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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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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 沈充以逆伏诛,而子劲为晋效死。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沈劲克当之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也!汤阴之血,何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
【八】 魏、晋之际,有贞士曰范粲,较管宁、陶潜而尤烈,而称道绝于后世。士之湮没而志不章者,古今不知凡几也!宁以行谊著,潜以文采传,粲无他表见,而孤心隐矣。乃其亢志坚忍,则二子者未之逮焉。送魏主芳而哀动左右,三十六年佯狂不言,卒于车中,子乔侍疾,足不出邑里,父子之志行,诚末世之砥柱矣。文采行谊无所表见,志不存焉耳。宁之不若此也,宁未仕汉,而粲已受禄于魏也。潜之不若此也,知晋之将亡而去之,不亲见篡夺之惨也。故二子无妨以文行表见,而粲独不可。难哉其子之贤也!晋赐禄以养疾,赐帛以治丧,而不受。嵇绍闻之,尚为仇雠之子孙捐父母之身,人之贤愚相去有若此哉!粲之所为,难能也;非但难能也,其仁矣乎!
【九】 晋诏诸王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其所依仿之名曰周制也。古之诸侯,皆自有兵,周弗能夺,而非予之也。其自周始建之国,各使有兵,彼有而此不得独无也。郡县之天下,兵皆统于天子,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独假王侯以兵,授以相竞之资,何为也哉?夫晋岂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长治也乎?惩魏之亏替宗室,而使权臣乘之耳。乃魏之削诸侯者,疑同姓也;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祸发于所不疑,其得祸也异,而受祸于疑则同也。 呜呼!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天下皆以为疑己矣,而孰亲之?其假以防疑者,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无可亲而但相乘,于是而庸人之疑,终古而不释。道不足于己,则先自疑于心;心不自保,而天下举无可信,兄弟也,臣僚也,编氓也,皆可疑者也。以一人之疑敌天下,而谓智计之可恃以防,其愚不可廖,其祸不可救矣。亲亲而以疑,则亲非其亲;尊贤而以疑,则贤非其贤;爱众而以疑,则众非其众;夫何疑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而已矣。交君子以道,给小人之欲,孤游于六合,而荆棘不生,无有圣贤而无豪杰之度者也。
【一○】 天下恶有无故杀人而可以已乱者哉!齐王攸欲杀刘渊,王浑曰:“柰何以无形之疑杀人。”其说是也。舍杀而无以驭之也,渊之所以终乱晋而残之也。不杀渊而渊反,则咎王浑;杀渊而胡叛,则抑且咎齐王;舍本循末,两俱有咎,而孰能任之?曹魏之居匈奴于内地,使若渊者得以窃中国文事武备之绪余,济其奸而启雄心,其祸久矣。渊即死,若聪、若曜、若猛、若宣,挟怨以求逞,能旦杀一人、夕杀一人、皆无罪而翦之乎?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岂有幸哉! 夫晋承魏失,固未可急驱除之矣。王济欲任渊以平吴,纵虎自卫之术也。李欲发匈奴五部,假渊将军之号征树机能,此策之善者,而孔恂谏止之,何也?恂诚忧渊之叵测,抑必有术以制之,而但色变于谈虎哉?凉者,中国之赘余也,河、湟之间,夷狄之所便也,渊西征而荡平树机能之墟,即割其地以安之,而渊之心戢矣。渊即不戢,五部之心亦戢矣。驭得其道,则且不敢窃河西而据之。即其不然,我据萧关以距之,其极逞也,亦但如元昊而止耳。孰如近在汾、晋之间,使我不轨之士民,教猱伥虎,河决鱼烂于腹心乎?故知李之谋,非但以平树机能也,实以斥渊而远之也,此弭祸于将然之善术也。一疑之,一畏之,无可如何而姑置之;渊且自危、且自矜、尤且自信也。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呜呼!晋之失政,贿赂已耳,交游已耳。王浑父子得贿而保渊,孔恂、杨珧不得贿而渊,故李之深识不庸。非渊之能亡晋也,晋自亡耳。
