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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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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幻想以乳房换生命,但一切都晚了。再完美的乳房,切了就无用,什么都换不回来的。后来我们听顾莎莎说,她比医生估计的多活了半年,比自己期望的,则至少少活了半个世纪。
那年冬天遭遇罕见严冬,她的弥留之际,恰遇一场暴雪,亲人们都被困在路上,病房里只有她老父亲一个人陪护。她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认为是茫茫大水,说,这么大的水啊,都漫到三楼了。段师傅说,不是水,是雪,外面在下大雪。她说,不是雪,是水,我命里缺水,临死来了这么大的水,还有什么用呢。过后她看见有人蹚水来到了窗前,她对父亲说,她来了。段师傅以为她牵挂自己的孩子,说,你放心,小铃铛马上就来了,你哥哥去学校接她了。她摇头,说,不是小铃铛,是她来了,我看见她了。段师傅猜她看见了亡母的幽魂,你看见你妈妈了?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她还是摇头,说,不是妈妈,妈妈不敢来,怕我埋怨她。是乡下奶奶来了,她蹚这么大的水来骂我,骂我活该,她问我呢,给我取了那么好的名字,我为什么鬼迷心窍,非要给改了?
段师傅以为那是糊涂话,他记得女儿只是在襁褓里见过祖母,怎么会认得祖母呢?所以他问,真是你奶奶?她什么样子?她说,干干瘦瘦的,黑裤子,打赤脚,右边眉毛上有一颗痦子。段师傅很惊讶,那确实是他乡下母亲的基本模样。然后他听见女儿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听奶奶的话好,我以后还叫福妹吧。
10
我们香椿树街居民后来送到殡仪馆的花圈,名字都写错了。即使是马教授和顾莎莎的花圈,名字改成了段瑞漪,其实也是错的。遗嘱需要尊重,一切以家人提供的信息为准,被哀悼的死者不是段瑞漪,不是段菲菲,更不是段嫣,她的名字叫段福妹。
段福妹。
听起来,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了。如果不是去参加这场追悼会,谁还记得她有过这个土气而吉祥的名字呢?
责任编校 孙昱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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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尘埃
胡学文
1
那家旅店在南二环与西二环交会处,只有两层,不怎么起眼。名字挺有意思,叫爱人之家。上楼时,杜月碰碰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抓紧她的手,让她放心。距旅店几百米远有一所技校,旅店的客源多半是技校的学生,安全应该没有问题。我白天踩点儿时,一对学生正登记入住。
房间不大,一张床占去一多半,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杜月需要的只是一张床。我反插了门锁,急不可耐地抱住杜月。杜月稍往后仰,问插牢没有,我说苍蝇也飞不进来。杜月说带了好吃的给我,我说最好吃的是你。杜月喊口渴,我知道她紧张,她紧张口就渴。我松开她,烧了一壶水,把她带的新疆切糕吞下去。其实我牙不好,怕吃甜食。
我和杜月上床。她担心地问,他不会找到这儿吧?路上已经说过多次,我不想再废话,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几分钟后,杜月突然睁开眼,满脸警觉。我明白她为什么如此,那声音我也听到了。我的头皮阵阵发麻,但竭力掩饰。杜月问我听见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啊,你太紧张了。可是,我没法堵她的耳朵。那声音开始还有些犹豫,此时由缓而急,由轻而重,然后就是猛擂。杜月变了脸色,狠狠瞪我一眼。我仍然不相信他会找到这儿。他已经在喊了。即使同时有一百种声音,我也能辨出他的嗓音。杜月发疯地套衣服,我则僵着,说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恐。
小乐,我知道你在,你打开门,我有话说。
