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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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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诺玛和她一位同性朋友躲在房间里玩,我无意中偷听到她说:“他才不是我亲生哥哥,因为他很可怜,所以我们才把他抱回来养。我妈妈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就可以照实说他不是我亲哥哥。”

经过多年再回想起这件事,我恨不得这只是一幅显影在相纸上的事件而已,如此我就能将它撕个粉碎丢向诺玛的脸。我当时根本无意破坏她养小狗。现在,我很想隔着时空对她大喊,告诉她:你尽可以养小狗,我才不想喂它,替它洗澡、刷毛,也不想带它出去玩——我也不希望它喜欢我胜于喜欢你。我只想像往日一样跟你玩,我根本就不想做出任何会伤害你的事!

第二章吵架

「六月六日」

今天我和爱丽丝吵架,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吵架,错在于我,因为我想见她。每次经历过恼人的梦境,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后,我就有一股冲动想要找她谈谈,好疏解心中的苦闷——这会让我感觉舒服一点。不过,今天我实在不应该直接去中心等她下课的。

自从动过手术后,我就没回过中心的成人智障班,只要想到回去那儿目睹旧景物,心情就不禁兴奋起来。中心位于第五大道东边的二十三街上,原本是座旧学校,近五年才被比克曼大学附属医院征收为专门教导智障成人的特殊教育中心。中心的招牌用一块铜板镶起来,挂在大门入口处,上面写着“比克曼延伸教育成人智障中心”。

爱丽丝的课在八点结束,但因为我想看看不久前,我还在那里困苦勉力学习读写简单文字及数学换算的教室,于是提早到那儿,从大门溜到教室旁,没让爱丽丝看到。

透过教室窗户,我看到爱丽丝坐在桌前,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我从没看过的陌生女子,脸颊瘦削,满脸疑惑和茫然。那时,我很想看看爱丽丝将会如何教她解开疑问。

临近黑板前,是坐着轮椅来上课的麦?道尼。莱斯特?布朗则如同往昔,选了第一排第一个座位。爱丽丝以前说过,他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当我还在满头大汗急着完成作业时,他早就已经做完了。不过,他有个缺点,就是爱来不来的,常跷课去打蜡洗地板赚钱。我在想,如果他专心一点,像我一样用功求上进,或许今天被选为实验对象的就是他。教室中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新生。

观察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查理来了!”麦克看到我,高兴地将轮椅转向我。我向他挥手致意。

金发、眼神空洞的伯妮丝听到麦克的喊叫,也抬头用呆滞的眼光看着我说:'奇書網整理提供'“查理,你去哪里了?你穿的西装很好看。”

其他认得我的人纷纷向我挥手。我也分别跟他们挥手回敬。但是,突然一回眸,我看到爱丽丝的表情好像很生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已经快八点了,大家快把东西放回原位。”她对着全班宣布。

每个人都遵照原先被指派的,分别将手上的粉笔、橡皮擦、纸张、书籍、铅笔、教材、蜡笔和笔记本等一一归回原位,显得一阵忙碌喧闹的景象。但是,其中只有伯妮丝没加入混乱之中,仍然用呆滞的眼神盯着我问:“查理,你怎么都没来上课?你怎么了?会不会再回来上课?”

其他同学听到后,也纷纷抬头看。我望向爱丽丝,等着她替我解围。然而,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回答,出现了很长的一段沉默。我正犹豫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我说。

其中一个叫法兰西妮的女孩,听到之后咯咯笑了出来。爱丽丝一向很担心她。她在十八岁以前就已经生过三个小孩,逼得她双亲必须替她动子宫切除术。法兰西妮长得不漂亮,并不像伯妮丝那样吸引人,然而却是成堆男人盯梢的对象。那些男人经常用些可爱的小东西,或请她看电影为诱饵,拐骗她出去。她有两次没来上课,都是因为在从华伦寄养之家来学校上课的途中被男人骗走了。经过这些事后,华伦寄养之家不让她在晚上外出,上课也都会派人陪她前来。

“她讲话好像个大人物哦!”她一直咯咯笑。

“好了,别闹了,”爱丽丝突然插进这句话,口气显得不是很高兴,“下课了,明晚六点见。”

大家都走光了之后,爱丽丝用力把她的东西塞进柜子里去。她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我跟她道歉,“我原本想在楼下等你,但忽然想看看以前的教室,所以就上来了。刚开始我只是站在窗户外看你上课,后来也不晓得为什么就走了进来,你怎么不高兴了?”

