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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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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根本不需要这些玩意儿。如果你需要,那就表示你还没有强到可以对我作威作福的地步。”
他坐在那儿听着,看着我,然后狞笑起来。“演讲真精彩,”他说,“现在你已经把体内的废话都排出来了。我们来录口供吧。你要逐条回答,还是照自己的方式说?”
我说:“我对着小鸟说话,只是为了听听风吹过的声音。我不录口供。你是律师,你知道我用不着。”
“没错。”他冷冷地说,“我懂法律。我懂警察的工作方式。我给你澄清罪名的机会。如果你不要,我也乐得轻松。我可以在明天早上十点钟提审你,让你出庭。我虽然不情愿,但你也许还是可以交保。但你如果交保,事情就难办了。你要花很大的代价。这是我们可以用的一个办法。”
他低头看桌上的一张文件,阅读后把它·过去朝下放。
“罪名是什么?”我问他。
漫长的告别 7(2)
“三十二条。事后从犯。重罪。估计会在圣昆丁①监狱关五年。”
“最好先抓到伦诺克斯。”我小心翼翼地说。格伦茨手上握有一些东西,我从他的态度中感觉得出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但他绝对握有一些东西。
他靠向椅背,拿起一支笔,慢慢在两个手掌间转动。接着他露出笑容,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马洛,伦诺克斯是一个很难隐藏的人。大多数人需要靠照片指认,而且照片要清楚。半脸都是疤痕的人就用不着了。更别提他不到三十五岁就满头白发。我们找到了四个目击证人,说不定还不止。”
“什么目击证人?”我嘴里苦苦的,像格里戈里厄斯组长打我之后流出的胆汁。这一来我才想起脖子又肿又痛。我轻轻揉着。
“别当傻瓜,马洛。一位圣地亚哥最高法院的法官夫妇正好送他们的儿子媳妇上那架飞机。四个人都见到了伦诺克斯,法官太太还看到他搭的车子和同行的人。你无望了。”
“很好。”我说,“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在广播电台和电视上播特别公告。只要完整描述就行了。法官打电话进来。”
“听起来不错。”我公道地说,“可是这样还不够,格伦茨。你得抓住他,证明他犯了谋杀罪。然后你得证明我知情。”
他对着电报稿背面弹手指,说:“我想我要喝一杯,晚上加班过度。”他打开抽屉,把一个酒瓶和一个迷你酒杯放在桌上,将酒杯注得很满很满,一仰而尽。他说:“好多了,好太多了。抱歉,你在监禁期间,我不能请你喝。”他把酒瓶塞好,推离身边,但未超过伸手可及的范围。“噢,对,你说我们必须证明一些事。噢,说不定我们已经拿到一份自白了,傻瓜。很糟糕,嗯?”
我感觉一根小小的冰手指顺着我的脊椎移动,像冰冷的昆虫在爬。
“那你何必要我的口供呢?”
