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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与忠诚-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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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爬到坡顶,狄尔里奇四十岁的年龄已经像四十颗铅弹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我们的大饼已经变成一块面团了,体力不行了。”他喘着气说道,“抓不住活的,就抓死的。”他停止了跑步,开始以步行的速度跟在后面。乔里昂·凯特尔第二个掉队,跟着又有一个,很快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掉队。杰勒德把所有追捕的人都拉下了,只有一个家伙像只血犭是死死地跟着不放,尽管一分钟一分钟地被拉得越来越远。他的名字,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叫埃里克·沃弗尔曼。在他的追赶下,他们来到林中的一个坡地。这块坡地虽然比前面遇到的短,但要陡得多。

“抓住骡子的鬃毛!”马丁叫道。

杰勒德听从了这个建议。在骡子的相助之下,他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爬上了山坡。

看到这一招之后,狄尔里奇手下的这个人感到灰心丧气。这时,他已被杰勒德拉下了整整八十码,而比离他最近的一个同伙又超前了八十多码。他只好停下来。为了按狄尔里奇的吩咐行事,他取下十字弩,仔细地瞄准好,趁三个人正从坡顶往下跑而行将看不见的那一刹那,把箭嗖的一声向他们中间射去。

只听得一声惊叫。紧接着人们便目睹三个逃亡者像是遭到雷击似的连人带骡子全都滚翻在地。

第二十二章

这一情景所产生的反应是如此突然而玄妙,以至射手本人一时也感到莫名其妙。过了一阵子,他才喊他的伙伴和他一道去抓人,自己则动身上坡。但还没等他爬上一半,手握弯弓的马丁·威顿哈根的身躯就站立了起来。埃里克·沃弗尔曼一看见他采取了这一姿势和历史的东西的统一。但始终把“绝对精神”作为自己哲学,便门在一棵树后,尽量使自己目标小一些。马丁使用弓箭这一武器的技艺是有名的,那射死的猎犬十分清楚地提醒他注意这一点。

沃弗尔曼小心地从树后探出头来望望。箭头还在对准他。他看见它闪闪发光,不敢再从他的隐蔽处走动一步。

当他做了几分钟躲猫猫的游戏之后,他的同伙大批赶到。

这时,只见马丁轻蔑地大笑一声人影就消失了。他们很快就听见他骑着骡子溜之大吉了。

所有的衙役一齐爬上了小山坡。从高地上可以看到一条狭窄的,但几乎没有尽头的林中空地。

他们看到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正在隔他们老远的地方跑着,看起来就跟蚊虫一般大小,而马丁正骑着骡子贴着地似的奔驰着追赶他们。

追捕者在智斗和赛跑中都被打败了。马丁刚才的表现只消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我们往往通过注意到事物的巧合而推断出事物发生的原因。但事物的巧合时常让人上当。比如说,我们大家都曾看到一只兔子正当猎人枪响时碰到石南根跌了一交,从而使我们的希望破灭。与这情况类似的是,市长的骡子正好在,或大约在十字弩射出的箭峻地从它头上无损秋毫地飞过的时候,踩进了一个兔子坑。它跌倒了,把两个骑者都摔在地上。杰勒德一把抓住玛格丽特,但她的体重再加上被摔下时的冲力也把他带了下来。所以你们才瞧见有这么几个戏剧性的人物躺在地上。

那驯顺的骡子立即爬了起来,站着直哆嗦。马丁第二个爬起来,转身一望,看见只剩下一个人在追赶。于是,他叫年轻的情侣先徒步开跑,而他则像我上面所讲的那样,对敌人进行阻击。

现在他正奔驰着去追赶他的伙伴。在赶了很长一段路追上他们之后,便马上把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扶上骡子,自己则在他们旁边跑,直到他喘不过气来才又上去骑一阵。他们就这样反复轮流下去,结果是跑的人始终精力充沛。早在他们放慢速度之前,狄尔里奇和他的人便绝望地看到他们已逃得无影无踪。这些衙役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去照料他们的头头和受伤的血犭是。

