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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梦旧笔-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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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石出(十四)
单什取下斗笠扇了扇风; 暗骂一声鬼天气; 明明是寒冬,着一身单衣还晒得冒汗。胡四家和饼铺挨挨挤挤攒着一堆的人; 砖炉前几个做饼烤饼的伙计热得脱了上衣。
收钱的掌柜识得单什,忙堆笑揖礼招呼:“单卫单卫,岂敢劳您苦等!这酥甜咸脆您要哪样?”
单什正不耐烦; 哪会客气; 摸出钱道:“肉饼来十二张。”
掌柜忙与他包好,钱却不敢收,单什恼怒:“我原本也是做买卖胡口的; 能占你这几张饼的便宜。”
掌柜更是笑得脸上开了花,单什拎着一大撂饼,又在酒肆打了一葫芦酒,沿着坊街寻了一让树荫坐下吃饼吃酒。等他吃了三张饼; 一个乞丐背着破口袋,牵着一只秃尾巴狗慢吞吞地走来唱了个喏。
“郎君好汉,施舍一口吃食饱小的肠肚; 几日牙缝没沾水米了。”
单什抬了抬眼皮,扔了一张饼在他的破碗里。
乞丐大乐; 抄起饼狼吞虎咽吃尽,又涎着脸:“郎君手缝宽; 再施舍一口好酒,喉咙生火烧得口干。”
单什瞪了瞪眼,还是在乞丐的破脏碗里倒了些酒; 问道:“如何?”
乞丐吃了酒,剩下一口喂给秃尾巴狗,道:“无有无有,冷清冷清,布筛筐能罗雀呢。”
单什听后又递了一张饼给他,又撕块饼逗了逗秃尾巴狗,秃尾巴狗摇摇光秃秃的尾巴,侧了侧狗头,呜呜几声,掉头跟上要饭的主人,连个眼风都没留给单什。
“哈哈,人尚输畜牲忠心。”单什哈哈大笑,拣起地上的一块土疙瘩,往拐转处掷去,“叶郎君,学得什么鼠辈行径?偷偷摸摸地尾随在后,却不是君子作风。”
叶刑司从暗处现身,沉默在看着单什许久,拿过他的酒葫芦饮了一口酒,酒不过浑酒,淡而微酸,过喉如水。
“即便我落了下乘,你与副帅背后行事,莫非就光明磊落?”叶刑司反问道。
单什笑骂:“放臭屁,近来司中又无要案,还不许我做些私事?”
叶刑司盯着他:“万千魂魄不知所踪不算要案?”
单什听他话中隐含怒意,怒道:“你问我又当得什么事?连着副帅也是听令行事,何况我这个马前小卒。徐帅没有明令下来,司中无事,我混混水摸摸鱼犯了哪条律令条法?”
叶刑司咬牙,憋着气,压低声音道:“徐帅没有明令下,副帅也不曾将此事告与徐帅,我不知究底,你私下却在查朱申,是为哪桩哪件?”
单什笑道:“查朱申自是为着醇王旧案。”
叶刑司收敛的火气,快要涌上咽喉,道:“单卫这是拿当无知田舍汉哄骗?”