“没什么,我没有不高兴啊!”她说。

“别这样了,你完全是因为刚才的事在生气,是不是?怎么了?告诉我。”

她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好,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现在变得很不寻常,我不是指智商方面,而是你对人的态度,好像你不是个凡人一样……”

“别这样说,我没那个意思……”

“不要打断我说话!”她语气中的怒意令我不寒而栗,避退三尺。“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以前的你不太一样,这该怎么说呢?好像……你以前很温和、开朗、亲切,让每个人很喜欢接近你,但现在你有了知识和智慧,却变得跟以前不同……”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我告诉她:“你希望我怎么做?难道希望我和以前一样,像只小狗对每个踢我的人又舔又吻的,不断摇尾乞怜?当然,经过这些事之后,我已经改变很多,思考方式也跟以前不同。我不会再将别人塞给我的垃圾视为珍宝全盘照收!”

“别人没对你不好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顶多只是把我当成突显他们自己优越感的白痴,自命不凡,认为给我很大的恩惠。任何人站在白痴身旁都会觉得自己比较聪明。”

说完后,我马上警觉到爱丽丝一定误会我的意思了。

“你也认为我是那种人,是不是?”

“不要无理取闹了,你知道我绝不是那个……”

“没错,就某方面而言,我想你说的有理。我站在你身旁都觉得自己不够机智。现在,每次跟你见面分手回家之后,我都觉得自己很卑微,好像对每件事的反应都很迟钝,无法跟得上你。我会回想说过的话,想想刚刚其实该怎么说才显得比较聪明。我觉得自己好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跟你在一起时,都没跟你提过这些。”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啊!”

“我发现跟你在一起时,多多少少都想做些不寻常的举动让你对我印象深刻;但是,真的跟你在一起时,我又觉得没信心。现在,我都怀疑自己的动机和所做的每一件事。”

我试图引开这个话题,但她一直不断往里钻。最后,我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需要找个人谈谈!”

“我也一样想找个人谈谈,但我最近都没办法跟你谈,我只有不断点头听话的份,假装听得懂你讲的那些文化演变、新布林数学、符号逻辑等等知识。我都觉得自己愈来愈笨了!每次你离开,我都会站在镜子前大喊:”你并未老化迟钝,你的智力没有减退。改变的人是查理,他发展得太快了,让你显得好像是你倒退一样。‘查理,我都会跟自己这样讲,尽管如此,只要你跟我讲过一些事之后,我又会对自己没信心,因为我从你脸上显得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中,知道你一定在笑我。“

她又继续说:“还有,你教我一些事,我没办法记住,你总以为是因为我没兴趣,不想花时间学,但是你可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是多么痛苦!我在书上和比克曼中心举行的演讲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然而,每次我跟你讲一些事,你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我讲的话很幼稚。原先,是我想帮你变聪明,想跟你分享一些事物,但现在呢?现在,你却把我阻隔在你的生活之外。”

她这番怒气冲天的话一下震醒了我,让我仿佛看到黎明。我不断埋首苦读吸收知识,慢慢产生变化,但我自己都不知道其中变化的程度,更没想到爱丽丝现在走的路就是我以前走过的。

走出学校时,爱丽丝已轻声哭泣出来。我一时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她。回程公车上,我想到我们两人的处境现在已经完全颠倒过来。她现在害怕我,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愈来愈远了。她仿佛是一块浮冰,被我的心灵激流远远抛在后面,而我自己则正往开阔的大海奔流而去。

她跟我在一起,并不想折磨自己,那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已没什么共同点,连简单的对话都会让双方之间的气氛趋紧,变得尴尬,最后转成无言的静默。现在,在她房间里逗留,已不再是件轻松的事,常为不满的气氛所笼罩。

“你太认真了。”她抬头看我,心情已没刚才那般恶劣。

“你是指关于我们之间的事。”

“你不该这么严肃、这么认真,好像要上法庭接受审判一样,这样你会很痛苦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痛苦烦心。”她试图利用微笑化解两人之间的僵局。