我猛拽开门,王大乐直栽进来。杜月从我身边挤过去。往常有类似遭遇,我选择和她一块儿离开。那天没有,我甚至没敢看她。我死死盯住王大乐,关节嘎巴嘎巴响。王大乐个儿不高,又佝偻着腰,越发显得矮小。他在我的逼视中渐渐后退,缩到墙角。他紧紧贴在那儿,像个干瘪的蜗牛壳。他的声音没有退缩,像没拧干的衣服滴答着,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
我挥拳砸在他脸上。他苍白的脸凸起一团紫青,第二拳砸在他鼻子上,他的鼻梁发出一阵脆响。拳头次第落下,血从他鼻孔嘴巴往外喷,染透了我前胸。他开始求饶,声音拖着长长的血沫泡。拳头依然疯狂落下,直至他缩进墙体,成为墙壁的一部分。
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
我晃晃头,他的身子,他的脸,他的声音再次清晰。许多次了,我在臆想中出着恶气。我不能打他,他是我父亲。
半小时后,我和王大乐坐在公交车上。我租住的地方在东二环边上,回去要倒三趟车。就是说,我和杜月到爱人之家,倒了三趟车,单程一个多小时。一次艰难的来之不易的约会,就这样被王大乐破坏掉。王大乐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五十几岁的人,头顶已经谢光,脑后倒长得茂盛。他的头一颤一颤,不知是车的颠簸,还是为哼歌打节拍。王大乐如愿以偿,总要哼些什么。我没有生气,余怒在踏上公交车那一刻已经消逝。疑惧却巨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我。我离开的时候,王大乐还在喝酒,罐装燕京啤酒,我特意买的。我说去火车站接朋友,王大乐嗯一声。出门,我没有急着走,照例躲在那辆货车后面等了十多分钟。王大乐没跟出来,我的心落到实处。杜月早就在8路车站牌等着了。上车的时候,我还往对面扫视。傍晚的街道望不了多远,但我确信,目光所及,没有王大乐的身影。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就算跟出来,没与我和杜月乘同一辆车,怎么可能找到这家偏僻的旅店?他真能嗅到我身上的气息?我和杜月的许多次约会,都因王大乐干扰而夭折,我始终认为是没甩掉他。现在我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心里轰的一声。
盘碗在桌上摆着,啤酒罐已丢到储物筐。里面躺着别的酒瓶子,还有王大乐从街上捡来的零碎,铁钉广告单之类。麻辣花生吃了一半,花生里的辣椒都不见了。我和王大乐都喜欢吃辣椒,我不想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但在这点上,我无能为力。每次,和王大乐同时大口嚼着辣椒,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王大乐怯怯地望着我,问我饿不饿。他怕我,从我带他离开营盘镇那一刻,那眼神就长在他身上。他也疼我,用他的方式,我从不怀疑。可是……他一次又一次毁着我的幸福。
我不理他,坚决不理他。王大乐说有炒饼有面条,问我吃什么。随后,他自言自语,煮点面条吧,面条软。我第一次把杜月带过来,也是煮面条。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杜月。我给她发信息,问她回去没有。她没回复,拨过去,关机。她肯定生气了,涵养再好,也应该生气了。她回去了吧?石城虽然是省会城市,并不大,治安也说得过去。我终究不踏实,起身往外走。王大乐追上来,问我去哪儿,然后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杜月在私立医院当护士,住在医院提供的三人宿舍,王大乐清楚。我一路小跑,到医院门口方停住。王大乐大张着嘴,呼着粗气。我厉声道,你也要上去?他往后缩去。
返回,我步子放缓许多。王大乐没与我并肩,距我几米远,盯梢似的。在谈固东街与槐安路交叉口,我站住了。路南路北有几家夜总会,整面墙都是灯饰,比赛似的吐着炫目的光。招牌架得极高,每个字都瞪着蛊惑的眼睛。我从未进去过,没那个消费能力。每次经过,目光只是随意扫过,从不停留。那个夜晚,我站着,凝望着一对对巨大的眼睛。王大乐噌地蹿过来,仿佛我站在高楼边缘,正准备跳下去。他扯住我,小声道,回吧。他央求的口吻夹着惊恐。我突然产生强烈的报复欲,猛甩开他,大步往灯光辉煌的地界走。王大乐追上来,再次抱住我,声音打着战,你要干什么?我掰着他的手,恼怒地说,用你管?小乐,不能去啊,你可别变坏。我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他又一个个扣住。我拖着他走。两人同时被台阶绊倒,我压在他身上。他肯定硌疼了,哎哟一声,环抱我的胳膊松开了。我跳起来,向前狂奔。刚到门口,又被他揪住。他手上的力气很重,爪子般深深嵌到我的肌肉里,语调依然是乞求的,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两个笔挺的保安上前询问,我说你们把这个疯子拖开,里面有朋友等我。一个保安扯王大乐,另一个保安用对讲机说着什么。保安没扯脱,狠狠踹王大乐一脚。王大乐刺耳地噢一声,我的头皮突地一麻。王大乐被剥离。我走得磕磕绊绊。号叫如利剑刺入后颈,我迅速转身。王大乐被架空,踢着两腿,脑袋上黑白相间的乱发如无数失去控制的针射向四周。我扑过去,撞开保安。
