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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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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淘气?”宝玉道:“我只想把那金麒麟送给卫公子。云妹妹原有一只小的,这只大。他们各佩一只,岂不吉利有趣?”袭人道:“有什么趣?你不是最不愿女儿出嫁么?连三姑娘要嫁南安郡王世子,日后当王妃,你都声叹气的。”宝玉道:“我竟不觉得云妹妹是出嫁。卫若兰跟冯紫英一样,原是朋友。云妹妹跟了他,只觉得是又入了一个诗社似的。你且把金麒麟找出是正经。”袭人道:“先时还记得在那个箱子里。又大搬大迁的,难得给你找出来。”麝月过来说:“不难找。记得搬过来整理箱子时候我见过。多半在那个装闲物的箱子头层屉格里。”秋纹去开箱,果然找出。宝玉接过,喜不自禁。袭人因道:“你去,说话举动可量好尺寸。那是别人娘子。”宝玉道:“我尺寸不准,你一旁提醒。”袭人道:“我又不去,如何提醒?”宝玉道:“你如何不去?你原是服侍他的,末后才又来服侍我。他对你从来在意。”袭人不语。麝月道:“二爷怎么糊涂了。姐姐的月银早不从官中领,是太太那里直接划拨,跟赵、周二位一般数量。”宝玉也就不言语。

且说紫鹃让雪雁去上房取丸药。府里自配的丸散膏丹,每月打总由官中送往王夫人处,彩霞没出去前,由他收管,那时赵姨娘常掺合其中。来旺儿子强娶彩霞后,由彩霞妹子小霞接替,赵姨娘说小霞眼手皆生,他少不得再辛苦点,一旁监督指点。王夫人虽深恶赵姨娘,但这等事项,自己那有精力次次过问,赵姨娘得隙便入,多次插手。官中负责配药的,是荣府近支贾菖、贾菱两兄弟。赵姨娘因此与菖、菱两兄弟扳厚。菖、菱二人配好的药,各处依所需认领。黛玉常日所吃的人参养荣丸,还有据太医所开方子配的,都是雪雁去领。那日雪雁走去,赵姨娘已然离开,只小霞和小吉祥儿在那里。小霞因道:“就剩你们一家没来领了。你作什么玩去了?”雪雁得意的说:“看我这新衣服如何?不止一件,可不让我试累了,就耽搁到现在。”小吉祥儿不忿:“衣服恁多,也舍不得借人。”雪雁道:“你不也新作了吗?三姑娘出阁,还少得了你的红菱袄儿?”小吉祥儿只是撇嘴:“谁让我分到这一房?那三姑娘,他只认老爷太太是爹妈,根本不认环爷他妈是他娘!你看平姐姐给我们这房送吉服了吗?三姑娘出阁,从这府到那南安郡王府,我们姨娘别说混不成主子身份,就是服侍太太,人家也不派。他混不出人样儿,我们越发没人待见了!”雪雁就说:“这回的红菱袄儿就让我自己保管,你用得着,我借你一件穿半日!”小霞划脸皮:“知道人家没穿处,说便宜话不打嗝儿。”小吉祥儿把巴掌一拍,对雪雁道:“你可说话算话。我还真用得着!过几日问你要,你别赖!”小霞雪雁问:“你去吃谁的喜酒?”小吉祥儿道:“虽没那么大的席面,也正经是红喜!你们知道贾菖跟我们姨娘甚好。他住在火神庙边上,离咱们府不远。我们姨娘兄弟赵国基,跟贾菖住邻居。赵国基虽死了,他媳妇还在,闺女到出阁的岁数了,我们姨娘就作媒,把他那侄女儿说给贾菖了。”小霞道:“这就奇了。赵家跟我们家一样,原是府里世仆,那赵国基要有跟我姐姐那般大的女儿,怎没见到府里来当过差?又怎么能不由主子配对儿私自嫁人?”小吉祥儿道:“因他们夫妇不生育,这个女儿原是抱养的,当时我们姨娘求过老爷,老爷应允了,所以不把他算在里头,一直在外头长大。这不就要嫁给贾菖,竟成本家重孙子媳妇了!我们姨娘只要在太太跟前告下假,保定带我去吃那席。”雪雁道:“你那吃相,我是见过的,什么衣服不落上些个荤油点子!”小吉祥儿道:“这就说话不算话啦?”小霞说:“依我看,太太怕准不了这个假!”正说着,隔着窗玻璃看见,赵姨娘从那边偏院门里露出半个身子,望见这边小吉祥儿就狠招手,嘴里不敢大声,那嘴张张闭闭分明是在狠骂小吉祥儿:“挺尸哩!还不快给我滚回来!”小吉祥儿一溜烟去了。雪雁拿着配好的药回去。