单什环胸斜着眼对他,哈哈大笑:“叶卫怎会是田舍汉?你阿父官拜大理寺卿,叶府看门的门役都要比我这个街市杀猪的来得有脸面。叶卫此言大大不妥,大大不妥啊。”
叶刑司噌得站起身,将单什吓了一大跳,拔刀拍腿喝道:“叶卫要与我比划?老单我舍命相陪。”
单什这般虚张声势的作态,叶刑司更加确信他与雷刹二人有事瞒着自己,欲再要理论,忖度单什脑袋掉碗大个疤的脾性认定的事死不会开口,只是悲声道:“我自来不擅口舌,只盼单大哥与副帅莫不要将我当作反复的奸佞小人防范。”
到底是生死兄弟,单什颠着酒葫芦,叹道:“闲事莫管,实在私事不与你相干,哪里是拿你当小人防范。 ”
叶刑司苦笑一声,拱了拱手,闷声走了。
单什提着酒葫芦连吃几大口酒,摸摸打湿的胡子,惆怅自语道:“物是人非啊,早先明明是个拼命三郎,如今改了脾性,实在难缠不好打发啊。”
他边摇头边继续吃饼吃酒,吃得连打几个饱嗝,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与雷刹有约,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尘,路过一间星货铺,又打了一壶酒,一路赶紧赶慢到了淮平坊,曲巷小道交错,竟是迷了道。辟手抓了一个闲汉扔了两个铜板令他带路。
闲汉知晓了地名,接了钱,瞅着单什嘿嘿一笑,笑得单什瞪圆了眼这才麻溜地讨好引路。单什越走越是嘀咕,这边庭院深深,透过院墙可见院中繁树,春夏想来定是花木扶疏。偶过一个院落,忽见秋千来回,声声娇笑绊着翻飞的裙角飞出院墙。
领路的闲汉满脸的陶醉,单什更加郁闷,这里似乎都是是花院,眼前的柳四娘家自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单什一脚踹走闲汉,搓了搓手,心道:倒不曾想副帅也生得花肚肠,竟是同道中人。他叩响院门,谁知来应门的既不是花院鸨娘也不是什么美娇娥,却是风寄娘那个奇丑无比的车夫。
真是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来,单什顿没了意思,问道:“老叔怎在此处?”
老叔将他迎进门,道:“娘子与此间主人有交,暂借小院落脚。”
单什大笑:“原来是风仵作的意思,我还道副帅这个石头冰块怎会来风月场所。”
老叔跟着笑了笑,扭曲的嘴鼻拉挤舒展,笑得人毛骨悚然,他沿着青石小道拐向一处精致的院落,四方小院水池假山,湘妃竹如洒泪痕。单什还不曾进屋,就嗅到丝丝暖香从门缝钻了出来,推门入内,暖香愈发馥郁,绕过一架美人理妆的屏风,眼前红纱绿绡,香烟袅袅,软榻上雷刹披着黑发,□□着雪白的上身,侧着脸静静地伏在那,风寄娘高挽发髻,窄袖薄衣手里执了一枚银针。
单什眼珠子险些掉出眼眶来,咕咚咽了一声口水,心道:原先只道雷副帅生得俊俏,倒不曾想竟是这般俊俏。
风寄娘轻笑一声,道:“单卫稍侯。”
单什直点几下头,伸脖子又偷一眼,雷刹霜玉般的背上绣着一幅色彩艳丽恍然如生的毗沙门天,脚踩莲台,一尊手执慧伞,一尊手执宝鼠。
风寄娘拿软巾轻沾雷刹背上渗出的细密如汗似的血渍,叹:“你身上原本的绣像年幼时所刺,身量渐长,多有扭曲,再色彩消退,少不得一一更改填补。本来这般大的刺像非一日可得,无奈时不待人,只得如此。你忍耐些。”
雷刹道:“无妨,我早非手无寸功的稚子,不会挨不过去。”
单什收起乱糟糟的各样念头,问道:“刺这有何用处?听闻有恶人也曾绣了毗沙门天在背上,犯事后被判杖刑,差役见绣像不敢下手责打,惹得主官亲自动了手,可见也抵不得什么用处。”
风寄娘笑道:“毗沙门天既是护法天神,自是求他庇佑。”
单什不以为然,溜了雷刹与风寄娘二人一眼,他知晓雷刹的脾性,竟也由着风寄娘刺花绣,实是纵容,可见这二人之间的不清不白。他嘿得一声,只当他二人间的意趣。
风寄娘刺下最后几针,收了尾,递给雷刹一件绸衣,雷刹接过松松穿在身上,片刻星星点点的红从衣衫上透出,单什将手里的酒葫芦扔给雷刹,雷刹将剩下的酒饮个一干二净,见风寄娘端着彩墨针盘出去,暗吐一口气。
单什道:“朱申那未见一点异常,倒是在叶刑司那露了痕迹。”
雷刹讥笑:“我们又哪藏得住行迹。”
单什摸着腮边的胡子,侥幸道:“说不得许是副帅推错。”
“单大哥可曾想过远离都城?”雷刹并不与他争论对错是非。
单什呆了呆,笑起来:“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这个粗汉贱胚本就贱下,连命都值不了几钱,再离了乡,岂不是一文不值, 算了算了。”又道,“副帅不必多说,死不死的不过烂命一条,只怕窝囊不痛快。”
雷刹仍道:“单大哥可拿定主意?”