【一一】 傅咸之忠,荀勖之佞,判然别矣。而其议省官也,则勖之说为长。故听言者,不惟其人,惟其言而已矣。咸刚直而疾恶已甚,见闲曹之吏,或怠傲而废功,或舞文以牟利,愤然曰:“焉用此为,而以费农夫之粟,空国家之帑哉!”其言非不快于一时之心,而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又恶能宰哉! 古者方五十里之国,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群聚以上食于公、下食于民,而不忧其乏。天下之大,庶官仅供其职,而曰“公私不足”,此翁妪之智,不出箪豆之闲。故曰: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弗能宰也。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固也;而君子野人,天秩之以其才,叙之以其类,率野人以养君子,帖然奉之而不靳,岂人为哉?王者以公天下为心,以扶进人才于君子之涂为道。故一事而分任之,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长以牧之,农人力耕而食之无鬼,君不孤贵而养之必周;乃使一艺、一经、一能、一力者,皆与于君子之列,而相奖以廉耻。虽有荑稗,不尽田而芟刈,使扶良苗以长,但勿令夺苗之滋可矣。 官省而人之能与于选者其途隘,力不任耕、志不安贱之士,末繇分天之禄以自表异,则且淫而为奸富,激而为盗贼。君子之途穷,而小人之歧路百出,风俗滥于下,国尚孰与立哉!惟用人之途广,而登进之数多,则虽有诡遇于亻幸门者,而惜廉隅、慎出处之士,亦自优游以俟,而自不困穷以没世。如其省官而员数减,则入仕也难;入仕难,则持选举之权者益重。数十人而争一轨,苟有捷径之可趋,虽自好者,不能定情以坚忍。而秉铨苟非其人,则自尊如帝,操吉凶也如鬼,托澄汰以为垄断,而所裁抑者类修洁之士,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士气萎,官邪兴,流沔而无所立,即使傅咸任之,且不能挽颓波以从纲纪,况莫保司铨之得尽如咸乎!故君子甚患夫刚直者之幸幸以忿疾当世,而欲以刻重抑天下之心也。 况其言曰:“公私不足,并官以务农。”则尤悖甚。为吏者几何人,而废天下几何之顷亩!有天下而汲汲忧贫,夺天所贵重之君子,使为农圃之小人,以充府库;非商鞅之徒,孰忍为此哉?治天下有道,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荀勖曰:“清心省事。”庶几经国之弘猷,讵可以其人而废之!
【一二】 贾充之力阻伐吴也,不知其何心,或受吴赂而为之间,或忌羊、杜、二王之有功而夺其宠,皆未可知;抑以充之积奸之情度之,不但然也。曹操讨董卓、剿黄巾、平袁绍,战功赫然,而因以篡汉。司马懿拒诸葛、平辽东,司马昭灭蜀汉,兵权在握,而因以篡魏。充知吴之必亡,而欲留之以为己功,其蓄不轨之志已久,特畏难而未敢发耳。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充既弗能先焉,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己秉国权,而后曰吴今日乃可图矣,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而己为操、懿也无难。此其情杜预、张华固已知之,惮武帝之宠充而未敢言尔。观其纳女于太子,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曹操之妻献帝,杨坚之妻周主,皆此术也。其谋秘,其奸伏,时无有摘发之者,而史亦略之。千载之下,有心有目,灼见其情,夫岂无故以挠大猷也哉? 呜呼!晋感充之弑君以戴己,而不早为之防,求其免于乱也难矣。所幸充死七年而武帝始崩,贾谧庸才,且非血胤,不足以为司马昭耳。不然,高贵乡公之刃,岂有惮而不施之司马氏乎?女子犹足以亡晋,充而在,当何如也?项羽非侯生之君也,汉高以其诳羽而远之若蛇虺;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未尝任弑君之恶也,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敌;变诈凶很不知有名义者,君不可以为臣,士不可以为友。孙秀洒南向之涕,诸葛靓怀漆身之忠,晋弗能用焉,其不再传而大乱,有以也夫!