小吉祥儿回到赵姨娘屋里,赵姨娘问:“那雪雁说了些什么?”小吉祥儿道:“没说什么。”赵姨娘又问:“他没说林姑娘吃药什么的吗?”小吉祥儿道:“说那个干什么,林姑娘一向吃药比吃饭还多。”赵姨娘骂:“那你跟他嚼什么舌?你嘴上带个嚼子才对。见着猫儿问声主人,这礼数也不懂!”小吉祥儿道:“上月问过。雪雁说林姑娘吃了药丸反更气促发热。如今左不过还是那样。”赵姨娘道:“这就对了。”见小吉祥儿还站在跟前,又道:“我是说你回回见到雪雁,那怕虚情假意哩,也问声林姑娘大安才对。”就叫小吉祥儿出去炖茶。忽见贾环跑进来,脚跟未稳就伸手要钱。赵姨娘骂道:“败丧鬼!怎么又输了?你当我是钱串子?那来那么多脚爪子任你掰拆?”贾环道:“多少抓一把就好。我不信今天捞不回来。”赵姨娘问:“又是跟谁在较劲?”贾环道:“琮儿从大老爷那边过来,都在仓上戴大哥那里耍呢。”赵姨娘道:“那戴良是个什么好东西!跟吴新登有什么两样!姓吴的拍屁股颠了,留下一地稀屎够他们收拾的!指不定戴良钱华他们那天也戏法一变活人化烟。”贾环道:“我管他谁化烟。你不给我自己找了。”赵姨娘把他额头一戳:“等这些个奸人把府里掏空了,你只承继个壳儿,我跟你喝西北风?”贾环道:“我承继?除非那宝玉嗝儿屁朝凉大海棠了!就是他死了,老太太太太不死,他们也容不得我!你有本事先让他们都死!”赵姨娘忙握住他的嘴,眼只望着窗户,狠狠咬牙道:“缺心眼儿!有的那想法是只能存心里头万不能说出来的!”又叹口气,抓出一把钱给贾环装衣兜里。贾环忙去捞本。

史湘云吉日,平儿丰儿随着凤姐去,麝月焙茗随着宝玉去,雪雁随着黛玉去,莺儿随着宝钗去,探春因自己定了人家不合适去,惜春懒怠去,老辈分的则等着以后湘云和姑爷择时来请安。贾母虽十分疼爱这个侄孙女儿,向来与宝玉黛玉等嫡孙一视同仁,论起来究竟不过是堂祖姑,史鼐史鼎两家给多少消息,就只那点消息。故宝玉黛玉归来后,贾母对湘云种种情形询问十分详细,闻知卫家殷实姑爷倜傥婚事风光,自是欢喜。

倏忽年底将至。那赵姨娘请了假,去吃了贾菖的喜宴,带去的丫头却不是小吉祥儿。席上偏有原在史鼎家的清客,道出最新消息,就是圣上一怒之下,削了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的爵位。众人多有问他们何以惹怒圣上的。那清客道:“天怒难测。只是史家怕从此一蹶不振了。”有的道:“不过是削爵,令其闭门思过,还不是抄家治罪。回黄转绿,也是有的。”有的说:“怪不得他们早早把寄养的一个大侄女儿嫁出去了。原定是明年开春才办事的。想是他们自己心里早揣着鬼。”有的就问:“那贾府的老太太,就是史家的吧?听见这噩耗还不得背过去!”赵姨娘听了,却颇称愿,倒多喝了两杯。席散,贾菱替兄嫂送客,因对赵姨娘说:“史家两侯被削一事,只当谣言。就是府里有人漏给了老太太,不与我们相干。”赵姨娘道:“那个自然。”

几日后赵姨娘服侍贾政安歇,见贾政心事重重,也不敢问。那贾政虽多要赵姨娘服侍,却从不议及仕途经济,更不容其询问府外诸事,就是府里的大事,也从不许赵姨娘插嘴伸手。十多日过去,赵姨娘在府里四处察言观色,无人窃议史家削爵的事,贾母王夫人等皆气色如常,他倒如热锅上蚂蚁般,十分难耐。