“副帅痛快的人,何必婆婆妈妈的,我单什不喜多想多思,说一便是一,脑袋掉了也不会改口说二。”
雷刹对着单什一礼:“我敬单兄为人,不费口舌多说言语,明日酒楼治宴为谢。”
单什大笑:“有酒便好,有好酒更好。”
。
雷刹的酒宴定在定兴酒肆,又命店家新杀一腔羊,自己亲自动手割肉。
单什大乐,抚掌笑道:“好锋利的匕首,好肥美的鲜羊,劳副帅为我切块顶好的腿肉下来。”
雷刹依言切下,他手中的匕首消铁如泥,断不得骨,切肉却是如切豆腐一般,引得单什不住嘴的夸赞。雷刹将切下的肉放在盘中交给店伙计,捏住刀尖,将刀柄递向单什,道:“单大哥既喜欢,拿去便是。”
单什一刹间觉得店中人客纷纷投来目光,他收起笑,抬了抬眼,便伸手接过匕首,大笑:“老单我便不与副帅客气,哈哈,好刀好刀。”
雷刹坐回座中,道:“单兄与我生死相交,委以心腹,一把刀又算得什么。”
单什回敬雷刹一杯酒,又敲着桌嚷:“店家店家,可将肥羊炙烤酥嫩?”
店伙计在那隔帘回道:“客人好急的性子,将将割下的羊肉,哪这般快就能好?”
“快些快些,我等着好肉就酒。”
正问答间,外面忽然一阵骚乱,人马脚步声嘈杂震天,紧接着便有推搡□□,架倒碗碎声,一人在那厉声道:“闲杂人通通散开,御下亲卫朱申得人通报,不良司雷刹乃前朝余孽。雷刹,免伤及无辜,快快出来束手就擒。”
雷刹在内放下手中的酒盏,与单什道:“果然,他们定有行动。”他一把按住欲要一同起身的单什,拍案飞身破窗而出。
熙熙攘攘的坊街早已乱成一锅热粥,胆小怕事的你推我我推你纷纷避走,胆大好事的拣了角落挤作一堆偷看,走贩行商急急挑担收摊。
街正中,朱申领着一队人马拦在那,见雷刹从店中出来,冷笑一声:“雷副帅还算识相。”
“前朝余孽?”雷刹握刀在手,一扬剑眉。
朱申满是嘲弄,道:“雷副帅你母亡后生,都当你知母不知父,原来你生父却是孽党残余,实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雷刹拿指尖抹去长刀上的一点细尘,漫不经心似得道:“我确实父不详,朱侍卫捏造的这个罪名,倒让不知如何辩驳。”
朱申凛然道:“你只将勾结孽党的所作所为交待个清楚,自不会随意冤枉你。”他一抬手,喝令左右,“抓起来。”
一众兵士应声提枪拔刀,打头的一个身形彪悍,使的一把枣阳槊,不管不顾兜头便砸过来,雷刹闪身避过,此人一击不中,发起狂来,也不管前头是人是物是马是缸,只管蛮力横反重砸,一时间木屑碎瓦乱飞。雷刹欺身上去,一把握住槊杆,使腕力一绞,木杆应声而断。那蛮夫一时愣怔在那,被雷刹踹中心口昏死过去。他一倒,原先近不得身一众兵士蜂拥围堵过来。
朱申以手做哨吹一声口哨,屋顶埋伏的弓箭手张弓齐射,雷刹听得箭声破空而至,挥刀连断,顺手又擒一个兵士挡箭。
混战一起,那些好事偷窥的顿时吓破了胆,哄声蹿逃。
朱申本就忌惮雷刹的身手,下了死令,众兵士与弓箭手再不顾忌无辜,刀光剑影之下逃蹿的百姓顿时遭殃。
雷刹未曾料到朱申这般狠辣,朱申漫声道:“打鼠岂有不伤玉瓶的,副帅不忍,束手就好,免得这些无辜的过往来客因你命丧九泉。 ”
雷刹耳听凄厉的哭嚎声,收了刀,寻思如何借机行事,口中问道:“圣上可知你在外行事如此猖狂?”
