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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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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全力剿杀黑熊,除了把所有的猎枪架在村口,还从外村请来了最悍的猎手。黑熊又一次来了,这次还没等它迈到牲口棚前,几支枪一齐开火。
大家回忆那个夜晚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老人们说:“嚯咦,那家伙就像来村里走亲戚串门儿,大摇大摆的。枪响了,它只打个愣怔,然后用手把满怀的铁砂子都捋掉了,皮毛没伤。”
好几支猎枪都没挡住黑熊,村里人更加害怕了。村头去找老歪,夸他是公认的枪法第一。老歪拒绝了几次。村头沮丧极了,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村里又试着在黑熊出没的路径上挖陷坑、下皮套,仍旧毫无用处。黑熊糟蹋了村里许多东西,拍死了所有的牲口,还毁掉了几间村舍、几株百年大树。
老人们渐渐悟出:这个黑熊不是别的什么,它只是那个大土匪转生的,这会儿是来村里复仇了。瞧它那只巴掌多厉害,简直跟大土匪一般无二啊!就这样,后来人们议论起大黑熊时,只管它叫“不二掌”。
老歪又开始失眠了。他对女人说:那家伙早晚会找到咱家。女人安慰他,他不说什么,只是擦拭那支猎枪。
有一天半夜,老渔把头的外孙女突然失踪了。
老人找遍了村前村后,每一个巷子都寻遍了,没有一丝踪影。最后老人仰起鼻子嗅一嗅,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臭味,一拍膝盖说:“天哪,黑熊来过村子!”
老渔把头央求老歪说:“你只要救回我的外孙女,咱们就两清了。”
老歪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心准备霰弹,还制了一副皮裹腿。
就在老渔把头丢失外孙女的当月,黑熊又一次进了村子。这一次它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奔向了老歪家。当时老歪正在后院劈木头,只听得前院老婆惊呼一声,就赶紧往那儿跑——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黑熊朝自己女人举起了巴掌……
那个夜晚老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反身摸到猎枪的,只知道一连放了数枪,那个大黑家伙才摇晃着离开。
事后村头对老歪说:“错不了,那家伙真是‘不二掌’。”
老歪咬咬牙:“我得再杀一遍‘不二掌’了。”
老歪要去林子里了。他带足了水和干粮,打好裹腿,扎紧衣服,戴了一顶小小的翻皮帽——那是熊皮做成的。临行前他去看了老渔把头,在生病的老人床前坐了许久。
老渔把头病得非常厉害。老人盯住老歪不说话,老歪也不说。最后老歪要走了,老人才重复一遍:“找回我的外孙女吧,那样咱就两清了。”
老歪答应了老渔把头。
整个秋天再加上多半个冬天,老歪都在林子里寻找老熊,但一次也没有碰到它。就在一场雪下过不久,他踏着雪往前,发现了歪歪斜斜的大蹄印,还有一行小脚印。他心上一紧,马上想到一只老熊领着一个孩子。他急急地跑起来。
直追了半天,闻到了树隙里有一股臭味儿。他握紧了枪,猫着腰往前。