第二十三章

当人们感到安全的时候,就很少想到生命和自由。为什么呢?因为它们都显得是不成问题的、理所当然的东西。只有当它们遭受到危险的时候,它们才会按其真实价值得到应有的估价。在这方面,它们也类似阳光。当中午阳光最强的时候,人们并不会感到阳光的美;反而在黄昏江西)人。创盱江书院,以授业为生,人称盱江先生。主元,当阳光像黄玉的晶片撤落在阴影笼罩的榆树下时,人们才感到它的美。但这时它已微弱得多。然而,旁边既有阴影,在陪衬之下便会烘托出它火一般的颜色。正因为这个道理,尽管杰勒德和玛格丽特每听到有一片树叶比它旁边的树叶发出更响的沙沙声时都会大吃一惊,尽管警犬的叫声和野蛮的追捕声仍然在他们心灵中回响,但当他们安全地在深沉的寂静中穿行于友好的林木之间,他们还是感到周身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欢乐和感激之情。

但突然间,杰勒德发现了玛格丽特踝上的血迹。

“马丁!马丁!来帮个忙!她受伤了,一定是那十字弩干的!”

“不是,不是!”玛格丽特说道,一边微笑着安慰他,“我没有受伤,也一点没碰着哪儿。”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杰勒德非常激动地叫道。

“那你就别骂我!”玛格丽特红着脸说。

“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呢?”

“没有,亲爱的杰勒德。事情是这样的。马丁说这些残忍的狗跟踪的是血,所以我想,要是我鞋子上哪怕有一小点血,那么狗就会跟踪我,而让我的杰勒德跑掉。于是我拿马丁的刀划破了我的胳膊——请原谅我!我能拿谁的呢?你的行吗,杰勒德?当然不行。你原谅我吗?”她既是恳求,又十分钟情,还兼有一点撒娇地说道。

“先让我看看划破的伤口。”杰勒德激动得哽咽起来,“瞧,这正是我原来所猜想的。是划破的吗?我说是割破的——一个狠心用刀割破的深得可怕的伤口。”

看到这伤口,杰勒德不禁颤抖起来。

“这个么,她用根大头针也办得到嘛。”老兵说道,“看到一道划破的伤口和一小点血就受不了,真太女人气了!”

“不对,不对。大滩大滩的血我能看,但不能看到她出血。啊,玛格丽特!你怎么能这样忍心呢!”

玛格丽特含着说不出的情意微笑起来。“傻杰勒德,”她喃喃地说道,“竟然如此小题大作,”说着她用那惹祸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好像我不会把我的全部心血都给你似的,何况这只是我胳膊上的几滴血而已。”说到这里,她想起他刚刚遭遇到的危险,疼爱之心油然而生,不禁伏在他脖子上呜咽起来。他也和她相对而泣。

“我得离开她,”他啜泣道,“我们两人这般相亲相爱——但一个得在荷兰,一个得在意大利。真叫我伤心!”

听了这话,玛格丽特又有克制地悄悄哭了起来。本性能移唷,而不自私正是她身上的一种本性。她看到倾诉她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只会增加杰勒德惜别的痛苦,只好暗自饮泣。

突然,他们来到一条经常有人走的小路。马丁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讲的那条驿道,”他低着头说道,“那边就是客栈。”

玛格丽特和杰勒德彼此畏怯地望了一眼。

“马丁,你陪我走两步。”杰德勒耳语道;他把马丁拉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好马丁!请你代我照看她!她是我的妻子,但我得离开她。瞧,马丁!这儿是金币——本来是我作盘缠用的。我没法要她收下;她不会收的。但你代她收下,行吗?啊,天哪!难道这是我惟一能为她做的一点事吗?金钱算得了什么?但贫穷也是灾难。亲爱的马丁,你不会让她短缺什么,对吧?你放心,市长的银币够我用的了。”