朱申一脸正气:“朱某忠心为主,为护圣上江山太平,愿以身饲鬼。”
“朱卫倒是无耳得理所当然。”雷刹半弯下腰,将长刀缓缓放下,几个士兵不敢太过上前,一瞬不瞬间死死盯着他,生怕突变。
攸然,一连蹿急如乱雨的蹄声从街头席卷过来,“嗒嗒嗒嗒……”一声一声紧接一声,似如急鼓,似如惊雷,朱申瞬先变了脸色,急慌慌一勒马,偏偏那马受了惊,扬起前蹄咴咴叫了几声,撒开蹄子就要奔逃,朱申无奈翻身弃马,回头看。一头头顶利角的壮牛,尾巴上不知被什么人绑了干草点了火,它身后火烧,愤怒异常,一边喷着粗握一边哞哞叫唤,以雷霆之势疯奔而来。
本就混乱的街集更是沸腾,尖叫疾呼此起彼伏,众兵士忙不迭地跟着往两边避逃,唯有朱申气急败坏地喝令放箭。
雷刹再无一丝犹豫,抄起长刀顶着箭雨,拿那奔牛做掩护,跃身而去。
单什从酒肆后门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街集拐角处,叶刑司扔掉火折,若无其事地回了叶府。
。
姜准喘着粗气,抖着满肚的肥油,怒气冲冲从自己的亲王府冲了出来,他的亲信苦着脸在后急追,连声喊:“大王,大王,王妃言语虽不大和气,确确实实全为了大王啊。”
“放屁,哪家娘子将亲夫往外撵的?”姜准大怒。
亲信忙道:“多事之秋,王妃信赖九王,这才盼着大王与九王多多相处。”
姜准暴跳道:“本王就不能松快松快?”
亲信笑道:“大王大王,等回九王府喊舞伎来跳支时兴的舞助助兴如何,大王不言不语出来,九王知晓后,怕要牵挂。”
姜准脸上怒意难消,又想想姜凌才好几天,要是为自己气病了,实在过意不去,蹬上车驾,恨恨道:“回回回。”
车行不久,又缓缓停了下来,姜准正不高兴呢,一掀帘子,破口大骂:“走走停停,当是游山……”余下几字生生地噎在了姜准喉中,他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的人,仿若白天撞鬼。
对面车中之人正常姜决,丰盈的面颊,神采奕奕的双眸,玉冠华裳端得风华无双,他一手撩开车帘,嫌弃皱眉:“八弟还是这般莽撞,不知礼数。”
姜准还未从怔忡里回过神,明明一个快要死的骷髅,怎会怎会……他的三角眼里倒映着姜决的身影,惊惧地目送着姜决的车驾慢慢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姜准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嗷’得痛叫了一声。
并非是梦,并非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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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石出(十五)
柳四娘家无叶无花; 只是; 凑近细看,能见枝桠间米粒细小的嫩芽; 待到春来一场春雨便抽发新叶。
雷刹肩头中了一箭,风寄娘拿小刀剜出箭头,觑眼雷刹见他神色一如往常; 倒像铜身铁皮不知痛楚一般; 只是她每动一下小刀,掌下贴着的肌肉跟着跳动了一下。
“还好箭上无毒,也不曾伤到要害。”风寄娘洒了些止血粉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雷刹扭头看了眼肩上伤处; 道:“一时不察。”
风寄娘道:“老叔今日去市集,各坊各街都张贴了你的通缉画影,比之那些贼寇要犯胡画乱涂,你的画影倒画得精细。坊门路口城关都有将士把守盘查; 便是各坊的武侯都不敢躲懒吃酒,连班巡视,乞儿流民都被逐去了城南。”
雷刹轻嗤一声:“我只在夜中行事。”
风寄娘熄掉炉香; 重换了香丸,叠了一只纸鹤; 将香炉升腾的轻烟吹向纸鹤,缭绕间纸鹤啾鸣一声; 化作骨肉俱全半掌大的仙鹤,绕炉几匝后,停在案几上; 用长长的尖喙梳理羽翅,闲步来回。