【一三】 秦灭六国而销兵,晋平吴而罢州郡兵,未几而大乱以亡。泰誓称武王克殷,放牛归马,衅甲橐弓,示天下弗用,秦、晋与周将无同道,而成败迥异,何也? 纣之无道,虐加于民,而诸侯或西向归周,或东留事纣,未尝日寻干戈,竞起为乱也。天下之志相胥以静,而弄兵乐祸之民不兴。及乎纣虐革,周政行,而皆仍故服,无与炀之,不待扑之也。战国之争,逮乎秦、项,凡数百年,至汉初而始定。三国之争,逮乎隋末,凡数百年,至唐初而始定。安、史之乱,延乎五代,凡百余年,至太平兴国而始定。靖康之祸,延乎蒙古,凡二百余年,至洪武而始定。其非无暂息之日若可以定者,然而支蔓不绝,旋踵复兴。非但上有暴君,国有奸雄;抑亦人心风俗一动而不可猝静,虔矫习成,杀机易发,上欲扑之而不可扑也。夫秦与晋恶能摄天下之心与气而敛之一朝哉?故陈胜有辍耕之欢,石勒有东门之啸,争乘虚而思起。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机在下也。 且夫周之兴也,文王受钺而专征,方有事于密、阮、崇、黎,而早已勤修文德,勤圣学,演周易,造髦士,养国老,采南国之风,革其淫乱,儿童嬉游而掇莒,女子修事以采苹蘩,未尝投戈而始论道,息马而始讲艺也。优而柔之,以调天地和平之气,而于兵戎之事,特不得已而姑试之,上弗之贵,而下且贱之,圣人之所以潜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如此其至也。而后戎衣甫著,而弓矢旋,天下以为实获我心,可澡雪以见荣于文治。秦之并六国、灭宗周,晋之篡魏而吞吴也,谋唯恐其不险,力唯恐其不竞,日进阴鸷残忍之夫,皇皇以图弋获,而又崇侈奔欲,以败人伦之捡柙;其与于成功共富贵者,抑奢淫以启天下之忌,无以涤天下之淫邪,而畜其︹狡于'A061'泽;幸而兵解难夷,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长吏之法,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顺从者也。上无豫教,而欲饰治安于旦夕,召侮而已矣。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教在上也。 陶璜、山涛力排罢兵之议,从事后而言之,验矣。然抑岂于天下甫离水火之日,寻兵不已,而日取其民纳之驰骤击刺之中乎?盍亦求诸其本矣。故圣人作而乱不难已,商、周是也,道之驯也;圣人不作,待其敝之已极,人皆厌苦而思偃武,帝王乃因而抚之,则汉、唐以后之一统是也,几之复也。庶几商、周之治者,其唯光武乎?寇盗方横,而奖道敦礼,任贤爱民,以潜消民气之戾于扰攘之中,兵不待弭而自戢。然而黎阳之屯,固不敢藉口于放牛归马以自拟于周也。
【一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士苟有当世之略,一言而可弭无穷之祸,虽非在位,庶几见用而天下蒙其休,何为其秘之哉?而孰知其固不可也。言之不切,而人习以为迂远之谈而不听;言之切而见用矣,天下测其所以然,而且以其智力与上相格;如其不用也,则适以启奸邪而导之以极其凶忒矣。 汉、魏之际,羌、胡、鲜卑杂居塞内,渐为民患,徙之出塞,万世之利也。虽不在秉国大臣之位,固且忧愤积中而不容已于切言之。即不用矣,后世且服其早识,而谓晋有人焉,此郭钦、江统所以慷慨言之,无所隐而论之详也。故传之史策,而后世诵之不衰。乃钦之言曰:“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夷狄之庭。”其后刘渊父子、石勒皆践其言,而晋遂亡。呜呼!岂非郭钦之言教猱升木乎?刘宣、张宾之谋,皆师钦之智,而灼见晋之可袭取者,非一日也。言之不用,而徒导人以乱矣。藉晋用之,因而下徙戎之令,群胡知其畏己,而己有可乘之势,于方徙之际溃烂以逞,又将奚以制之使弭耳以听邪? 故使钦而在坐论之列,与君若相密谋之内庭,则极言之而不嫌。言即不用,犹不致启戎心以增益其恶。恶有忘属垣之耳,扬于大庭曰:人将若何以加我,将若何以使我莫敌,我其终无如何哉?非其位也,谋不得而尽也,姑缄默以俟其变可也。虽义激于中,而不敢快于一发,诚慎之也。孔子曰:“吾其为东周乎!”所以为者不言也。圣人且慎于未可有为之日,况偶有所知者乎?