在一丛丛灌木后边,隔开疏疏密密的树木梢头,老歪看到了老熊厚实沉重的后背,它那只伸出的巨臂正牵着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老歪呆傻了,手里的枪举起又放下,担心霰弹伤了姑娘。
那一次他一直跟踪,想找到它的林中老巢,可惜后来搅起一阵风雪,目标还是丢失了。
老歪一连几天都在老熊出现的地方徘徊,不放过地上的任何痕迹。一天黄昏,他看到一只松鼠嘴里衔着一双松果,蹦蹦跳跳往前蹿。松鼠在一棵大橡树跟前停下,一个穿花棉袄的姑娘从树后绕出,伸出一只手,那只松鼠就把双果投进她的手里。
小姑娘高高兴兴往前走。老歪暗暗跟紧。
在一丛横七竖八的躺木后面,有一个黑森森的洞穴,里面传出了深长的鼾声。老歪盯着小姑娘钻进了洞穴,什么都明白了。
老歪特制了一种霰弹,它们每一颗都像箭镞,带有见血封喉的剧毒。他将枪瞄准了洞穴不远处的一片树隙,准备将这里变成老熊的葬身之地。
一连两天过去了,风中只有隐隐的鼾声。第三天一早阳光射进了树隙,鼾声消失了。随着一阵啪啦啦踩断树木枝条的声音,那个大黑家伙摇晃着走出来,直走到空地中央。它在用力嗅着什么,一双巨臂抬起,摸着厚厚的胸部。
老歪扣响了扳机。
老熊胸前中了一些霰弹,它嫌痛,一下一下捋,想捋掉粘在那儿的箭镞,可是没有捋掉。它生气地看着放枪的人——老歪又扣响了第二枪。
老熊倒下了,溅起了几尺高的雪沫。
就在这时候洞穴里发出了连连惊叫,那个穿花棉袄的姑娘跑出来,一下扑到了老熊的身上。她扳它,想扶它起来,哭叫声撕心裂肺。
老歪手里的枪掉在了雪地上。
从林子里出来时冬天快要结束了。老歪第一件事就是去老渔把头家。村里人告诉他: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老渔把头在大雪落下的第二天就死去了。
这年春天老歪搬离了村子,一个人住在了河边,临走前把那支猎枪砸毁了。
虎头的记忆中,舅舅是一直呆在小泥屋中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舅母,只知道她是被一个叫“不二掌”的老熊拍死的。母亲给他讲“不二掌”的故事,与村里老人稍有出入。母亲说熊是熊,大土匪是大土匪——而村里老人却认定,老熊与大土匪同名同姓,其实就是同一个“不二掌”。
虎头第一次领我们去找舅舅玩,我们心里已经装了这些故事。大家有多少话要问啊。可是虎头警告说,舅舅这人要多怪有多怪,惹火了他会杀人的。其实他已经杀过人了,还杀了老熊和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动物。我们全都怕他,可越是害怕就越是想挨近了看个清楚。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河边小泥屋成了最有魔力的地方。
老歪紧贴在肩膀上的头颅像个葫芦,头发不多,下巴瘦得惊人。他一双眼睛大大的,眼神里放着毒光。去他那儿的第一天,我们就注意到了这眼睛的怪异:里面有一层层叠起的灰色瞳仁。这与我们见过的所有眼睛都不一样。
我们将老歪的眼睛告诉了村里老人。他们听了,吸一口烟相互端量,只不说话。当只剩下一个老人时,他才告诉我们:“长了这种眼的人就快死了。”“多久才能死呢?”老人磕打烟斗:“快了半年,慢了一年。”说完又叮嘱我们:“千万别说是听我说的呀!”“为什么?”“因为咒人不好。”
其实私下里村里人都认为老歪早该死了。他们说一个人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就是去等死:“正经人,好生生的人,哪个不住在村里?”
