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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忧郁-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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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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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我给你一个建议好不好,昆虫的表妹在说话以前总习惯性地用舌头去舔她带着牙箍的牙。
  求之不得,你讲吧,我说。我注意到她带了个白金的订婚戒指。
  要是你对自己负责任的话,就该对疾病更积极些,不能躲在房间里饱受煎熬,她说。
  你的意思是……我两手抱着膝头,问了一句。透过窗上的透明纱帘,我注视着她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幻觉似的东西,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要是你,我就去住院治疗,她说。
  昆虫拦住她,可能他觉得她太冒昧了吧。这时候,西西回来了,她去超市采购去了,昨天我说我想吃桃子和圣代冰淇淋,她竟一下子买来那么多,多得足够十个人吃半个月的,冰箱都快被撑破了。
  临走,昆虫的表妹指着我说:你注意到没有?小孩子跟家长上街,不小心摔倒了,要是家长又亲又抱,小孩子肯定就委屈地哭起来,相反,家长要是装作看不见,照旧往前走,小孩子也就自己爬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追上家长——你现在就是那个小孩子。
  
假面人物
昆虫虽然年纪大了,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他起码要比我大了两小时七分零五十三秒。我们在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好朋友了,几乎形影不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校,就是在中学的操场边的香椿树上掏马蜂窝被蜇,也是被同一家马蜂蛰的。
  我病了,而且病得莫名其妙,这么重要的八卦新闻,我要是不告诉他,他非疯了不可。所以,得赶紧告诉他。所以,他才匆匆赶来,还带来了他的表妹。他说他的表妹是最近从西南航空公司调到这边来的,随意出来转转。
  大概她表妹的建议,也是随意说的吧,奇怪的是,却对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不否定她滴溜溜转的深潭一般的眼珠和偏着头注意倾听的样子,以及她角度鲜明易于速写的侧影和柔软而伸展自如的后背,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大夫,您看是不是该把我的药方适当地做一些调整啊?那天,老中医再次来出诊的时候,我婉转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要调整?老中医反问道。这时候我才发现老中医居然还长了一对酒窝。
  记得,您说过只要吃您的中药,保管一个疗程就见效,可是现在已经吃了三个疗程了……我的问号不是体现在腔调上,而是表现在眼睛里。
  你怎么可以肯定我的中药没有效用呢?老中医面无表情地说,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像一块花岗岩,而且是尚未打磨的那种。
  是那张花岗岩面孔促使我横下了一条心,马上去住院,马上,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于是,我在一个酸溜溜的夏天,搬进了一家有悠久历史的医院。据说,医院还是早年传教士创办的呢,湖畔的那些岸柳就是明证,它们最少也有一百岁了。
  西西特意给我找了个清静的病房,两张床,酷似小旅馆里常见的那种双人间,有电视,也有电话。她把它整个包了下来。我躺下,又往嘴里吞了些速效救心丸,才可以深呼吸。
  这里还住得惯吗?一个年龄跟我相仿的女人走进来,温柔地微笑着问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护士长。后来我也才知道她对我的那种温柔的微笑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还成,比我以前住过的病房好多了,我说。这里真不错,我甚至可以用惬意来形容它,特别是那股子浓烈的来苏水味,给我一种安全感,叫我心里踏实。