“你是个善良的小伙子,杰勒德。你放心,她既不会遇到贫困,也不会遭到伤害。即使她的小指头我也看得比整个世界还重要。退一万步讲,即使她对我本无所谓,但为了你的缘故,我也要像父亲一样对待她。勇敢地去吧,愿上帝保佑你往返都一帆风顺。”说罢,那粗犷的老兵紧握着杰勒德的手,带着一种难得有的感情转过头去。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该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去了,但杰勒德叫他留下。“别,好马丁。求你呆在这丛林后面,转过头去,别望我们,我要——啊,马丁!马丁!”

通过这一方式,杰勒德躲开了目睹他与恋人痛苦分离的目光,而马丁也避开了一幕凄楚的景象。他没看见这对年轻的情侣跪下来,在上苍面前重复那被残酷的人们打断了的海誓山盟;没看见他们像一个人似的抱在一起,欲分不忍,又回到彼此的怀中,就像行将没顶、绝无生望的人那样抱在一起;但他听见杰勒德在呜咽,呜咽,而玛格丽特在呻吟,叹息。

最后他听到一个嘶哑的叫声,以及两只脚拍打在坚硬的路面上的响声。

马丁怔了一下,看到杰勒德正在发狂地奔跑,两手握在头顶上,不断地祈祷,而玛格丽特则踉跄着走了回来,求助似的可怜地伸出一双手,脸色苍白,眼睛凝视着空荡荡的远方。

他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说着安慰的话。但她的心听不进去,只是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痛苦地呻吟,紧紧地把他抱住,全身剧烈地抖动。

他把她扶上骡子,用一只手臂抱着她,支持着她那像松了弦的弓那样变得全身瘫软无力的身躯,带着她缓缓地。悲哀地返回家去。

她没有掉一滴泪,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森林的边缘,他把她从骡背上放下来,叫她回去找她父亲。她按他的吩咐独自走回家去。

马丁去鹿特丹。塞温贝尔根太危险,他呆不下去。

杰勒德和他的爱人分手之后,像个梦游人似的走着。他在小客栈里租了一匹马,雇了一位向导,骑着马快速向德国边境奔驰而去。但这一切都做得很机械。他的感觉似乎已迟钝。树木、房舍和人都像隔着一层纱似的从他身旁移动过去。他的同伴两次跟他讲话,他都没有回答。只有一次他粗鲁地嚷开了:“难道我们永远走不出这个可恨的国家吗?”

骑行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坡的坡顶。下面淌着一条小溪。

“停!”向导用手指着对面的山谷叫道,“那就是德国。”

“哪儿?”

“在小溪的那边。我想没有必要骑马下山了。”

杰勒德一句话没说就从马上下来,从腰带上取下市长的钱袋。他打开钱袋时,向导半生气地说道:“你很快就会走出这个可恨的国家。但你将去的那个国家也不见得会更喜欢你。不管怎么说吧,即使你抢了一座教堂,等你一过了小溪,他们也无法抓你了。”

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些话很可能会招致说话的人挨顿训斥或挨顿揍。但此刻,它们都像无聊的废话落在杰勒德身上,不起作用。他默不作声地把钱付给了那年轻的小伙子,独自一人走下山去。小溪银光闪闪,在被清水洗刷得亮晶晶的鹅卵石上潺潺地流过。他坐了下来,痴痴地望着这些卵石。他喝了口溪水,然后把他发烫的手和脚伸进小溪。溪水很冷,使他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跑了一段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德国。他刚一触到异国的土地,就蓦地转过身来向后望去。“永别了,薄情寡恩的国家!”他大声说道,“要不是为了她,永远离开你我也毫不在乎,包括我的三亲六戚、生我的母亲,和——我童年的朋友,以及我生长大的小城镇!永别了,祖国——我要去迎接广阔的世界!强者……四海……为家……”但这豪言壮语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他突然感到手足无力,软弱地弯下身子,坐了下来,在异国的土地上伤心地吸泣。