雷刹数次见风寄娘的各种神通,面不变色心下仍是惊奇,见那灵鹤与生灵无异,疑是障眼法,拿指轻弹试探。灵鹤吓了一跳,惊得振翅飞起,嘶鸣着拿长喙去啄雷刹的指腹。
“郎君无事惊它作甚?”风寄娘责备道,伸手挡了挡。
雷刹轻咳一声,道:“这鹤倒是凶悍。”
风寄娘看他,似笑非笑:“再凶也不过寸点大,能伤你分毫。”见灵鹤安静下来,又道
“摄魂取魄定有阵法神幡,更遑论攫取的是万千生魂,既有阵,那定有布阵法器,或是天材地宝,或是阴邪秽物,阵法运转间总有动,人之五感不能察,灵物却有感应。郎君疑心暗鬼藏于九王府,我遣灵鹤绕王府几回,却是一无所获。”
“不是九王府?”雷刹吃惊。
风寄娘摇了摇头:“九王府无一丝阴暗,绝非是非地,甚至隐有龙气,邪祟不敢侵。”
雷刹沉思不语,各样蛛丝蚂迹渐渐显现后,他就认定九王府是藏污纳垢之处,再者,魂魄既为九王所用,逃不过咫尺近处。
风寄娘轻声道:“郎君心里其实早有怀疑,事到如今,有何不可宣之于口?”
雷刹低眸,半含涩意,道:“徐帅与我有知遇之恩,我实不愿过多疑他。”静默半晌,这才道,“那就探探徐帅的府邸。”
“正有此意。”风寄娘笑道。
小小的灵鹤在烟气中拍拍翅膀,绕着香炉几个来回,又轻啄几下风寄娘的指尖,再冲雷刹挑衅似得叫了几声,这才从半开的窗边飞了出去。
风寄娘支起窗,看灵鹤远成一点,这才关上一窗寒风,回头道:“灵鹤不知何时能回,郎君小憩片刻。”
雷刹确实感身心俱疲,也不敢推却,合衣卧在榻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风寄娘拨了拨炉火,试着将一床薄被盖在他的身上,雷刹对她并不防备,仍旧睡得安宁。
风寄娘不觉轻笑,转身合上四叠屏风,屏纸上的美人不知为了悦谁揽镜理妆,眼眸流转皆是依依风情。
老叔坐在阶前将磨得细碎的骨粉掺进油腊中,脚边一盏精巧的琉璃灯,听得风寄娘的脚步声,问道:“老朽听闻阴司有一联对,上书: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难道有心的善果未曾哺人甘甜汁肉,无心恶果未曾断人肚肠?可见人世间的公正道义阴阳两界都难定论。如我与阿芜,一世辛酸坎坷,以为可以自此两情相许携手白头,谁料通能付诸无知稚童的一把大火。”
“小童非恶,他不过堆柴煨烤捉来的鸟雀,谁知天干物燥,引起连天火接邻几座屋宅皆被烧毁,等我在野外捉了大雁回来欲聘阿芜为妻,结果只有断梁焦土,阿芜更是活活被烧死,我从残垣中只寻得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风寄娘忆及旧事,也生感慨,道:“九郎风姿风寄娘记忆犹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一手梅花篆堪称一绝,更妙得是双手能书,人称梅九郎。”
而阿芜,花院中的魁首,擅曲擅棋,双目交合处两心相许,才子佳人何应成就一段佳话。可惜她不过伎子,纵然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也不堪匹配夫妻,求不得朝朝暮暮,也盼心中长久。
梅家一朝落魄,阿芜典卖了首饰置下小院,筹得盘缠,求了一封荐书,送情郎远去搏取功名前途。路远千里,一帆风雨,他许一去不归,许归来她也只落个痴心无处,但是阿芜仍旧苦苦等侯。
梅九郎不是负心郎,拒了贵女,推了上峰招揽,他衣锦还乡,满心想着三媒六聘煊煊赫赫来娶痴心等侯的心上人,等他却生死相隔,泣血红妆。
他抱着她枯焦的尸首死死不愿放下,心中的怒火怨愤无可言说,只恨不能以身相待。
然后他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她问他:生不与死,死不与生,你愿拿什么换得生死相守。
他答:愿倾我之所有,尽我之所能。
掷果可盈车的梅九郎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奇丑车夫,阿芜成了滞留归叶寺的幽魂,日间不过一具焦尸,等得金乌西坠,望舒升空,她一如生前蛾眉宛转,笑意吟吟与他厮守。