  你以前也住过院吗?得的是什么病?住得是哪一家医院?一谈到病,一谈到医院,护士长立马就条件反射似地变成南丁?格尔的完美翻版了。
  哦,就在前不久,我们在北京的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呆过一阵子……西西嫣然笑着解释道。
  不是,不是那次,是我小时候——我小时侯在乡下得了急性肝炎,被父亲背到这个城市的医院里,可是所有的医院都拒绝接收,因为我的病太重了,肝大已经过肚脐了。长话短说吧,最后还是我父亲的上司赶到了医院,拍着胸脯说你们尽管死马当着活马医吧,救过来,算你们医术高明;救不过来,就只怪这孩子命薄。我父亲的上司是这个城市的当权派之一,医生自然要买他的帐。
  就这样,我父母双双在一个什么责任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之后,我才住进了医院,不过不是住在医院的病房里,而是住在一个楼梯间里,很暗,很霉,还有壁虎。这些我不愿跟他们说。那时侯,我总是围着被子呆在黑暗之中,让孤独的寂静侵袭着我稚嫩的心,我把这个楼梯间想象成牢房,就是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里反复描述过的那种。八个月之后,我竟奇迹般的痊愈了,走出那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楼梯间,阳光虽然让我浑身暖和起来,却刺得我的眼睛流出了苦涩的泪。来接我回家的母亲抱着我一个劲哭,说我福大、命大、造化大……
  从此,我就在北方的这个城市定居下来,跟父母和兄弟们在一起。
  护士长走后,来的是科主任,科主任走后,来的是食堂管理员,食堂管理员走后,是值班护士来做例行的化验,最后来的才是我的主治医生,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使我怀疑他原来是给模特拍写真的摄影师。他叫李斌。
  你的所有病历和诊断结果,我都看了,说实话,我还是不敢轻易对你的病下结论,我的主治医生双手交叉着注视着我说,他的这个习惯一下子就联想到足球场那些防守前场任意球的球员,他们就是这样用双手交叉着保护着自己要害部位的,嘿嘿。
  我的病,是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呀? 既然他很直率,那么好,我就比他更直率。
  很近似,真的很近似……李斌对我的诊断结果投了赞成票。
  住院的第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到第二天,我一睁眼,发现已经是一屋子人了,还有一屋子花,把我的病房糟蹋得跟他妈的灵堂差不多。


  他们都是来看望我的,对我又嘘寒又问暖和气可亲,可是,我却发现所有的人都说的是同样的话,做的是同样的表情,甚至所发出的惋惜的叹息声也一模一样。以前,我以为被人家人文关怀着一定有点意思,现在我突然觉得毫无意义,因为所有这些,都透着一股子假惺惺的味道,虚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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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的二三事
我想见的而又不敢见的人,始终没有来,那就是堇子和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我还爱不爱她,更不知道她还爱不爱我,那个因为写《洛丽塔》而出名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形容一段死了的爱情时,是这样说的:它就像一个被取消了的暗淡晚会,就像一个下雨天的野餐,又像一个平凡而单调的演习,像一块泥巴包裹着的童年。我们是这样吗?我回答不上来。我真的回答不上来,让我再想想吧。
  西西简直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摆动着僵硬的膝关节殷勤地招待着我的客人们,而我,脑子却不在这了,这时候的我,心灵深处比我独处时更空虚更冰冷更孤苦伶仃。我宁愿去琢磨一个抽象的概念,一出喜剧,一张清朝的老照片,以及胡利奥?科塔萨尔的《跳房子》里的某个细节或夏洛蒂?勃朗特的书中的某幅插图……
  你太自私了,你怎么只想你自己呀,我的一个朋友当我表示我即便身体好起来,我也不想再去做书商了的时候,愤愤地谴责我,他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荡着。他是个作家,笔名叫格林,他所有的书几乎都是我出的。
  我自私吗?我不但给他出了三本书,还花了三次钱租用了宾馆的会议室给他召开作品研讨会,会后请客吃饭就不用说,我真想照着他一双近视的有悲剧色彩的眼睛来一拳——靠,你的每本书我都积压了一大堆,可是你却到处吹嘘说,我从你这发了大财,光雪铁龙就够买五十辆的了!