这年轻的流亡者低头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勇敢地挥掉眼泪。他不再朝身后看上一眼来削弱他的勇气,而是迈步走进那广阔的世界。

他的爱情和沉重的哀伤使得他无心顾及普通人的忧愁。在那样一个比较原始的时代,步行到意大利去的艰辛似乎也算不了什么。

走了足足一里格路之后,他来到一个有四条路相汇合的十字路口。由于是乡村道路,而且蜿蜒曲折,许多没有经验的走村串户的邻居也会感到困惑。杰勒德取出彼得给他的日晷,放在秋天的太阳底下,靠着这罗盘毫不犹豫地向罗马的方向走去——像一只南飞的乳燕那样稚气,缺少经验,但又不像燕子,因为他是孤零零地飘泊到南方。

第二十四章

在这条路上没走多远,他碰到了一小伙人。原来是两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仆役懒洋洋地靠在马的两侧,面对面地在聊天。马的主人穿的是紧身绸上衣和用英国布做的淡绿色坎肩和裤子,光滑得像只鼹鼠。这时他正俯卧在下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像个大蜥蜴。他那闪着黄色的天鹅绒披风被小心地铺在马的腰上。

“出了什么事吗?”杰勒德问道。

“我不晓得。”其中一个仆人答道。

“瞧你主人,躺着像具死尸。让他就那么趴在地上,你不害躁吗?”

“去你的!趴在光秃秃的地上是治他毛病的最好办法。如果你在床上清醒过来,你会感到头疼;但在硬邦邦的地上你就会像春天的云雀那样一跃而起。是吗,乌尔里克?”

“他说的是实话,年轻人。”乌尔里克热情地附和道。

“怎么,这位绅士是喝醉了吗?”

听到杰勒德这一幼稚不过的问题,两个仆人不禁爆发出粗声的大笑。但那名叫乌尔里克的突然止住笑,一边周身打量着他,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谁?是什么地方人?竟不知道伯爵每天这个时候要喝醉酒?”杰勒德发现自己成了受怀疑的人物。

“我是个异乡人,”他说,“也是个老实人。我热爱知识,所以喜欢问问题,但不是爱打听。”

“如果你是个老实人,”乌尔里克诡谲地说道,“那么请给我们点酒钱,以偿付我们给你的知识吧。”

杰勒德感到茫然失措,但表面上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要是你们愿意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把披风从人身上取下来盖在牲口身上,那么,我愿就我微薄的钱财所能节省下来的给你们一点酒钱。”

在即将到手的酒钱的鼓舞下,马上有两个答案向杰勒德提供了出来。一个是:要是伯爵醒过来——由于他是一个久经锻炼的酗酒者,很可能在一两分钟之内醒过来的——发现他的马在冷地方淌汗,而旁边却有件披风摆着没人用,那么他会咒骂,甚至揍人的。另一个更为貌似有理的回答是:马是一种可怜的娇嫩动物,喝的仅仅是水,因此必需非常爱护它,给它外面穿得暖一点;而主人既然肚子里装满了上等啤酒,体内就蓄有能使他里里外外都感到温暖的热量,从而使得披风成为一种无用的奢侈品。

每一个论说者都热衷于自己的理论,而且说实在的,每人都吞进了一两根咬着了他们主人大脑的那疯狗的狗毛,因此一下子都把嗓门提得很高很高,以致那绿衣酒鬼不再打鼾,而放声嚎叫起来。他们正争得起劲,所以没注意到主人的嚎叫。