小雪那日未时三刻,赵姨娘手里捧个果盘,蝎蝎螫螫进了贾母院,迈进堂屋,静寂无声,只有琥珀在那暖阁外扇边坐着绣东西。琥珀朝赵姨娘摆手,意思是让他先出去。二人出屋,赵姨娘小声道:“老太太还歇中觉么?原也不敢此时来请安,只是我那寡了的兄弟媳妇,他们院那房东,从南边带来些新奇的果子,叫释迦,你看这模样,可不像带一圈圈发髻的释迦牟尼佛头。房东送了弟妹,弟妹孝敬了我。我想老太太什么没见过没尝过?怕也不稀奇。只是我实实未闻未见过。只尝了一个,果肉说不出的甜软滑腻,最合老人家牙口。实在不敢自己吃了,特特的来献给老太太,恳请他笑纳吧!”琥珀一看,果然新奇。接过果盘道:“我且拿去给鸳鸯姐姐看看。你请回吧。老太太睡新鲜了,我替你问安吧。”赵姨娘答应着。琥珀将那盘释迦端走,没了身影,赵姨娘左右望望,并无别的人影,便在暖阁窗外高声说:“圣上大怒,那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双双被削爵了!”稍停,又高声道:“谣言如何信得!”随即一溜烟跑出贾母院,幸喜院里、穿堂门并夹道都空无一人。转身回到王夫人院,立刻进正房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那时已经歇过中觉,正嘱咐玉钏收拾东西,赵姨娘挽挽袖子,把镯子往上推推,上去帮忙,王夫人也没理他。

贾母那边,琥珀回到暖阁外头,听里面仍无动静,心想老太太今日怎么这样能睡?睡多了也不好。便进去。一瞅,惊得出不来声。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史太君失语难瞑目 金鸳鸯守志宁玉碎

却说琥珀见贾母歪在炕上,口眼歪斜,嘴角流出口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叫几声老太太,那有回应,又不敢乱扶乱抚,忙飞奔去唤鸳鸯。鸳鸯等来至暖阁,翡翠玻璃等吓得哭出声来,鸳鸯上炕先将贾母轻揽怀里,用手帕揩去口涎,一边叫唤老太太一边掐老太太人中,又吩咐道:“琥珀玻璃快去报告太太二奶奶。翡翠你来帮我且将老太太轻轻放平。”琥珀玻璃岂敢怠慢,即刻去了。

彼时阖府皆知贾母中风。王夫人贾琏凤姐先到。一时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也到。家人去衙门报知贾政,贾政请假早退,赶回家中。至晚,薛姨妈薛蟠宝钗并薛蝌宝琴亦到,王子腾夫妇等至亲亦赶来慰问。贾琏早请来太医诊治。经太医针灸,老太太口眼不斜了,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半边身子瘫得厉害。

乱烘烘直到亥时,老太太合眼睡去,气息尚平,王夫人凤姐方叫过鸳鸯琥珀细问端详。鸳鸯先跪下称罪。琥珀道出经过。凤姐道:“赵姨娘蹊跷。”王夫人虽深恶赵姨娘,回想起来,那赵姨娘申时前已在正房,神色似也无异。琥珀道:“那释迦果并未给老太太吃过。”凤姐道:“叫那赵姨娘过来问个明白。”玻璃去了,回来报:“我只告诉小鹊了。他说姨娘正服侍老爷呢。老爷身心交瘁,怕老爷也出差池。没让我进屋,只得这么回来。”凤姐道:“鸳鸯去传。就说待老爷歇息了,让赵姨娘赶紧过来。”王夫人道:“且放一放。给老太太治病要紧。这个太医不行,多找几个,并有那奇效偏方的,多搜集些,让老爷们定夺取舍。”