“人世间的生生死死,实是无常,许自然,许因果,又从何追溯?”丑叔将新制的蜡烛放进琉璃灯中,“娘子虽非明哲保身之人,却也鲜少冒然插手,我们本就在生死两界的夹缝中求存,轻举妄动怕惹来天怒。”
风寄娘接过琉璃灯,她的心从来有如止水,波澜不兴。日月轮转,说快白驹过隙,道慢日如三秋。她若是心如沸水,怕挨不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与变幻无常。
“九郎可曾怨过我?”她问,“于人,逢死入土为安才得馨宁。”
老叔爽然一笑,比鬼还丑三分的面上都被这笑染上无边的洒脱,道:“我求情得情,怎会生怨,一日不短,千年不长,我与阿芜心中不知如何庆幸风娘子当日的一时意起。”
“这便好。”风寄娘回眸,雷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沉默在倚在门前,俊秀的眉目隐了在夜中。她道,“不知怎的,我却有些倦了,事有始终,我想求一个终,是好是坏都无关紧要。”
她稍顿,语调中有着夜的凉意,似是说给老叔听,又似说给雷刹听:“最怕为人却成一棵树,一块顽石,无七情六欲,无五感内火。在我仍知喜怒哀乐时能得一果。”
夜的暗处,灵鹤扑楞楞地飞了回来了,翅破脖歪,哀哀啾鸣,不待飞到风寄娘手上“嘶”得溅出火光,瞬息间化烧成了纸灰,细雪似得被风送走。
风寄娘一惊,扭头看向雷刹。
一切皆在徐知命的府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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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石出(十六)
风寄娘提着青灯与雷刹站在徐知命府邸之前; 明月带着一圈微红的光晕; 清冷的月光中,草木石墙皆看得分明。
雷刹曾在徐府住过几月; 那时他陷在狱中为徐知命所救,遍体鳞所又无去处,徐知命亲接他入府; 又遣人精心照料; 入不良司后又常在徐府往来,对徐府的一梁一柱皆不陌生。
可今晚明月夜下的徐府似更改了模样,明明是旧门旧墙; 不知怎的,却生生感到别扭,似乎哪处被人移去,哪处又加了砖墙。雷刹细看; 除却门前不曾点灯,门房无人值守,台阶仍是那几级台阶; 院墙也仍是那院墙,并无更改之处。
风寄娘将手中的青灯往半空一抛; 那盏青灯滴溜溜转了几圈,越转越小越转越小; 化作一盏惨惨淡淡的不过巴掌大的小灯浮在树梢,稍后,又轻飘飘地飞过来悬在雷刹的肩头。
“这盏为郎君引路。”风寄娘难得长眉紧蹙; 道,“这徐府很是古怪,不是善地,你我小心为妙。”
雷刹扭头看了眼青灯一眼,道:“你自己带在身边护身。”
风寄娘摇头笑道:“它于我无用,你生来通晓阴阳,但于这些神神道道终究似懂非懂,青灯能破迷障。另有话要嘱咐郎君,郎君切记:还是那些旧话,鬼怪无形之物,并不能伤人血肉,却能寄于人心,盅惑神魂,引人自残。眼见非实,郎君无决断时,记得守好本心。”
雷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不如在家中等侯消息……”
“他们岂能伤我。”风寄娘打断他的话,又笑,“郎君只管放心。”
雷刹没有生就风花雪月的肠肚,虽然担忧,却不再劝,最差也不过生死相随,道:“九王手下能人异士既懂借魂续命,自是擅鬼怪神通,不可大意。”
风寄娘承他心意,柔顺地点头。
雷刹总感徐府哪处不对,并不冒然进入,而是绕了徐府一圈,只是无论怎么细看,都没有找到一丝蹊跷自处,一时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谨慎小心,这才疑神疑鬼,他一心二用,险些被一根露出地面和树根绊倒,一个激灵下,忽得醒悟过来,匆匆到风寄娘身边,揽过她的腰,将她带到对面老树上,道:“你再看这徐府有何异处?”