他咧嘴一笑,说:“我们喜欢有条不紊的记录。伦诺克斯会被带回来受审。可以取得的东西我们都要。与其说我们要从你这儿问出什么,不如说是我们希望你脱身——如果你合作的话。”
我瞪着他。他瞎摸了一会儿文件,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看看酒瓶,拼命用意志力忍着不伸手去拿来喝,突然间他送来一个不合宜的秋波。“也许你想听听整个故事。好吧,机灵小子,为了证明我没骗你,喏,我说给你听。”
我探过头去,他以为我要抢他的酒瓶,赶忙一把抓过去,放回抽屉里。我只是要把一截烟屁股放进他的烟灰缸。我又向后仰,再点一根烟。他说得很快。
“伦诺克斯在马札特兰下飞机,那是一个人口约三万五千的转机点和小镇。他失踪了两三个钟头。不久后有一位黑发、褐肤、脸上有不少疤的高个子化名西尔瓦诺·罗德里格兹订到多利昂的飞机。他的西班牙语说得不错,但对一个叫这种名字的人来说,又不够好。若说是肤色这么深的墨西哥人嘛,又太高了。飞行员向当局密报。警察到达多利昂时太晚了。墨西哥人不是急性子。他们只擅长开枪打人。等他们出动,那人已包租一架飞机到达一个名叫欧塔托丹的小山城,一个有湖泊的冷门夏日旅游点。包机的飞机员曾在得州受过战斗机飞行训练。英语说得不错。伦诺克斯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假如那是伦诺克斯的话。”我插嘴说。
“等一下,朋友。是伦诺克斯。好啦,他在欧塔托丹下飞机,住进一家旅馆,这回化名马里奥·德·塞尔瓦。他身上带着一把枪,是毛瑟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当然这在墨西哥算不了什么。可是包机驾驶员觉得那人不对劲,就向当地司法单位报告。他们跟踪伦诺克斯,向墨西哥城报备,然后搬进去监视他。”
格伦茨拿起一把尺子,从这头看到那头,毫无意义的动作,只是避免看我。
我说:“嗯哼。你的包机驾驶员工真机灵,对客人真好。这种故事都老掉牙了。”
漫长的告别 7(3)
他突然抬头看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想快速审判,二级谋杀的答辩我们会接受。有些方面我们宁可不沾。毕竟那个家族势力挺大的。”
“你是指哈伦·波特。”
他点点头,说:“依我看整个想法大错特错。施普林格可以到现场查一天嘛。这个案子什么都有。性、丑闻、钱、不贞的美丽妻子、受伤的大战英雄丈夫——我猜他脸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妈的,可以在头版登好几个礼拜。国内的每一家烂报刊都会贪心地照单全收。所以我们要赶快让它无疾而终。”他耸耸肩。“好吧,上头既然要这样,他说了算。我能拿到口供吗?”他转向一直轻轻作响的录音机,前面的灯亮着。
“关掉吧。”我说。
他转过来,恶狠狠地看我一眼,说:“你喜欢坐牢?”
“还不坏。不会见到最好的人,可是他妈的谁想见那种人呢?通点儿情理吧,格伦茨。你想让我当告密的小人。也许我太执拗,或者太多情,但我也很实际。你们若要雇私人侦探——是,是,我知道你们最恨这个想法——可是万一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你会要一个出卖朋友的人吗?”
他怨气冲天地瞪着我。
“还有两点。你不觉得伦诺克斯的逃遁策略有点儿太透明了吗?如果他想被抓,用不着那么费事。如果他不想被抓,绝不会笨到在墨西哥乔装成墨西哥人。”
“什么意思?”现在格伦茨对我大声咆哮。
“意思是说你可能是编些话来唬我罢了,根本没有什么染过头发的罗德里格兹,没有什么马里奥·德·塞尔瓦在欧塔托丹,你对伦诺克斯的去向,不比对海盗黑胡子的宝藏埋在哪里更清楚。”
他又拿出酒瓶,倒了一杯,像先前那样一饮而尽,然后整个人慢慢轻松下来,在椅子上转身,关掉录音机。
“我真想审问你。”他的声音很刺耳。“你是我想治一治的那种聪明人。智多星,这个案底会跟着你很长时间。你走路带着它,吃饭带着它,睡觉带着它。下回一出轨我们就以这个罪名宰了你。现在我得做一件叫我恶心的事。”
他在桌上摸索,把朝下的文件拉到面前,·过来签上名,大声叫斯普兰克林。
胖子带着满身异味走进来。格伦茨把文件交给他。
“我刚才签了你的释放令。”他说,“我是公仆,有时候我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任务。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签这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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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好哇。”
“先生,伦诺克斯案已经结案。不会有什么伦诺克斯案了。今天下午他在大酒店写了一份完整的自白,然后开枪自杀。我刚才说过,在欧塔托丹。”
我站在那儿,茫茫然瞪着眼,眼角瞥见格伦茨慢慢倒退,似乎以为我会出手揍他。我一时大概显得很凶吧。接着他又回到书桌后,斯普兰克林抓着我的手臂。
他用鼻音很重的嗓门说:“走吧,人晚上偶尔也会想回家的。”
我跟着他出来,关上门,关得很轻很轻,活像屋里刚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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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8(1)
我掏出我的财物清单副本交上去,照原件开了收据,然后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口袋。有一个人懒懒散散地站在登记台那一端,我转身走开的时候,他站直跟我说话。这人身高约六英尺四英寸,瘦得像竹竿。
“要搭便车回家吗?”