【文】第二日清晨,贾赦贾政贾琏等看望贾母后会齐。那贾母尚昏睡不醒。贾政道:“今日申时还须到衙门。忠孝实难两全。”贾赦便对贾琏道:“你和凤姐儿须担待起来。”贾琏先低头道:“实不能瞒。府里银库总管吴新登卷逃匿藏,虽已报官缉拿,一时还难断明罚没他家产赔偿。现盘点出好大亏空。又有找上门来讨债的。我媳妇牵扯其中弊端甚大,此刻也不敢详述。总是我责任最大,罪该万死。”说着跪下:“眼前给老太太治病,维持局面,尚勉强可支撑。只怕老太太竟好不起来,要准备白事,那就难以招架了。就是老太太一时好了,节期在即,那过节的银子还没处着落。今年庄上几处报了灾,交上来的东西银子大不如前,听说东府那边今年年成尚好,或父亲叔叔竟跟珍大哥说明,暂从东府筹措些备下,以免事到掣肘。”贾政叹道:“我只当把家交给你们管,再不济也不当说出这般话来。谁想荒唐至此!”贾赦道:“老太太是跟着你们住。虽说年事渐高,终会成仙,究竟不知是怎么突然中风的。此事鸳鸯责任最大,须严加追究责罚。此其一。其二,老太太竟失语,只怕也就失忆。如就此撂手,岂不留下一笔糊涂账?快寻好太医好方子,千方百计让老太太开口,留下遗言,我们作子孙的也好遵旨照办。至于往珍哥儿那边求助银子,两府原是分门别户各有账本的,虽说珍哥儿现为族长,谁好跟他开口?你叔叔说得对,你们忒荒唐得走了大褶儿!竟趁早想办法补窟窿为是。”贾琏惭愧站起。贾珍也就从东府过来了。贾珍请示:“是否知会宫中娘娘?”贾政道:“娘娘现有身孕,如何听得这个消息?”贾赦道:“唯愿过几天好了。”贾政不敢耽误政事,匆匆走了。贾赦也要回自己那边院休息,对贾琏道:“那鸳鸯实在可恶。竟未守在老太太身边。究竟什么心思?你们问不出,我来亲自拷问!”贾珍道:“眼下老太太更离不了鸳鸯。令他边服侍边交代吧。”又道:“我看鸳鸯还好。生老病死,谁能豁免?老太太毕竟这个寿数了,服侍得再好,不眨眼的守着,也只不定那一刻就忽然中风。”贾赦且回去休息不提。

【人】贾琏因向贾珍道:“我那媳妇捅的漏子,想你也听说了。那吴新登有些个烂账,他为从中取利竟掺乎进去。就是官府缉拿到吴新登,他把实情索性道出,人家不说是我媳妇一人的事,把府里牵进去,可怎么撕捋开?眼下他还梗着脖子半不认账!看我腾出手来不把他休了,一打趸的算个总账!你是族长,你须作主!”贾珍劝道:“且平平气,莫说那么远。眼下救治老太太要紧。看这情势,怕该把后事也趁早备一备了。”贾琏本想厚一厚脸皮把借银的事说了,终于还是说不出口,叹口气道:“我那媳妇,凡沾钱财的事,都不能让他办了。只求哥哥开恩,让嫂子每天到这边来,帮着料理料理。我这里先道个谢。”说着就作揖。贾珍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好说好说。就让他来协理。”

【书】贾珍贾琏同去给王夫人请安。因把暂由尤氏接过王熙凤拨银发对牌等权限事讲了。王夫人也知凤姐确实贪弊过甚,应允了。一时邢夫人王熙凤到了,尤氏亦到了。王夫人因道:“凤哥儿身子原未复原,近来精神更加不好,我们商议过了,且让珍哥儿媳妇辛苦一点,来这边协理协理。”王熙凤自知有愧,忙道:“大嫂子原比我强。”尤氏也不推脱,道:“事关老祖宗。两府统共就这么一个老祖宗了,我们后辈辛苦点是应当的。”便议论请医问药的事,定夺后吩咐下去。贾珍方腾挪出精神道:“圣上因几件事把史鼐史鼎的保龄侯忠靖侯全削了。如今乃多事之秋。”王熙凤道:“别是因为听到这消息,老太太才中风的吧?”王夫人道:“他从那里听到呢?连我也不知道。”邢夫人道:“我倒听大老爷说起。总有十来天了。”王夫人道:“我们老爷素来口紧。家里总不说这些个事。”尤氏道:“老太太纵使听说,也能经受。那甄家抄家治罪,他知道了可曾慌过神儿?”大家又议论预备棺椁等事,或许冲一冲反倒转危为安。