争论很快就改变了性质,而这种性质的改变,在当时那个时代很有可能使得讨论活跃起来。右手握着缰绳的汉斯忽然用左手狠狠地给了乌尔里克一记耳光。而乌尔里克的右手是空着的,他也紧接着连本带利地给以奉还。于是,他们便隔着马的鬃毛对打起来。那可怜的畜牲遭到连撞带夹之苦直往后退,一蹄正好踩在绿衣贵族的隆起部位。他像被以色里埃尔的矛刺着了的癞蛤蟆那样嚎叫着蹦跳起来,一只手们着痛处,另一只手拔剑。两个仆人惊恐万状,让马跑掉了。马得意地边叫边跑。仆人恐慌地叫着追马,而那绿衣贵族则急着追赶仆人。只见他口吐连珠炮似的咒语,手握出鞘的宝剑,纵身跃过一个又一个篱笆,弯弯曲曲地沿着一条狭窄的巷子急奔而去。

在这扰攘中,杰勒德掉转身,离开了这伙人,悄然往南走去。他满意地看到他保住了本打算用做酒钱的四个小锡币,但心情过于沉重,无心笑看他们酒醉后的狂乱表演。

夕阳快要下山。杰勒德花了些时间想在道旁找一家客店,但只是白费工夫。他感到很不安。更糟糕的是天上布满了乌云。

杰勒德加快步伐,几乎跑了起来。

但是毫无用处。大雨倾盆而下,把这茫然无主的旅客淋得透湿。就连太阳也似乎被淋熄了——因为它那已显得昏暗的光芒对付不了这新的袭击。杰勒德心情阴郁,全身透湿,艰难地步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真傻!竟然会离开玛格丽特。”他说道。

顿时,黑暗加剧了。

原来他正在走进一个大森林。粗大的树枝交错地横过狭窄的道路。这位天黑了尚未投宿的异乡人在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地面崎岖不平的黑洞里摸索着前进,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跌跌撞撞。

他走着,走着,四肢发抖,肚子空空,勇气越来越小。他听见狼已出窝,在森林周围嗥叫。

他吓得头发竖了起来。但他握紧棍棒,准备豁出性命多干掉几只狼。

没有一丝风。他那由于受到惊吓而变得敏锐的耳朵听到新落下的枯叶上偶尔掠过轻轻的脚步声,以及有东西迅速滑过矮树枝时发出的沙沙声。

突然,在这漆黑的海洋中,紧贴着地面出现了一颗大的火星。他像欢呼他的保护神似的向它发出欢呼。“烛光,烛光!”他喊道,想要跑起来。然而,又黑又崎岖的道路很快便使他停了下来,因为烛光比他所想的要远。最后,在森林的正中央,他终于找到一个里面点着蜡烛、人声嘈杂的屋子。他抬起头,看看是否有招牌,但没看见。“原来不是个客栈。”他发愁地说道,“不要紧,有哪个基督徒今晚会把只狗赶出屋子,驱进森林呢?”于是他朝那通向人声的大门走去。他慢慢地把门打开,胆怯地探进头去,但像脸上挨了一巴掌似的突然把头缩回到雨和黑暗中来。

他窥见了一个大而低矮的房间。一个齐天花板高的圆火炉,或者说土灶,占据了整个房子的中央。炉子周围,人们正在烘烤淋湿的衣服——有的挂在绳子上,有的直截了当地披在农夫身上。这后一类情况的衣服正冒着腾腾的水汽,在一片缭绕的雾气中发出难以形容的混合臭味,因为衣服被当天的雨水淋湿,又纳藏着一生积下的污垢,而裹在里面的正是这一带旅客称之为“羊臊臭乡巴佬”的庄稼汉。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迁徙中的一大家人。在满屋子的臭气中,又从那儿注入了一股照顾得马虎的娃娃们所特有的催人欲吐的气味。空气中的每一个细小的间隙也都充斥着蒜味。这还不算,还得加上关着窗子、中间火炉的高温以及至少四十个人的呼吸。

他们刚吃过晚饭。

由于杰勒德也像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具有敏感的感官,因此这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使他感到丧气。但是雨在外面打着他,而光明和温暖的火正诱请他进来。

