”李汉儒驳道,“人死万事皆消,莫非我要写一串刻薄之语上去?再者,铭旌要埋入墓中,岂不是与阎王告死人的状?不可为,不可为,恶行,恶行啊。”
  “老夫人这般不慈,想必侍郎与夫人受了不少委屈?”雷刹漫不经心问道。
  李汉儒叹道:“为孝夫妇佳儿佳妇,也不知我那老嫂嫂有何不满,只闹得家中阴云密布,人人不开心颜。为孝一向愚,哪敢半点违抗母命,反倒常忧母亲不曾好吃好睡,每得一样稀奇之物,先奉于母前,每有一样吃食,先拣了鲜嫩的奉于母亲,日日请安,风霜雨雪都不肯落下一日。”
  “我那侄媳恭谨良善,也受了我老嫂嫂不少搓磨。她书香门第,千娇百宠的闺秀,新嫁时便洗手亲做羹汤,执箸立于食案前布菜奉汤,因子嗣艰难,不知听了多少讥讽之语。”
  雷刹问道:“既如此,老夫人为何不曾为侍郎安排姬妾通房?怎得多年后才纳了一房如夫人?”
  李汉儒拿酒润了润唇:“许是物伤其类,我那嫂嫂诸事皆挑,倒不曾插手侄儿的妻妾一事。”
  “物伤其类?”雷刹笑问。
  李汉儒捻捻长须,摇头道:“我那老嫂嫂,可厌可恨,倒也可怜,她是续娶之妻,嫁于我堂兄时年岁极小,将将及笄,身量都未曾长足。她是莞州西江人,离京隔着千山万水,商户出身  ,家有百万之富,绫罗堆中长大的娇女,父母更是百般宠爱,嫁时一船一船嫁妆,络绎不绝地进京来。”
  他那时还不过五六岁,被长随扛在肩上看热闹。远远地看见,珠围翠绕里有一抬肩辇,杠缠红绫,一个娇娇小小的新妇打扮的小娘子端坐其上,金簪压发,面遮绢扇,那把扇子绣着百蝶戏牡丹,她的脸藏在扇后,影影绰绰,依稀透出无边的清秀来。
  他正张嘴看得出神,新妇许是坐得烦了,许是岁小有失稳重,她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点漆的双眸来。
  那双眼睛,就像不曾出巢幼雀,漆黑发亮,纯洁不沾一丝污垢,也不带人世一点烦忧,干干净净,琉璃一般。
  望之,便想要一世珍藏。


第11章 九命猫(十)
  “我堂兄与元配夫妻和睦,婚后五六年方有身孕,谁知……为孝之母死于难产,堂兄悲痛不已,亲刻亡妻墓碑,念及故人,每每泪湿衣襟。伯父为他续娶新妇,他并不十分情愿,无奈一来幼子尚小,缺人照料;二来老父染疾,殷殷期盼,不忍拂意,左思右想这才点头同意。”
  “他们婚后如何,我知之不详,只知堂兄极爱饮酒,常常在外烂醉如泥被人送回,不及三年,他酒醉从马上跌落与世长辞,伯父本就久病,忽闻噩耗头疾发作,溢血身亡。”
  “家中诸事,皆落堂嫂身上,她一瘦弱女子带着懵懂稚子,这一过,便是长长一生。叹之,惜之矣。”
  李汉儒出了会神道:“堂嫂去时,我去李府吊唁,其时尚未封棺,我看了眼嫂嫂,再忆她嫁时,竟寻不到过往一丝的影子来。” 又自嘲道,“许是我那时年小,记差了她的模样。”
  雷刹从怀中掏出那对银铃:“进士看这对银铃,可是老夫人之物?”
  李汉儒接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抚着上面细纹,方笑道:“堂嫂千万般不好,对一只猫却是极好,那猫也灵性,长伴她左右,也不知养了多少年,取了个名叫时追,时不时寻来巧匠与那猫打金的银的玩物,平日吃食兼是鲜鱼鲜肉,费的银钱能养活一户农家。惯得那猫好似家中伯爷,这对错金银圆铃是那只猫的爱物,缠枝纹特嵌了猫名。”
  雷刹问:“李侍郎家的小郎君可是不喜祖母?”
  李汉儒用鼻子轻哼一声:“晚年得子,难免娇惯,阿蜀有些脾气,偏他祖母性又挑,互为不满。为孝不喜阿蜀不敬祖母,屡屡出手管教,气极还请了家法。侄媳于其余诸事一概通情达理,唯爱子头上颇多维护。阿蜀有母亲依仗,他又是倔的,每经管教不知反思,反越远了祖母,倒是阿蜀的阿姊阿鹿与祖母亲近。  ”
  “可鹿阿蜀,鹿蜀?”雷刹先时不曾留意,听李汉儒之话才惊觉一个叫阿鹿一个叫阿蜀,合一便是异兽之名。
  阿弃不解,问道:“阿兄,鹿蜀何意?”
  雷刹道:“蜀兽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佩之,宜子孙。”
  李汉儒点头道:“确是其意,为孝这一支,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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