【屋】宝玉黛玉头天去探视贾母,彼时贾母头脑似尚清醒,眼睛睁得大大,见到他们嘴唇微抖。宝玉连唤:“老太太!老太太!”黛玉欲唤只觉咽喉梗堵。琥珀忙将他们引开。这日再去,探春正在榻旁帮助鸳鸯服侍。宝玉又哭,探春轻声道:“二哥哥别出声。老太太再受不得惊。”惜春亦来探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妙玉亦曾来探视。李纨与凤姐商定晚间轮流值班。且说黛玉回至房间,紫鹃因道:“有桩大事还待老太太开口。唯愿几剂药后能恢复如常。”黛玉不问他什么大事,只是默然心酸。紫鹃又道:“今早遇见鸳鸯姐姐,他告诉我,知道昨日宝玉跟姑娘同去探望老太太时候,老太太睁眼望着你们,心里想的什么,那嘴唇抖,是在说‘冤家’两个字呢!”雪雁听了插嘴:“‘不是冤家不聚头’,前二年老太太说过的,我到今日还记得!”黛玉道:“别胡猜乱想吧。”紫鹃递上桂圆汤,道:“乱想的可不是我们。老太太主意是抱定了的。”雪雁问:“老太太抱定什么主意?”黛玉道:“你且去忙你的吧。”雪雁道:“正是要叠衣服去。”紫鹃叹了一声。黛玉想说他两句,终究还是由他去叹。

贾母医治之事,两位太医意见分驰,贾赦贾政亦生龃龉。一位赵太医主张参汤补阳,促贾母早复元气开口说话,贾赦甚赞其方。一位王太医主张温润缓提,说纵使不能开口说话,渐渐能扶着起坐就是福音,贾政力主此法。邢王两夫人各随其夫。王熙凤深知邢夫人觊觎贾母之财,提醒贾琏逮机会早与鸳鸯密谈,把贾母私蓄摸清,贾琏知是正理,听了只皱眉道:“如今就该恪尽孝道,扯这些作甚!”贾珍不好擅作主张,尤氏更两头为难。或这日按赵太医主张服药,或那日遵王太医之法针灸。如此一来,贾母病势日益加重。冬至前一日丑时,李纨鸳鸯值班时,贾母忽然两腿一蹬,知是不好,李纨忙摸贾母鼻息,竟已停了,忍不住哭泣起来。鸳鸯飞跑去报王夫人等。宝玉黛玉惊醒后速速赶到榻前,只见贾母身体虽然强直,那眼睛却还睁着,嘴也并未合上,似不甘心就此撒手,还想看什么、说什么。宝玉忙爬上榻去,用手将贾母眼皮合拢。黛玉也挣扎着爬上榻去,轻轻将贾母嘴巴合拢。一时贾政王夫人贾琏王熙凤尤氏探春惜春等皆到,哭声一片。嗣后贾赦邢夫人贾珍等赶到,云板响过,阖府皆知。那贾母虽是福深之人,究竟还是未能享足八十一岁。

宁荣两府同时开丧,顿成白汪汪世界。那荣国府享有两代国公之荣。第一代贾法,第二代即是贾母之夫贾代善,到贾赦,方降格为一等将军。论起来,倒比宁国府更光彩。那宁府第一代贾源为宁国公,第二代贾代化即已降格,到第三代本应贾敬承袭,他竟执意要到城外道观去参道炼丹,把爵位让给了第四代贾珍,袭的是三等威烈将军之衔。贾母乃国公级诰命夫人,病逝自然要报告朝廷,元妃得知,大为悲痛。圣上不许元妃为此伤神,命抱琴夏太监等好生照顾,尤要时时刻刻保住胎脉。除命部里循章施恩外,并无别的恩典。那时各处皇亲国戚并富贵亲友,有觉得贾家尚有元妃在皇帝身边得宠,不看僧面看佛面,亲来祭奠的;也有觉得龙颜已为贾家老亲甄家及贾母娘家史家发怒,抄家削爵,远着水边怕沾鞋,或只派次要人物来祭奠,或只往贾府投个名刺敷衍的。倒是北静王妃、南安王妃亲临贾府,在贾母灵前郑重致哀。南安妃还与邢王二夫人转达南安老太妃致哀之意,并主张探春迎娶过去的吉日不变,邢王二夫人感激不尽。那史鼐史鼎兄弟因削爵软禁,不能前来。卫若兰史湘云来了,也不及与宝玉等叙谈,那史湘云哭倒在贾母灵前,凤姐尤氏搀扶劝慰良久,方哀哀离去。