【一五】 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攸而存,杨氏不得以擅国,贾氏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乱。故举朝争之,争晋存亡之介也。虽然,盈廷而争者,未得所以存晋之道也。 攸之不安于国,武帝初无猜忌之心,荀勖、冯ヨ之耳。勖与ヨ,贾充之私人,非但佞以容身,怀鬻国异姓之心久矣。忌攸者,非徒忌攸,实忌晋也。攸之贤,固足以托国,然岂果有周公之德哉?即微攸而晋固可存。汉、唐、宋之延祚数百年,亦未尝有亲贤总己以制天下于一人,而卒不可乱,无他,无奸臣之在侧而已。刘放、孙资在魏主之奥,而司马氏援之以攘臂。勖与ヨ之于贾谧、杨骏,未知其谁属,而要其市司马氏之宗社于人,则早作夜思以谋逞志者也。攸即废,晋不必亡;勖、ヨ不除,晋无存理。修贾充之余怨,则阴摈张华;排博士之忠言,而显斥曹志;苟有图存晋室者,小不惜官爵,大不惜躯命,扬于王廷,揭勖、ヨ之奸,迸之裔夷,则不待交章讼攸,而攸固以安,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而晋固以存。今乃举尊卑疏戚之口合讼攸,而强帝持天下以任攸。荀勖固曰:“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堕其术中而犹竞以争,尚口乃穷,攸之困,晋社之危,诸臣致之矣。 夫一时徇名依附之众,不足言也。李、刘毅、傅咸忠直为当时之领袖,而不能取前谗后贼为宗社效驱除,晋之廷,不可谓有人矣。植君子则小人自远,则以进贤为本,斥奸为末,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不逐小人则君子不安,则以斥奸为本,进贤为末,此为奸邪已盘踞于内之日言也。二者互相为本未,而君子知择焉,乃以明于人臣之义,而为社稷所赖。非然,则相激以益其乱而已矣。
●卷十二○惠帝【一】 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以亡。乃唐顺宗之而无知,宋光宗之制于悍妻而不知有父,其愈于惠帝无几,而唐、宋不亡,有人焉耳。四顾晋廷之士,有可托以天下者乎?齐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为慕容恪与否,不敢信也。傅咸、刘毅谏诤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体者也。张华谋略之士,可与立功,而未可与守正,非能秉大节者也。托国于数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况荀勖、冯ヨ、贾谧、杨骏之骄佞,挟戈矛以互竞者乎!傅咸、刘毅能危言以规武帝之失矣,贾充之奸,与同朝而不能发其恶。张华秉国,朝野差能安静,而杨后之废,且请以赵飞燕之罪罪之,依贾谧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华不能辞亡晋之辜矣。 或曰:狄仁杰厕身淫后奸贼之,与周旋而不耻,论者以存唐之功归之,恶知华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杰骤贵于武后之朝,当高宗之世,未尝位大臣、秉国政,权固轻矣,故不能不假权于武后以济大难。华被武帝之深知,与平吴之大计,以开国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机要,为天下所倾仰,仅托淫邪之党,涂饰治迹,而可称大臣之职哉?体先隳,望先失,志先夺,求有为于后,斡旋于已乱之余,其将能乎?谓盈晋之廷无一人焉,非已甚之辞也。 夫晋之人士,荡检逾闲,骄淫忄耍靡,而名教毁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之综核,苛求于事功,而略于节义,天下已不知有名义;晋承之以宽弛,而廉隅益以荡然。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名教为天下所讳言,同流合污而固不以为耻。其以世事为心者,则毛举庶务以博忠贞干理之誉,张华、傅咸、刘毅之类是已。不然,则崇尚虚浮,逃于得失之外以免害,则阮籍、王衍、乐广之流是已。两者交竞,而立国之大体、植身之大节,置之若遗;国之存亡,亦孰与深维而豫防之哉?故与贾充偕而不惭,与杨骏比而不忌。如是,则虽得中主,难持以永世,况惠帝之愚无与匹者乎!董养升太学之堂而叹曰:“天人之理既绝,大乱将作。”诚哉其言之也!
【二】 惠帝之七年,索头猗西略诸夷三十余国,拓拔氏入主中国之始基也。夷狄居塞内,乘中国之虚,窃为主于中国,而边远之地虚,于是更有夷狄乘之,而为主于所虚之地。夫夷狄所恃以胜中国者,朔漠荒远之乡,耐饥寒、勤畜牧、习射猎,以与禽兽争生死,故粗犷悍厉足以夺中国膏粱豢养之气。而既入中国,沈迷于膏粱豢养以弃其故,则乘其虚以居其地者,又且粗犷悍厉而夺之。故刘、石、慕容、姚、苻、赫连迭相乘而迭相袭,猗之裔,乃养其锐于西北,徐起而收之,奄有群胡之所有,而享国以长,必然之势也。契丹入燕、云,而金人乘之于东;金人有河北,而蒙古乘之于北;知夺人而不知见夺之即在此矣。 呜呼!其养锐也久,则其得势也盛;其得势也盛,则其所窃也深。自拓拔氏之兴,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为中国之民,且进而为士大夫以自旌其阀阅矣。高门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杂,无与辨之矣。汉、魏徙戎于塞内,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陆,陵陵藉藉以继进,天地之纪,乱而不可复理,乾坤其将毁乎!谋之不臧,莫知其祸之所极,将孰尤而可哉!