虎头一听到舅舅要死就高兴了,说:“我想看舅舅是怎样死的。”他把这句话跟母亲说了,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然后就哭了。
说真的,我们后来去小泥屋,主要是想观察这个人什么时候死,其次就是吃一些不常吃到的东西。
老歪这儿总有奇奇怪怪的食物,比如腌在土缸里的野菜,还有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毛蟹和泥蛤;如果是比拇指还要小的鱼,就要放一点盐蒸了吃;野果子酒、野杏子干、核桃、薯条……他捉鱼的方法最简单省力,就是在河边吊一个网筐,里面放几块薯条和骨头,提出水面就是一些活蹦乱跳的小鱼了。如果想捉大一点的鱼,他就拎上一个旋网去河口那儿——唰一下撒开,再一点点收、收,收到怀里,准有一两条大鱼在网里乱撞。
老歪大多数时间躺在光秃秃的炕上,闭着眼不言不语。他偶尔睁开眼时,我们就会看到那双层叠的灰色眼珠,于是就想起了不久即要发生的事情——他的死——心里立刻有一阵不太好受的快活。
那时候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了,这好像会让人极不高兴。
当时我们还没有发现那个小草屋,没有看到抽水烟的老婆婆。它在离这儿几里路的东边密林里。
老歪将吃不完的小鱼晒干,又糊成一些纸口袋,装成一袋一袋看着,很满意的样子。有时它拆了纸袋吃一点鱼干,嚼鱼的样子真是吓人。
我们吃鱼时他不声不响。我们吃所有东西他都不会阻拦。虎头说:“舅舅是海边上最大方的人。”
可是有一次我们发现锅里有一碗蘑菇汤,刚要去喝,老歪就救火一般扑过来,一把夺去。他从来不给我们蘑菇吃。
野果子酒甜甜酸酸,可以当糖水喝。谁知大家有一次喝多了,都一前一后跌倒,腿不好使了。那种飘飘的感觉真是不赖,像踏在云彩上。
老歪抽烟时也要躺着,火头一明一暗,像在引逗我们询问一些秘密。我们终于忍不住了,就提起了林中的妖怪——我们问:“你这辈子见了多少妖怪?”
老歪不回答我们。
虎头和小双相互挤眼,又转向我说:“村里人说,咱长到20多岁的时候,就不怕妖怪了。它们只欺负小孩和老头儿;还有,它们欺负女的。”
我说:“它们特别喜欢捉弄小孩,愿意把他们捉到林子深处,养在窝里——就像村里人养鸟一样。”
小双说:“养大了,就教他们说妖怪的话,那时我们就听不懂了——有个孩子一岁多被一只猫头鹰领走了,十岁才回村子,一到半夜就学猫头鹰叫,他妈打他,他还是叫。他吃生肉,大白天蒙头睡觉,天一黑就往外跑,两眼雪亮……”
虎头咂着嘴:“就是啊,听人说有一只老熊,一到夜间就来村里祸害人,一巴掌就能拍死一头犍牛——其实它是一个大土匪变的,是个妖怪……”
老歪慢慢从炕上坐起,不再吸烟,嘴巴死死咬住了烟斗。
虎头讲得起劲,比比画画:“老熊的巴掌就像脸盆那么大,有一次遇见了舅母……”
老歪“呸”一声吐了烟斗。
虎头吓得赶紧刹住话头,结结巴巴叫着“舅舅”,脸色蜡黄。这样停了一会儿,虎头终于鼓足了勇气问:
“舅舅,那个大土匪是你用枪打死的吧?”
老歪嘴里呜噜了一声什么,跳下炕就摸棍子。虎头从窗上爬出,老歪追赶不休。虎头跑得飞快,老歪追不上,就抓起插在地上的一柄铁叉——它投出去虎头也就完了。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铁叉在他肩膀上方颤了颤,终于跌落在地上。
我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老歪回头又看到了我们,再次追过来。大家“啊啊”叫着飞跑,往不同的方向跑。老歪也不想逮到我们,因为他贴紧在肩膀上的头妨碍奔跑。他站了一会儿就回泥屋去了。大家从蒲草里钻出来,用手做成喇叭,迎着泥屋一齐喊:
“老歪快死了——”
虎头和我们一起喊,脸色涨得紫红。他刚刚死里逃生。大家从此再不怀疑泥屋里的人会一气之下杀人。这个人杀性大,什么都不怕。
从小泥屋跑开之后,我们只在林子边上闲逛,不敢钻到密林深处。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意思,却又没别的事情好做。虎头胆子最大,一度想报复舅舅,约定在某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去河边,从那个小窗往里扔石头——老歪肯定会跑出来,那时我们就将他引向一条小路,那儿有提前挖好的陷坑,坑底是又臭又脏的东西。
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实施。因为虎头有一天听到母亲念叨起舅舅,说这个人多么可怜、多么可怜!母亲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虎头也就打消了捉弄舅舅的念头。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老歪是个干了许多坏事的人,他从窗上跳出来追人,那是因为被揭开了一个伤疤,痛得吓得要死呢。