  但是,这种具有杀伤力的话,我说不出口,我的心理医生后来告诉我,要是我能够畅所欲言,想什么就说什么,怎么痛快怎么说,我就不会得病了。我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有那么一点娘们儿气。
  还好,格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说他先走,明天再来,来给我送他媳妇特意给我包的韭菜馅儿饺子。
  我刚松了一口气,伸个懒腰,想叫自己舒服一下,一个陌生女人又来了,进门一把抓住我的手,指头就像攀缘植物一样的附在我的手上。她的脸庞和她的体魄都很壮观,宛如一辆辚辚的囚车疾驶而来,到我跟前戛然一下来了个急刹车。
  我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迅速地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她的档案资料,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几何,是个专栏作家。你听说过吗?她问我。没听说过。她又提了一个名字,问我听说吗?当然听说过,她提的那个名字是所有识字的人都熟知的,因为语文课本上就有他的作品。她说她是那个作家弟弟媳妇的表姨的侄女。我赶紧在我的记忆库里给这个侄女建了个新文档。她说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跟她离婚了,丢下她和她的孩子拂袖而去,她的孩子才五岁。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在跟神甫告白似的,显然是怕人听到。
  我像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听她说,我现在带着个孩子,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这时候,她的眼圈红了。我能做的就是跟着她唏嘘叹息。这娘们正悬浮在被毁灭了的过去和难以设想的未来之间,徘徊。
  你需要钱是不是?我问道。
  她说是。
  你要借多少?我又问。
  她赶紧解释说,她不是要借钱,而是她有一部长篇小说新作,叫我出。她的脸色很灰暗,酷似一幅蚀版画,这就更强化了她的楚楚可怜。
  好,你把稿子拿来吧,我说,我知道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西西就总说我,说我的耳朵根子软。我一直有逆反的心态:见得志的人表现出来骄横而傲慢,我就恨不得他倒霉;而遇到倒霉的人垂头丧气又禁不住想帮他一把,叫他东山再起。
  在匆忙的迎来送往中,好几次我都想操起电话,给昆虫打个电话,当然最好接电话的是他表妹,可是一想到她手上戴着的订婚戒指,就又犹豫了。
  病房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在午夜,护士第三次来查房的时候。那个名字叫迢迢的厉害护士硬是把所有客人都驱逐出境,而且是连推带搡,我才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清闲。躺在床沿上,点上了一支烟——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在墙角有一些小动物在蠕动,很快,我又在窗台下面发现了另一些相同的小动物,只是它们不属于一个部落就是了。那是蟑螂。根据我漫长的三十多年的人生体会:凡有人群的地方必有老鼠、蟑螂和蚊蝇,无疑。
  这些蟑螂,在以后枯燥的岁月里,给我带来了不少的乐趣,我可以识别他们谁与谁是亲戚,谁与谁是情敌,以及谁与谁是一对恋人,我甚至给他们起了名字,比如瘸了一条腿的那个叫谷崎润一郎,经常围着我的咖啡杯打转转的那个叫太宰治,喜欢往电视屏幕上爬的那个库普林……
  一句话,闲,闲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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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酒宴
好久以后,我都忘不了我躺着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我总是躺着的,我只有在躺着的时候,才觉得舒服些,喘气也均匀多了,这大概是我在病房里唯一的临床特征了。
  而其他的人比我似乎更自在,我说的是那些来探视我的客人,他们不但可以挤坐在另一床上、或是椅子上集体开会,也可以三两个人到走廊上去溜达着分组讨论。不久,我的病房就跟贵妇人沙龙差不多了,有人还给起了名字,好听的这个叫“格特鲁德?斯坦因客厅”,格特鲁德?斯坦因的客厅因为海明威常来常往而名扬四海;不好听的那个叫“大车店”。
  所有来的人都打着慰问我的幌子,其实未必。我的生活范围十分有限,我结交的人也不怎么广泛,这一点,跟《水浒传》里的宋公明不大一样,来的人无非都是些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和书商,偶而也会来个把印刷厂的厂长什么的。
  你发现了吗,咱们这里正好是产供销一条龙,西西苦笑着咬着我的耳朵说。