【三】 流民之名,自晋李特始。春秋所书戎狄,皆非塞外荒远控弦食内之族也,其所据横亘交午于中国之山林谷,迁徙无恒,后世为流民、为山寇、皆是也。泽、潞以东,井陉以南,夹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夹淮之薮,淮夷也;商、雒、淅、邓、房、均,戎蛮陆浑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汉、川、秦、巩,姜戎也;潜、霍、英、六、光、黄、随、均,群舒也;宣、歙、严、处,岛夷也;其后以郡县围绕,羁縻而附之版图之余。而人余于地,无以居之;地余于人,因而不治;遂以不务耕桑、无有定业而为流民,相沿数千年而不息。 缅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声教讫乎四海,尽九州之山椒水曲而胥为大夏。延及三代,纳之政教之中,而制其贡赋,盖以治之者缓之也。殷、周斥之为戎狄,简其礼,薄其贡,而侵陵始作。后世附之郡县版图之余,略其顷亩,蠲其征役,而为流民、为寇盗,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骄之而使狠也。其属系于郡县者,率数百里而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乡。其土广,其壤肥,卤莽以耕,灭裂以耘,而可以获。有溪泉而不为之陂池,有泽薮而土旷人稀,为虎兕蛇虺所盘踞。于是乎苟幸丰年之多获,而一遇凶岁,则无以自食;一有征调,则若责己以不堪,而怨咨离散。其钝者,不以行乞为耻,其点者则以荡佚为奸。遵义、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祸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桂之寇贼消。然则阶、文、秦、徽、英、六、随、黄、汉、雒、淮浦、夔、郧之可郡可县者,移人之余,就地之旷,分画其田畴,收教其子弟,定其情,达其志,使农有恒产,士有恒心,国有恒赋,劳费于一时,而利兴于千载,六有为之君相,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变夷,迪民安土,非经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讲?明王作,名世兴,其尚此之图哉!
【四】 知事几、察物情者,可与谋国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谋身。故张华终死而晋以大乱。华之决策平吴,何其明也;执政于淫昏之廷,而庶务粗举,民犹安之,何其审也;拒刘卞之说,不欲为陈蕃之为,以冀免于祸,抑不可不谓工于全身。然而身卒殒、国卒危者,何也?智有余而义不足也。 华之言曰:“权戚满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机要,何为乎?又曰:“吾无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与贾氏周旋终始,何心乎?华尝为贾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于罪戾,则及此而引去可也。贾模,贾氏之党也,知贾氏之亡晋,而以忧死,华且从容晏处,托翰墨记问以自娱,固自信其智足以游羿彀中而恃之以无惧。不清不浊之,天下有余地焉以听巧者之优游乎?天下有自谋其身处于无余之地,而可与谋国者乎?故晋之亡,非贾谧能亡之,华亡之也。何也?君昏后虐,谗言高张,寇贼伏莽,天下所县望者,唯一华耳。刘卞进扶立太子之说,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华而更无可与言者。华无能为矣,然后志士灰心而狂夫乘衅。栋折榱崩,则瓦解而室倾,岂更有望哉! 且华之居势,非陈蕃比也,蕃依窦武以图社稷,武不得宦官之腹心为之内应;华则贾模、裴以贾氏之姻族为内援以相辅,其成也可八九得。然而不能者,华于贾氏废姑杀其母之日,委顺其闲,则气不可复振;气已茶而能有为者,未之有也。盖华者,离义为智,而不知不义者之未有能智者也。是非之外无祸福焉,义利之外无昏明焉,怀禄不舍,浮沈于其,则更不如小人之倾倒于邪而皆可偷以全身。是以孔光、胡广得以瓦全,而华不免,若其能败人之国家则一也。是以君子于其死也不闵之。
【五】 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 机之身名两陨,濒死而悔,发为华亭鹤唳之悲,惟其陷身于司马颖,不能自拔,而势不容中止也。其受颖之羁绁而不能自拔,惟受颖辩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负也。机之为司马伦撰禅诏也,无可贳其死。人免之于钺之下,肉其白骨,而遽料其败,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祸,此亦殆无人理矣。故机之死,不死于为颖将兵之日,而死于为伦撰诏之时。其死已晚矣! 虽然,机岂愚悖而甘为贼鹄乎?谢朝华,披夕秀,以词翰之美乐见于当世,则伦且资其谀颂以为荣,盖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坚拒之而仗节以死,固也。虽然,不死则贼,不贼则死,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词翰之美为累也若斯!“虎豹之文来藉”,遂将托于不材之樗,而后以终天年乎!而抑奚必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道者,天之道;志者,己之志也。上以奉天而不违,下以尽己而不失,则其视文也莫有重焉;乐以之自见,则轻矣。乐以自见,而轻以酬人之求,则人不择而借之以为美。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珠玑以饰妇人也;倚门者得借,岂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呜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与志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幸也;扬雄之美新,不幸也;汉明之欲借固,与王莽之欲借扬雄,一也。李白永王东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陆游平原园林之记,韩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于郭有道,苏轼之于司马温公,幸也;然苟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以承天尽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守己严,待物以正,勿以谀人、勿以悦人、为天下侮,奚足为累,而效不才之樗为?