在惨白的灯光下,他显得少年老成、疲惫又愤世嫉俗,但不像骗子。“多少钱?”
“免费。我是《新闻报》的朗尼·摩根。我下班了。”
“噢,跑警察局口的。”
“只有这个礼拜。平常我固定跑市议会。”我们走出大楼,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我抬头看天空。有星星,但灯光太强了。这是个凉爽愉快的夜。我深呼吸,然后上了他的车。他开车离开那个地方。
“我住在很远的月桂谷。”我说,“随便哪儿让我下车都行。”
“他们送你来,”他说,“却不管你怎么回家。这个案子引起我的关切,有点儿反感。”
“看起来没什么案子了。”我说,“特里·伦诺克斯今天下午自杀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是这么说的。”
“太方便了。”朗尼·摩根盯着挡风玻璃前面说。他的汽车静静地驶过安静的街道。“可以帮助他们筑墙。”
“筑什么墙?”
“马洛,有人要在伦诺克斯案四周筑起一堵高墙。你脑筋好,看得出来吧?不会有预计该有的大场面。地方检察官今天晚上出城到华盛顿不知开什么会去了。遇到多年难得的大宣传机会,他却弃之而去,为什么?”
“问我也没用。我在冷宫里待了一阵子。”
“因为有人给了他足够的甜头呀。我不是指一沓钞票之类的赤裸裸的东西。有人答应给他某种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好处,跟案情有关的人只有一位办得到。就是女方的父亲。”
我把头仰靠在汽车一角。“不太可能,”我说,“新闻界呢?哈伦·波特拥有几家报纸,可是竞争对手呢?”
他好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专心开车。“当过新闻人员吗?”
“没有。”
“报纸是有钱人拥有和发行的。富人都是一个鼻孔里出气。不错,有竞争——为发行量、消息来源、独家报道竞争得很厉害。在不损害业主的声望、特权和地位的情况下竞争。如果会损及业主,盖子马上就罩下来了。朋友,伦诺克斯案就罩了一个盖子。朋友,伦诺克斯案如果好好宣扬可以促销不少份报哩。这案子里样样齐全。侦讯可以招来全国的特案报道记者。可是不会有侦讯了。因为伦诺克斯在侦讯前就死了。我说过嘛——对哈伦·波特和他的家人来说——太方便了。”
我坐直起来,狠狠盯着他。
“你是说这里大有文章?”
他讽刺地撇撇嘴巴。“可能只是有人帮忙伦诺克斯自杀、拒捕之类。墨西哥警察最爱扣扳机。要不打个小赌?我敢说没有人算过弹孔。”
“我想你猜错了。”我说,“我很了解特里·伦诺克斯。他早就心灰意冷了。如果他们活捉他回来,他会顺他们的意思。他会承认杀人罪并请求减刑。”
朗尼·摩根摇摇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而他果然这么说了:“不可能。假如他开枪打她或者敲她的脑袋,也许还能减刑。但作案手法太凶残。她的脸被打得稀烂。最轻也会判二级谋杀,连这样都会闹得满城风雨。”
我说:“你说得可能没错。”
他又看看我,说:“你说你了解那家伙。那么你接受这个简单的答案吗?”