  我没说话,我没什么话可说。西西说的一点不错,作家有了稿子,拿来,给了出版社编辑,出版社编辑审过之后,觉得没啥毛病,就转手给了书商,这样一来,那个编辑还可以拿到一笔策划费,书商再从出版社“合作”个书号,一切都妥了,要是印刷厂的价钱合适,书商甚至可以直接交给厂长,开机印刷,然后只管抽他的烟、喝他的酒,等下一个礼拜看样书了。他妈的,无形中,我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经贸洽谈会”了,而且还用不着交会务费。
  我嫌吵,就干脆躲到阳台上去,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谁也没想去注意我,他们忙活他们自己的事情还忙活不过来呢。幸好是阴天,没有火辣辣的太阳。西西怕我再动高空垂直降落的脑子,特意给我找的是一楼的病房。阳台对面有个院子,院子中央有棵古树,古树上落着鸽子,还有少量的荆棘和灌木……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往事——
  从乡下初到城市,总有些不大习惯,因为没有青纱帐。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城市里有跟青纱帐同样迷人的东西,那就是电车,有轨的那种。电车走起来,铜铃铛哗啦哗啦地搖,搖得特別的欢实。我們這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就追在車尾巴後邊,可著嗓門唱“四馬路,安電線,白牌電車圍城轉。”車走遠了,鐵軌在夕陽下泛著耍摤摰墓猓枪夂芾浜芾洌窃阼F軌上撒泡尿的話,卻就會发现那尿竟吱啦吱啦的響,燙的,直到我小学毕业那电车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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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来了,赶紧回去躺着,等西西发现了我的行踪的时候,天上的颜色已经由淡蓝变为铅灰了,暮色降临了。
  我不回去,屋里吵得跟蛤蟆闹坑似的,谁受得了啊,我说。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中郁积的晦气都吐出去,吐个干净。
  这样吧,西西沉吟了一下,我带他们去吃晚饭,你就可以安得片刻闲了,她说。
  随你便好了,只要能叫他们在我眼前消失,我说。
  西西转身进屋了,很快,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我陪他们去,你先休息,想吃什么,你告诉我,我叫人给你送过来,她说。
  估计这些人起码要开两桌,我都能想象的出他们推杯换盏的架势,我猜,少不了还要醉上几个。
  这时候,落在最后的客人是洪荒。洪荒嬉笑地冲我说:走啊,一块喝一杯去!不知为什么,他的腔调很让我反感,我对他太了解了,他是那种三杯老白干一下肚,就哭,就骂他媳妇不守妇道,这一点很像郁达夫,属于李敖所说的那种王八情结。
  我发现,我对那种叫做作家的动物越来越反感,无怪在法国大革命时提出“不要相信写过书的人”呢,所有的文学沙龙都被关闭了不说,还差一点就把国家图书馆烧了。呵呵,这些写书的人有时候也确实遭恨。
  被别人蹂躏了一天的病房,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可是,当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觉得太空旷了,太冷清了,就有一种垮掉的感觉。
  哎呀,你这总算消停了,来这么多人,你也不嫌乱,护士迢迢进到病房来,对我说。她至今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管我叫51号,那是我的床位号,这让我很自然联想到过去看过的一个老电影——《51号兵站》。
  是不是李斌给我开了处方?我问她。
  没有,我只是来告诉你,这里的病友都怪你的客人把锅炉里的开水喝光了,他们连杯茶也喝不上了,迢迢说。她的身子挺纤细的,穿上可身的白大褂,很有线条感。
  不是我叫他们来,是他们自己要来,你说我能怎么办?我说。
  你要真的不想叫他们来,我有办法,来,俯耳过来,迢迢眨巴着眼睛说。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建立了统一战线。
  就在我们策划阴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生活在別处
我接到奇怪的电话那天是个周六。
  喂,喂,请问是哪一位?我问道。奇怪的是对方并不答应,但也没撂,因为我隐约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那喘息就仿佛是从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我又冲着话筒喊了一嗓子,见对方还没言语,便撂了。
  谁他妈的耍我玩,我骂了一句。
  注意口腔卫生,迢迢竖起一个指头,摆了摆提醒我道。
  对不起,我也是脱口而出,有时候不太卫生的词汇恰恰最能表达人的非正常情绪,我狡辩说。
  别人也许可以这样,但是你不可以,迢迢霸道地说。我发现当她双眉紧蹙的时候,却反而多了几分女性的妩媚。
  我为什么要这么特殊呢?我逗了一句。我真是本性难移,也是贫嘴贫惯了,我就忘了自己的和迢迢的身份了,迢迢要想整治我太容易,注射时稍微在手腕上增加一点力度,就够我一戗!