铁匠铺里的老人从河边泥屋说到其他,就扯出了密林深处的秘密——那幢小草屋。
大家当时就记在心里,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用了三个星期天才勘查清楚,找到了那个地方。小草屋真的孤零零矗在那儿,里面真的有个老婆婆——一般来说,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妖怪,就一定是个最难对付的家伙。
找到小草屋的当天,我们就想策划一个行动,将她制服。巨大的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正像铁匠铺的老人们说的:那些妖怪看上去人模人样的,真来了脾气,会凶得吓人。比如说老婆婆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孩子来呀,让奶奶抱抱吧。然后一手逮住一个就咬,咔啦咔啦像吃生萝卜一样。
好在凶险恐怖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以前,我们并没有亲眼见过。离得最近的就是老歪杀死老熊的故事,不过得胜的还是人,而不是熊。
我们认为最需要做的,就是先弄清她是由什么妖怪“闪化”的。按老人们的说法,通常是让它们喝酒——妖怪没有大的酒量,顶多喝上二两就醉了,然后舌头大了,站也站不稳,一会儿就露出了原形。另有一个办法是烟熏,在烟火攻伐之下,它们鼻涕眼泪一大把,绷不住了,也就显形了。
野物扮成人样,主要是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毛病:想玩得更有意思,和人斗心智,取一些乐子。其中最坏的家伙才会趁机害人。
我们选择烟熏法,又担心引起林火。后来都想到了老歪那儿喝不完的野果子酒。
我们鼓起勇气,提了一个大南瓜,由虎头领着找老歪来了。离小泥屋还有几百米远时,小双咕哝:“也不知他死没死?”虎头说:“谁知道呢,要不说这事得上紧做嘛。”
一声声敲门,没有回应。我把门撞开了一条缝,一眼发现老歪躺在炕上,贴在肩膀上的头颅用力翘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来人。
虎头叫着“舅舅”,把南瓜放在老歪胸前。
他依旧躺着,伸手摸一摸南瓜上的花纹,没有吭声。看来他不再记恨虎头和大家了。
我们在屋里徘徊,想着野果子酒的事。那个酒坛就在屋角放着,擦得锃亮,一看就知道他时不时要吮上一口。
我蹲在酒坛跟前。小双说:“老歪叔,我们也想喝酒。”
“尝一口吧,真要喝,那得等到十八岁哩。”老歪语气还算和蔼。
虎头得到了鼓励,立刻蹦起来:“尝尝呀,快尝尝呀!”
老歪并不阻拦,瞥着我们。他歪脑袋上的那对眼睛啊,什么时候都是吓人的。我们将棕色的酒倒进一个大泥碗里,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就喝完了。不出半个钟头,两腿就有了飘飘的感觉。
中午时分我们还赖着不走。午饭其实再简单没有——老歪做饭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只是抓一把小干鱼,再捏几根薯条,揪几条屋檐下的干萝卜,放进锅里一块儿蒸煮。一股诱人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引得一只红翅大鸟蹲在窗前,显然是馋坏了。
虎头还不满足,提议将南瓜和蘑菇合炖。他刚从炕头拿起一小袋干蘑菇,就被老歪一把夺下,小心地掖到了被子里。
蘑菇多好啊,难怪村里老人一见它就感叹:“口福!口福!”可惜人多蘑菇少,一年里也吃不上几次。最让人不解的是那个密林深处的老婆婆,她竟然有一大口袋蘑菇,头枕蘑菇睡觉!如果不是施了魔法,想都别想!看看老歪吧,他才不过有一小袋子,还要当成宝贝一样藏到被子下。
虎头喝了酒,又胡说起来。我想这会儿应该先把门打开,这样老歪火了我们有路可逃。
“老舅,我们新发现了一个妖怪……”虎头说。
“嗯?”老歪抹抹嘴,不吃东西了。
“就是的,她藏在东边那片黑乌乌的林子里,‘闪化’成一个老婆婆的模样,小草屋肯定是洞穴‘闪化’的……”
老歪听了低下头,重新咀嚼起来。
小双补充说:“她满屋里都是蘑菇,成了蘑菇一霸——村里老人说,以前蘑菇很多,雨后去林子里,一会儿就能捡半篮子,没有篮子就用衣襟兜起来,高高兴兴往家走……有了她,蘑菇就没了。”
虎头大声应和:“这事咱得想想办法了,老舅,她肯定就是‘蘑菇霸’——听人说旧社会有一种妖怪就叫‘旱霸(魃)’,它到了哪里,哪里就再也不下雨了!”