他还不能迫使自己冲着那股强烈的气味马上进来,但他像一只烧伤的灯蛾似的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奔回光明。最后,他发现这些不同的气味并没有完全混合在一起,事实上也没有魔鬼在那儿把它们搅拌均匀。大人小孩的气味主要是在两个角落里,农夫身上烘出的气味主要是在房子中央,大蒜的气味则来自窗子旁边那一堆闹哄哄的人。通过匆忙的分析,他也发现,在这些气味当中,大蒜气味在空气中走的轨道最小,而冒着水汽的农夫身上的气味走得最远——仿佛远古的山羊以及所有的狐狸的祖先都被拖过了一条河,然后让尼布甲尼撒在这儿给它们烘干。

杰勒德潜入一个靠门的角落。虽然几种主要的臭气都各据一方,自成整体,使得它们之间有所隔绝,但热空气和水汽还是在屋里循环,并使得墙壁往下滴水。这个在家里惯养大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感到有个冷冰冰的蛇一般的东西缠着他的腿,而他的头则似乎变成了一个大铅块。接着,他觉得问得无法喘气,像在舒服地打盹,又像快要死去,几种滋味掺杂在一起。

他差一点昏倒。神志恢复过来以后,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和失望的情绪。他决心第二天天一亮就返回荷兰。下定这个决心之后,觉得又有了点精神。由于饥饿乏力,他便向那散发着大蒜味的人堆中的一员打听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客栈。

“你是打哪儿来的,竟不晓得‘森林之星’?”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

“我是个异乡人。在我们国家,客栈都是有招牌的。”

“你那个国家是个奇怪的国家!一个客栈——一个谁都知道的地方,要块招牌干什么?”

杰勒德实在太疲乏,没有劲来进行争论。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打听哪儿可以找到店主。

看到这一新的无知的表现,那当地人的轻蔑上升到了不屑一答的地步。他指了指坐在土灶另一边的一个中年妇女,然后转过身去告诉他的伙伴们,屋里坐着一个多么珍奇的异国动物。随着这消息在旅客中间传开,人声一个接一个地停了下来。每只眼睛像在同一个轴上转动一样,默默地,研究动物学似的注视着杰勒德和他的每个举动。

女店主坐在一张比其余的高出一两英寸的椅子上,椅子两边各摆着一个包袱。第一个包袱里是一大堆羽毛和翅膀,她正从里面挑出长有绒毛的羽毛,而把另一些从翮上扯下来,装进第二个包袱。羽毛把整个地板铺得有足踝深,给屋里的气氛增添了一股令人发闷的“瘴气”。要是在一个空气清新的空间里,这可能十分显著,但在这儿却算不了什么。杰勒德间她是否能搞到点东西吃。

她惊奇地睁大眼睛。“这时候,晚饭早就开过了。”

“但我没有吃过,好太太。”

“那怪我吗?我们很欢迎你吃你份内该吃的晚餐。”

“我不是本地人,来晚了,而且是万不得已才来晚了的。”

“那关我什么事?谁都知道‘森林之星’是从六点到八点开晚饭。六点以前来,保你吃得好;八点以前来,保你吃得如意;八点以后来,保你得到一张干净的床,清早喝一杯饯行酒或者一牛角牛奶。”

杰勒德显然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太太,我可以上床了吗?”他愠怒地说道,“因为穿着湿衣服,饿着肚子坐着是要不得的。俗话说得好:‘睡一觉就等于吃晚饭。’”

“床还没来哩,”女店主回答道,“别人睡的时候才能睡。客店又不是为哪一个人盖的。”

这下倒是轮到杰勒德吃惊了。“床还没来!老天爷,她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害怕再问,因为他先前说的话句句都使得在座的为之震惊,使得动物学家的目光都冲他而来——他感觉得出这些目光在盯着他。他靠着墙情不自禁地叹息起来。

看到这一新的动物学特征,注意观察的人中间又掠过一阵窃窃的笑声。

“原来这就是德国,”杰勒德寻思着,“而德国是荷兰旁边的一个大国,我还是要小国好。”