2
我脑里存储了许多日子。不是什么纪念日,更不是这节那节的,泛滥的节日与我无关。那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想纪念这些日子,恰恰相反。这些日子如一粒粒顽固无耻的种子,已然扎根,挥之不去。
那个淅沥着细雨的下午,我入住皮城孤儿院。我不是孤儿,但王大乐坐牢,我无家可去。那年,我十一岁。彼时,恰好皮城民政局某位领导在营盘镇下乡。我第一次坐小车,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九月,坝上已经很冷,但车里热烘烘的。某个早上,王大乐丢给我一件透着窟窿的马甲。马甲沾满污垢,而且太大,我不乐意。王大乐答应给我买小浣熊干脆面。那天中午,他成了强奸犯,干脆面也没了影儿。
马甲还在我身上套着,车里热,我不停地冒汗。我想让他们摇下车窗,但不敢。下车,我几乎湿透。所以,那个男人让我换衣服,我没有任何犹豫。后来,我知道他姓刘,是我们的护理员。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挤满床的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至今,我也难以描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神情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刘护理介绍过我,告知我应该睡哪个床位。刘护理离开好久,四周依然静静的,似乎我这个不速之客把他们吓蒙了,直到啼哭响起。是我邻床一个婴儿,脸粉嫩粉嫩的。
我缩在床上,抱着书包,一声不吭。没人理我,我也不想理别人。他们说,过几年,王大乐会来接我。过几年是几年?我挺恨他,但盼着他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直到吃过晚饭,熄灯睡觉,我也没说话。平时,我和王大乐睡得很晚。王大乐白天在街头修自行车,晚上给镇里的纸箱厂糊盒子,我常帮他。但挨到枕头,我就能睡着。在这里,睡得早,却睡不着。不时有婴儿啼哭,还有别的孩子起来撒尿。两天后,我去福利院对面的小学念书,和我同去的还有两个女孩。她们问我话,我假装听不见。我同样不喜欢学校,在学校也很少说话。每天早上,我从不喜欢的地方到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傍晚,从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回到不喜欢的地方。走一样的路,看一样的面孔。我没想过离开。
等着王大乐领我。
在那里,我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直面死亡。和我打架的男孩叫冬冬,光头,脸上有几块铜钱大的皮癣。他大我一岁,和我一样,不是纯粹的孤儿,他父亲因偷盗坐牢。他是宿舍的头儿,如果护理员不在,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没招惹他,他也没像支使别的孩子那样支使我。大约一个月后,那天我上厕所回来,他正翻我的书包,我扑过去抢,他不放。我和他撕拽着,滚到一起。他比我力气大,也比我有经验,很快骑到我身上。待护理员把他拖开,我的脸已被抓破。冬冬受了责罚,关进隔壁的屋子。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被放了出来。他挑衅地围着我转,填一口饭敲一下饭盒。我有些害怕,低头不理他。他逼近我,敲击声震得我发怵。勇气是逼出来的,我坦白。我突地抓起桌上的水杯,水还冒着热气。冬冬的叫声蛇一样乱窜。我被关进隔壁的屋子。冬冬被烫伤,我担心他报复。数日后他逃出孤儿院。几个月后,冬冬被警察送回来。他没找我的碴儿,反给我讲他的逃亡经历。半年后,冬冬又逃出去,后又被警察送回。关于皮城,是冬冬一刀一刀刻在我脑里的。