风寄娘举目远看,也是一心:“徐府左右颠倒,左为阳,右为阴,阳为升,阴为降,这个徐府现在不属阴不属阳,乃无序之属,我们不知何时已经着了道。”
雷刹持刀在手,以血喂刃,道:“既如此,不能暗探,只能明闯。”
风寄娘一点头。
二人步上台阶,到了徐府外门前,却是乌门虚掩,留了一道不及寸宽的缝隙,伸手一推,大门吱嗄嗄几声,顺势而开。徐府五进大宅,过外门便是阍室,是门外值守之处,按理阍室通常设在左手侧,徐府现在左右颠倒,阍室便在右手边。阍室后面,一溜牛马棚与粗役的屋舍,夜风送来干草的草腥味,却无畜牲粪便的臭味,许是徐府下人勤快,打扫得干净。
风寄娘再看,这些马棚牛棚里,一匹马一头牛也无,马槽内还倒着麸糠,似是马夫新添。雷刹和她再走了几步,粗役屋舍亦是万赖俱静,没有一丝声响,推开一间房门,月光透进窗棂,通铺叠着铺盖,矮几上油灯一闪,微弱如豆的蓝火漂浮在灯芯上,幽静地发出微光。
雷刹看这油灯古怪,上前吹了一口气,那蓝火却是文丝不动,倒似两不相交一般,也不知是他的这口气不属这里,还是这点火非是人间之物。
风寄娘过来,她腮边落下一缕发丝,婉婉约约,衬得她肤白有如青瓷,雷刹心神一荡赶紧别开眼,又惊觉不对,重又掉转回目光。风寄娘白晳如玉的肌肤确实带着一股死一般的微青,她整个人如同一件瓷像,冰冷,生硬,无有生气。
风寄娘察觉他的异样,摸了摸自己的脸,伸出手掐灭油灯上那团蓝火,微光一熄,她的脸色更添一层惨淡,她看了眼雷刹,释然一笑,道:“郎君不必惊讶,这才是我原有的面貌,人间能存千万世的只有死物。”
雷刹忽得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
风寄娘轻轻眨了下眼,放心,放什么心,她一时没懂,又不愿细问,三字像山林间从石涧上轻轻流过的溪水,清凉微甜。
“这里似没有活人。”雷刹与风寄娘离开粗役铺舍,这里的徐府也不是白日的徐府。
“也不知九王他们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风寄娘道,一片死寂中,脚步声声声刺耳。
徐府红漆正门同样虚掩,雷刹仰头,这门楼出奇地高,直插入天,决非徐府该有的排场规格。
朱门,血月,无风,无声。
雷刹与风寄娘都暗暗警惕,由远而近,似有什么人拄着一根拐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将过来,走了几步,又伴着微微地喘气声与哀声。
雷刹想着既是敌动,那我便不动,冒然上前不如以逸待劳,他也非急性冲动的人,干脆在门前静静地等着徐府中人前来“迎客”。
来人不紧不慢,脚步声终于靠近了正门,一只枯瘦的手慢慢地拉开一扇大门,来人背驼腿弯,鹤发苍颜,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提着一灯盏。
“不良司十二卫李辰拜见雷副帅。”老者冲着雷刹揖一礼,复又抬头,“副帅别来无恙。”
雷刹讥讽:“副帅二字并不敢当,雷某还当李仵作已经还乡了。”
老者并不生气,只是面带哀戚:“副帅仍是少年,老朽一只脚已经步入棺材了……”
“李仵作此来,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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