【六】 有必不可仕之时,则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国危如线,亟得君而事之,身非所恤也。权臣擅于下,孤主立于上,扶弱图存,功虽不立,而志不可忘,苟非因权臣而进,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为尚者,其唯无天子之世乎! 所谓无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谓也。择主而奉之以已乱,而定君臣之分,故张良归高帝,邓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为范增之从项羽,郭嘉、荀攸之依曹操,犹足以自见焉。唯至于晋惠帝之时,有天子而无之,人欲为天子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无天子者。于斯时也,顺逆无常理,成败无定势,︹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顺者亦逆也,败者败,成者亦败也。欲因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为天子,而亦必不得。生人杀人而皆操天子之权。夫然后纳身于狂荡凶狡之中,寄命于转盼不保之地,果矣其为大惑,而自贻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陆机、潘岳之死,自贼者也。顾荣、张翰、戴渊、贺循褰裳而急去之,非过高绝人之智也,未有无天子而可仕者也。
【七】 晋有天下,初并蜀、吴,二方之民,习于割据之余,未有以绥之也;而中朝内乱,故赵、李特、张昌、石冰乘之以兴。乃特之子孙窃蜀者数十年,而江南早定,刘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国有干城,虽乱而弗难定也。虽然,岂独弘之功哉?其地有人,而后可以相资而理。李特之乱,蜀土风靡而从之,尽三巴之士,仅一诡僻之范长生而已。吴则贺循、华谭、周、顾荣皆洁身退处而为州郡所倚重,民乱而士不与俱,则民且ぃ然而自废,张昌、石冰之首不难馘已,而陶侃得以行其志于不疑。呜呼!此非晋能得之,其所繇来者旧矣。 孙氏之不足与言治理也,而未尝立一权谋名法之标准,则江介之士民,犹且优游而养其志。诸葛公贤于孙氏远矣,乃尚名法以钳束其下,人皆自困于名法之中,而急于事功以为贤,则涵泳从容之意不复存于风俗,安所得高视远览以曙于贞邪逆顺之大者哉!诸葛之张也,不如孙氏之弛也。孙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丧。自其隆中养志之日,以管、乐自比,则亦管、乐而已矣!齐之所以速乱而燕旋敝也。管、乐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学而言也。申、商法行而民有贼心,君子所以重为诸葛惜也。
【八】 刘渊虽挟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志亦岂遽尔哉?观其讥随、陆之无武,绛、灌之无文,则亦自期于随、陆、绛、灌之中而已矣。其既归五部,闻司马颖之败,尚欲为之击鲜卑、乌桓,则犹未必遽背晋而思灭之也。司马颖延而挑之,刘宣等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晋室。乃匈奴自款塞以来,蕃育于西河有年矣,渊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孙宗族及其种类骈死于靳准,无孑遗焉,则渊毒天下还以自毒,渊亦何利有颖之挑、宣之嗾,以糜烂冒顿以来数十传之苗裔部落于崇朝也?司马颖一溃其防,而河决鱼烂,灭其宗而赤渊之族,亦よ矣哉! 而推祸原所启,则王浚之结务勿尘先之也。司马氏自讧于室,固未尝假外援而召之乱也。浚狡有余而力不足,乃始结鲜卑而开千余年之衅;颖惧鲜卑,乃晋渊以敌之;交相用夷,颖不救死,而浚伏其诛。流毒天下者,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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