邻床的粉脸婴儿在我来后第三天停止了呼吸。她的心脏有毛病。每当营盘镇死了人,王大乐都不让我晚上出去。护理员把婴儿卷住抱走,我不敢直视那个包,只是盯着护理员的脸。我试图看到些什么。他的脸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剃得光光的下巴,鼻翼有一道黑线,看不清是长了东西还是没洗干净。别的孩子根本没看,像平时一样玩耍嬉闹,似乎护理员抱走的是他们尿湿的褥子。我攥得汗漉漉的手松开了。邻侧的床仅空了十多天。我的新邻居是个男婴,巡警从街上捡的。他也有毛病,每隔几天就被护理员抱去检查。没多久,男婴也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有多少个婴孩做过我的邻居,又有多少个先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我清楚一点,他们总归是被遗弃了。其实,我也是被遗弃的。只不过我的被遗弃可以用时间计算,而那些婴孩是永久的。
四年后,王大乐来找我。
我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王大乐。那天,我的邻床婴孩被领养走了。她和我做邻居时间最久,也是我照顾最多的一个婴孩。除了喂奶,我还替她换尿布,抱她晒太阳。她的小手在我脸上抓来抓去,我特别享受。我第一次懂了牵挂的感觉,我想过王大乐,但没牵挂过他。夜晚醒来,我必定起来看看她,放学,我走得飞快。我有一种朦胧又明确的感觉,等她会说话,会喊我哥哥。那个星期天,一对中年男女来抱她。我发疯地和他们抢。我把刘护理的两个手腕都咬伤了。最终,我绝望地号啕大哭。
我在隔壁的屋子待了两个小时。后来,刘护理叫我出去,他的手腕缠着绷带。我看到王大乐,他就站在那儿,站在幽深的走廊上。他脸上挂着笑,似乎又怕他的笑妨碍别人,半露半掩。他白了一些,矮了一些,皱纹深了许多。他张开胳膊,又受惊似的缩回去。他张大的嘴巴没有关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久,我的名字从他嘴巴挤出来,不是很利索,像一团黏丝悬在唇边。我有些呆,好半天,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
我收拾东西,王大乐跟进来。从进门他就点头,对婴儿也是。他的客气不只我不舒服,他们也是。我们,或者说我和他们更习惯指令。于是,大团水波样的目光浸住他,他慌了。因为慌,又点一圈头。他想帮忙,被我挡开。我很恼火。我的动作猛了一点,撞了他。没想到他那么虚,往后退了两三步,踩在一个孩子脚上。那个孩子放声大哭,王大乐吓坏了,脸骤然变白。刘护理揽住孩子。王大乐没有离开,反而蹲下去,头和肩往一个方向压着,眼睛瞅着床底,往前挪挪,跪下去。那一刻很安静,长长短短的目光集到王大乐身上。大约两分钟后,王大乐站起,手上多了一枚硬币。他举得高高的,连声道,谁丢的?谁丢的?没人应答。刘护理似乎也没反应过来。王大乐就那么举着,直到刘护理说交给他。
孤儿院在皮城边上的山坳里,出大门要上一个长坡。我走得极快,王大乐在身后追着,喊着小心。我不知有什么可以小心的,怕我崴了脚?我反而小跑起来,到了正街,我站定。他跟上来,我们拐向长途汽车站方向。我仍然与他保持着距离。他说着什么,几乎都被汽车的噪音淹没,我只听清楚两个字:小心。上车后,他闭了嘴。他的胳膊似乎有毛病,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过了一会儿,有东西落我头上。是他犹犹豫豫的手。我猛地一闪,躲开了。
3
王大乐被保安踹伤了,走走歇歇。他的手搭在我肩上,又不忍心似的,不住地下滑。我问他疼得厉害不,他龇牙咧嘴地说没事。我没找保安的碴儿,保安是按我的指令做的。我有些担心,决定去医院。当然,不会去杜月的医院,不只是怕杜月看到。杜月说过那里的收费,不是割肉,根本就是大卸八块。
终于拦了一辆出租,王大乐却拉扯着不上,说没必要花冤枉钱。我很恼火。出租车走了。我斥责他,他一声不吭。走了一段,又一辆出租停下。我威胁,如果他再固执,就把他送回营盘镇。不知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确实走不动了,总之乖了。
急诊室的医生倒是利索,问了不到三句话,就开单子让拍片。拍片的磨磨蹭蹭,我和王大乐在门口等了足足半小时。没有大碍,医生开了止痛药,膏药。王大乐嘟囔,我说没事就没事,花冤枉钱。我照自个脑袋砸一拳,是替王大乐挨的。从昨晚开房到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冤枉,起因都是王大乐,他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坐出租了。他走不稳,到家,天已放亮。我想眯一会儿,躺下不久,听到王大乐爬起来。问他干吗,他说给我弄早饭。我说你省省心吧,我没胃口。王大乐再次躺下,没一会儿又爬起来。他轻手轻脚,但那声音传到耳里,异常锋利。王大乐煮了面条,其实是面糊糊。面条昨晚就泡到水里,早没了形状。他放了鸡蛋,我怀疑鸡蛋是他捏碎的,那一盆黄糊糊里到处漂着蛋壳。我一阵干呕,触到他乞求的眼神,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王大乐极节俭,剩余的黄糊糊,他会喝掉。我应该帮帮他,但实在是喝不下去。