“我累了。今天晚上没心情思考。”
我们静默良久。后来朗尼·摩根说:“如果我不是卖文为生的新闻人员,而是真正的聪明人,我会说人可能不是他杀的。”
“不失为值得参考的意见。”
他塞一根烟到嘴里,在仪表板上划了一根火柴点上。他一路默默抽烟,瘦瘦的脸上眉头深锁。到了月桂谷,我告诉他在什么地方拐离大道,什么地方弯进我那条街。他的汽车吃力地爬坡,停在我家的红木台阶底下。
漫长的告别 8(2)
我下了车,说:“多谢你送我,摩根。要不要喝一杯?”
“希望改天能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已经独处了好长时间。他妈的太长了。”
“你有个好朋友要诀别。”他说,“你既然肯为他坐牢,他一定是你的好朋友。”
“谁说我为他坐牢?”
他微微一笑。“我不能在报上发表,并不表示我不知道,朋友。再见啦,改天再见。”
我关上车门,他转弯开下山坡。等他的尾灯消失在转角,我步上台阶,捡起报纸,走进空空的房间。我把所有的灯都点亮,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屋里闷闷的。
我煮了咖啡喝,从咖啡罐里拿出五张百元大钞——钞票是卷紧由侧面塞进咖啡罐内的。我手里端着咖啡杯走来走去,打开电视又关掉,坐下,站起,又坐下。我·阅堆在台阶上的报纸。伦诺克斯案起先登得很大,第二天早晨就变成二版的新闻了。报上有西尔维娅的照片,但没有特里的。有一张我的快照。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过这么一张。“洛杉矶私人侦探被拘留审问”。报上登了恩西诺镇伦诺克斯家的大照片。房子属于仿英国式,有一大片斜屋顶,洗窗户大概要花一百块钱。房屋坐落在两英亩地基上的一个小山头上,两英亩在洛杉矶地区算是相当大的庄园了。还有一张客宅的照片,是主建筑的缩小版,夹在树影中。两张照片显然都是远距离拍摄,然后放大裁剪而来的。所谓“死亡之室”则没有照片。
这些东西我在牢里都看过,但我阅读内容,用不同的眼光再看一遍。我没看出什么,只知道一个漂亮的富家女被杀,新闻界彻底被排除在外。原来他们家的影响力很早就发挥作用了。跑犯罪新闻的记者一定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有道理。假如妻子被杀的那天晚上特里在帕萨迪纳跟岳父谈过话,那警方接到通知前,屋里屋外早就有十几个守卫挡驾了。
可是有一件事不合情理——她被揍成那样子。谁也不能叫我相信特里干过这种事。
我把灯关掉,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边。外面的灌木丛中,一只知更鸟唧唧喳喳,顾影自怜,还不肯安歇。我的脖子痒,所以我刮了胡子,淋浴后上床,仰卧着静听,仿佛远处黑暗中有一个安详、耐心的嗓音娓娓澄清着这一段故事。可是我听不见,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听见的。没有人会向我说明伦诺克斯案。用不着说明。凶手自白了,而且已经死了。连庭审都不会有。
《新闻报》的朗尼·摩根说得不错——太方便了。如果是特里·伦诺克斯杀了他妻子,那就好。用不着审问他,提起种种不愉快的细节。如果不是他杀的,那也不错。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替罪羊。他永远不会反驳。
漫长的告别 9
之后三天没发生什么事。没人揍我、对我放枪,或者来电话警告我少管闲事。没有人雇我去找流浪的女儿、出轨的妻子、遗失的珍珠项链或者失踪的遗嘱。我只是坐在那儿对墙壁发呆。伦诺克斯案突然发生,又突然消失了。有一个简短的庭审,我没被传唤。庭审定在一个古怪的时间,事先没宣告,也没有陪审团。法医自行裁决:西尔维娅·波特·韦斯特海·迪·乔治·伦诺克斯的死亡是由于她丈夫泰伦斯·威廉·伦诺克斯①蓄意谋杀,她丈夫已在法医办公室的辖区外死亡。他们肯定会宣读一份自白列为记录,其效力也肯定已足够让法医满意了。