“但是,我已经开始烦心了,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公车站牌走回她公寓途中,她对我说:“我不陪你参加学会的会议。今天早上,我已打电话告诉尼玛教授了。你是实验中的主角,大家都很想知道你的一切,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我不想妨碍你。”

“爱丽丝……”

“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我‘感觉’应该这样,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决定遵照已分裂的自我行事。谢谢你。”

“你言过其实了,爱丽丝!我确信你只是……”

“你确信你知道?”站在她的公寓门前阶梯上,她转头盯着我说:“哦!你现在已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你根本就是在乱猜测别人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感受,以及我感受的方式和原因。”

她踏进公寓前又转头跟我说话,声音已开始颤抖。“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我只是有点烦心而已。我想我们两人暂时分开一阵子,对彼此都有好处。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想想我们之间的事。”

她没邀请我进公寓。这是好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我紧盯着门板,怒火不禁上升,很想敲碎她的公寓,让我的怒气随着倒塌的建筑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怀着一身颤抖和冷慄离开,后来,反而觉得有点释怀。快步走上街道,感觉颈后有股冷风袭来,这是夏夜凉风。突然,我自由了。

我知道我对爱丽丝的情感随着知识激流增强而渐渐回缩,从充满崇拜之情,回到爱她,喜欢她,再到感激她,然后是一份责任感。我对她困惑的情感已经把我拉回原点,我曾经因为恐惧而被迫依赖她,现在我决定切断这飘浮的情感。

但是伴随自由而来的是伤感的情绪,我很想克服情绪障碍和恐惧,与她真正陷入爱河,共筑爱巢,安定下来。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们两人都很清楚,两人之间的距离——如同我智商增加到一百八十五——已拉开到以往我智商只有七十时般地遥不可及了。

第三章一身寒意

「六月八日」

是什么动力驱使我走出公寓进入城市闲逛的?我孤独走过无数条街道,仍然找不出原因,尽管我想在夏夜凉风中惬意漫步,却不知为何心境匆匆,仿佛想尽快奔向某处——一个我根本也不知道目标的地方。顺着巷道走出来,望入别人家半开的窗户,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找人说说话,却又同时害怕与人接触。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穿过一盏又一盏的霓虹灯,我好像在逛迷宫一样,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我究竟想在这座城市中寻找什么?

来到中央公园,我遇见一位妇人。她坐在靠湖边的长凳上,尽管天气很热,她身上却裹着一件外套。看见我,她露出微笑示意我坐到她旁边。我们一起抬头望向中央公园上方明亮的天际线。一幢幢高楼大厦透露出来的灯光,像紧密相连的蜂巢,将穹苍衬托得更加黝黑。我极想将它们全都吞下。

我告诉那妇人我也住在纽约,但从来没到过她居住的维吉尼亚新港区。她在那里成家,嫁给一位海员,已有两年半的时间没见过丈夫了。

她一边述说故事,一边扭动手帽,并不时揩去前额冒出的汗水。从湖面反射上来的灯光虽然很微弱,但仍看得出她的妆化得很浓。不过,她的面貌确实也很吸引人,一头长发流泻在肩上,只是脸部显得有些浮肿,仿佛刚睡醒。她想找人谈谈自己的事,而我也想听。

她是富有的建筑商人的独生女,父亲竭尽所能给了她一切,包括舒适的住家和良好的教育,但就是不肯原谅她,因为她和那个海员私奔。

说话时,她握住我的手,头倚在我肩上。“我和盖瑞结婚那晚,我还是处女之身,我被他猛烈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逼得他只好借着殴打我,让我冷静下来,后来,我们没做爱,但他还是拥我入睡。不过,从此以后,我就不准他再碰我,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在一起。”她在我耳边轻语述说。

我从来没被别人这样亲密地握过手,所以抖得很厉害。她大概从我抖动的双手,知道我很害怕,反而将它握得更紧,宛如怕我走掉不听她讲完。我对她而言似乎很重要。我静静坐着听她说话,好像蹲在一只小鸟前喂食一样。

“我并非不喜欢男人。”她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仿佛要我相信她说的话。“我跟过其他男人,但不是他,很多人。大部分的男人都对女人很温柔,他们做爱时的动作轻柔,会先爱抚和拥吻女孩。”她认真地看着我,双手不断来回抚摸我的双手。

这些都是我听过、读过和梦想过的事情。她是个陌生人,却跟我谈这些事,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也没问我。她只想要我带她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我心想,爱丽丝如果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想。

我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轻抚拥吻她,态度很犹豫。她感受到了,抬头轻声问我:“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想你。”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吗?”