  你别问,问了也白问,我不想说,迢迢怄气似的说。
  好啊,还跟我玩起深沉来了,我说。
  玩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玩要有意思的多,迢迢说,然后,站起身来,走了。那眼神,似乎很浑浊。
  西西回来晚了,起码比我想象得要晚,她把给我带的饭放在那,就跑洗手间去了,从那里出来,我才发现她犹如睡莲一般的眼睛。看来,你没少喝?我说。
  他们喝得更多,有好几个人醉得趴在地下起不来了,西西笑眯眯地说着,说够了,就扑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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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西钻进了我的被窝里,睡得正酣。我们离得太近,以至于看对方的五官反而不大清楚了。仿佛就在不久前,我们常常在早晨做爱,做累了,接着睡,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俩是现代版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不过,现在不了,现在我们几乎快成了他妈的禁欲主义者了。
  西西是美丽的。我深情地注视着梦中的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她镌刻在我的大脑皮层上似的。把美丽收入记忆深处,倒是储存美丽的一种方式,我想。
  正当我习惯性地伸手要去做些风花雪月的勾当时,有人敲门,熟睡中的西西一骨碌爬起来,谁呀?她问道。
  是我,进来的是迢迢。她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样子,不但穿着白大褂,还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
  几点了,是不是到早餐时间了?西西一脸惺忪地问道。她同时忙乱地洗脸漱口,做着吃早餐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不是早餐,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候了,迢迢笑着说,笑得有点调皮。
  该死,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西西埋怨着自己。
  那是因为没人打搅你们呗,迢迢说。
  真是的,他们今天怎么不来了?西西说。其实奇怪不仅仅是她,也包括我。
  谁说没来,是叫我骗走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和你们隔壁的房间都发现了传染病菌,正在消毒,他们几个就毫不犹豫地撤了,迢迢咯咯的笑,就像刚刚下了蛋的鸡。
  所以你才打扮成现在这样?我问道。
  是啊,这下子你们可以安静地养病了,迢迢说。
  迢迢还是太天真了,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电话铃一声又一声地响起来,这个叫我转告某书商,他的稿费最好是税后的,那个让我通知印刷厂,他决定周末就发货,希望厂里打好包……西西几次要把电话线拔掉,结果都叫我拦住了,我说:别,万一要有重要的电话进来呢!
  那么,谁的电话属于重要的电话呢?实际上,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比如摇篮要是汇报在外地结款的进展呢,虽然没谁来质询我,我还是争取了主动。摇篮确实是很每到一个地方,都及时地汇报,而且汇报得很详细,算得上是个好同志——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没人来,要是西西再出去采购,病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了,我开始嘀咕,克服嘀咕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想一点别的事情,漫无边际的那种。
  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想漫无边际的事情,我记得我常坐在我们小学校的六楼阳台上,望着那些像搬家的蚂蚁一样的川流不息的行人,我想不出他们是从哪来的,又到哪里去,难道他们真的都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从河边捡来的吗?可是河边我也去过,既没见过有孩子等着人家去拣,也没见过谁在那里拣到了孩子。多少年以后,当我有了孩子,当我的孩子问我:爸爸,我是从哪里来的呀?我却也顺口说道:你是爸爸和妈妈从河边拣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想,说得自然而又流畅……
  我把所有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了一个够,假如西西迟迟不回来的话,我怕是连我在母亲肚子里的往事都翻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吗?不,这不是,生活在别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早上
星期六的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而星期天早上则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两件事都给我荒芜的生活增加了些许的色彩。
  星期六是几何来了,带着她的稿子。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挺帅,几何介绍说,这是给她开车的。我也没在意,因为我在翻看她拿来的稿子。这是一部反映城市饮食男女的小说,比较一般化,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差,也许我是读太差的稿子太多的缘故吧,我变得宽容了。只是,你这里的性描写多了点,我说。还不是为了叫你好卖吗,读者不就是喜欢读这些吗?几何说,说得理直气壮。这时候,我才发现,今天的她似乎跟前几天大不一样了,脸上显然修饰过,头上梳了个马尾巴,一件雪白的T恤,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而且还没戴乳罩。
  那么好,我叫西西给她一万块,算是预付了一半的稿费。几何没接那钱,甚至连看都没看,是那个小伙子把钱接过去,数了一遍,然后再数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但是瞬间又消失了。既然你付给我的是一半稿费,那么我只好也给你一半稿子……几何拎起她的手包,把稿子递我一半,另一半叫小伙子拿着。
  西西对几何的恼怒一直在存盘,终于内存太大,放不下了,她把我手里的那一半稿子抢过去,丢给几何:稿子我们不要也可以,你要是需要钱,就尽管拿走好了。
  你们不要稿子,那谁来给我出书啊?几何问。
  你不是急需用钱吗?西西说。
  我是急需钱,但我也同样急需出名啊!几何说。
  算了,把稿子先都给人家吧,还是那个小伙子从中调停。
  几何走了以后,西西从窗口目送着她挎着那个小伙子的胳膊上了车,回头对我说: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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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什么?