尸体发回安葬,用飞机北运,埋在家庭墓穴中。新闻界没有受邀。没有人接受访问,哈伦·波特更不会,他从来不接受访问。他差不多像西藏的喇嘛一样很少露面。财产上亿的人在仆佣、保镖、律师和驯良的经理人才的保护下过着奇特的生活。他们应该也吃饭、睡觉、理发、穿衣服。可是你永远没法确定。你读到或听到的相关消息已经被一群公关人才加工过了,他们拿高薪,替主子创造并维持一种单纯、干净、讲究如消毒针头那样好用的形象。不一定要是真的。只要跟大众已知的事实一致就行了,而大众已知的事实屈指可数。
第三天下午近晚时分,电话铃响了,来电的人自称霍华德·斯潘塞,是一家纽约出版社派来加州办事的代表,他有问题要跟我讨论,约我次日十一点在丽兹贝弗利大酒店的酒吧碰面。
我问他是哪一类的问题。
“很微妙的,”他说,“可是完全合乎道德。如果我们没谈拢,我会付你钟点费,自然。”
“谢谢你,斯潘塞先生。那倒不必。是我认识的人向你推荐我的吗?”
“马洛先生,一个知道你——包括你最近跟法律有小冲突的人。可以说我是因此才对你感兴趣的。不过,我的事跟那件悲剧无关。就这样吧——我们边喝边讨论,别在电话里谈。”
“你确定你想跟坐过牢的人打交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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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他的笑声和说话声都十分悦耳。纽约人还没学会说弗拉特布什①口音以前就习惯这样子说话。
“马洛先生,依我看来,这就是推荐了。我要说明一下,不是指你坐牢这件事,而是指,呃,你似乎完全保持缄默,甚至受到压力也没开口。”
他说话充满标点,像一本厚小说。反正在电话中是如此。
“好吧,斯潘塞先生,我明天早上到那儿。”
他道谢后就把电话挂了。我想不通谁会替我做广告。我以为是休厄尔·恩迪科特,就打电话过去查。但他已经出城一个礼拜了,还没回来。其实不重要。就连我这一行偶尔也会有满意的客户啊。我需要工作,因为我缺钱——不如说我自以为缺钱。到了那天晚上回家,发现一封信里裹夹了一张“麦迪逊肖像”②,我才改变了看法。
漫长的告别 10(1)
那封信放在我台阶底的红白鸟舍型信箱内,有邮件的话,箱顶附在悬臂上的啄木鸟会往上抬,由于我从来没在家收过邮件,所以就算啄木鸟抬起来我也未必会往里瞧。可是最近啄木鸟的尖嘴掉了。木头是新断裂的。不知哪个捣蛋鬼用原子枪打了它。
信上有柯瑞奥·阿瑞奥的邮戳、几张墨西哥邮票和一些字,如果不是墨西哥最近不断在我脑海中出现,我未必认得出那些字来。邮戳我看不清楚,是用手盖的,印泥已模糊不清了。信很厚。我走上台阶,坐在客厅看信。晚上似乎很静。也许一封来自死人的信会带来一股死寂吧。
信的抬头没有日期也没有开场白。
我在湖泊山城欧塔托丹一家不太干净的旅馆里,正坐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窗外有一个邮箱,仆役端咖啡来的时候,我曾吩咐他待会儿替我寄信,而且要举起来让我看一眼再投进邮筒。他这样做可以得到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对他而言算是一笔大钱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门外有一个穿尖头鞋、衬衫脏乎乎、肤色黝黑的家伙守着门。他在等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他不让我出去。只要信寄出,就没关系了。我要你收下这笔钱,因为我用不着,而本地宪兵一定会偷走。这钱本来就不是买东西用的。算是我给你惹这么多麻烦的谢罪礼,且是对一个君子表示敬意吧。我照例每件事都做得不对劲,可是枪还在我手上。我预感有一件事你已经有了定论。也许是我弄死她的,也许不是,但另一个行为我不可能做出。我不可能那么残暴。所以说有些事叫人真不愉快。