事后宝玉私下与黛玉议论:“怎么云妹妹就不能跟我们多聚聚、多说几句话呢?”黛玉道:“正是各在屏风一边,规矩两样了。人生就是转过屏风一重重。老太太那是转过最后一道屏风了!”宝玉又痛哭起来。黛玉只垂首悲伤。紫鹃劝宝玉节哀。宝玉勉强止哭,因问:“怎么林妹妹如今倒没有我哭得厉害了?”紫鹃说:“只怕他眼泪都为一个人流尽了。”宝玉望着黛玉说:“实在是他这无泪的悲伤更比我们大哭的深重。妹妹你真是再别哭了,保重身子要紧啊!”紫鹃道:“这话说的是。”宝玉忽然喊出声来:“妹妹,你不能如此流泪啊!”只见那黛玉眼角缓缓溢出一滴红泪。不等紫鹃找来手帕,宝玉拿出自己手帕给黛玉揩了。这回黛玉也没躲他嗔他。

此回贾母丧事,本该比那年秦可卿丧事,并头年贾敬丧事,更隆重更风光才是,却因内外种种原因,败笔不断,乱象叠生。那凤姐没了财权,只陪着邢王二夫人迎送众诰命堂客,谁还驯顺听他指挥?那邢王二夫人轮班,凤姐却一人支撑全日,连坐下喘息的工夫亦无。当年协理宁国府,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终日指挥赏罚,并不觉劳累,如今下的命令如过耳风,谁真执行?那日邢王二夫人皆在休息,只凤姐一人值班,忽见邢夫人那边来执事的费婆子走来抱怨,说席面上等汤汤不来,端上的饭竟是夹生的,让凤姐饬令快加改善,倒是他指挥凤姐的口气。凤姐只得说:“好大娘,厨房的事情原是太太分派给珠大嫂子并林之孝家的,你找他们去就好。”又有周瑞家的过来,道:“寿山伯家诰命华诞,太太嘱咐送礼。”凤姐道:“你只管去找珍大奶奶。”周瑞家的道:“正是找了他,他不知前例,才让我来问。”那费婆子尚未走,听了插嘴道:“是那个太太让送礼的?如今府里亏空谁不知道?还打肿脸充胖子!我们太太早说了,府里的财物并老太太遗产,谁也不能乱支乱动,丧事办完,还得三一三十一哩!”周瑞家的就嗔他:“二奶奶跟前,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费婆子不忿:“二奶奶是那房的二奶奶?是我们黑油大门里的二奶奶!是大老爷大太太的媳妇!我们太太的旨意,我不跟他说跟谁说?你有话只跟你们那房的太太媳妇说去,跟我过不着!”说完竟拍屁股走人了。费婆子如此放肆,凤姐竟不能辖制。周瑞家的亦知老太太一去,大房二房的面子早晚撕破,只是没想到丧事未完,硝烟已起。

周瑞家的因走去跟尤氏说:“二奶奶说从库房挑件略过得去的屏风送往寿山伯家就是。”尤氏发出对牌令人去办。赖大家的又走来道:“棚铺的掌柜来要结账。”尤氏道:“岂有此理。从来红白喜事都是拆棚结账。敢是他们把这些个蒿杆席子都卖给我们了,七七以后不来拆不运走了?”赖大家的道:“我也是这么说哩。人家说满大街的人都在说府里亏空,怕晚来结账拿不到银子。”尤氏道:“满大街的谣言听得么?告诉他没这个规矩。拆棚时候自然不差他分毫!”忽然觉得耳朵空虚,贾芹来报:“家庙的僧人此刻歇息,外请的僧人说斋饭供的不好,撂下木鱼罢经了。”尤氏道:“斋饭何以不好?”银蝶报告:“这次斋饭林之孝家的派的是秦显家的,他原没经营过这个。”尤氏道:“原来给园子里作饭的柳家媳妇不是熟稔么,为何不指派给他?”派给尤氏支使的丰儿因道:“那柳家媳妇一窝前些时花银子把自己赎出去了。”尤氏就对贾芹道:“糊涂油蒙了心。既然外请的和尚不好好念经,就该即刻把你麾下的僧尼找来救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当口还讲究什么轮班歇息?你看我这一日何曾有喘气的工夫?连茶也顾不得喝。”银蝶忙捧过茶锺去,尤氏这才呷了一口。忽然诵经声大作。侧耳细听,是清虚观的道士在吟唱。那张道士见贾母灵前竟沉寂起来,忙召唤绕灵唱经累了暂歇的弟子再站起来绕棺高唱救场。尤氏听了,方松口气。