  西西说:我想在他们背后喊一嗓子——打劫了!
  星期天早上,简直是鬼使神差,我摆弄起我的手机,居然发现了上次打过来却又不吱声的那个电话号码,我随手就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人一张嘴,我就听出她是谁了。那面的背景音乐是喷气式飞机的嗡嗡声。
  你怎么才把电话拨过来呀?她嗔怪道。小女子的娇态一下子就显露出来了。
  我笑了:我现在拨也不晚啊。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好情绪立刻就跟野火春风一样的蔓延开来。
  我还以为那天我一撂下,你马上就会拨过来,白白叫我等了一下午,她几乎是在撒娇。对这种口吻我一点也不陌生,在我的印象里,起码留存了十个到二十个类似的版本。我不免有点心猿意马起来,我蓦地想起从库特?冯尼古特的书里读来的一句话:在绝不存在爱的形式中寻找爱,在绝无希望寻找到爱的地方寻找爱。我真想不到我竟会在最倒霉的时候跟幸运不期而遇。可是,很快对方的态度就变了,变得冷酷起来:你早该住院治疗了,既然病了,就要勇敢地去面对,假如你是个男子汉的话。
  我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我不由得为我的自做多情而感到几分羞愧,我甚至在一瞬间还想到了西西,幸亏她和刚从外地回来的摇篮到银行去了,把才结的现金存起来。电话撂下以后,我还是有那么一点若有所失的感觉,她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女朋友要是不在的话,你可以打电话,我去给你去送饭。
  我愣了一阵子,突然发现自己还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我又没问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昆虫的表妹。
  
真空地带
摇篮回来了,摇篮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给我带回来一个鹦鹉,一个会说西班牙语的鹦鹉。摇篮告诉我,它的名字叫切?格瓦拉。那是个造型优美的家伙,尖嘴像碧玉一样的透明。是不是挺招人待见?摇篮问我。真是个可爱的小精灵,我轻轻触摸着它绒绒的翅膀,赞叹道。叫它给你做个伴吧,摇篮说。不,我不行,我的神经太脆弱,万一没养好,有个三长两短,我感情上会受不了的,我说。不至于吧,摇篮显然觉得我夸张了。
  其实一点也没夸张。
  也许是从乡下的家里带回来的习惯,我在城市的家里也养猫养鸡,原来还计划养猪来着,叫我母亲骂了一顿才罢手。我每天到菜市场拣菜叶什么的,喂它们。晚上睡觉,猫和鸡都进被窝,特别是冬天,我左侧躺着的是猫,右侧趴着的是鸡,一天不小心翻身的时候,把鸡腿给压折了,从此那只鸡就总是一瘸一拐地走道,哭一抱不说,还做了好久的噩梦,梦见那只鸡上吊了,它说是它以为我能保护它,没想到恰恰是我使它终身残废……
  摇篮对我没接受他的好意表示遗憾,我一再声明,我不是不接受他的好意,只是我的性格有缺陷。
  那天,我特意叫西西给摇篮的劳务费多加了些,摇篮一个劲说:我代表我的父母和媳妇感谢,感谢你一辈子。
  得了,哥们儿,你不是说你父亲需要医药费吗,你快去吧,也离家好几天了,我说,我不愿意听他说那些煽情的话,我受不了这个。
  以后,你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句话,叫我干嘛就干嘛,绝没二话,这是他拍着胸脯说的。
  我跟他握握手,我信他。
  那一段时间还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西西有许多事要忙,常常丢下我一个人在病房里,病房里静得仿佛能听见蟑螂们的脚步声。更多的时候是连蟑螂的脚步声也听不到,就像是真空地带。幸好,在迢迢值班的时候,她会来我这里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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