事情已经进展到如履薄冰的程度,我不知道何时会一个失神跌倒焦虑之河里。我背后好像有股力量推我前进,测验我的步伐。

“如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五十三街的庄园旅馆不贵,或许可以考虑,如果先支付旅馆费,还可以免费寄放行李。”

“我有自己的房间……”

“那样更好。”她的眼神跟先前不一样,现在燃起了敬佩之意。

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出现焦虑感,只是好奇而已。我不知道何时才会陷入焦虑的漩涡。或许,会在我们进行到房间单独相处后开始;也可能是她宽衣解带时;或是我看到她的胴体之后;当然,也可能是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时。

我突然急于想知道,如果我开口跟一个女孩求婚,结果是否会和其他男人一样?这件事很重要,单是有智慧和知识是不够的,我也有需要。现在,我有一种强烈想要放松和疏解的欲望,所以在这方面应该没问题。

我再度吻她,想跟她做进一步身体上的沟通,一股强烈的兴奋感袭向我,这更让我确信跟她在一起,我应该会很正常。她跟爱丽丝不同,她是那种常被男人围绕的女人。

但是,她的音调后来变得有点儿犹豫不定。“开始前,有件事我想先声明,”她前进一步走到灯光下,掀开外套。我被她突出的体型稍稍吓了一跳,跟刚才我们并肩坐在暗处时看到的完全不同。“只有五个月而已,不会影响我们。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是不是?”

她站在那儿敞开外套,好像和以前那个刚出浴、对着查理暴露身体的中年妇女的影像重叠,压迫着我。我感觉神明仿佛就在那里等着诅咒我,我无法正视她,赶紧将眼光别开。我完全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不过,我早就应该从她在大热天里还裹着一件外套判断出事情应有蹊跷。

“这不是我先生的,”她希望我相信,“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半句假话。我先生是个海员,我已经好几年没看过他。这孩子是八个月前一个我遇到的业务员的。我们同居过,但现在我不想再跟他碰面了,我很想留下这个孩子。只要小心一点,动作不要太猛或太粗鲁就不会有事。你不要担心。”

我回答她:“这样很肮脏,你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才是!”她看到我如此生气,于是赶紧抽身,扣上外套,隐藏肚子里的东西。

我仿佛从她的自我保护动作中,看到另一个双重景像:我母亲在怀我妹妹那段期间,不再像从前那样极力保护我,驱走那些嘲笑我不正常的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用轻柔的声音、抚触和拥抱温暖我。

后来,她突然尖叫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大概是我无意识抓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害怕。我神智回到现实,警觉到其中的严重性,想告诉她我根本无意伤害人,而且我也从没伤害过别人。

“请不要尖叫,好不好?”

但她仍然继续尖叫。后来,我听到一阵遁入黑暗中的脚步声。我想她严重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赶紧跑开,投身到黑暗处想要找寻公园出口,但前前后后迂回穿梭过后,都无法如愿找到。我对公园根本不熟悉。后来,突然撞到东西,把我弹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挡住去路的铁丝网围墙。墙里有一些荡来荡去和悬挂的东西,原来是一座儿童游乐场,晚上关门了。我以几近小跑步的速度顺着围墙继续前进,中途还在错综盘结的树根丛里跌了几跤。游乐场的周围是座小湖,我在其中来回走了数次还是找不到出口。后来,我发现小桥对面有条小径。走了过去,还是没看到出口,但听到附近有人说话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女士。”

“你碰到疯子了?”

“你没事吧?”

“他往那个方向跑?”

经过一阵胡乱冲撞后,我又回到刚才的位置。赶紧躲到一块大岩石后方,胃里不禁起了一阵令人相当难受的痉挛。

“赶快去找巡逻警察!每次需要他们时,他们总是不见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丧心病狂想强暴她。”

“已经有人往那边追了。他往那边跑过去。”

“快,趁他还没逃出公园前逮住他!”