店门已经开了。我就职的房屋中介在谈固大街,距我租住的地方不远。我上班挺早的,但店长刘荣总是第一个到。石城几百号房屋中介的店员中,恐怕刘荣年龄也是最大的,四十出头了。她干得不比年轻人差,甚至更好。我和刘荣打招呼,她问我,没睡醒?我说昨晚天黑就躺下了,睡胀了。刘荣说上午要和客户签合同,让我带另一个租房的客户看房。她刚交代完,那个客户就到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领着眼镜去小区看房,我该说些什么。取得客户信任是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也是屡试不爽的法宝。那个早上我没有丝毫说话欲望,控制不住地打嗝。眼镜问我几个问题,我答得心不在焉。眼镜想与人合租,看过房子反而有些犹豫。房租挺合适,一个大卧,客厅、卫生间、厨房与已入住的夫妻共用。我看出眼镜是那种很谨慎的人,拿不定主意或许是已经入住的男子长相略粗粝。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眼镜问我与人合租方便不,我说当然没有自己单租方便,买一套就更方便了。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清楚这么说不合适。这个单肯定没戏了。眼镜没和我打招呼,转身离开。
刘荣问我人呢,我说眼镜改主意了。刘荣又问看别的房没有,我说推荐了,他没表示。刘荣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时间有些久,但没有再问。我打开电脑浏览几分钟,掏出手机。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草草打发走眼镜。并不想向杜月过多解释和道歉,类似的话说过多次。再说就有些滥,有些无耻。可除了解释,我又能做什么呢?杜月的信息姗姗来迟,尽管没有我熟悉的表情,总算回复了。还能怎样?让她说喜欢这样?如果身份转换,我是她,或许早就逃离了。静静坐着,想着杜月的好。没有丝毫欣慰,越想心越疼。
店里共六个人,每个人的工资都不同,工资额与个人实际签单挂钩,也与店里签单总量相关。因此,我们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那天,我没接到一个客人。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基本在电脑前耗着。看了什么或干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临近下班,刘荣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她的目光转我脸上。我瞟她一眼,目光缩回屏幕。她仍在看我,不是没有内容的那种,像长长的链子,企图拴住什么。我对他人的目光极敏感。
我磨蹭着没走,不想等刘荣喊我留下,那会使同事们“注意”到。
刘荣说上午看房那个眼镜在另一个门店签了单,而且投诉了我。怎么回事?刘荣语气平静,但脸上挂着冷。我说就那么回事,没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脑袋有毛病也不会把客户往外推。刘荣心地挺善的,单独和我说就是顾全大局。少签一个单,每个店员都有损失。那无异于让我树敌。我清楚。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这一切与王大乐有关?不成立。况且,我也不想暴露太多秘密。刘荣显然不相信我,没说太难堪的话,但好一阵旁敲侧击。
王大乐已经做好饭。米饭,辣椒炒土豆丝,早晨的糊糊竟然还有剩余,兑了水,加了辣椒末和葱花。王大乐做别的还可以,米饭极其糟糕,不是夹生,就是稀得带汤。我说过米饭我做,他不听。其实我不挑剔,多半也是心里说说。饭不是我和王大乐的问题。搁下碗,我直视着王大乐,我要出去,你跟不跟?王大乐顿住,我的直接让他意外吧。我说,我去看杜月,你跟不跟?王大乐眼皮垂下去。我追问,跟还是不跟?跟现在就走,不跟就老实待着!我声音不高,但恶狠狠的。你别……学坏。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盯着他,不跟啊?那好!