老歪发出“嗤”的一声:“旧社会,不能提旧社会的!”
我明白虎头他们一提到往事,就勾起了老歪的烦恼。我望了望洞开的屋门。
老歪的眼睛转向很远的地方,或许在遥望那片密林——他肯定去过那里,因为他当猎人的日子里什么地方都窜。我小心翼翼问:
“歪叔,你见过那个老婆婆吗?”
老歪未置可否,像是出了神。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可怕的密林:“我爷爷说前些年林子里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它长了鸡冠子,伏在暗处喘气儿,发出‘呋——呋——’的声音,进林子的人还以为是刮风哩,一不小心走近了,就被它一口吸到肚里。”“我奶奶说,林子里有个蜘蛛精,大得像锅盖,它追赶小孩时变成车轮子那样滚,谁也没它快,一歪倒就将小孩压住,它起身时,沙地上只剩下几根骨头……”
老歪不知听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抬手擦眼,抹去锃亮的泪水。不过我们知道这并不表明他心里难过,因为海边上的老年人最爱哭的——风沙把他们的眼睛磨坏了,动不动就流泪,这原本不算什么。
流泪是个让人羡慕的本事——在学校里唱忆苦歌,有许多同学和老师一开口就泪流满面了,然后校长就表扬他们。我那时多想快些流泪啊,可就是干着急,不光流不出,还想笑哩。
老歪擦过了眼就咂嘴,大概想起了蘑菇的滋味。
虎头问:“老舅,你估计那个老婆婆是什么‘闪化’的?”
老歪的声音又闷又沉:“是人‘闪化’的!”
“什么意思?”小双瞪着大眼。
“什么意思?哪个人不会老?海边日子过得快啊,只一闪,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太婆……”
虎头琢磨着老歪的话,问:“海边日子比别的地方过得快?”
“快多了!这里是个古怪地方!”老歪恶狠狠地说。
我大为不解:“歪叔,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这一辈子都在琢磨这个,只是弄不明白。有时候想,可能是海边风大,把日子刮跑了?也可能是野物太多,要知道一个野物一条命,哪怕是一只小虫子也是一样——它们都和人一样,有一辈子,有自己的日子……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么多树,树和草也有一条命,也有自己的日子……”老歪皱着眉头说。
我突然觉得老歪说到了一个深奥无比的问题!原来他一个人住在小泥屋中,远离村子,一天到晚净琢磨这样的大事!原来他不是在这里等死,而是想着海边日子为什么过得忒快——这才是顶要紧的大事啊!
虎头翻翻眼珠:“真要是这样,咱们不要野物也不要林子,海边日子不就慢下来了?”
老歪猛一声喝斥:“胡说!这些年村里人都这么想,一口气打死了多少野物、伐了多少林子,结果日子越过越快——我问过外地人,才知道咱这里日子比他们那儿快了十倍!看我只一眨眼,连胡子都白了,头发也没了,日子就这么快!越过越快!我说过,野物林木和人一样,也有一条命,天地万物相加就是‘日子’!它们没了,日子也就没了!它们多起来,日子才会多起来,那时日子过得也就慢了!”