反正也无所谓了,完全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避免不必要和无用的丑闻。她父亲和她姐姐从未伤害过我。他们有他们的日子要过,我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而走到这一步。不是西尔维娅害得我变成了瘪三,我早就是瘪三了。她为什么嫁给我,我无法简单扼要地答复。我猜只是一时性起吧。至少她在年轻貌美时去世。俗话说情欲使男人衰老,却使女人年轻。俗话有不少是胡说八道。俗话说有钱人永远能保护自己,他们的世界永远是灿烂的夏天。我跟他们生活过,他们其实是烦得要死又寂寞的人。
我写了一份自白。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且非常害怕。你在书报上看过这种情况,可是书报上说的并非事实。事情发生在你头上,除了口袋里的枪什么都没有,你被困在异国一家肮脏的小旅馆,只有一条出路——相信我,朋友,这一点儿也不动人,一点儿也不精彩。彻头彻尾地龌龊、下流、灰暗和狰狞。
所以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我吧。不过,请先替我到维克托酒吧喝一杯螺丝起子。下回你煮咖啡,替我倒一杯,加点儿波本威士忌,替我点根烟放在咖啡杯旁。然后把这件事全部忘掉。特里·伦诺克斯已成为过去。所以再会啦。
有人敲门。我猜是仆役送咖啡来了。如果不是,也许会有枪战呢。大致说来,我喜欢墨西哥人,但不喜欢他们的监狱。
再见。
全部内容如上。我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敲门的应该是送咖啡的仆役,否则我不会收到这封信。更不会有一张“麦迪逊肖像”。“麦迪逊肖像”就是五千美元的巨钞。
巨钞就搁在我前头的桌面上。我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这种钞票。很多在银行工作的人也没见过。兰迪·斯塔尔和梅嫩德斯之类的角色很可能带在身上当票据使用。如果你到银行要求领一张,他们不见得有。他们得替你向联邦储备局申请,可能要好几天。整个美国只有一千张左右在流通。我这张四周有柔美的光泽。这种巨钞可以创造出它自己独特的阳光。
我呆坐着看这张钞票看了好久。最后我把它收进信匣,到厨房去煮咖啡。不管是不是感情用事,我照他的吩咐做了。我倒了两杯咖啡,在他那杯里加了点儿波本威士忌,放在我送他去机场那天早晨他坐的位置上。我替他点了一根烟,摆在杯侧的一个烟灰缸里。我望着咖啡冒出热气,香烟升起一缕轻烟。外面的金钟花树丛中,鸟儿不知忙些什么,它们低声啾啾自言自语,偶尔拍拍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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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10(2)
后来咖啡不再冒热气,香烟也不再冒烟,只剩下一截冷烟蒂在烟灰缸边缘。我把它扔进水槽底下的垃圾箱,将咖啡倒掉,洗好杯子收起来。
就这样吧。以五千块钱报酬来说,只做这些好像还不太够。
过了一会儿,我去看晚场电影。毫无意义。我几乎没看到片子里演什么,只是一堆噪音和大脸。我又回家,玩儿了一会儿西班牙开局①,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上床睡觉。
可是睡不着。凌晨三点我在屋里踱来踱去,听哈恰图良②在拖拉机厂做工。他居然敢说那是小提琴演奏会。我看简直像电风扇链带松了,滚他的。
失眠的夜对我而言简直像胖子邮差一般稀奇。若不是早上要到丽兹贝弗利大酒店去见霍华德·斯潘塞先生,我会干下一瓶酒,喝个烂醉。下回我看见一个彬彬有礼的家伙醉倒在劳斯莱斯银色幽灵车上,我会能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世上没有一个陷阱像你自设的陷阱那般害人。