他安慰自己说,反正这是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将就一点得了。有个人用手拐子戳他的肋骨,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袭击者,只见他用手指着房间的那一边。杰勒德一看,原来是角落里坐着一个妇人,正在向他打招呼要他过去。他感到奇怪,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她走去。因此,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她打招呼的手指头似乎是在牵动一根钓鱼线,把他顺着地板拉了过去。当他走到她跟前时,她以一种善良而开朗的声音说道:“抱住娃娃。”说着就把娃娃往他怀里一丢。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手上像捧着一个粘乎乎的铅块,拉长的面孔露出了突然感到的畏惧。

看到这张颇有后悔表情的脸,眼睛锐利得像山猫的观众们又长时间地大笑起来。

“别睬他们,”那妇人兴冲冲地说道,“他们就只会干这个。生长在林子里,他们能干什么好事呢?”她用敏捷的双手——杰勒德帮她腾出了其中一只——在她的衣服中间模来摸去。忽然,她掏出一个小锡碟子和一块干了的布了。她把娃娃用一只手接过来,伸出另一只手把这两样东西递给杰勒德,一边用拇指按着布了,以免它从盘子上滑下来。

“把它放进火炉烤烤。”她说道,“你太年轻,不能饿着肚子去睡觉。”

杰勒德热诚地向她道谢。在去火炉的路上,他的目光落到了女店主身上。“行吗,太太?”他恳求道。

“怎么不行?”她说。

这问话显然又是一桩怪事,不过没有先前的几个那么惊人。

来到火炉跟前时,杰勒德发现灶门被几个“羊臊臭乡巴佬”挡住了,他们动也不动。他迟疑了一下。女店主看到之后,不声不响地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把羊臊气的人往这边拉过来一两个,又往那边推过去一两个,就像一个家庭主妇挪动家具那样不动声色。“转转屁股,让让位子是公平合理的。”她说道,“你们烘了十分钟了,好多了。”

她那颇有经验的眼睛并没有错。戈格尼刚刚炯过,现在又烤开了。空出火炉之后,他们都滚回家去了。只有一个例外。这人像张桌子似的被女店主推过去以后,也像张桌子似的定定地站在那儿。杰勒德烤着他的布了。由于来到火炉边,他浑身直冒热气。

房门打开了,飞进来一捆草。

这是一个庄稼汉用叉子抛进来的。跟着一捆接一捆飞了进来,直到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农家场院。这些草捆就像竞技场上的座位那样,被一层一层地摊在火炉四周。不多一会,客人们都仰面朝天躺下睡觉了。

这就是说床已经来了。

杰勒德取出布了,觉得它很可口。当他正吃得香甜时,那位给他布丁井已经上了床的妇女又招手要他过去。’他走到她的草捆旁边。“她在等你。”那妇人轻声说道。杰勒德回到火炉旁,一边匆匆吞着剩下的香肠,一边不安地望望那坐在躺着的人中间,沉默有如命运之神的女店主。把布了赶忙吞下后,他来到她跟前说:“十分感谢您等候我,太太。”

“不用谢。”她淡漠地说道,既不看重也不贬低地赏给杰勒德一个面子。跟着她开始收拾羽毛,但杰勒德拦住她。“别拾了,这是我的活。”于是他跪在地上,热情地帮她拾羽毛。她娴静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她带着一点怀疑的意味说道,接着又更热诚地补了一句,“但你很有教养——你有一个好娘,我敢担保。”

她在门口念了一通咒语,把一屋子旅客托付给上帝便不见了。杰勒德来到正好是摆在角落里的一个草捆上就寝——因为客人们是按资历的深浅,也就是接到客店的先后而依次躺在神圣的火炉四周的。

这一处罚对杰勒德反是一件好事。这样一来,他可以躺在臭气和闷人的热气之海的边上,而不是它的中央。

他刚要入睡时,就被一个嚷着的声音吵醒了。啊!原来是个庄稼汉正在无情地摇醒一个接一个的旅客,询问是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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