出门,我就因自己的粗暴生出悔意。其实,不起任何作用,根本不能阻止王大乐。软的硬的猛的横的,都试过,无效。也正如此,说到这个事,火气就嗖嗖往上蹿。我照例在拐角处悄悄候了一会儿。是的,毫无意义,就像不能阻止王大乐,我同样不能阻止自己。
杜月答应和我逛超市。我在医院门口等老大半天,她打电话说要顶替别人值班,不能出来。我明白这是借口。我不怪她,可仍浑身淋了泔水一样,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
我不想回,又没地方去。多年来,我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保持着和他人的距离。认识一些人,但朋友很少,有时候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比如现在。真有这么一个人在,我未必敞开。和杜月,我也不能彻底袒露。不是有意隐藏,那些东西像生着触角的软体动物,不等我触碰,自己便遁离。这不是我的问题,风能割破脸,谁又能抓住风呢?还好,杜月不是特别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和我合得来,这就足够。如果没有王大乐,我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寻常的日子。
我慢慢走着,没有目的。没有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反正只是耗时间。待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店门外,盯着厚重的玻璃门愣了几秒,哑然失笑。还是有地方去的。我背对着门,在台阶坐下。我在这儿干了五年了,还没这么坐过。白天,不能这么坐着。像要报复什么,我较着劲,一直坐到半夜。
返回的时候,心里松弛了许多。想想这一天,许多事做得不够理智,比如接待眼镜。王大乐影响了我,但我不该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这等于自砸饭碗。我干过许多工作,当过保安,摆过地摊,做过家教,推销过饮料,房屋中介干得最久。收入说不上多么可观,毕竟在石城站住脚了。丢了这份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王大乐?一个大胆的假设突然冒出来,如果丢了饭碗,王大乐会怎样?会离开我吗?
4
王大乐出来后,重操旧业,但修车摊冷冷清清,多半时间,他都在缩着脖子打盹,而他对面的修车师傅常常忙得顾不上擦汗。不久,他在煤栈找了差事,早出晚归。脸上总是蒙着煤黑,没几个人认出他。他不用刻意躲人,没谁拿他当回事,他基本是哑巴。但……王大乐回到家就是话痨,他向我解释他犯的罪。从未讲那个过程,反反复复那几句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不是坏人,或者,不是那么回事,长大你就懂了。日复一日,我的耳朵何止生了茧子。两年后,王大乐再度入狱,我竟大大松了口气。
我没再回孤儿院,竟然幸运地成了资助对象,顺利考上一所中职技校。毕业后,我回过营盘镇一次,王大乐再度出来的时候。耻辱的记忆,耻辱的旅程,当晚就离开了。
事实上,我早就把王大乐从记忆中删除了。我没有过去,从来就没有过,尽管顽固的种子深埋在脑海。我认为我的过去是空白,只有这样,我才有胆量想象将来。在求职表父母一栏,我一直填写死亡。
我没再看过王大乐,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果我是狼崽子,也是因为王大乐。天各一方,对他对我,都最好。突然有一天,营盘镇派出所找到我。彼时,我和杜月已相处一年有余。我过着正常的日子。从一无所有到拥有简单正常的日子,真不是知足可以涵盖。
王大乐捡垃圾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他老实、卑微,见到蚂蚁都点头哈腰。后来镇上几家洗头房的玻璃连续被砸,均发生在半夜。最终查到王大乐头上。民警说我赔偿玻璃,就不再追究王大乐。我以为已经和王大乐没有任何关系,民警追来,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我出了钱,民警又劝我把王大乐带出来。他们讲了一堆道理,分析了利害关系。那一阵,或许是和杜月在一起的缘故,我的许多方面悄然改变,心不再那么冷硬。王大乐是我父亲,他的麻烦终究是我的麻烦。更深层次,我想让整个营盘镇忘掉王大乐,忘掉王大乐的儿子王小乐,把深埋心底的顽固种子彻底根除。
杜月之前,我也交过女友,相处时间都不长。我特别害怕也特别反感女友问到我的家庭。我说自己是孤儿,她们要么追根究底,要么一副吃惊的表情。杜月例外,直到我俩上床,她也没问这些问题。当然,如果她问,我仍那样回答。回营盘镇前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我租住的地方,和她商量,可否把王大乐接来。那是你的事,问我干吗?杜月似乎意犹未尽,手在我大腿根部摩挲着。激动加上感动,我又干了一回。我说明天就回,杜月问,你母亲呢?她怎么办?末了,杜月漫不经心地说,哦,就一个父亲啊。如果当时杜月不同意,我或许重新考虑。
其实,从王大乐寸步不离地跟我身后那一刻,我的麻烦就开始了。从营盘镇坐中巴到皮城,从皮城到石城,只有夜间十点一趟火车。离发车尚有两个小时,我想在周围转转,让他在候车室老实等着。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我干什么。我说随便转转。老实说,我虽然不耐烦,口气还是温和的。还没离开车站广场,他就跟上来,或许是步调不稳,几乎撞着我。我挺恼火,让你老实等着,跟着我干什么?王大乐怯怯地看着我,说一个人不敢。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拧了一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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