漫长的告别 11(1)
我看看手表,我们这位大权在握的出版家已经迟到二十分钟。我再等半个钟头就走。全听顾客的划不来。他若能对你作威作福,就会以为别人可以任意摆布你,他雇你可不是为这个目的。现在我不怎么缺工作,绝不让一个东部来的笨瓜把我当牵马童——那种经理人才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上班,办公室有一排按钮和一个对讲机、一位穿哈蒂·卡内基②职业妇女专属服装、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许诺的秘书。他是那种你九点整到,而他自己两个钟头后喝了一杯双份的鸡尾酒才飘飘而来,如果你不挂着笑容静静坐着等他,他那受到冒犯的经理才华会突然发作,事后要在阿卡普尔科①度假五周,才能复原。
老酒吧服务员由我身边走过,轻轻地瞄我的淡苏格兰威士忌加水,我摇摇头,他晃了晃白脑袋,这时候一位梦幻一样的女人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一下鸦雀无声,老千不再玩纸牌,高凳上的酒鬼不再滔滔不绝——指挥在音乐台上轻轻敲一声,举起手臂,叫大家安静时,气氛就是如此。
她又高又瘦,身穿裁缝特制的白麻纱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圆点丝巾。头发是童话公主的那种浅金色。她戴了一顶小帽,帽子下的金丝像鸟巢中的小鸟服服帖帖的。眼珠子呈罕见的矢车菊蓝色,睫毛很长,色泽稍嫌浅了一点。她走到对面的餐台,脱下手套,老服务员特地为她拉出餐台,绝对没有一位服务员肯为我这么做。她坐下来,把手套塞进皮包带子下面,含笑谢谢他,笑得温柔而纯洁,他迷得差一点儿瘫痪。她用很低的嗓音跟他说了一句话。他低着头匆匆走开。这家伙的人生真像有了重大的使命呢。
我瞪着眼睛瞧。她瞥见我的目光,视线抬高半英寸,我已经不在她的视线中了。但无论她看不看得见我,我都屏息不敢出声。
世上有金发碧眼之人,但金发碧眼现在几乎已变成一个滑稽的词了。一切金发碧眼的人都各有特点,大概只有白得像漂白的祖鲁族②、脾气软得像人行道那种除外。有唧唧喳喳的金发小可爱,有用冰蓝目光拦截你的雕像型金发壮妇。有仰视你、体味清香、闪闪发亮、吊着你的膀子,你带她回家她却总是很累很累的金发美人。她做出无奈的手势,头疼得要命,害你恨不得揍她一顿,却又深深庆幸自己及早发现她头疼的事,还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金钱和希望。因为头疼会永远存在,成为永不磨损的利器,比暴徒的刀剑或古罗马烈妇卢克雷西亚①的毒药瓶更厉害。
有那种温柔、嗜酒的金发美人,只要是貂皮,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肯穿,只要是星光屋顶,她什么地方都肯去;还有活泼孟浪的金发美人,像个小哥儿们,样样要自己付钱,充满阳光和常识,精通柔道,可以一边过肩摔倒一个卡车司机,一边看《星期六评论》②,至多只看漏一个句子;还有那患了非致命性贫血绝症的苍白金发美人,萎靡不振,鬼魅一般,谈话轻声细语,你不能对她动一根指头,首先你根本不想这么做,其次她不是在读原文的《荒原》或原文的但丁,就是在读卡夫卡或克尔?郭尔③,或者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热爱音乐,纽约爱乐乐团演奏辛德米特④的作品时,她会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中哪一个慢了四分之一拍。听说托斯卡尼尼⑤也听得出来。全世界就他们两个内行。
最后还有风华绝代的展示品型,死过三个大歹徒男友后,她们先后嫁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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