“小心点!他身上有带刀或枪之类的武器。”

很明显,刚才那个妇女的尖叫声一定穿过夜空传到了其他的地方,因为我清楚听到对话中那句“他往那边跑过去。”的回音在我身后回荡。而且,我也从岩石后方看见一个路灯下的孤独夜行人被追到暗处。不久,又有一个人经过我隐身的岩石前消失在阴影里。当时,我仿佛看见自己被躁动的歹徒追打施暴,但我一点儿也不愤怒,反而觉得罪有应得,应该好好有人教训一番。

我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树叶和灰尘,缓缓往原先进来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我都希望有人从背后突袭我,把我拉到暗处好好揍我一顿。但走了不久,我就看到第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十字路口照射而来的灯光。我顺着灯光走出公园。

现在,虽然回到了住处,身处在隐蔽又安全的一角,我仍然余悸犹存,被刚才粗野的想像吓得有点儿魂不守舍。当我想到母亲怀孕前的样子时,竟然会害怕。刚才我怎么会期待被人追打呢?想到这点,我更害怕。我怎会有罪恶感?过去的回忆如同一股深沉的力量,攫住我的双腿,用力地不知要将我往下拉向何处。我开启双唇想要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只是不停颤抖。只觉得一身寒意,耳朵里又开始响起忽远忽近的嗡嗡声。

第四章一片空白

进展报告13

「六月十日」

我们正在发往芝加哥的B747型喷气式飞机上。临在会议前,我还欠尼玛一篇进展报告。伯特突发奇想,要我用录音的方式将这篇报告记录下来,到了芝加哥再请速记员转录下来。尼玛很喜欢这个主意,还叫我一定要把整卷录音带都用完。他说,如果会议快结束时播放这卷最新进展状态的录音带报告,一定会为报告增色不少。

因此,现在我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这架飞机上无人打扰的角落里,大声地自言自语,试图录完一卷的录音带。希望到时候打字时,我讲的啊、嗯、哦等尾音都会被去掉,这样报告读起来才会自然(一想到将有成千的人要听到我现在讲的话,不禁全身都发麻了。)

现在,我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无法想到其他事,只能注意到自己的感觉。

一想到不久飞机就要升空了,我就害怕起来。

就我记忆所及,手术前我对飞机毫无概念,我完全无法将电视或电影上看到的飞机特写镜头,跟现在看到的实物串联起来。起飞在即,我不断想到如果坠机了该怎么办。我全身被冷意贯穿,一点儿都不想死。这种忧虑让我的脑海很自然地想到上帝。

最近几个星期,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想到死亡这件事,但跟上帝完全扯不上关系。我母亲以前偶尔会带我上教堂,那时我也没将教堂和上帝联想在一起。母亲常提到上帝,总要我在睡觉前向他祈祷,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曾想到上帝这回事。那时,我总以为上帝就是住在远方的叔叔,头上带顶帽子,留了一口长胡须(像是百货公司里坐在椅子上的圣诞老公公,会将你抱在手里,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母亲很怕上帝,但常向它祈愿。父亲则从来不提上帝,好像上帝是罗丝的远方亲戚,他一点儿也不愿有所牵扯。



“我们已经要准备起飞了,先生,麻烦扣上安全带。”

“一定要扣上吗?我实在不喜欢被绑上的感觉。”

“在爬升到一定的高度之前都要扣上。”

“我实在不想扣上,但如果是规定的话,那就另当别论。我真的很怕被绑住,感觉很不舒服,令人想吐。”

“规定要扣,先生。我来帮您。”

“不!我自己来就好。”

“不是这样……应该从这里穿过去。”

“等一下,哦……好了。”



实在很没道理,绑个安全带我也会发惧。安全带一点也不紧,当然更不会伤人,我怎么连扣上安全带都会这么紧张害怕。还有,飞机起飞时的震动感也令我焦虑不安,怎会这样?其中一定有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往上飞进黑云里……绑紧安全带……扣上……往前扣……座椅渗透出来的真皮味……震动……贯耳的升空声响。

望向窗外——从云海里——我看到了查理。我分辨不出他当时的年龄,应该是五岁吧?因为那时诺玛还没出生……

“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查理的父亲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门边。他的体型因为松垮的脸庞和颈子而显得更加笨重。