丧事安排在荣府正堂大院操办。宝玉、黛玉迁到正堂后面的房子里居住。鸳鸯等亦挪到凤姐院后的房子里暂住。那鸳鸯只在贾母灵前守着,茶饭不思,哭一阵,停一阵。王夫人分派平儿领着几个丫头婆子去看守贾母大院。

那平儿领命后,贾琏王熙凤分别叮嘱他,须将贾母遗留下的装金银家伙的箱子究竟有多少粗点一下,以便心中有数。平儿支开别人,在各处转了转,略揭开几箱验了一下,才知贾母遗产十分殷实。这还不算别的细软,及那外头每年的地亩收入。四七头日,平儿正守在贾母院正房,只见贾环贾琮结伴晃了进来。平儿迎上去问好,又问他们不在那边待客祭奠,却到这里来作什么?贾环道:“来取点我亲奶奶的东西好用。”平儿道:“老爷太太吩咐过,老太太这边东西一点不能动。待白喜完了,他们自有安排。”贾琮道:“那个老爷太太说的不能动?我们老爷太太就让我来且取些好摆设过去,说我那屋里跟猪圈似的,亲奶奶这里随便取几件拿去摆上,都能蓬荜生辉。”说着就指那多宝格里的翡翠丝瓜,问贾环:“你看这件如何?”贾环道:“我不稀罕。我娘跟我说过,那边那个拳头大的夜明珠是个镇宅之宝。”贾琮道:“那要拿到我们那边镇宅。我们原是大房。”贾环道:“放屁!荣禧堂在你们那边还是这边?夜明珠就该挪到荣禧堂去!”贾琮道:“荣禧堂本该大房使用。袭爵的是谁?是你家老爷还是我家老爷?”贾环道:“咦,原说好一起来要同仇敌忾的,你怎么竟跟我争夺起来了?”贾琮因对平儿道:“我们太太深恶二爷二奶奶还有你平儿吃里扒外的,如今靠山没了,看你们横行到几时!”贾环也道:“我娘受你们辖制受够了,如今要过翻身日子!”两个人说得平儿目瞪口呆。平儿早命一起守屋的琥珀去飞报两位太太,说两位小爷到贾母院聒噪,王夫人便命凤姐去解围,邢夫人道:“二奶奶劳乏,二奶奶且回屋歇歇。”就派王善保家的过去。王夫人又命丫头知会探春去。

平儿先见王善保家的过来,不免灰心。那王善保家的来了跟平儿说:“小爷也是主子。咱们只有听哈的没有顶撞的。”平儿道:“没有顶撞。只是这边东西,怕还得七七过后,大主子们作主分派。”贾环贾琮道:“我们不过白议论几句自己家的东西,平姑娘他倒犯酸了。”王善保家的道:“犯什么酸?葡萄架都倒了,那里找葡萄珠去?”平儿正没主意,只见待书先到,接着探春款款进来。那王善保家的原尝过探春的巴掌待书的讥讽,又知如今府里独探春前景看好,将来会是南安少妃,少不得闭嘴低头,探春也不拿正眼看他,只对贾环说:“我当是谁在这里聒噪,原是三爷。”贾环嚅嚅的说:“是娘让我过来看看。”探春就道:“谁是你娘?谁是你母亲?我刚从太太那里来,他是你母亲,何尝让你过这里来的?让你过来的,是赵姨娘吧?那姨娘原是太太派去服侍你的奴才。你须在他面前有些个主子威严才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太太是咱们亲祖母,这一去如大厦倾倒,未来有多少事情须我们担待。只恨我不是男儿身,明春就要出阁了。这边须你跟宝二爷,跟随老爷,提携着兰儿,先维护,再发达。就是这白喜里尽不上力,也不该到这里来瞎转悠,有这工夫在屋里读几篇书也是好的。”那贾琮见贾环在姐姐面前一声不敢吭,忙说:“三姐姐,我却是三爷叫我跟过来的,与大太太无干。”探春因道:“还不离开。这里要等两位老爷太太发话,召唤我们了,再过来。”贾环贾琮知难而退。那王善保家的也随着一溜烟去了。探春安慰平儿道:“正是艰难时世,大家多尽心吧。”

七七过后,隆重发丧,贾母灵柩送往家庙铁槛寺暂厝,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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