我们一声不吭,在心里计算——这真的是个算术问题吧。
虎头急得吭吭哧哧:“那么妖怪呢?它们是最能争抢时间的吧?它们是尽干坏事的家伙!谁都想逮住妖怪……”
老歪摇头:“咱这儿没有妖怪,从来没有妖怪!”
我差一点喊出来:这就不对了!所有的老人都讲过妖怪,从铁匠铺里的老人到家里的老人——外祖母就亲口讲了许多,尽管其中不乏夸张,但从根上讲它们确是有的。大家都用怀疑的目光盯住老歪。
老歪哼一声:“告诉你们吧,那都是人瞎编出来的,就为了吓唬小孩,让你们听话;也有人为了掩盖自己没本事、一辈子耍懒——想想看,什么都赖在妖怪身上,说坏事全是它们干的!其实人这一辈子干的坏事更多,人就是最大的妖怪!”
“咱也是妖怪?”小双大笑。
老歪瞅着他:“说不准哩,别到处找妖怪了,说不定自己就是哩!”
大家一声不吭了。今天过得很怪,这小泥屋里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对劲儿。到底是我们出了毛病,还是老歪出了毛病?有些奇怪,很费解很麻烦。比如“海边日子过得快”这理儿,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看来一切都是真的:瞧瞧吧,只一眨眼天就半晌了,再有一会儿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们就得赶紧回家。海边日子过得就是快,比其他地方快多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于是我们不敢耽搁,只想怎样把野果子酒搞到手——对付小草屋老婆婆的事还是要办。
虎头和小双耳语了一会儿,几个人交头接耳,最后决定偷走酒坛。
老歪出门解溲的时候,有人立刻把酒坛用衣服包了,然后从窗户递出去——老歪再次返回屋里时,没有在意酒坛,也没有在意我们当中少了一个人。
大家嚷着“海边日子过得真快啊”,打着哈欠,离开了小泥屋。
一出门,嗬,太阳偏西了,一些大白鸟呼啦啦从河道飞起。野物真多啊,它们此起彼伏叫着,一刻不歇地奔波,忙自己的事情。
我们选了一个最好的日子去密林小屋。
这一天太阳很大,到处光亮充足。听老人说,阴乎乎的日子野物比人高兴,它们要躲在暗处做坏事。所以选择一个好日头,这对人是有利的。
林子里的野物果然吵得很轻,四处安静。那个小草屋默默的,独眼似的小窗瞪着我们。虎头抱着酒坛,我和小双几个一直走在虎头的左右。
我们一块儿伏在窗前往里看:大炕上没有躺着那个老婆婆,可是那只装蘑菇的大口袋还在。
虎头抚摸着酒坛,一定在打什么主意。我们推了推窗户,关得紧紧的——这样呆着很危险,因为老婆婆在暗处,她如果从林子里猛地钻出来,一定会把我们逮个正着。大家都觉得应该快些散开才好。
我们在林子里游逛了一会儿,采采蘑菇找找鸟蛋。一只很大的猫头鹰在树梢上打瞌睡,我们投石块吓唬它,它竟然一动不动。小蜥蜴唰唰乱窜,大甲虫缓缓走来。一群小鸟展着黄色红色的翅膀掠过,后边有一只苍黑的大鸟在追赶……走过了一片柳林,一片杨树林,又跨过棘棵,钻过紫穗槐丛。每人裤脚上都缀满了鬼针草。
从紫穗槐丛出来,一抬头都怔住了:一缕青烟正从树隙间袅袅升起。这太怪了!
那儿有几棵黑黑的大橡树,它们长在一片树木疏疏的沙原上,青烟就从树下冒出……我们小心地摸过去,看到一个人跪在树下,原来有人在烧纸,面向一个坟包。我们一点点凑近了,差点喊叫出来——
她正是小草屋里的老婆婆!