“我说你们两个到底好了没有?”他看起来很疲倦。

“再过一会儿就好,”罗丝回答,“我正在戴帽子。你看看查理的衬衫扣了没?帮他系好鞋带。”

“过来,我帮你把衣服穿好。”

“哪里?”查理问道,“查理……要……去哪里?”他父亲看看他,皱了一下眉头。

马特?高登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

罗丝从房间走到门口,边走边伸手整理帽子垂下来的纱饰。她打扮得像新娘,伸在头侧两旁的双臂看起来更像是飞鸟的双翼。

“我们要带你去看医生,让你变聪明。”

查理看到面纱后罗丝的脸,感觉她正在窥视他。每回要外出,罗丝盛装打扮,他都会很害怕,因为他知道出去会遇到人,回来之后,罗丝一定都会生气不高兴。

于是他想逃走,但无处可走。

“你为什么要这样跟他说呢?”马特说。

“这是事实啊!葛瑞诺医生可以治好他。”

马特无精打采地走向门边,好像全然放弃了希望,只想做最后一试。“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治好?你对这个人认识有多深?如果真有办法治好,医生早就告诉我们了。”

“别这么扫兴!”她叫了出来,“我不要听到你说已没办法了!”她把查理抱到胸前,“他一定会好起来,不管花多少钱,尽多少力,我都一定要让他好起来!”

“这不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事。”

“查理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他是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啊!”她几近歇斯底里地将查理摇来摇去。“我不想听你这样说。以前的医生才会说那种话。葛瑞诺医生不同,他说他的发明没有人赞助,是因为他会证明其他人的理论不好。他的处境就像以前的巴斯德、詹宁斯和其他科学家。他说你以前找的所谓的好医生,都害怕进步。”

罗丝歇斯底里地回了马特这些话之后,更加确信自己说的话,整个人因而松弛下来,放走查理。查理被她的样子吓得跑到角落贴墙而站,全身颤抖不已。

“看,都是你把他吓成那样的。”她说。

“我?”

“每次都是你让他吓坏了。”

“哦!天啊!快走吧!不要再说这些了。”

前往葛瑞诺医生的办公室途中,查理一家人彼此都没交谈。沉默跟着他们进入公车、下车,穿过三条街走到葛瑞诺医生的诊疗室。葛瑞诺医生让他们等了十分钟才出来。他是个秃头医生,身材稍嫌过胖,好像快将身上的白色实验服撑破了。查理津津有味地看葛瑞诺医生和实验服同样颜色的眉毛和胡须。它们相当有趣,有时候是胡须先动一下,然后轮到眉毛耸动;有时候则是脸上一阵表情之后,换成胡须抖动。

葛瑞诺医生的诊疗室很大,散发出油漆的味道,显然是刚装潢完毕,不过却很空旷,只有靠墙两侧各有一张桌子和一台上面有成排开关和四只往外伸的机械臂的机器而已。那台机器看起来很像是牙医诊所里的装备,旁边还摆了一张黑色皮桌,桌上有一些杂乱粗厚、固定病人用的橡皮带。

“这就是查理吧!”葛瑞诺医生握住查理的肩膀,力气颇大,让查理有所警觉。“我们两个是朋友,对不对?”说话时,他的眉毛会挑动。

“葛瑞诺医生,你有没有办法治好他?”马特问,“你以前有没有治疗过这种病症的案例?我们负担不起沉重的医疗费。”

葛瑞诺医生皱了一下眉头,两道眉毛像关上百叶窗一样掉下来。“高登先生,我已经说过怎样治疗了吗?是不是该先检查一下才知道要怎么做?他的病也许可医,也许没办法。我们得先做一些生理和心理测试找出病因才能知道,而这也是要花点时间的。事实上,最近我很忙。我之所以答应接这个案子,是因为最近我正在进行一项有关这类精神智障的特殊研究。你如果觉得不安,当然也可以……”

葛瑞诺医生的声音转弱,显然有点不太高兴。他打算转身走开,罗丝?高登用手肘碰了一下马特。“我先生没那个意思,葛瑞诺医生。他只是不太会说话。”罗丝丢给马特一个眼神,暗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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