这儿摆了红红的果子,还有蘑菇做成的菜肴。老婆婆小心地用一根树枝拨着烧纸,再用沙子盖好。
可能是我们伫立一旁的缘故,老婆婆很快站起来。她拍打膝盖,看看我们,然后向着那片密林走去。
这儿没有墓碑。不过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这儿,这几棵大橡树下,就是老渔把头女儿女婿的墓……老天,就在这里埋着那个大土匪啊,当时他的妻子就一头撞死在这儿,在某一棵大橡树上。
我的手心里冒出了汗水。
刚刚走开的那个老婆婆是谁?难道她就是失踪多年的姑娘,是老渔把头的外孙女?这真的是大土匪夫妇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是老歪答应领回的那个女孩?
我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我不敢肯定事情会是这样,不过我知道:今天遇到了最要紧的一件大事。我真想马上就去追赶那个老婆婆,可就是挪不动腿。
虎头和小双他们也像我一样发呆,直瞪瞪望着消失在林中的老婆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老渔把头的外孙女仍然活着。多么可惜啊,那个老人生前最牵挂的就是失踪的外孙女。
她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年她真的被那只老熊收养,让它牵着手走在林子里?
一切都不敢相信。这些事太玄了,我脑子里只是闪过了这些念头,很快又否定了。
不过这只老熊是全村老人都知道的,而且有人亲眼见过它举起了复仇的巴掌。当年带领民兵追击老熊的那个村头儿死了,可是民兵还有活下来的。
大家从坟包前走开,没有再去那个小草屋。
夜里我对外祖母讲起了白天遇到的事情,她半天不吭声。后来她起身去窗前看了一会儿星星,叹着气说:“我见过那只老熊。”
“真的?它那么吓人?”
“真的。那天夜里它就站在这扇窗前,我吓得一动不动。它看了看就走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它在找一个人,找老歪——它摸不清那个仇人住在哪幢屋子里……”
“它真是‘不二掌’转生的?”
外祖母点头:“它是找仇人来了,这个村子就是它的仇人——它把整个村子当成一个人看。熊跟人一样,有时犯糊涂,有时脑袋好使些。它那会儿气蒙了,就把整个村子恨上了,见了东西就毁,见了人就追,拍死了那么多牲口……”
“它最该拍死的就是村头儿,是他领人剿匪的!”我脱口而出。
外祖母压低了声音:“也许是……不过老熊最想找的还是那个人,是老歪。”
“那天夜里它站在窗前往里看,就想找老歪吧?”
“嗯。那一夜幸亏月亮好,它看清了我是个上年纪的女人。老歪媳妇年轻,穿了花袄。它犹豫了一会儿,想着是不是该给我一巴掌……”外祖母这会儿还有些庆幸。
我想着前前后后的事情,想知道一个答案,这时再也憋不住了,问:“姥姥,你说那个大土匪到底该不该杀?”
外祖母瞅我一眼,望望窗户:“谁知道呢?大概杀不杀都行吧。”
这是什么话啊!我心里失望极了。我噘着嘴,毫不掩饰心里的气愤和不平。我大声说:“那就不该杀!等想好了再杀!”
外祖母抚抚我的头:“傻孩子,那时候上级催得紧,哪有工夫想啊!如果催得不紧,大土匪也就没事了——他在海边林子里游荡了多半辈子,不是活得挺好嘛……”
外祖母尽管口气淡淡的,但我还是听出了她有一丝舍不得。我明白了,她更偏向于不杀。我又问:
“他干了多少坏事?”
“也说不上干了多少,要紧的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打仗那些年就是这样,不愿归顺。他枪法好,打外国人的时候得了两把好枪,上级看好了,非要他这两把枪不可,他舍不得,仇就结下了。太平年景一来,他还是独来独往,还是带着那两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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